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姚淑蘭請人看了日子,紅革和春枝的婚期訂在了七月八號,陰陽歷都是吉數(shù),且黃歷上標(biāo)著“宜嫁娶”。
就在兩家人忙著準(zhǔn)備婚事的時候,翠嶺的防汛形勢突然變得緊張起來。今年入夏以來雨水異常稠密,大雨小雨一場連著一場,干溝萬壑的雨水匯入清水河,河面便眼看著一天天高漲。
“兒子,醒醒,醒醒?!?/p>
婚期前兩天夜里紅革在睡夢中忽被母親叫醒。他睡眼惺忪地瞧瞧枕頭邊的鬧鐘,才凌晨三點鐘,不滿地說:“媽,這么早你折騰啥呀?”
“兒子,快起來吧,我和你爸剛才聽外面鬧吵吵的,像是出了什么事,穿衣出去一打聽,說是河西大堤眼看要被沖垮了,大伙都忙著往東山上跑呢?!?/p>
“真的?”紅革登時睡意全無,一骨碌爬起來,一邊蹬褲子一邊說:“媽,你們收拾收拾東西也上東山吧,我到周老師家看看?!闭f著話已沖出門去。
姚淑蘭搖了搖頭,對忙著翻找存折、房本的老伴和女兒說:“瞧見沒?有了媳婦就不管娘了。”紅心說:“媽,大國要是在翠嶺,也會先顧咱家的?!薄按髧俊币κ缣m明顯不相信,“他哪有你哥那么實心眼子?”
興安嶺地處北方邊陲,是全國緯度最高的地區(qū),夏季夜色極短,紅革出門時天際已現(xiàn)晨曦。他騎著自行車一路狂奔,不到一刻鐘已趕到周老師家。春枝一家三口和周老師正提著幾個大提包走出門,紅革讓他們把提包摞在自己車后座上,一行人直奔東山而來。
他們趕到東山山腳時天已大亮,只見一大面山坡上聚滿了人,呼兒喚女聲、親朋鄰里互相招呼聲響成一片,竟比過年看秧歌還要熱鬧。紅革將自行車停在山腳,和春枝一邊提包一邊照應(yīng)著三位老人,沿山坡慢慢向上攀爬。正行間,春枝突向左邊一指:“看,紅心他們在那兒!”紅革順著她手指方向望去,果見父母和紅心站在一株大松樹下向他們這邊招手。
兩伙人匯合到一處,春枝和紅心將一大塊塑料布鋪在草地上,讓幾位老人坐下歇息。紅心對姚淑蘭說:“媽,我去找找大國的爸媽?!?/p>
春枝媽疲憊地坐下身子,雙手揉著腳面說:“我們蘭東窮是窮點兒,可從沒有大半夜不睡覺起來跑水這種事。哥,親家,也難為你們在林區(qū)呆了這么多年。”
“哪能總有這事,偏巧今年被你們趕上了?!币κ缣m忙不迭地解釋。
周老師也說:“守著河住,偶爾遇上發(fā)水也免不了。”他有意將話題引向別處:“后天婚禮上你們兩家家長都要發(fā)言的,老孫,你準(zhǔn)備好沒有?”
未待孫連福答話,姚淑蘭搶先說:“還說呢,我們當(dāng)家的想了一個禮拜才整出幾句詞兒,在家里拿腔拿調(diào)地排練了好幾回。”說著便板起臉模仿丈夫的語氣說:“同志們,咳,來賓們,咳,老少爺們們,咳咳咳……”未說完自己先已笑倒。
周老師和春枝爸媽也被逗得前仰后合,春枝爸笑道:“親家講話還滿有官派的?!睂O連福臊紅了臉:“別聽這老婆子瞎說,我哪有那么多咳。”
五位老人東拉西扯談笑風(fēng)生,紅革和春枝坐在不遠(yuǎn)處的一塊大石頭上聊他們自己的體己話。
春枝問:“紅革,要是大水真來了,我和你媽、你妹都掉進(jìn)水里,你先救誰?”
