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華(美國)
去西貢,他們說我的越南話有北圻口音;去北京,他們說我的普通話有南方口音;去臺北,他們說我的國語是廣東官話;去香港,他們說我的上府話有東南亞口音;回美國,他們說我的英語四不像……
他們讓我疑神疑鬼:寫分行的詩,擔(dān)心被當(dāng)作朗誦品朗誦;拉行李箱在上水站下車,害怕被圍住查水貨;穿大衣過洛杉磯海關(guān),赫然驚覺自己已幻變成入境產(chǎn)子的孕婦……
我如今連面對計算機(jī),都不會自言自語了。但樂得眼神迷離,享受以手指觸碰熒屏的冰冷溝通狀態(tài)。
從人類最親密的朋友——狗身上,我們可以看到脊椎動物的尾巴所顯示出的種種信息:夾在兩腿間表示害怕;翹起示威、豎著發(fā)怒;微笑、大笑、狂喜的情緒波動和搖動頻率成正比……
最好笑的是牠們半睡半醒朦朦朧朧時聽或嗅到熟悉氣味而懶洋洋地?fù)u幾下的打招呼方式;最令人羨慕的則是遇見合眼緣異性時互嗅臀部的親昵表現(xiàn)。
這樣坦誠相對的生活,人類是在學(xué)會隱藏尾巴后才喪失的!
達(dá)爾文說這是進(jìn)化,我也希望是。但每次走在街上,看到那些渾圓的、扁平的、桃形的、柚形的、翹起的、微笑的、搖曳生姿的臀,我總擔(dān)心什么時候搖呀搖的搖出一條蓬松的尾巴來。
現(xiàn)在離秋天尚遠(yuǎn),也不是夜晚,沒有松子,行道樹上只有一兩只松鼠跳高爬低,迎面說嗨的是仍然溫暖著夜的街燈,感光開關(guān)讓早起的鳥錯以為燈總是俏皮地眨著眼睛,因而吱吱喳喳地回答;燈柱大概與屋頂?shù)雀?,電話線、交流電線、有線電視線等交叉切割著天空。
我的狗拉著我從十字路口X 狀走過來又走過去。
在拇指和食指不斷拉碰離合如蝴蝶鼓動雙翅掙脫莊周夢境后,長方形的思維迅速自中心向邊緣膨脹起來:
一花一草一木一片片鋼鐵森林,上則一串串太空站,下則一束束海底光纜,中間一條條公路橋梁地下鐵……
霧深霾重,氣溫變暖,病毒蔓延……山無陵,天地合,生命自反而縮,愈縮愈小──人乎?蝶乎?鼠標(biāo)乎?甲蟲乎?終又回到手機(jī)一角,若無其事地望著卡夫卡。
依稀感覺遙遠(yuǎn)的脈搏以及似曾相識的呼吸──綿長,石頭舒展四肢,洞壁飄起衣帶,顏彩從人流中曼舞回旋,鳴沙細(xì)細(xì)風(fēng)韻猶存。千載廝磨之后,琵琶終于再次聲動,回首下望月牙泉。
親愛的,我能隨你歸去么?
啪一聲,關(guān)掉星月余輝的剎那,我同時看見街燈扭轉(zhuǎn)頭嫣然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