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學祥，毛南族，貴州平唐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民族文學》《青年作家》等，已出版小說集《山路不到頭》、散文集《山中那一個家園》，曾獲第九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

一

羊睡下了，鳥兒睡下了，張榮富還沒睡。張榮富在想著明天送禮的事，想著無論如何都要讓鄭衛(wèi)明把這個禮收下。

屯上坡是個適合圈羊的地方。方圓二十多平方公里，沒有村莊，沒有莊稼地，有的只是一個又一個長滿雜草的山坳。張榮富和他的羊，像一群遷徙的候鳥，在這些山坳中遷徙游動。吃光一個山坳的草，再遷往下一個山坳安家。

羊群總是像饑餓的孩子，天邊剛現(xiàn)出魚肚白，就迫不及待地喊叫起來。張榮富還在睡夢中，躁動不安的羊群，一遍又一遍地催促。迫不及待的頭羊，將頭擠出圍欄，對著朦朧的山坡，不管不顧地“咩”了好幾聲。羊群熙熙搡搡擠在頭羊身后，“咩——咩——”叫著。清晰刺耳的叫聲匯成一股強勁的噪音，吵醒了睡夢中的鳥兒，鳥兒也不耐煩地集體聒噪起來。

頭戴應急燈的張榮富跨進羊圈，拴捆昨天做好記號的兩只公羊。羊群擠成一堆，張榮富的到來，讓羊群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張榮富擠過騷動的羊群，用手上繩子捆住一只公羊的角，拉到一邊，將繩子拴到欄桿上。張榮富去拴另一只公羊，公羊擠在羊群里，羊群裹挾公羊，在狹小的空間擠來擠去。張榮富抓住公羊的角準備拴繩子。頭羊擠過來，用角頂張榮富，張榮富一只手緊抓羊角，一只手推開頭羊。張榮富把抓到的公羊拖到一邊，用繩子套住羊角拴到欄桿上。羊群擠成一堆，望著被拴住的兩只羊，叫聲更加混亂無序。天亮明了，四周山峰的輪廓，在越來越清晰的晨曦中露了出來。

張榮富打開圈門，羊群如一片金黃色的云彩，簇擁著頭羊涌出圈門，歡天喜地散向四周山坡。羊群“咩、咩”的叫聲，算是跟張榮富打了招呼。

黑暗散開了，山坡鮮活了，“咩——咩——”的羊叫聲散得四處都是。被拴住的兩只公羊，在羊圈里擺頭掙扎抗議，不斷發(fā)出“咩——咩——”的回應。

張榮富胡亂洗把臉，解下捆在欄桿上的繩子，牽著兩只羊踏向出山小路。

山坡上“咩、咩”的叫聲，像在呼喚離群的兩只山羊。聽到呼喚的兩只羊，不肯輕易聽從張榮富擺布，它們不想走小路，想去山坡上和羊群匯合吃草。張榮富拉緊繩子，羊用后腿蹬在地上，前腿繃直使勁往后退。張榮富手里的繩子繃得很直，張榮富用力一次，羊就不情愿地往前挪一步。

張榮富每天給擺茹亞龍灣酒店送一只羊，今天，他趕兩只羊下山，另一只羊，他要拿去送給結(jié)對幫扶他的副鄉(xiāng)長鄭衛(wèi)明。

一只羊角的繩子脫落了，羊也不知道跑，傻傻地站著。張榮富抱住羊脖子，重新將羊角系勞。張榮富系好繩子，羊才開始掙扎。張榮富說，你就老老實實的吧，這回我捆得很牢固，除非把角扭斷，否則你休想再弄脫。

羊似乎也認命了，抗爭了一會，就好好走路了。張榮富把羊讓到前面，把繩子綰在手上當羊鞭子，一路上趕著羊走。

太陽沒有出來，路邊茅草還沾著濕漉漉的露水。羊邊走邊抿路邊的草吃，張榮富也不急，羊吃草他就站下，看羊吃得差不多了就吆喝一聲，趕著羊繼續(xù)往前走。

那個亞龍灣酒店的老板，張榮富想起來就好笑。又胖又矮，走山路像一個滾山豬（一種昆蟲，感受到威脅，蜷起身子滾動躲藏）。汗水在他臉上，就像下雨天滴屋檐水，大顆大顆往下滾，每動一步，小路的石板上都會清晰呈現(xiàn)出濡濕的一片。即使走動很困難，他還是跨過牛洞河，一步一挪跟著鄭衛(wèi)明爬上了屯上坡。

站在屯上坡，亞龍灣的胖老板說，我表弟要我與你結(jié)對幫扶你。我得實地看看，看你是不是真窮，是不是值得我?guī)?。我的錢也是辛苦得來的，要拿出我心中也得有個數(shù)才行。

