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 靜
(清華大學 人文學院歷史系, 北京 100062)
19世紀末,在埃及中部的阿瑪爾納(Tell el-Amarna)地區(qū)發(fā)現(xiàn)了一批用阿卡德語書寫的泥板。這些泥板是公元前14世紀中葉埃及法老與兩河流域和東地中海諸國君主的通信,現(xiàn)代學者稱之為《阿瑪爾納書信》。書信記錄了法老阿蒙何太普三世(Amenhotep III)和阿蒙何太普四世/埃赫那吞(Amenhotep IV/Akhenaten)與近東各國外交往來的諸多細節(jié)。在兩河流域,君主之間相互通信的傳統(tǒng)由來已久,但對埃及法老而言,與外國君主書信往來卻是前所未有的,因此,《阿瑪爾納書信》作為研究埃及與周邊國家關(guān)系的第一手材料顯得尤為珍貴。
阿瑪爾納泥板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受到了學界的關(guān)注。1892年,由大英博物館收藏的部分泥板得以整理出版。(1)C. Bezold and E. A. Wallis Budge, Tell el-Amarna Tablets in the British Museum, London: British Museum, 1892.1889年至1890年間,柏林博物館和開羅博物館的館藏得以出版。(2)Hugo Winckler and Ludwig Abel, Der Thontafelfund von El-Amarna, Berlin: W. Spemann, 1889—1890. 其中還包括“盧浮宮泥板”與格蘭尼舍夫(Vladimir Golenischeff,俄國埃及學家、古物收藏家)收藏的三塊泥板。1896年,溫克勒(Hugo Winckler)翻譯出版《阿瑪爾納書信》,是當時較為全面的譯本。(3)Hugo Winckler, Die Thontafeln von Tell-el-Amarna, Berlin: Reuther & Reichard, 1896.隨后幾年,不斷有新的泥板被發(fā)掘出來。1908年,挪威亞述學家克諾遜(J?rgen A. Knudtzon)編輯出版了新的譯本。(4)J?rgen A. Knudtzon, Die El-Amarna-Tafeln, Leipzig: J. C. Hinrichs, 1908.這一譯本成為《阿瑪爾納書信》研究的基礎(chǔ),克氏所使用的泥板編號體系也一直沿用至今。(5)泥板皆以EA加數(shù)字為編號。在克諾遜的譯本之后又有24塊泥板相繼出土,(6)阿瑪爾納泥板總計382塊,其中350塊是通信,32塊記錄了當時的文學作品。新的翻譯版本也出版成集。(7)目前最新版本是Anson F. Rainey and William M. Schniedewind, The El-Amarna Correspondence: A New Edition of the Cuneiform Letters from the Site of El-Amarna Based on Collations of All Extant Tablets, 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14. 關(guān)于阿瑪爾納書信的發(fā)表歷史,見該書第6—10頁。本文所用文本依照莫蘭(William L. Moran)在1992年編輯出版的帶有語法注釋的英譯本。(8)Willia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Baltimore and London: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2.
在中國學術(shù)界,《阿瑪爾納書信》也引起了廣泛關(guān)注,其中較為全面的研究是袁指揮的博士論文《阿瑪爾那泥板中所見的近東大國外交》。(16)袁指揮:《阿瑪爾那泥板中所見的近東大國外交》,博士學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2006年。論文涉及近東各大國間的外交歷程及其特點、慣例、文化沖突等,并附以大國間通信的漢語翻譯。王歡在《古代埃及文獻中的赫梯國王形象》中探討了由國王形象所引申出的埃及對外國文化的認識與看法。(17)王歡:《古埃及文獻中的赫梯國王形象》,《古代文明》2013年第2期。金壽福在《戰(zhàn)爭、陰謀和愛情:區(qū)域網(wǎng)絡(luò)中的埃及與赫梯關(guān)系(1350-1207 BCE)》一文中也是將視野集中到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上,詳細論述了埃及與赫梯從連年征戰(zhàn)到締結(jié)條約并聯(lián)姻的外交關(guān)系演變。(18)金壽福:《戰(zhàn)爭、陰謀和愛情:區(qū)域網(wǎng)絡(luò)中的埃及與赫梯關(guān)系(1350—1207 BCE)》,《全球史評論》2017年第十三輯。
在諸多著述中,專門針對埃及與巴比倫關(guān)系的研究并不多見。比較重要的研究包括韋斯特布魯克所作《〈阿瑪爾納書信〉中的巴比倫外交》一文,(19)Raymond Westbrook, “Babylonian Diplomacy in the Amarna Letters,”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120, No.3, 2000, pp.377-382.以及新近發(fā)表的《〈阿瑪爾納書信〉中跨文化對話的愛情與黃金》。(20)Graciela Gestoso Singer, “Love and Gold in Cross-Cultural Discourse in the Amarna letters,” in Proceedings of the XI International Congress of Egyptologists, Florence Egyptian Museum, Florence, 23-30 August 2015, ed. by Gloria Rosati and Maria Cristina Guidotti, Oxford: Archeopress, 2017, pp.233-236.此外,還有袁指揮、劉鳳華在2004年發(fā)表的《阿瑪爾納時代埃及與巴比倫的關(guān)系》。(21)袁指揮、劉鳳華:《阿瑪爾納時代埃及與巴比倫的關(guān)系》,《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學報》2004第3期。與其他近東國家相比,埃及與巴比倫的關(guān)系具有一定特殊性。埃及地處非洲大陸東北角,是近東地區(qū)最西端的國家,而巴比倫則位于兩河流域最南端,這兩個相距遙遠的國家并沒有共同的邊境線,無論是從陸路還是從海路都無法直接連通。在公元前兩千紀的古代世界,相距甚遠的兩國是很難建立起直接外交關(guān)系的,而《阿瑪爾納書信》卻生動地呈現(xiàn)了兩國間包括聯(lián)姻、貿(mào)易、互贈禮物在內(nèi)的一系列外交活動。(22)《阿瑪爾納書信》中有12封埃及與巴比倫之間的通信,其中2封(EA1,EA5)是阿蒙何太普三世寫給巴比倫國王卡達什曼-恩利爾一世(Kada?man-Enlil I)的,3封(EA2,EA3, EA4)是卡達什曼-恩利爾寫給阿蒙何太普三世的,1封(EA 6)是卡達什曼-恩利爾的繼任者布爾納-布里亞什二世(Burna-Buria? II)寫給阿蒙何太普三世的,之后他又給阿蒙何太普四世寫了5封信(EA7,EA8,EA9,EA10,EA11),還有1封巴比倫公主寫給埃及法老的信(EA12)。另有兩份禮物清單(EA13,EA14),不算作書信之列。那么,這樣的外交關(guān)系是如何展開,又是如何維持的?其目的究竟為何?本文將就相關(guān)問題展開討論。
