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書人的傳奇
1949年10月5日,住在紐約的女作家海蓮·漢芙給位于倫敦查令十字路84號的一家舊書店寫了一封信:
諸位先生:
我在《星期六文學評論》上看到你們刊登的廣告,上頭說你們“專營絕版書”。另一個字眼“古書商”總是令我望之卻步,因為我總認為:既然“古”,一定也很貴吧。而我只不過是一名對書本有著“古老”胃口的窮作家罷了……
接著,“窮作家”海蓮抱怨說在她住的地方總買不到她想買的書,她隨信開了一張書單,說如果每本不高于5美元的話,就請給她寄書。
這一封信,開啟了一位美國女作家和一家倫敦舊書店長達20年的書函往來。起初是買書、寄書,后來漸漸熟了,相互稱呼越來越親密,越來越無話不談了。開始是經(jīng)理法蘭克·鐸爾一個人和她聯(lián)系,后來舊書店的所有店員都加入了。直到1969年1月8日,海蓮收到書店秘書的一封信,告訴她說:經(jīng)理鐸爾已經(jīng)于十幾天前去世了。
20年間的近百封信,有書緣,有情緣,說是愛書人的傳奇也不過分。20世紀70年代,出版社把這些信印了出來,取名《查令十字路84號》。書出奇地暢銷,譯成
幾十種語言傳播到世界各地,還錄制了廣播劇,拍了電影,搬上了舞臺。幾年前去英國,我在愛丁堡買到了英文平裝本,回來后不久即在中國香港買到了陳建銘譯的繁體字版。當時我想,用不了多久,中文簡體字版也會出的吧,2016年的5月,譯林出版社把這本“愛書人的圣經(jīng)”印了出來。
書是引進的繁體字版,設(shè)計得還算雅致,出彩的地方是首頁貼有一幅藏書票。雖是批量印刷的那種,總是聊勝于無。票面是一女子,安坐樹下,捧著一本書在讀,下方的文字是:“If you happen to pass by 84 Charing Cross Road,
kiss it for me!I owe it so much.”這是一句所有熟讀《查令十字路84號》的愛書人熟知的話,陳建銘的譯文是:你們?nèi)羟『寐方?jīng)查令十字路84號,代我獻上一吻,我虧欠它良多。
海蓮寫這句話時,法蘭克·鐸爾已死,那家舊書店也關(guān)門了。
為什么是“街”不是“路”?
在書店見了《查令十字路84號》,我一下買了5本。不為別的,一來向幾十年前的愛書人致敬,二來既然是“愛書人的圣經(jīng)”,不妨留著送人,也算盡了“傳經(jīng)布道”的義務(wù)。繁體字版我已經(jīng)翻過幾遍了,簡體字版買回來也就放在一邊,專等有書緣或者情緣的人。不想某日,我瀏覽“閑閑書話”網(wǎng)站,發(fā)現(xiàn)一幫書友對此書討論得正歡。一位網(wǎng)友對簡體字本提出幾個問題,大意如下:
其一,愷蒂原本發(fā)表于《萬象》的那篇《書緣·情緣》成了此書的序,原也適當,可是原文中是用《徹靈街八十四號》的,現(xiàn)在全部改為《查令十字街84號》——有此必要否?
其二,英文原版究竟收錄了多少封信?看譯林版,總感覺是超級吝嗇的節(jié)譯本,怎么看怎么別扭,怎么不過癮。
其三,說到排版,每封信的下面都有很大空間,但不知道出版社為什么把注釋一股腦放在正文之后?真是太不方便了。
此帖一出,回復者紛紛留言,有繼續(xù)挑毛病的,有稱道譯筆不錯的;有表示“各花入各眼”的;有感覺“書眉用黑體十分扎眼”的;有相信是“全譯本”無疑的;有勸解說“不必吹毛求疵”的。一看即知這些“吹毛求疵”的人正是珍愛此書的人,當年遠隔重洋靠紙上通信訪書談書的書,如今在網(wǎng)上爭論不止,實在是歷史的書緣延續(xù)到了今天,現(xiàn)實中的書緣蔓延到了虛擬空間,海蓮和鐸爾地下有知,當也頷首微笑。
網(wǎng)絡(luò)說奇也奇,海峽這邊讀簡體字版的讀者一發(fā)聲,竟把海峽那邊的譯者“勾引”出來了。陳建銘寫了長長的繁體字回帖逐一解答網(wǎng)友的問題,惹得眾網(wǎng)友又驚又喜,寒暄聲不止,討論的氣氛更上一層樓。