這是每個男人都會面對的千古難題,紅革知道無論怎樣回答都有毛病,含糊說:“都救?!?/p>
“好好答,”春枝不依不饒,“必須選一個?!?/p>
“為啥非選一個呢?”紅革笑道,“我左手拽著你,右手拉著我媽,腳勾著紅心,不一塊救上來了?”
春枝假作慍怒地擰了一下紅革手背:“不許賴皮,就得選一個,說,選我還是選你媽、你妹?”
紅革騰地跳起身,笑道:“你說什么?我聽不清?!?/p>
“讓你賴皮!”春枝也站起來,跳著腳去追紅革,紅革忙轉(zhuǎn)身逃入一邊的白樺林。兩人嘻嘻哈哈地繞樹追逐,驚得林中的鳥兒、蟲兒亂飛亂蹦。
正鬧間,伴著幾聲鳴笛一輛吉普車停在了山腳,接著便從車上跳下來幾名干部模樣的人,其中一個舉著擴(kuò)音喇叭向山坡上的人喊話:“我們是防汛指揮部的,剛從河西大堤過來,可以負(fù)責(zé)任地告訴大家,咱們的大堤沒事!請大家不要相信謠傳,下山安心生活和生產(chǎn)!請大家不要相信謠傳,下山安心生活和生產(chǎn)!”
等了這許多時候也未見洪水漫上來,又聽政府的干部如此說,人群開始慢慢向山下移動。紅革和春枝也伴著幾位老人慢慢下山,一邊走春枝一邊兀自悄聲逼問紅革:“說,先救我還是先救你媽、你妹?”
二
姜明廚師手藝學(xué)成后回翠嶺開了家小飯店,紅革請他擔(dān)任自己婚禮掌勺的大廚。七月八號這天姜明一大早就趕了過來,帶領(lǐng)幾個幫忙的婦女在臨時搭起的席棚里燉肉切菜,忙活得熱火朝天。到七點半鐘,之前找好的五輛接親車也已到位,在胡同里排了長長一溜。
接親車隊原本六輛,未按時到的是孫連福托老戰(zhàn)友找的最重要的頭車。孫連福和紅革爺倆不知哪里出了岔子,跑到胡同口一邊看表一邊焦急地翹首張望。
兩人望了一會兒,沒等到頭車卻等來了孫連福的老戰(zhàn)友。老戰(zhàn)友見面連稱對不起又作揖道歉。
找好的車來不了,事到臨頭又到哪里找頭車去?孫連福和紅革心中叫苦,急得在地上直打磨旋。
就在這時一輛自行車馳到胡同口,車上跳下一人,是海林提早過來看有什么可幫忙的。聽了紅革爺倆的煩難,海林一拍胸脯說:“叔,紅革,這活兒交給我,肯定不耽誤事兒。”說罷將車把一掉頭飛也似的去了。約摸過了半個小時,一輛烏黑锃亮頗上檔次的小轎車駛進(jìn)了紅革家的胡同,海林從車?yán)镢@出來,招呼尚在發(fā)愣的紅革:“快讓人把車打扮打扮,去迎接新娘子呀!”
紅心和幾個女孩子上來給頭車貼喜字綁氣球,紅革把海林拉到一邊,照胸脯就是一拳:“真有你的!說,這車從哪兒整來的?”
“你記得咱們?nèi)ツ陱膭潘苫貋砼龅降某;郯桑克质橇謽I(yè)局的副局長,派輛車就是一個電話的事兒。”
“你現(xiàn)在跟?;圻@么熟?”
“紅革,跟你這么說吧,我再努把力,她就成我女朋友啦!”
紅革驚異不已:“你連林業(yè)局領(lǐng)導(dǎo)的閨女都敢追!”
“別說她只是副局長的閨女,就是個公主,只要喜歡我也照追不誤!”