在《阿瑪爾納書信》中,近東各大國君主以兄弟稱呼彼此。當然,他們并非真的兄弟,兄弟的稱謂在此只是通用的外交辭令,本質(zhì)上反映了大國之間對等的外交關(guān)系。(23)金壽福:《戰(zhàn)爭、陰謀和愛情:區(qū)域網(wǎng)絡(luò)中的埃及與赫梯關(guān)系(1350—1207 BCE)》,《全球史評論》2017年第十三輯。拉美西斯二世(Ramses II)給哈圖西里三世(Hattusili III)的信也強調(diào)了他并非將對方視為自己的仆從,而是自己的兄弟,見Trevor Bryce, Letters of the Great Kings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The Royal Correspondence of the Late Bronze Ag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3, pp.83-84.埃及、米坦尼、赫梯與巴比倫君主之間的“兄弟情義”構(gòu)成了復(fù)雜的多邊機制。有學者用“大國集團”(The Great Powers’ Club)這一術(shù)語來描述當時主導(dǎo)國際事務(wù)的幾個大國,(24)Mario Liverani, “The Great Powers’ Club,” in Amarna Diplomacy: The Beginning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ed. by Raymond Cohen and Raymond Westbrook,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15-27. 另見Marc Van de Mieroop, A History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Ca. 3000-323 BC, Malden, Mass.: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4, pp.129-148.因為這些國家的君主都清楚認識到他們屬于同一體系;(25)指概念上的“集團”,國際會議的概念尚未出現(xiàn)在公元前兩千紀的政治視野中,我們應(yīng)避免使用現(xiàn)代思維方式去理解上古時代的國際關(guān)系。盡管政治體制不同,但隨著溝通的增加,他們對自身的社會等級有了更清楚的認識——同屬掌控國家財富與權(quán)力的精英階層。(26)Marc Van de Mieroop, A History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Ca. 3000-323 BC, p.114.換言之,各國君主從彼此身上找到了對照;而埃及法老則在歷史上首次正視與自己平起平坐的強大君主,并與之通信。
在“大國集團”中,埃及法老與巴比倫國王都具有極大的影響力。兩國君主互稱“兄弟”,向彼此的配偶與家庭成員問好,甚至向?qū)Ψ降墓賳T、馬匹、戰(zhàn)車問好。利韋拉尼(Mario Liverani)將這種現(xiàn)象稱為“家庭比喻”(family metaphor)或“村莊擴大化綜合征”(enlarged village syndrome),即以家庭或村落中的親緣關(guān)系映射各國王室之間的關(guān)系。(27)M. Liverani, “The Great Powers’ Club,” pp.15-18.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如此大范圍進行外交活動,各國君主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新型關(guān)系,而“家庭比喻”恰恰是將這種新的外交關(guān)系納入他們所熟悉的親情語境下。在第18王朝的埃及, “家庭比喻”對于法老而言尚屬新鮮事物,法老歷史上第一次與他人稱兄道弟。古埃及王權(quán)是神圣的,法老是創(chuàng)世之神的化身,(28)Jan Assmann, Ma’at: Gerechtigkeit und Unsterblichkeit im alten gypten, Munich: C. H. Beck, 1990, p.219.其神圣性來自祖先的神圣血統(tǒng);法老的王位繼承自王權(quán)之神荷魯斯,荷魯斯是第一位國王奧賽里斯(Osiris)的兒子,而奧賽里斯是大地之神蓋博(Geb)的后代。(29)Donald B. Redford, “The Concept of Kingship during the Eighteenth Dynasty,” in Ancient Egyptian Kingship, ed. by David O’Connor and David P.Silverman, Leiden: Brill, 1995, pp.158-160.從這個意義上講,法老在世間是獨一無二的。然而,在《阿瑪爾納書信》之中,阿蒙何太普三世與其子阿蒙何太普四世/埃赫那吞積極回應(yīng)了巴比倫國王的“家庭比喻”,承認了外國君主是其名義上的兄弟。
巴比倫國王還將“家庭比喻”擴大到了整個埃及王室。在一封寫給阿蒙何太普四世/埃赫那吞的信中,布爾拉-布瑞阿什(Burra-Buriya?)向名為瑪亞提(Mayati)的埃及公主贈送了特別的禮物。(30)EA10: 43-49,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19.瑪亞提可能是埃赫那吞的長女美里特阿吞(Meritaten)。布爾拉-布瑞阿什在信中并未提及他贈送禮物給瑪亞提的真實目的,可能的原因是他得到消息,美里特阿吞升遷到了王后的位置,在宮廷中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
寫信給其他王室成員這一外交手段并非巴比倫國王所獨創(chuàng)。米坦尼國王圖什拉塔(Tushratta)寫信給阿蒙何太普三世的遺孀提伊(Tiyi)太后,抱怨她的兒子阿蒙何太普四世/埃赫那吞沒有送來令人滿意的禮物。(31)EA26,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p.84-86.布爾拉-布瑞阿什也試圖在埃及法老的宮廷中找到自己的支持者。在另外一封信中,布爾拉-布瑞阿什向某位“宮廷女主人”贈送了天青石,并向法老抱怨某位瑪亞圖(Mayatu)在他生病時沒有寫信慰問?,攣唸D可能是埃赫那吞的王后奈弗爾提提(Nefertiti)或安柯斯恩帕阿吞(Ankhsenpaaten)公主。(32)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p.22-23, n.22.隨后,布爾拉-布瑞阿什在信中寫道:“盡可能快地讓他們給我?guī)碓S多只屬于你的黃金?!?33)EA11: 24-34,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22.在這里,雖然自認為受到了王后或公主的怠慢,但布爾拉-布瑞阿什通過“屬于你”一詞重申了他與法老的友好關(guān)系。這個細節(jié)是富有深意的:一方面,向法老抱怨自己受到了怠慢,為索要更多黃金提供了合理性;另一方面,抱怨這一行為本身暗示了布爾拉-布瑞阿什對兩國關(guān)系有著更高期待,即希望與埃及宮廷中其他當權(quán)者保持聯(lián)系。通過這種方式,巴比倫國王在信中渲染與法老及其家庭的親密感情,將官方聯(lián)系賦予“家庭比喻”的含義。