原來,作為譯者,陳建銘對簡體字版的印行與改動多有不知,這難免令人大為疑惑,不明白版權(quán)交易中哪個環(huán)節(jié)銜接不暢。他說,簡體字版本得以印行,實在是他意料之外的事。譯林版的發(fā)行,事前他并不知道,否則他會要求出版社修改若干本地慣用的措辭,以適應(yīng)大陸讀者用詞習慣。他也不知道“查令十字路”為什么要改成“查令十字街”,Charing
Cross Road曾作“雀靈路”“徹靈街”“查靈歌斯路”等譯名,其中“查靈歌斯路”乃當?shù)卣街形拿Q。因前譯都沒有點出Cross,為了解釋這個十字架的典故,他采用直譯“查令十字”,“可是為何“‘路改成‘街,我很納悶”。
繼續(xù)聽他們討論
“我是翻譯《查令十字路84號》的陳建銘,朋友囑我來此地看看各方意見,給大家說明一下?!?/p>
陳建銘以這一句開場白,融入了“閑閑書話”網(wǎng)友對他譯作的討論?!恫椤肥撬踉囎g筆,后來他還譯了厚厚的《藏書之愛》,即美國著名藏書家愛德華·紐頓的書話合集。聽說重慶出版社拿到了簡體字版權(quán),書馬上也要印出來了。
繁體字版的《查》書譯序用的是唐諾的文章《有這一道街,它比整個世界還要大》,簡體字版則換成了愷蒂的《書緣·情緣》按說撤換譯序應(yīng)該給譯者打個招呼,可是竟然沒有。陳建銘回應(yīng)網(wǎng)友說:“愷蒂女士的美文我也從《書緣·情緣》讀過,無疑也是好文章,但作為前序,我依然覺得有點不適合,畢竟當初是為其他場合所寫。”他說簡體字版印行前他一無所悉,否則他會央請出版社找鐘芳玲小姐寫一篇新文章。
鐘芳玲或許真的是為《查》書寫序文的合適人選。1996年7月,她在組約曾兩次拜訪海蓮·漢芙,請她在自己帶去的海蓮著作上一一簽名。她收藏了大量的海蓮作品,僅《查》書就有多種英文版本,甚至還有舞臺的腳本?!皫缀趺康揭粋€書店,看到封面、編排不一樣者,我就會買下?!彼矂舆^翻譯《查》書的念頭,后來放棄了。“在讀過數(shù)十回她與法蘭克的原文書信后,我只覺得無法用另一種語言來為他們發(fā)聲。”她寫自己與《查》書和海蓮·漢芙書緣加情緣的文章,收在她那本可愛好讀的《書天堂》里。
陳譯《查》書,在譯注上頗下功夫,等到他譯《藏書之愛》,譯注的分量更大大增加。大陸網(wǎng)友覺得將譯注放在書后不方便,陳建銘卻有自己的看法:原本沒有打算寫那么多譯注,但考慮書中提及許多英文文學經(jīng)典,臺灣讀者可能欠缺完整的文化準備,于是“畫蛇添足了一番”。至于一股腦列在書后則是他的堅持,只希望讀者閱讀時不受干擾,版面能恢復一封信該有的模樣。“頁數(shù)因此增加多少,出版社是否收了漁利,并不在我的考慮之內(nèi)?!?/p>
當然,《查》書是全譯本,并非節(jié)譯,大陸讀者大可以放心。陳先生猜想當初結(jié)集時漢芙也許經(jīng)過了一番篩選,否則20年的信函往復不只此數(shù)?!暗适陆淮暾?,不是嗎?”陳建銘說,“我正喜歡它既短卻長,雖薄但深。試想:倘若全放進去,滿滿400頁,就不會這么動人、引人神傷了?!?/p>
不要“迷陣”,不要“血影”
《查令十字路84號》中那一片因書而來的情意實在太感人了。又因為是通信,一張薄紙只載得動故事的梗概,幾行文字卻盛不下濃密的情誼,給人留下的想象空間也太豐富了,藝術(shù)家們覺得讀著不過癮,于是開始演繹復演出。1987年,電影版本問世,英國導演大衛(wèi)·修·瓊斯執(zhí)導,著名演員安娜·班克勞馥飾演漢芙,飾演鐸爾的演員我們更熟悉,是大大有名的安東尼·霍普金斯。我曾打探過深圳的“碟情”,行內(nèi)人士都說不知道有這部電影。失望之余,我曾在兩年多前的一篇文章中寫過這樣一段話:
我開始尋找電影版《查令十字路84號》。聽說臺灣版的影碟市面上可能會有,可是我不會要,因為陳建銘說,臺譯片名居然成了《迷陣血影》,對白字幕亦慘不忍睹。“迷陣血影”?簡直離譜離到了天上。翻遍全書,漢芙的文字只有一處與“血”有關(guān):“我得去睡了。我會做一個可怕的夢——披著道袍的妖魔鬼怪,拎著一把把血淋淋的屠刀——上面分別標示著‘段‘節(jié)‘選‘刪等字眼,霍霍朝我追來……”這封信,漢芙是在斥責那本選編得很差的《巨匠當代文庫》,噩夢的“標示”都帶著書卷氣,哪里會有什么“迷陣血影”?莫非電影加入了謀殺內(nèi)容?可是愷蒂明明寫過,電影介紹中是這樣說的:“這部片子旨在反映兩種愛情,一是漢芙對書的激情之愛,二是她對鐸爾的精神之愛?!?/p>
我說我不要“迷陣”,不要“血影”,可是電影《查令十字路84號》還是從臺北飛來了。2005年年初,突然收到陳建銘先生的郵件,自我介紹說他曾譯出《查令十字路84號》《藏書之愛》等,對與書籍相關(guān)諸事極感興趣(這些當然我早就知道了)。他說他想寄一本他編的《逛書架》給我,也想有機會來看看我的藏書。我真是又驚又喜,立刻回復說隨時歡迎他光臨,并附上了含有上面那段文字的舊文博他一粲。建銘兄復信說,他要寄我一張《查》電影碟:“請放心,我會錄制沒有中文字幕的清爽版本,您配合中、英文版書籍觀覽不成問題。”
呵呵,就我的爛英文水平,觀覽還是會有問題的,可是只要有了這沒有“迷陣血影”的清爽版本,有點問題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問題。
拜訪過漢芙的人
《查令十字路84號》文字太短了,書太薄了,如果心急,一會兒就會看完。人生苦短,好書也苦短,生活總該有“求慢”的時候,因此,讀《查》書需要夜深人靜,擁被在床,開一盞亮亮的燈,慢慢打開封面,慢慢地讀。我回復陳建銘的郵件時表達了這個意思,建銘來信表示他也深有同感:
《查》雖輕薄一小冊,卻載滿濃重深情。我多年以來每回重閱總會緩緩地讀,在幾處轉(zhuǎn)折點還會刻意擱幾天再接著往下讀——人家可是結(jié)結(jié)實實寫了20年的信啊,實在沒道理讓咱們?nèi)绱肃駠魍虠?、一鼓作氣地揮霍掉。
或許還是因為《查》書的關(guān)系吧,建銘兄還寄贈我一本他朋友鐘芳玲的《書天堂》繁體版精裝簽名本。此書我之前已經(jīng)讀過,知道鐘芳玲曾經(jīng)去紐約拜訪過海蓮·漢芙。她應(yīng)該是兩岸愛書人中唯一見過漢芙的人了。那是1996年7月,她去紐約,輾轉(zhuǎn)與漢芙通了電話,約了時間,“管理員通報不久,一位佝僂瘦小的老婦人緩緩走出電梯,手上拿了根香煙。沒錯!她就是海蓮·漢芙”。
一老一少去對街的咖啡館小坐,兩三分鐘的路程花了近20分鐘,漢芙已經(jīng)舉步維艱了。她對鐘芳玲說,歐美讀者常有人來,你卻是第一個來訪的臺灣讀者。提起查令十字路84號,漢芙的眼光變?nèi)岷土耍Z調(diào)也變輕了,說自己因為與倫敦的那家舊書店結(jié)緣,才有了意想不到的收獲。她說自己的寫作生涯本不順遂,因《查令十字路84號》的成功,她得以重拾自尊與自信。她們還提到這本書對愛書人的影響:“有些浪漫的書迷情侶,甚至相約在那個門號前接吻?!?/p>
垂垂老矣的漢芙對書的眼光依然挑剔,她和鐘芳玲一起抱怨她著作的平裝本欠缺質(zhì)感,難以保存,封面松垮,邊緣又容易折角。鐘芳玲不甘心漢芙只在平裝本著作上給自己簽了名,又到處去找精裝本,幾天后果然找到了兩種。她再約漢芙見面,希望在精裝本上留下漢芙娟秀流利的筆跡。這次她去了漢芙的公寓:老式的打字機,長條的座椅兼睡床,茶幾上的馬提尼與酒杯,書架上來自倫敦的舊書……都是她書中描述過的,一切都很熟悉。她終身獨居,如今老了,一位朋友每天會來電話查看她是否還活著。她在鐘芳玲帶去的書上寫道:“致芳玲,冀望她快快再來紐約,否則在她成行前,我將死去。”
那年漢芙80歲。半年多后,她走了。
(摘自浙江大學出版社《夜書房·初集》 ? ?作者:胡洪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