在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春枝邁進(jìn)了孫家的大門。簡短的儀式后喜宴開席,紅革和春枝挨桌向來賓敬酒。
席終人散,喝得醉醺醺的紅革被春枝攙進(jìn)新房,一頭倒在了炕上。開始他還和春枝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漸漸就沒了動靜,春枝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睡著了。
昏黃溫暖的白熾燈光充溢了整個屋子,門邊新打的橘黃色衣柜、床頭大紅的喜字、墻上年年有余的年畫,無不透著一股安寧恬淡的氣息。春枝坐在炕沿上,望著酣眠中的紅革棱角分明的面孔,只覺心中異常的踏實。
“春枝!”紅革突然在睡夢中喚了一聲,抬起胳膊翻了個身。春枝一笑,展開棉被小心蓋在他身上,自己也挨著他慢慢躺下來。
三
紅革婚后不久,翠嶺傳來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林來局停止采伐了,建筑隊的人都搞起了副業(yè)。
紅革花幾十元買了輛二手三輪車,此后隔三岔五跑一次土特站上些煙酒百貨,再分別給幾家食雜店送去。幾家店分布在鎮(zhèn)子的東西南北,紅革又是搬貨又是蹬車,一圈兒跑下來常累得腰酸腿疼,但好在年輕,晚上睡一覺醒來依舊生龍活虎。
這天紅革送貨回家,見紅心正坐在堂屋里和父母說話。紅心已在哥哥婚后不久和大國辦了喜事,紅革以為她只是回娘家坐坐,招呼說:“紅心,來了?”紅心卻看著他滿面愁容地說:“哥,我和大國要去山外了?!奔t革登時愣住:“去山外?”
姚淑蘭說:“你兩個冒冒失失的,又都沒出過遠(yuǎn)門,咋讓人放心得下?聽媽的,你回去勸勸大國,還是別走了?!?/p>
“別攔著了,”一直悶頭抽煙的孫連福開了口,“樹挪死人挪活,年輕人出去闖闖也好?!?/p>
紅革說:“媽,我也同意讓他們走。去年春節(jié)我出去走這一趟,瞅山外天大地大,掙錢的路子也多,大國腦瓜賊奸賊靈的,興許真能闖出點名堂呢。”
姚淑蘭見老伴和兒子都這樣說,只得擦著眼淚道:“走就走吧。不管能不能掙到錢,先把自己照顧好,常寫信回來……”
紅革心中煩悶,晚上約了海林、延峰出來喝酒。紅革一大口酒灌進(jìn)肚里,抹了抹嘴巴說:“我真想學(xué)了我妹妹、妹夫,也帶著春枝到外面闖闖,再苦再累也比為人送貨的生意強(qiáng)!”海林說:“走,咱一塊走!他轉(zhuǎn)頭對延峰說:“跟我們一起走吧,你是有文憑的大學(xué)生,到外面比我們好混多了?!?/p>
延峰畢業(yè)回到翠嶺后被分配到一中做了老師,他聽了海林的話,沉吟著說:“我就不信林區(qū)真的不行了,是,林區(qū)在走下坡路,可如果做好養(yǎng)護(hù),過些年新一茬樹木長起來,林區(qū)不就又興旺了?”
海林說:“延峰,你是知識分子,滿腦子理想主義,我倆可是現(xiàn)實主義者,只能顧眼前。紅革,咱說好了,準(zhǔn)備準(zhǔn)備過完年就走!”
紅革應(yīng)道:“沒問題,走!”