如果說阿蒙何太普四世尚未完全理解“家庭比喻”含義,那么到了第19王朝拉美西斯二世統(tǒng)治時期(公元前13世紀),法老及其宮廷已經(jīng)對此習以為常。一位埃及王子寫信給赫梯國王哈圖西里三世,感謝對方問候自己的健康。在信中,埃及王子稱呼哈圖西里三世為父親。拉美西斯二世的王后奈弗爾塔麗(Nefertary)也寫信給赫梯王后普杜哈帕(Puduhepa)并附送了上等的衣服和珠寶,稱呼赫梯王后為姐妹。(34)Gary M. Beckman and Harry A. Hoffner, Hittite Diplomatic Texts, Atlanta, Ga.: Scholars Press, 1995, pp.128-129.此時,家庭關(guān)系的比喻擴大到了整個王室,兩方面王室成員之間甚至建立起一一對應(yīng)的“親屬”關(guān)系。這正是巴比倫王熱切期待卻沒有完全實現(xiàn)的。
如果說“家庭比喻” 代表了靜態(tài)的象征性親屬關(guān)系,那么將“家庭比喻”動態(tài)化,就構(gòu)成了“虛擬社交”,即在“家庭比喻”的語境下,巴比倫國王希望法老以“兄弟”的身份與其進行名義上的社交活動,并將這些活動視為外交關(guān)系中的慣例與儀式。
在一封信中,卡達什曼-恩利爾(Kada?man-Enlil)抱怨阿蒙何太普三世沒有邀請他參加埃及的重要節(jié)日慶典。(35)EA3: 13-22,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p.7-8.信中所指的節(jié)日慶典可能是法老的賽德節(jié)(Sed Festival)。(36)見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8, n. 8.賽德節(jié)是使年邁的國王恢復(fù)年輕而舉行的儀式,一說是在登基30年后舉行。然而,《阿瑪爾納書信》中并沒有法老邀請其他大國君主參加賽德節(jié)的相關(guān)信息。也就是說,巴比倫國王并非受到了“不公正”待遇。隨后,卡達什曼-恩利爾慷慨的邀請阿蒙何太普三世參加他的宮廷盛宴,信中寫道:“請你親自前來,與我一同宴飲!”這樣的措辭就仿佛巴比倫王與法老是居住在同一社區(qū)的鄰居。卡達什曼-恩利爾并非不知埃及與巴比倫相距甚遠的事實,也明白請法老來巴比倫赴宴是不現(xiàn)實的;相反地,即使阿蒙何太普三世邀請卡達什曼-恩利爾,他也不可能親自前往埃及。(37)拉美西斯二世曾邀請赫梯國王哈圖西里三世訪問埃及,并承諾會前往迦南迎接,但哈圖西里三世以患病為由謝絕了邀請。見K. A. Kitchen, Pharaoh Triumphant: The Life and Times of Ramssses II, Warminster: Aris & Phillips, 1982, p.90; 另見金壽福:《戰(zhàn)爭、陰謀和愛情:區(qū)域網(wǎng)絡(luò)中的埃及與赫梯關(guān)系(1350—1207 BCE)》,《全球史評論》2017年第十三輯。利韋拉尼認為,卡達什曼-恩利爾用這一請求進一步擴展了“家庭比喻”。(38)M. Liverani, “The Great Powers’ Club,” p.18.然而,這封“邀請函”不僅僅局限于以親屬稱謂來描述雙方關(guān)系,而是在“家庭比喻”的象征意義之外加入了動態(tài)的社交活動,即“虛擬社交”。
相互邀請出席節(jié)日慶典和宴會的言外之意是兩國王室之間應(yīng)當建立起頻繁的外交關(guān)系并回避兩國距離遙遠的事實。換言之,卡達什曼-恩利爾試圖跨越現(xiàn)實中的地理距離來構(gòu)建一個虛擬的社交情境,以這樣的情境拉近兩國關(guān)系。
卡達什曼-恩利爾的繼任者布爾拉-布瑞阿什也采取了類似的策略。當他寫信給阿蒙何太普四世指責對方?jīng)]有詢問他的病情時,(39)EA7,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p.12-16.他也將對方置于“虛擬社交”的語境中,希望對方接受這樣的話語體系來拉近兩人的關(guān)系。然而,信中接下來的內(nèi)容卻發(fā)生了戲劇性轉(zhuǎn)折。根據(jù)布爾拉-布瑞阿什的說法,埃及使節(jié)似乎并沒有理解他所設(shè)置的 “虛擬社交”場景,或有意忽視了他的期待。使節(jié)告訴布爾拉-布瑞阿什,埃及是個十分遙遠的國家,阿蒙何太普四世無法及時得到布爾拉-布瑞阿什生病的消息,因此不可能送上問候。之后,布爾拉-布瑞阿什回答道:
我這一方對他(指埃及使節(jié))說了如下的話:“對于我的兄弟、偉大的王而言,真的有遙遠的國家和臨近的國家嗎?”他那一方(指埃及使節(jié))對我說了如下的話:“問你自己的使節(jié),(埃及)是否是遙遠的國家。正因如此你的兄弟沒有聽說(你的事情)并派人來問候你?!爆F(xiàn)在,我既然問了我自己的使節(jié),而他告訴我路途遙遠,我不生氣了,我也不再說什么了。(40)EA7: 26-32,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13.
在這段對話中,顯然布爾拉-布瑞阿什并非真的在與埃及使節(jié)探討埃及與巴比倫之間的地理距離。在信中,布爾拉-布瑞阿什首先表示他因為沒有收到阿蒙何太普四世的問候而感到生氣,但其弦外之音是希望阿蒙何太普四世能夠以儀式性的問候來構(gòu)建“虛擬社交”場景。然而,埃及使節(jié)未能理解這一弦外之音,不僅沒有參與其中,反而為法老對布爾拉-布瑞阿什的忽視給出了看似合理的解釋:埃及與巴比倫之間距離遙遠。使節(jié)的這一“現(xiàn)實主義”的回答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巴比倫國王所期待的“虛擬社交”情境。在布爾拉-布瑞阿什看來,埃及使節(jié)傳達的信息是埃及方面認為巴比倫是一個遙遠的國家,因此在情感上也十分疏遠。之后,布爾拉-布瑞阿什只好詢問他的使節(jié),并且說自己不再生氣,以挽回自己的顏面,(41)T. Bryce, Letters of the Great Kings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The Royal Correspondence of the Late Bronze Age, p.79.并就此結(jié)束了“虛擬社交”,同時也對阿蒙何太普四世一貫的忽視態(tài)度表達了不滿,他這樣寫道:
更進一步,正如我被告知的那樣,在我兄弟的國家中,什么東西都有,而我的兄弟絕對什么也不缺;再進一步,在我的國家,什么東西也都有,我這一方也絕對什么都不缺。我們從先王那里繼承了長期保持的良好關(guān)系,因此我們需要向彼此送上問候。我們之間需要維持這樣的關(guān)系。我會送去我的問候,你也應(yīng)當給我你的問候。(42)EA7: 33-41,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13.
