◎敕勒川

[在十字路口]

綠燈亮起的時候，我攙扶著一個老人

過十字路口，他頭發(fā)灰白，眼神緊張，臉上的皺紋

新鮮，深刻，手中提著一個布制的袋子

兩根芹菜嫩綠的葉子，搖搖晃晃地

探出頭來，身體顫巍巍地佝僂著，掛在

我的身上，仿佛他蒼老得

只剩下了一個輕飄飄的靈魂

來來往往的車輛，整齊肅穆地停在斑馬線外

他們目睹了，一個人扶著自己的暮年

艱難地，走過了一生

[茉莉花]——兼贈女兒

這一盆含苞累累的茉莉花

小心翼翼地挺立著，潔白的花朵

使勁怒放著什么，又好像

極力隱藏著什么

馨香散去，誰還記得

你盛開的瞬間，開放的真相是

沒有人能夠代替你心碎

——所有的美，都是用疼和痛

做成的，一朵花不例外，花一樣的青春

也不例外

不是每一朵花都能走到果實……不過

這也沒什么，我早已為你準備好了

這人間，喜憂參半的淚水

[上學(xué)記]

是不是，你也有和我一樣的經(jīng)歷，上學(xué)時

我們總是對上學(xué)不感興趣，我們總是

想些與上學(xué)無關(guān)的稀奇古怪的問題

在語文課，我們總是想著怎樣替癩蛤蟆

給天鵝寫一封情書，想著如何給一個詞

安上翅膀，又如何給另一個詞

戴上韁繩，以便在考試的時候，它不會

走得離我們太遠

在數(shù)學(xué)課，我們會問老師，天空除以大地

是什么，太陽乘以月亮是什么，男人加女人

是什么，閃電減去雷霆又是什么，而一株草的多少次方

才能夠茂盛成一棵樹

在歷史課，我們并不關(guān)心誰又做了皇帝，而是

一再地追問老師，那個從歷史中開了小差的人，后來

怎么樣了，不知道當我們問完這個問題之后，我們

剛剛完成了自己的歷史……更多的時候，我們幻想著

歷史中的某個人，會走出課本，這樣

我們就可以接管他的歷史

在地理課，我們搞不清經(jīng)線緯線，也弄不明白

四大洋五大洲是怎么回事，我們常常想的是

怎樣讓一場雪下在夏天，怎樣讓一條江或者河

拐一個彎，從我們的家門前路過，怎樣讓一座大山

在我們攀登的時候，不再喊疼

在體育課，我們注意的，不是誰能跑多快跳多遠

而是想著，怎樣可以一步登天，像孫悟空一樣

站在云端上，把體育老師好好地收拾一下

在音樂課，我們怎么也搞不懂，七個數(shù)字

怎么一轉(zhuǎn)身，就變魔術(shù)似的成了音符，從而認定

數(shù)學(xué)不好的可以學(xué)音樂，只要你拉開嗓門吼就可以了

只是，我們怎么唱，也唱不出自己的心聲來——

我們還不明白，青春年少，心

還發(fā)不出自己真正的聲音來

在美術(shù)課，我們畫草畫樹，畫神畫鬼，但是

我們從沒有畫出一個真實的自己，我們

還沒有學(xué)會把自己的靈魂，交給一張紙

在生活課上，我曾問過老師生活是什么，老師

看著我，認真地說：生活

就是為數(shù)不多的課外活動……現(xiàn)在，幾十年過去了

我終于真正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我們耗盡一生，都在學(xué)習(xí)生活，而不是完成

[一只練習(xí)飛翔的麻雀]

它那么小，像一團灰撲撲的絨毛，嘴角

還泛著嫩嫩的黃，當它起飛

它笨拙的樣子，似乎飛翔

也能發(fā)出新的芽來

一次又一次，起飛、跌落，跌落、起飛……

不會因為小，不會因為羽翼還未豐滿，天空

就會俯下身來，就會減少它的

高遠、遼闊和風(fēng)云

一雙稚嫩的翅膀，無所畏懼地拍打著

當它沖向天空，天空不由自主地躲了躲身子

當它跌落，大地重重地顫抖了一下

我知道，從沒有一種疼痛，高于飛翔

再小的一雙翅膀，也大于一座天空

街邊的草坪上，一只小小的麻雀在練習(xí)著飛翔

一次又一次，起飛、跌落，跌落、起飛……

這多么像我的一顆心，跌跌撞撞，幾十年來

一直掙扎在紅塵中……如此慚愧啊

我從沒有像它那樣舍生忘死地飛翔過，所以

上帝收回了我的翅膀

[好消息]

散步的時候，我常常胡思亂想，想這

天下的路，何時才能走完，想這

匆匆的人流，最后都到了哪里，想這

我一走再走的路，從來沒有

厭棄過我……我想，大概一條路

走熟了，就成了朋友

有時候，我也會跑幾步，似乎是想

試一試一條路的脾氣，也似乎是想

試一試我跑多快，才能夠

跑出自己……但我總是在快成功的時候

就停下了腳步，無論如何

我不能丟下自己，這不道德

記得有一次，與你在公園散步，一只喜鵲

突然飛在我們面前，喳喳地叫了幾聲，然后

就飛走了……你知道的，它帶給我們的好消息

這么多年了，我一直帶在身上

[廚房記]