四
然而最終紅革和海林都沒有走成。自從那次從勁松車站回來的路上結(jié)識常慧后,海林便對她展開了熱烈的追求,但可惜剃頭挑子一頭熱,姑娘始終與他若即若離,態(tài)度不甚明朗。春節(jié)時海林受一部小說里的情節(jié)啟發(fā),花了幾天工夫給?;蹖懥艘环忾L長的情書,歷數(shù)兩人交往過程中的點點滴滴,表達(dá)自己濃烈的愛慕之情,字字含情,句句有淚,寫完后又請延峰做了進(jìn)一步的修改潤色,才將書信鄭重交給了?;?。
情書成功打動了姑娘的芳心,常慧終于同意接納海林。海林和心上人沉醉在甜蜜的愛情世界,所謂去山外闖蕩自然成了一句空話。
紅革沒有走是因為春枝懷孕了。春枝推遲一個禮拜沒有來紅,姚淑蘭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讓紅革陪兒媳去醫(yī)院一檢查,果然是懷上了。老太太喜不自勝,開始忙前忙后為孫子的降生做各種準(zhǔn)備。紅革心里卻又是歡喜又是惶恐:“自己這就要當(dāng)?shù)耍俊?/p>
在家人悉心照料下,春枝懷胎十月順利產(chǎn)下一個男嬰。紅革坐在床邊,瞧瞧兒子粉嘟嘟圓滾滾的小臉,又看看妻子疲憊蒼白的面孔,又是欣喜又是憐惜。春枝向他微微一笑:“給孩子想好名字了嗎?”紅革說:“還沒想好?!贝褐ρ鄄鲃樱f:“要不就叫林興吧?!薄傲峙d?”紅革仔細(xì)品味,“是說林區(qū)再興旺起來?不錯,就用它了!看不出我老婆還挺會起名字呢?!贝褐πα?。
春枝奶水不旺,孩子只能以喝奶粉為主。紅革揣了二十塊錢來到百貨商店的奶粉柜臺,粗粗一眼掃去,稍好的奶粉價格竟都在十元以上。售貨的小姑娘熱情地向他介紹國外進(jìn)口奶粉的優(yōu)點,紅革說:“別介紹了,挑最便宜的給我來兩袋吧。”
兒子過了滿月,紅革對春枝說:“我還是出去打工吧,怎么著也得把兒子的奶粉錢掙回來?!贝褐ρ廴Φ菚r紅了,半晌說:“去就去吧,你放心,家里老人孩子我都會照顧好的?!?/p>
姚淑蘭雖然不舍,但現(xiàn)實的窘?jīng)r擺在那里,兒子不出去打工也實在不行。她和孫連福到火車站送紅革,叮囑了一句又一句。紅革說:“爸,媽,保重身體,掙了錢我就給您們寄回來。”
一
紅革決定先去河北投奔大國和紅心。這兩年隔三岔五紅心便有信來,開始說大國在河北的一座地級市打工,接著又說大國被提拔為工長,最近一次信上說大國已離開原來的包工隊,拉起一幫人馬另立了山頭。紅革想大國和紅心混得不錯,有他們照拂,總勝于自己孤身一人蒙頭蒙腦四處瞎撞。
紅革坐了一天一夜火車來到妹妹、妹夫所在的城市,依照紅心信上寫的地址連著倒了幾次公交車,最后來到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一處工地。
見紅革站在門口向工地里面張望,看門的老者走上前問道:“你找誰呀?”紅革客氣地說:“大爺,這里有個叫劉志國的包工頭嗎?”“劉志國?”老者皺眉思索,“是桿瘦桿瘦,老家東北的?”紅革喜道:“對,對,就是他!”老者說:“那可不巧了,劉志國是在這兒包過活兒,可活兒一干完就走了?!奔t革腦袋登時一懵,問:“大爺,您知道他去哪兒了嗎?”老者搖搖頭:“他們這種包工頭哪有活兒去哪,天南地北到處跑,哪有個準(zhǔn)地兒?!?/p>
老者轉(zhuǎn)身欲走,紅革忙叫住他:“大爺,您們工地還要人嗎?”