布爾拉-布瑞阿什將兩國的關(guān)系基礎(chǔ)定位于傳統(tǒng)與榮譽,而非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與貿(mào)易關(guān)系。被迫結(jié)束“虛擬社交”的巴比倫國王決定減少向埃及送出的禮物,他說:“正如我所被告知的,路途艱辛,水路被切斷,天氣炎熱,我將不會贈送太多華美的禮物。”(43)EA7: 49-62,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13.
關(guān)于布爾拉-布瑞阿什的態(tài)度,布賴斯(Trevor Bryce)認為,他是在用這種方式來與埃及討價還價,希望以最少的代價獲得最多的回禮。(44)T. Bryce, Letters of the Great Kings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The Royal Correspondence of the Late Bronze Age, p.79.瓊森(Christer J?nsson)則認為,巴比倫方面使用了“通行慣例”(prevailing conventions)作為談判策略來降低因削減贈禮而帶來的負面影響。(45)Christer J?nsson, “Diplomatic Signaling in the Amarna Letters,” in Amarna Diplomacy: The Beginning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ed. by Raymond Cohen and Raymond Westbrook,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198-199.韋斯特布魯克也認為,這一外交事件是巴比倫國王有意為之,以此來作為少送禮物的借口。(46)R. Westbrook, “Babylonian Diplomacy in the Amarna Letters,” pp.379-380.然而,上述觀點有值得商榷之處。巴比倫國王真的不愿意或難以送出更多禮物嗎?實際上,沒有證據(jù)表明當時的巴比倫宮廷難以支付送給埃及的禮物,更何況以當?shù)馗挥嗟奈锂a(chǎn)來換取埃及的黃金是十分劃算的。更進一步,距離遙遠對于巴比倫而言并不是一個好借口,因為埃及也會以同樣的借口削減贈禮。通過以上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人在看待這一事件時常以成本-收益的尺度進行考量,認為當時的君主應(yīng)該送出盡可能少的禮物而獲得盡可能多的回贈。然而,在古代世界,人們在進行經(jīng)濟活動時常以自身社會地位為優(yōu)先,并非以最大利潤為目標。(47)Moses I. Finley, The Ancient Econom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3, pp.51, 59-61.如布爾拉-布瑞阿什所言,巴比倫與埃及都是富饒的國家,并不缺乏物產(chǎn),互贈禮物是出于世代交好的傳統(tǒng)。兩河流域的國家用自己的物產(chǎn)來交換埃及盛產(chǎn)的黃金,而埃及也需要從兩河流域獲得戰(zhàn)車、天青石等物資,雙方是互惠互利的。因此,布爾拉-布瑞阿什此舉并非旨在“降低成本”,而是向法老表達自己的不滿,希望法老能忽略兩國遙遠的距離,重新加入“虛擬社交”之中。通過削減贈禮,他試圖使阿蒙何太普四世意識到,如果外交關(guān)系疏遠,相互贈送的禮物就會減少,這對兩國均無益處。正如他在信中所言:“一旦天氣轉(zhuǎn)好,我下一位信使回來時,我將給我的兄弟帶去豐厚的禮物?!?48)EA7: 60-62,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15.言外之意,布爾拉-布瑞阿什期待著埃及方面能夠有所回應(yīng)。接著,他又寫道:“愿我的兄弟能送給我許多成色好的黃金,這樣我就能用在我的工程上。但是那些我的兄弟送給我的黃金,我的兄弟不應(yīng)交付給任何代理人。我的兄弟應(yīng)當親自查看,之后我的兄弟應(yīng)當封印了送給我?!?49)EA7: 64-72,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14.布爾拉-布瑞阿什宣稱之前送給他的黃金分量不足,因而要求法老親自檢查禮物的重量。這實際上也是“虛擬社交”的情境構(gòu)建,就仿佛親朋好友之間親手準備贈禮一般?,F(xiàn)實中,埃及宮廷贈予外國禮物時,不可能每次都由法老親自檢查稱量,因此,巴比倫君主所期待的仍是法老對“虛擬社交”情境的參與,在“名義上”親自檢查稱量,并在外交信件中付諸言辭,以顯示兩國的親密。
“家庭比喻”與“虛擬社交”畢竟是“紙面文章”,就當時的現(xiàn)實條件而言,若要將埃及與巴比倫兩國切實聯(lián)系起來,只能通過兩種途徑——聯(lián)姻與互贈禮品。通過聯(lián)姻,兩國王室成為姻親,進入對方王室的公主可以成為祖國的代言人,有利于王室之間傳遞信息、加深聯(lián)系;公主若能誕下子嗣,王室之間建立起血緣聯(lián)系,就能成為真正的“一家人”,“家庭比喻”與“虛擬社交”的象征意義也就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現(xiàn)實性。在兩河流域,國家之間的政治聯(lián)姻早已不是新鮮事物,因此,聯(lián)姻的提議成為巴比倫國王書信的主要話題之一。
阿蒙何太普三世在其統(tǒng)治的第10年至第15年迎娶了巴比倫國王庫里加爾祖一世(Kurigalzu I)的女兒,也就是卡達什曼-恩利爾的姐妹。在迎娶首位巴比倫公主大約20年后,他又向卡達什曼-恩利爾發(fā)出請求,希望迎娶他的一位女兒。
基欽(Kitchen)認為,這可能是第一位巴比倫公主已經(jīng)年老失寵,而沉迷女色的法老希望再迎娶一位年輕的公主。(50)Kenneth A. Kitchen, “Amenhotep III and Mesopotamia,” in Amenhotep III: Perspectives on His Reign, ed. by David O’Conner and Eric H. Cline, Michigan: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01, pp.253-254.然而,這一說法值得商榷。法老通過向?qū)賴饕蛸徺I美麗的女仆來充實自己的后宮,而迎娶異國公主的目的是政治性的。在卡達什曼-恩利爾繼位后,阿蒙何太普三世考慮與新王結(jié)盟,因此希望迎娶他的女兒。然而,卡達什曼-恩利爾既沒有立即接受這一請求,也沒有拒絕;相反,他在信中向法老抱怨,懷疑自己的姐妹是否健在,因為沒人能見到她。他聲稱他的使節(jié)看到的女性可能只是平民的女兒或?qū)賴墓?,并不是他的姐妹?51)EA1:10-42,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1.