1

真理大部分時候存在于廚房，并且

在廚房，真理是不能拿來做要挾的

在廚房，真理是熱乎乎的，從不會涼

一直冒著人間煙火，幾近于

生活的本色

2

一直認為生活的本色，就是小時候

姥姥家的大土灶門口一閃一閃的火光

姥姥坐在灶前，像一個灶神，神情溫暖、隨意

而又認真……飯熟了，她邊喊邊把

一大碗一大碗的飯端上桌，瘦小的身影

也冒著熱氣……而灶門口，會有一根玉米稈

或者高粱稈退出來，在煙氣藍縷中

漸漸地熄滅……姥姥告訴我

那不是火熄滅了，是火

藏到了玉米高粱稈里，姥姥還說，火

有好多種呢，只有玉米高粱稈里的火

才是原裝的火

3

這里有生活的真相，凌亂

而又不失秩序，五味雜陳

而又一以貫之，一小塊性感的肉

可以讓你想入非非，而一棵白菜

又讓你起了慈悲之心……你經(jīng)歷了一切

但你對吃這件事始終如一，吃

成了你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吃飽了

天下才會有救……真正的君子

是不會遠庖廚的，君子愛吃

取之有道，取之有益，取之有味

取之有天地之心

4

最好的愛情，一定誕生在廚房，我看著你

把菜洗凈、切好，你看著我

熱鍋、起油、放菜……這過程

恰好暗合了一場五味雜陳的愛情

醋是酸的，糖是甜的，酸加甜

是你喜歡的，鹽是咸的，鹽加鹽

是苦的，是生活偶爾犯了錯，而辣椒

是你的最愛，無辣不歡，無辣

不值得來此人間

在這里，我把所有的味道

變成你的味道，仿佛這世界

變來變?nèi)?，最后都會變成你喜歡的

而我，愛來愛去，其實

愛上的只是同一個人

5

所有有聲有色的節(jié)日，都誕生在廚房，端午

吃粽子，中秋吃月餅，立冬吃餃子，臘八

喝粥……過年的時候，全中國

就是一個大廚房，頭頂上飄的

全是母親的味道……世事多變，人心無常

只有母親的味道，一直飄在

我們的身邊，不離不棄

6

年輕時，我喜歡吃紅燒肉、燉骨頭，現(xiàn)在

我只能吃白菜清水燉豆腐，不是我不喜歡

紅燒肉和燉骨頭了，是醫(yī)生說，你

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少吃大魚大肉，多吃

清淡之物，人這一生，吃什么，吃多少，都有個

定數(shù)，你前半生把一生的肉吃完了，后半生

就只能吃素，凡事都是這么個道理……飯中

日月長，個中滋味，只有我自己知道……有時候

我會節(jié)一天食，我的意思是

讓廚房也休息一天，廚房

也需要減減肥……

7

我們說有一個家，其實就是有一個

做飯的地方，我們說找一個愛人，其實就是

找一個會做飯的人，我們說攜手一生

不過是兩個人坐在飯桌前

吵吵鬧鬧地，吃了一輩子飯

8

柿子紅、青椒綠、面粉白、土豆土……

真正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

永遠在場，永不落幕

[創(chuàng)作談]

越來越覺得，詩歌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你寫了一輩子詩，卻沒有過上一天詩意的生活，這對詩人來說，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說，你還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真正的詩人，是那種由里到外、從寫作到生活都充滿詩意的人。比如陶淵明。比如蘇東坡。

詩歌是“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陶淵明）的“真意”與“忘言”。就是說，詩歌說出的要少之又少，更多的是沒有說出的隱藏在語言背后的東西。詩歌說出了我們內(nèi)心深處那些說不出的東西。

詩意，更多的是內(nèi)心里的。

詩歌是語言的尊嚴。詩歌是靈魂的印章。寫詩，當如刻印一般，當有那種刻骨的疼與痛。詩歌，是一個時代的見義勇為，是所有時代的見義勇為。

詩歌就是從你內(nèi)心里溢出來的那種東西，那種東西帶著你的體溫，帶著你的呼吸，帶著你的疼痛，當然也帶著你的歡樂，更重要的是要帶著你的愛。這愛，是個人的一己之愛，也是關(guān)乎全人類的大愛。

博爾赫斯在談到上帝時說：“上帝是我們一直在創(chuàng)造的事物?！睂τ谠姼鑱碚f，也是這樣，詩歌，“是我們一直在創(chuàng)造的事物”。

是的，詩歌就是我們一直在創(chuàng)造的事物。詩歌就是我們一直飽含真情用語言在創(chuàng)造的事物。這句話的另一個意義就是：詩歌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