“你想打工?那我可說了不算,你去那邊問問。”老者指了指工地里邊的工棚。
工棚前一個光頭胖子正坐在搖椅上吞云吐霧,聽紅革說了來意,胖子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問:“以前干過嗎?”紅革答道:“在老家的建筑隊做過小工?!迸肿訉⑽5臒燁^擲到地上:“管吃管住,每天十五塊,要干就干,不干拉倒?!奔t革忙說:“干,干?!?/p>
在工地干了幾天后紅革才體會到以往在建工處工作是多么輕松,工地根本沒有朝九晚五以及節(jié)假日的概念,早上天剛蒙蒙亮便被叫起,天色黑透還未收工,一天天麻木地做下去,沒有誰關(guān)注今天究竟是周三周五。在家時紅革偶爾還有失眠的時候,現(xiàn)在累了一天腦袋挨上枕頭立時酣然入夢,即使鄰床一個山西漢子海嘯般的呼嚕聲也對他沒有絲毫影響。
再說吃飯,哪里會像在家時坐在飯桌前細(xì)嚼慢咽,包工頭雇了一個老頭和一個婦女負(fù)責(zé)做飯,到了飯點兩人用小推車推來兩個不銹鋼的大桶,工人們拎著各自的飯盆在大桶前排好隊,排到誰便由老頭或婦女一勺飯一勺菜往飯盆里一扣,那人便端了飯盆覓個陰涼處蹲在地上狼吞虎咽起來。
一樣是盛飯,老頭掌勺和婦女掌勺迥然不同。若老頭掌勺,盛飯的打飯的都默不作聲,一切進(jìn)行得簡潔快速,若是那婦女掌勺可就不一樣了,工人們一邊打飯一邊總要變著法兒逗弄婦女說幾句話。
隨著時日推移,紅革和這個叫朝云的打飯女人漸漸熟悉,打飯時也像別的工人一樣與她聊上幾句,然而他們關(guān)系真正密切起來還是在朝云和吳大頭打架之后。
吳大頭是喜歡和朝云動手動腳的工人之一,那天他居然得寸進(jìn)尺,乘朝云不備伸手在她豐滿的胸部美美捏了一把,然后發(fā)出一陣得意的浪笑。哪知朝云雖與工人戲鬧卻也是有底線的,當(dāng)即怒氣勃發(fā),揮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了吳大頭的臉上。吳大頭被打得一愣,覺得在眾人面前丟了面子,沖上去揪住朝云的頭發(fā)一把扯倒在地,工人們見狀紛紛涌上來勸架,但懾于吳大頭平日仗著有幾分蠻力在工人中間稱王稱霸,因此只是嘴上勸說,并沒一個真的動手去拉。
紅革見狀心中著實不忍,當(dāng)下分開人群上前抓住吳大頭的手臂,勸說:“吳哥,咱一個大老爺們,和個老娘們較什么勁,算了算了。”吳大頭一抽胳膊竟沒掙脫,打量紅革虎背熊腰,個子高出自己一頭,真翻起臉自己未必是他對手,只得順坡下驢:“奶奶的,敢扇老子的耳光!就看你是個女的,要不老子非打死你不可?!便唛_。
二
自此朝云待紅革便與旁人不同,每次打飯時給他的飯菜都較其他工人多出一些,話語間問寒問暖。工地偶爾改善伙食做頓肉菜,倒進(jìn)別人飯盆的不過稀稀拉拉幾點肉腥,而紅革飯盆里盡是大肉片子。
掃尾的活兒干得差不多了,胖子工頭將十幾名工人召集到一起,說自己又在別的地方包了新活兒,愿意繼續(xù)跟他干的隨他去那邊,不愿干的結(jié)賬走人。除了紅革其他人都說愿去。紅革從不偷奸?;肿庸ゎ^一直對他十分欣賞,他讓眾人散了,單獨(dú)留下紅革問他為何不愿跟著自己。紅革謝了他的好意,說已寫信讓家人告訴妹妹自己的地點,估計妹妹很快就會來尋他,若去了別的地方,怕又聯(lián)系不上了。
胖子工頭深表惋惜,掏出紙筆寫了個手機(jī)號碼交給紅革:“等啥時候你想再跟著我干了,就打這個電話。”
紅革領(lǐng)了這兩個月的血汗錢,共計九百多元,他用廢報紙將厚厚一沓錢仔細(xì)包好,裝入隨身的挎包,又不放心地將拉鎖拉了拉。他決定立刻去郵局將錢寄回家里,想象家里人收到錢后的欣喜,從不唱歌的他一邊走一邊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調(diào)。