這一事件是從阿蒙何太普三世給卡達什曼-恩利爾的回信中得知的。法老引用了卡達什曼-恩利爾來信中的原話,并在之后附加了自己的評論:
“這里,你索求我的女兒,但是我父親嫁與你的、我的姐妹已經(jīng)在你那里,沒人見過她(以便能知道她)如今是死是活?!边@些就是你寄給我的泥板上的話。然而,你曾派遣過一位顯貴人物到這里來嗎?你那邊一位認識你姐妹的顯貴人物,有資格同她講話并能認出她的人。你派遣到這里的人什么都不是?!瓫]人認識她,他們中沒有人是你父親的親信,沒人能認出她。(52)EA1:10-21,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1.
在法老看來,卡達什曼-恩利爾的來信措辭荒唐,毫無道理可言。他對卡達什曼-恩利爾說,巴比倫使節(jié)地位低下,根本就不認識巴比倫公主,甚至可能也沒有資格見到她。因此,阿蒙何太普三世請卡達什曼-恩利爾派一位高貴的使節(jié)(可能是指貴族女性或?qū)m廷中的官員)前來,這樣就能知道公主在埃及是如何生活的了。阿蒙何太普三世接著說道,如果公主過世,他沒有任何理由隱瞞,因為公主已經(jīng)在埃及生活了很久,巴比倫國王如果派人來調(diào)查,很容易就能知道真相。
法老似乎并沒有讀出卡達什曼-恩利爾這封信的言外之意,而只是針對其字面上的意思加以解釋??ㄟ_什曼-恩利爾的措辭包括兩層含義:第一,巴比倫公主來到埃及之后,無法自主地與父兄取得聯(lián)系,因此巴比倫方面才有了“不知她是死是活”的說法,這就引申出第二層含義——巴比倫公主在宮廷內(nèi)地位不高。
卡達什曼-恩利爾的想法并非毫無道理,因為歷史上確有巴比倫公主嫁入西亞其他國家后獲得顯赫地位的例子。(53)M. Liverani, “The Great Powers’ Club,” p.26.嫁給赫梯國王圖塔里亞四世(Tudhaliya IV)的巴比倫公主敢與王太后抗爭,甚至在王室內(nèi)部造成了分裂。(54)T. Bryce, Letters of the Great Kings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The Royal Correspondence of the Late Bronze Age, p.111.布爾拉-布瑞阿什本人也迎娶亞述公主為王后,他們的兒子則被立為太子。(55)Marc Van de Mieroop, A History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Ca. 3000-323 BC, p.138.在這里,卡達什曼-恩利爾顯然是希望埃及法老能將巴比倫公主視為主要的妻子,他暗示法老沒有給他的姐妹足夠的特權(quán),還在信里抱怨他贈送給埃及的戰(zhàn)車也沒有得到特別的待遇。(56)EA1: 88-89,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p.2-3.
造成誤會的原因是兩國在文化與婚姻財產(chǎn)制度上的差異。埃及王后或者本身就是法老的女兒,或者出身于與王室密切相關(guān)的貴族家庭。與其他國家不同,埃及王室成員被限定在小范圍的核心圈子內(nèi),以保證王室財產(chǎn)繼承與王位傳承。(57)Besty M. Bryan, “The 18th Dynasty before the Amarna Period (c. 1550-1352 BC),” in The Oxford History of Ancient Egypt, ed. by Ian Shaw, Oxfor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214.王后與太后通常享有“偉大的阿蒙神之妻”的頭銜,是國家主神阿蒙神的最高女祭司,擁有大量財產(chǎn),(58)Bestsy M. Bryan, “The 18th Dynasty before the Amarna Period (c. 1550-1352 BC),” p.252. 在新王國時期的埃及,夫妻雙方均可擁有私人財產(chǎn),妻子繼承自父母的財產(chǎn)是其私人財產(chǎn),夫妻雙方不能繼承彼此的財產(chǎn),見Jac. J. Janssen and p.W. Pestman, “Burial and Inheritance in the Community of the Necropolis Workmen at Thebes (Pap.Bulaq X and O. Petrie 16),” Journal of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of the Orient, Vol.11, No.2 (June 1968), pp.164-165.甚至還可能被賦予統(tǒng)治國家的權(quán)力。例如,第18王朝第一任法老阿赫摩斯(Ahmose)的王后阿赫摩斯-奈弗爾塔麗(Ahmose-Nefertari)享有“王之女”“王之主妻”“王之姐妹”“王之母”“阿蒙神之妻”的頭銜,其中“阿蒙神之妻”的頭銜繼承自她與國王的母親阿赫何太普(Ahhotep)王太后,她們母女二人都被授予了“上下埃及之主”這一稱號,阿赫何太普王太后甚至還曾平息過上埃及的叛亂。(59)Bestsy M. Bryan, “The 18th Dynasty before the Amarna Period (c. 1550-1352 BC),” pp.218-219.阿蒙何太普三世的王后泰伊來自顯赫的家族,(60)Bestsy M. Bryan, “The 18th Dynasty before the Amarna Period (c. 1550-1352 BC),” p.253.她從未失寵,她的名字總是緊跟著法老的名字出現(xiàn),他們的塑像也以同樣的大小并排出現(xiàn)。(61)Lawrence M. Berman, “Overview of Amenhotep III and His Reign,” in Amenhotep III: Perspectives on His Reign, ed. by David B. O’Connor and Eric H. Cline,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8, pp.6-7.埃及王后在政治和宗教中的特殊地位是外國公主無法企及的,后者不能擔任女祭司的職務(wù),沒有自己的莊園,在朝廷里也沒有支持者,而祖國遠在巴比倫的公主更是無法指望父親或兄弟給予她任何實質(zhì)上的幫助。在第19王朝出現(xiàn)了類似的情況。拉美西斯二世迎娶了一位赫梯公主,她的母親普杜哈帕王后(Puduhepa)也曾寫信為她謀求王后的地位,而這位公主居住在法尤姆(Fayum)地區(qū)的后宮中,雖被賜予了瑪阿特-荷爾-奈弗茹拉(Maat-Hor-Neferure)這一埃及名字,名義上成為法老的“主妻”,卻并不享有主妻的權(quán)力。(62)T. Bryce, Letters of the Great Kings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The Royal Correspondence of the Late Bronze Age, pp.109-111.
卡達什曼-恩利爾并不知道埃及宮廷與王室婚姻的運作模式,更無法理解巴比倫公主在埃及宮廷中的處境。當他向法老指出,他嫁給鄰國國王的公主都能給他送去禮物時,阿蒙何太普三世感到十分不解,他甚至尖刻的指出,巴比倫公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送回祖國,(63)如前文所言,巴比倫公主在埃及沒有屬于自己的土地和財產(chǎn)。而卡達什曼-恩利爾把女兒嫁到埃及是為了換取黃金:
毫無疑問,你鄰國的國王很富有也很強大。你的女兒們能從他們那里獲得些什么給你送去。但是,你那個在我這里的姐妹,她有什么呢?要是她能獲得些財產(chǎn),我就會給你送去!你嫁女兒是為了從鄰國得到黃金,這可真是一樁好事!(64)EA1: 52-62,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2.
在埃及現(xiàn)存的文獻中,這封來自阿蒙何太普三世的信可以說是非同尋常了,因為在其他文獻中,埃及君主極少表現(xiàn)出人性化的一面,更不要說直接的情感表達,絕大多數(shù)信件都是平淡的外交辭令,而在這里,阿蒙何太普三世所表現(xiàn)出的嘲諷語氣是絕無僅有的。
實際上,雖然巴比倫一直期望與埃及建立起平等親密的外交關(guān)系,甚至希望在法老那里獲得特權(quán),但埃及卻一直抱有優(yōu)越感,采取了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阿蒙何太普三世在孔諾所(Konosso)豎立的石碑上寫有宣布自己為巴比倫王的銘文。(65)Wolfgang Helck, Urkunden Der 18. Dynastie, Berlin: Akademie Verlag, 1957, pp.1161-1163. 銘文中寫道:“4片土地由阿蒙神授予阿蒙何太普三世:特洛伊、邁錫尼、亞述、巴比倫。”參見Lawrence M. Berman, “Overview of Amenhotep III and His Reign,” p.19.巴比倫國王對此當然毫不知情。當卡達什曼-恩利爾在信中表示希望能夠迎娶一位埃及公主時,法老簡單回復(fù)道:“從遠古時代開始,埃及君主的女兒就不會嫁給其他任何人?!?66)EA4: 4-22,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8.巴比倫國王不是唯一遭到拒絕的外國君主,米坦尼國王圖什拉塔也曾試圖向阿蒙何太普三世提議,希望能迎娶埃及公主。(67)EA24: 51, n.1,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p.63-71. 這封信是用胡里安語寫的,泥板多處破損,莫蘭將第51行翻譯為“將你的女兒嫁與我做妻子”。
邁耶爾(Meier)認為,埃及單方面迎娶其他國家公主,而從不讓埃及公主外嫁的行為在外交上達成了雙贏局面。從西亞諸國的角度,將公主嫁與他國意味著自己的主權(quán)凌駕于他國之上;從埃及的角度,將外國公主納入法老的后宮反而是對對方國家享有主權(quán)的一種表達。(68)Samuel A. Meier, “Diplomacy and International Marriages,” in Amarna Diplomacy: The Beginning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ed. by Raymond Cohen and Raymond Westbrook,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71.然而,這一觀點無法解釋為何圖什拉塔與卡達什曼-恩利爾都寫信向法老表達了迎娶埃及公主的意愿??ㄟ_什曼-恩利爾在遭到拒絕后甚至表示不介意法老以平民女子作為公主的替身。他這樣寫道:
你是王,你根據(jù)你的喜好做事。你若嫁女兒,誰會說什么?既然我被告知這一訊息,(69)指埃及公主不外嫁的事。我對我的兄弟寫下如下的話:“其他人的成年女兒和美麗的女子一定有待字閨中的,給我送來一位美麗的女子,就如她是你的女兒一般。誰會說‘她不是王的女兒’?但你固執(zhí)己見,未能給我送來任何人。你難道不是尋求兄弟情誼與親善關(guān)系,才就聯(lián)姻之事寫信給我,以使我們彼此更加親近的嗎?我這一方難道不也是完全出于同一緣由——兄弟情誼和親善關(guān)系——才就聯(lián)姻之事寫信給你,以使我們彼此能更加親近的嗎?那么,為何我的兄弟沒有給我送來哪怕一位女子?既然你沒有給我送來一位女子,我可能也應(yīng)當拒絕給你一位女子,正如你對我做的那樣?但我的女兒們正待字閨中,我不會拒絕給你一位?!?70)EA4: 4-22,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p.8-9.
布賴斯認為,正因為埃及從來不將公主許配給任何外國君主,請求法老將公主嫁給自己,目的在于通過打破埃及的傳統(tǒng)來貶低法老的地位, 至于公主是否是法老的親生女兒,或者只是替代人選,是無關(guān)緊要的。(71)T. Bryce, Letters of the Great Kings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The Royal Correspondence of the Late Bronze Age, pp.107-110.韋斯特布魯克則認為,卡達什曼-恩利爾想在道德上占據(jù)優(yōu)勢,阿蒙何太普三世在信中聲明“埃及公主不會嫁給任何人”,從而給了巴比倫國王索要“替身公主”作為婚配對象的機會。(72)R. Westbrook, “Babylonian Diplomacy in the Amarna Letters,” p.381.然而,法老并沒有同意西亞諸國的請求,西亞諸國只能被動地接受埃及公主不外嫁的習俗。巴比倫既不能以軍事力量威脅埃及,用削減貿(mào)易或贈禮的手段也只能使自己遭受巨大經(jīng)濟損失。利韋拉尼認為,埃及與西亞諸國之間地位的不平等是當時世界體系的核心特征。(73)M. Liverani, “The Great Powers’ Club,” pp.18-19.
如果從“家庭比喻”與“虛擬社交”角度,我們不難理解聯(lián)姻是卡達什曼-恩利爾鞏固他與法老兄弟情誼的最有效手段。他以為法老只是舍不得親生女兒遠嫁,因而提出了“替身公主”的主意,因為即便是“替身公主”,巴比倫國王也可以通過她將自己的訊息傳遞給法老, “家庭比喻”與“虛擬社交”的外交手段也能憑借雙重的姻親紐帶更加有效。但阿蒙何太普三世其實沒有說謊,在第18王朝,埃及王室女性地位很高,公主通常只嫁給法老。(74)T. Bryan, “The 18th Dynasty before the Amarna Period (c. 1550-1352 BC),” pp.216-217.例如,哈特謝普蘇特(Hatshepsut)是王后的長女,庶出的圖特摩斯二世(Thutmose II)需要通過與她結(jié)婚來繼承王位。(75)Catharine H. Roehrig, Renée Dreyfus, and Cathleen A. Keller, “Introduction,” in Hatshepsut: From Queen to Pharaoh, ed. by Catharine H. Roehrig,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6-7.卡達什曼-恩利爾或許聽說過埃及公主不外嫁的習俗,但兩國文化上的差異令他無法真正理解其中內(nèi)涵。在一封信中,他這樣寫道:
關(guān)于我的兄弟寫信向我求親,說“我傾慕你的女兒”,你怎會不應(yīng)當娶她呢?我的女兒們待字閨中,但她們的丈夫必須是君主或王族。我只能接受我的女兒嫁給這樣的人。沒有國王會把女兒嫁給不具有王族血脈的人。你的女兒也待字閨中,你怎么不能嫁一位給我呢?(76)EA2: 6-13,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6.