從郵局回來已是下午,紅革走進(jìn)工地的廚房,見朝云正在里面收拾東西。朝云高興地拿了個小凳子請他坐下。紅革問朝云今后的打算,朝云說:“還沒想好,走一步說一步吧?!?/p>
紅革從挎包里取出一個紙盒子遞給朝云:“我剛才到街上去了一趟,路過兒童用品商店見這布娃娃挺可愛的,就給你閨女買了一個?!背聘吲d地接過盒子說:“咋好意思讓你破費(fèi)?!奔t革說:“姐,你再找的活兒最好能順便照管孩子,別像現(xiàn)在似的,整天把孩子鎖在家里,瞅著怪可憐的?!背票е凶拥皖^應(yīng)了聲:“嗯?!?/p>
三
樓盤建好后命名為安福小區(qū),物業(yè)公司在大門口貼出告示招聘保安。紅革到物業(yè)辦公室應(yīng)聘,經(jīng)理見他相貌威武,問了兩句話后便讓他第二天正式上班。
小區(qū)保安的活兒雖然工資低些卻不耗力氣,天天穿著制服在大門口一站,注視著人流車流來來去去。保安班長告訴紅革,一般衣冠整齊的人物盡可任他們自由進(jìn)出,真正要攔的是那些賣東西收廢品的小商小販。紅革很快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所要警惕和對付的小商小販正是和自己一樣的打工者,他們拋妻棄子背井離鄉(xiāng),在城市的最底層掙扎謀生,既要蒙受城里人不屑的白眼,也會遭遇到紅革這樣小區(qū)保衛(wèi)者的同類相殘。
一天紅革正在值班,一輛紅色的夏利車駛到小區(qū)門口,紅革招手?jǐn)r?。骸皩Σ黄?,外來車輛需要登記?!币粋€戴墨鏡的男人從車?yán)锾匠鲱^來:“我也要登記嗎?”說完噗嗤一樂,跟著從車子后窗又探出一個女人的腦袋,叫:“哥,是我!”紅革認(rèn)出竟是大國和紅心,驚喜地說:“你們怎么才來!”
等紅革下了這班崗,大國請他坐進(jìn)小車,去家里做客。紅革坐在車?yán)锱呐淖蚊嚧?,說:“都買上車了?”大國一邊轉(zhuǎn)著方向盤一邊說:“上半年剛買的,沒車談生意拉個貨都不方便。”紅心端詳著哥哥說:“黑了,瘦了?!薄俺鰜泶蚬わL(fēng)吹日曬的哪能不變糙點兒?”紅革上下瞧瞧紅心,“你穿的可比原來時髦多了?!奔t心羞澀地一笑:“大國讓我這么穿的,說是打扮得漂亮點兒,陪他出去談生意也能壯壯門面?!?/p>
不一時到了大國和紅心的家,市中心小區(qū)里的一居室,面積雖不大,卻收拾得干凈齊整,尤其隨處可見的毛絨玩具和各種精巧的小擺設(shè),透著股小女孩的俏皮天真。紅革拿起個毛絨兔無奈地?fù)u搖頭:“都嫁人啦還跟個孩子似的。”
紅心笑著向哥哥做了個鬼臉,進(jìn)廚房去做飯,大國請紅革在沙發(fā)上坐下,陪他喝茶聊天。紅革說:“你們在這邊混得不賴嘛。”大國說:“啥不賴?表面上好像有車有房挺風(fēng)光,但車是二手的,房是租人家的,今天有活兒明天可能就沒活兒,一句話,也就是剛起步。”他誠懇地說:“哥,你既然出來了就和我一塊干吧,不敢保證一定發(fā)財,但只要我大國吃干的,就絕不讓你喝稀的。”紅革說:“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但你沒聽人說親戚朋友最好不在一口鍋里攪馬勺,萬一有個磕磕碰碰,親戚做不成朋友也做不成了。大國,還是你干你的,我干我的,遇事相互有個照應(yīng)就是了?!贝髧f:“那也好。哥,別看我就是個小包工頭,這兩年三教九流的朋友也結(jié)交了不少,我找人幫幫忙,看能不能幫你換個好點兒的差事?!奔t革高興地說:“那敢情好,在小區(qū)當(dāng)保安是累不著,可掙的錢實在太少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