在卡達什曼-恩利爾的認知中,自己與法老都是王族,因此自己可以將女兒嫁給法老,但法老卻不愿意將女兒嫁到巴比倫宮廷。這樣的現(xiàn)實令他感到十分無奈,他通過聯(lián)姻來鞏固“家庭比喻”的愿望也只實現(xiàn)了一半。從這個角度,向埃及法老求婚這一舉動并不能貶低法老。之后,卡達什曼-恩利爾回到了索要更多黃金這一主題。他特別強調(diào),法老應(yīng)該按時將黃金送到巴比倫,如果不能按時送到,他就不會再接受了,也不會將女兒嫁到埃及。這樣的言論無疑是在挽回求婚失敗的顏面,同時也希望阿蒙何太普三世送來黃金以證明埃及對迎娶公主的重視。
巴比倫國王對黃金的渴求幾乎在每一封信中都有所體現(xiàn)。他們希望借由“虛擬社交”語境使兩國關(guān)系更加密切,這樣往來的使節(jié)與商隊就會帶來貿(mào)易的繁榮,埃及的土特產(chǎn)就會源源不斷地進入西亞。當然,在西亞各國眼中,黃金就是埃及的土特產(chǎn)。亞述國王在給法老的信中這樣寫道:“黃金在你的國家如同塵土;人們只需要將其收集起來。為何你(對黃金)如此吝嗇?”(77)EA16:13-18,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39米坦尼國王在信中也寫了類似的話。(78)EA19: 59-71, EA26: 30-48,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p.44, 85.據(jù)文獻記載,埃及的黃金主要有三個來源:科普特斯(Koptos),位于上埃及,開采自東部沙漠金礦的黃金在這里匯集;瓦瓦特(Wawat),即阿斯旺(Aswan)以南今北蘇丹的阿拉奇旱谷(Wadi Allaqi)與噶布噶巴旱谷(Wadi Gabgaba)一帶,屬于下努比亞(Lower Nubia);庫什(Kush),即尼羅河第二瀑布以南到喀土穆(Khartoum)的上努比亞(Upper Nubia)。(79)關(guān)于古埃及的金礦開采,見Jack Ogden, “Metals,” in Ancient Egyptian Materials and Technology, ed. by Paul T. Nicholson and Ian Shaw,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161-162.第18王朝的第二位君主阿蒙何太普一世(Amenhotep I)將整個努比亞地區(qū)納入埃及的控制之下,才得以控制黃金的產(chǎn)地。(80)T. Bryan, “The 18th Dynasty before the Amarna Period (c. 1550-1352 BC),” p.213.
黃金的開采與對努比亞地區(qū)的控制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因此法老無法做到如亞述與米坦尼國王所說的那般視金如土。然而巴比倫國王卻并未在信中有過類似的措辭,相反,他向法老發(fā)出了請求:“如今,倘若黃金富足,送我你先祖送我的那么多;倘若黃金緊缺,送我你先祖送我數(shù)量的一半?!?81)EA9: 6-18,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18.
韋斯特布魯克認為,這種謙卑的態(tài)度只是表面上的,實際上,卡達什曼-恩利爾是以此表達對法老的蔑視——如果不能送出如以往一樣多的黃金,那么就證明埃及缺少黃金。(82)R. Westbrook, “Babylonian Diplomacy in the Amarna Letters,” pp.378-379.然而,這一觀點并不合理。在一封信中,阿蒙何太普三世針對巴比倫提出的聘禮要求給出了回應(yīng),提議聘禮應(yīng)由伴隨新娘來埃及的使節(jié)帶回,同時,法老還隨信附送了家具。(83)EA5,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p.10-11.這樣的安排說明法老清楚何時應(yīng)該給巴比倫送去何種禮物,并不會為對方的言辭所左右。如果引入“虛擬社交”的概念,那么卡達什曼-恩利爾“送一半黃金”的說法其實是將外交禮物置于親情的語境下,營造出體恤親人難處的氛圍來拉近與法老的心理距離。
這一點在巴比倫國王索要野生動物木雕的請求中也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84)EA10: 29-42,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19.布爾拉-布瑞阿什二世請法老命令木匠為他制作野生動物塑像,要求與實際大小一樣,毛皮也要刻畫得栩栩如生。他特別叮囑法老,如果手頭有現(xiàn)成的雕像,可以讓使節(jié)立即帶回,然后再制作一些新的,讓下一批使節(jié)帶回巴比倫。從之前的信件中,我們知道這位國王正在修建宮殿,那么這些雕塑很可能是用來裝飾宮殿的。巴比倫國王不遠千里運回法老的木雕,即便不是新制作的也可以接受,這樣的“隨和”態(tài)度再一次構(gòu)建了“虛擬社交”情境,仿佛他與法老是熟識的親屬一般。此外,用埃及的木雕來裝飾宮殿不僅增添異國情調(diào),還能向外國使節(jié)展示巴比倫與埃及的密切關(guān)系,可謂一舉多得。
禮物交換帶來了經(jīng)濟利益,也具有經(jīng)濟價值之外的意義:官方使節(jié)的頻繁往來可以確保商路暢通無阻,外交禮物則是兩國交好的物質(zhì)保證。布爾拉-布瑞阿什曾在信中回憶兩國的傳統(tǒng)友誼,強調(diào)法老作為兄弟應(yīng)該送上黃金。(85)EA6, EA 9,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p.12, 18-19.埃及與巴比倫的良好關(guān)系有利于維持各國勢力均衡。(86)巴比倫要求埃及承認其大國地位,因為法老在政治上的輕視會對其商貿(mào)利益與經(jīng)濟地位造成負面影響;同時,巴比倫主動與埃及交好能夠起到牽制亞述的作用,袁指揮:《阿馬爾那泥板中所見的近東大國外交》,第30—31頁。有了和平的局勢與國家之間相互溝通的意愿,才有地區(qū)的商貿(mào)與經(jīng)濟繁榮,而巴比倫與埃及都是近東貿(mào)易網(wǎng)絡(luò)的受益者。在希臘城市底比斯出土了巴比倫的滾筒印章,而來自愛琴海的船只可以從地中海駛?cè)肽崃_河。(87)Marc Van de Mieroop, A History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Ca. 3000-323 BC, pp.140-141.埃及所需要的蜂蜜、橄欖油、辣木油等產(chǎn)品也主要來自其在敘利亞-巴勒斯坦地區(qū)的屬國。(88)Ellen Morris, “Exchange, Extraction, and the Politics of Ideological Money Laundering in Egypt’s New Kingdom Empire,” in Policies of Exchange: Political Systems and Modes of Interaction in the Aegean and the Near East in the 2nd Millennium B.C.E.; Proceedings of the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at the University of Freiburg Institute for Archaeological Studies, 30th May-2nd June 2012, ed. by Birgitta Eder and Regine Pruzsinszky, Vienna: Austrian Academy of Sciences, 2015, pp.172-173.埃及需要的戰(zhàn)車、天青石、馬匹是西亞諸國的特產(chǎn),與其他國家相比,巴比倫距離埃及最遠,在商貿(mào)往來中處于劣勢,為此,巴比倫國王不惜奉上慷慨的贈禮來與黃金進行交換,正如布爾拉-布瑞阿什所寫:“送我黃金。從你那方面,無論你想從我國要什么東西,寫信給我,我都會送給你。”(89)EA9: 19-38,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18.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巴比倫國王的外交策略是十分清晰的,他們的目的不是只為了獲得黃金,更是為了獲得認同與優(yōu)待,維護傳統(tǒng)友誼和地區(qū)和平。從當時的國際關(guān)系來看,米坦尼王國持續(xù)擴張,赫梯帝國與亞述帝國也日益強大,巴比倫君主希望與埃及結(jié)盟以平衡西亞諸國的勢力。從這個意義上講,巴比倫是將整個國際社會視為由大國所組成的“社區(qū)”,(90)R. Westbrook, “Babylonian Diplomacy in the Amarna Letters,” pp.378-379.并將埃及視為最重要的盟友,因為與埃及保持聯(lián)系的前提是地區(qū)和平,如果埃及重視與巴比倫的關(guān)系,那么也必將重視地區(qū)和平與穩(wěn)定。在一封信中,巴比倫國王提到了一起搶劫案。(91)EA7:73-82,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14.巴比倫使節(jié)被埃及的屬國搶劫,他希望法老能審判此案,補償使節(jié)的損失。在另一封信中,巴比倫國王提及巴比倫商人在迦南被殺,錢財也被盡數(shù)搶走,他因此向法老呼吁:“處死殺死我的臣仆的那些人,為他們復(fù)仇。如果你不將他們處死,他們又會對我的商隊或你的使節(jié)大開殺戒,這樣我們之間的使節(jié)來往就會被切斷。”(92)EA8: 22-33, M.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p.16.巴比倫國王深深明白,如果地區(qū)和平無法得到維護,那么埃及與巴比倫之間的關(guān)系也會隨之終結(jié)。因此,無論是書信中對兩國傳統(tǒng)交往的回顧,還是提及他國的看法與君主的榮譽,巴比倫所期待的是平衡近東各大國的影響力并維護國際環(huán)境的穩(wěn)定。無論埃及方面的反應(yīng)如何,對于巴比倫而言,與埃及的結(jié)盟是其最佳策略,因此,巴比倫國王跨越地理距離,積極構(gòu)建“家庭比喻”與“虛擬社交”的情境,并通過聯(lián)姻與禮物交換來將兩者落到實處。
與巴比倫及西亞諸國的關(guān)系也給埃及社會帶來了深刻影響。在新王國之前,埃及人一直認為尼羅河畔的黑土地才是宇宙中心,周圍所居住的都是蠻族。進入公元前15世紀中葉,從西亞到東北非洲的政治格局開始經(jīng)歷前所未有的變化,埃及與周邊國家的聯(lián)系不斷增加,埃及人對外國的態(tài)度也開始轉(zhuǎn)變。阿蒙何太普二世(Amenhotep II)在一塊石碑上將米坦尼、赫梯與巴比倫稱為“偉大的國家”。(93)Bestsy M. Bryan, “Antecedents to Amenhotep III,” in Amenhotep III: Perspectives on His Reign, ed. by David B. O’Connor and Eric H. Cline,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8, pp.33-34.到了阿蒙何太普三世在位期間,鄰國不再是敵對勢力或是遠離文明的蠻荒之地,法老的宮廷成為外交中心,各國使節(jié)紛紛來朝,移民大量涌入,帶來外國文化與宗教。對埃及人而言,外國人如今也成為太陽神的子民,受到太陽神在人間的代表——法老的饋贈與庇護。(94)Jacobus van Dijk, “The Amarna Period and the Later New Kingdom (c. 1352-1069 BC),” in The Oxford History of Ancient Egypt, ed. by Ian Shaw,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266.在阿瑪爾納時期寫成的《阿吞頌歌》中,外國與埃及并列,這或許代表國家之間相互平等的觀念已經(jīng)開始在埃及人的宇宙觀中萌芽。(95)Miriam Lichtheim, Ancient Egyptian Literature: A Book of Readings, Vol.II, Berkeley, Los Angele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No.4, 1976, pp.98, 100; 王歡:《古埃及文獻中的赫梯國王形象》,《古代文明》2013年第2期。
從《阿瑪爾納書信》可見,即便是埃及與巴比倫這樣距離遙遠的兩國,也開始致力于建立穩(wěn)固的外交關(guān)系與穩(wěn)定的國際環(huán)境;在當時的國際體系中,一些基本的外交觀念也開始為各國所接受,例如,君主之間的“兄弟”稱謂所代表的平等理念,“家庭比喻”所代表的國際社會的雛形,以及“虛擬社交”之下的國際外交禮儀與慣例等。作為“家庭比喻”與“虛擬外交”的倡導(dǎo)者,巴比倫國王通過外交書信積極地向埃及法老宣傳他們的理念。從這個意義上講,《阿瑪爾納書信》反映了公元前兩千紀時各文明之間謀求和平而進行的努力,體現(xiàn)了人類文明擺脫蒙昧、征服與掠奪而逐漸走向協(xié)商與合作的歷史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