看到張榮富的羊，胖老板一邊擦汗，一邊對張榮富說。嗯，我表弟還真沒騙我，你不是那種懶窮，什么事也不想做，只曉得坐在家等我拿錢來買米吃的人。你這個對子我結(jié)了，我這次來還要買你的羊，一天一只，各天各要，保持新鮮。每天早上你幫我送到河對面公路上，我開車到公路上來把羊接走。價格由你定，只要不是高得離譜我都接受，賬一月一結(jié)。以后你要是有想法或者要擴大規(guī)模，我再過來看，缺少資金我也可以借給你。但得先說好，錢是借不是送，沒有利息，你賺到錢就把本金還我。

張榮富和鄭衛(wèi)明陪胖老板在屯上坡上走走看看，既看張榮富散落在山坡上的羊群，也觀賞山邊壁如刀削的大巖石，最后，他們站到了屯上坡埡口上。

從屯上坡埡口往遠處看，周圍十多公里的景致盡收眼底。逶迤的遠山，錯落有致的山坳小田壩，綿延起伏的峰叢，一條由西往東的大峽谷，峽谷里的牛洞河，互為依賴，互為點綴，鑲嵌成一幅幅別致的山水畫，烘托出這片土地的神奇和幽雅。

胖老板被這些風景迷住了，一邊喘著粗氣，一邊不忘贊嘆。

胖老板說，很漂亮很迷人，可惜邊遠了點，也不通公路。要是通公路，在這里建一個山莊，把有錢的城里人招到這里來，一邊吃烤羊肉一邊看風景。要不到兩年，肯定會賺大發(fā)。

鄭衛(wèi)明說，一天到晚就知道想錢，我說表哥，你能不能在錢之外也想點別的事？

胖老板說，我一個生意人，不想錢想哪樣？我也很想考慮國家大事，我考慮有用嗎，就是考慮了我又能做哪樣？想別的，我還想給自己找個小情人，像別的老板那樣瀟灑走一回。我敢嗎，想法還沒出怕你嫂子就先找人把我閹了。

鄭衛(wèi)明說，你就不會幫我想想，用什么樣的法子把這個地方發(fā)展起來，讓這個村盡早脫貧出列，讓張榮富早點致富。

胖老板說，脫不脫貧，出不出列那是你的事，我不想。話又說回來，這么邊遠的地方，國家不出大力，光憑你個人，就想讓一個貧困村脫貧出列，我看難。胖老板看了張榮富一眼，意味深長地說，至于榮富兄弟能不能致富，那不是我說了算，還得他自己說了算才行。是不是，榮富兄弟？張榮富很不自然，又不知說什么好，只好對著胖老板笑了一下。胖老板又對鄭衛(wèi)明說，你叫我買榮富兄弟的羊，我答應了，也來買了，榮富兄弟致富的事，還是留給你去幫他想吧。

鄭衛(wèi)明說，誰說國家不出大力了，抓扶貧就是國家出的大力。比如牛洞河上的大橋，縣政府就立項了，過完春節(jié)就開工。大橋修起來，再修公路，解決了交通，通過扶貧工程再幫他們努力一把，他們的好日子不也就好起來了。

胖老板和鄭衛(wèi)明說話，張榮富插不上嘴，他們的話，他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要是能夠?qū)崿F(xiàn)鄭衛(wèi)明講到的通橋通路，再加上現(xiàn)在的好政策，實現(xiàn)他過好日子的愿望也就不會太遠了？

臨走，胖老板附在張榮富耳邊說，我表弟當副鄉(xiāng)長了，我們都得幫襯他。我跟你結(jié)對，我們就算一家人了。從現(xiàn)在起，你負責養(yǎng)羊，我負責收羊，只要我表弟還在跟你結(jié)對，我也會一直跟你結(jié)對下去。以后他要是有出息，往高處走了，他叫我繼續(xù)幫你，我就還繼續(xù)幫你。我聽他的，你也不要辜負他。

二

一個人兩只羊，在曲折的山路上緩慢移動。太陽升起來，有些熱了，張榮富將外衣脫下搭在手上。秋天張開了手臂，山腳下田壩的莊稼就到收割的季節(jié)了。那些在縣城、省城和更遠一些地方打工的人，也要轉(zhuǎn)回家來收割莊稼了。

張榮富沒種過莊稼。張榮富的父親是那種腦筋不好使的人，在爺爺奶奶的調(diào)教下，他學會了種莊稼。他的一生，除了種莊稼，會做一口吃的，什么都不會做。張榮富的爺爺奶奶在世，張榮富的父親就跟著爺爺奶奶種莊稼。種莊稼之余，張榮富父親的另一個愛好就是喝酒。他把喝酒和種莊稼連在一起，拼成一年四季一成不變的日子。喝了酒，他種莊稼就有力氣，沒有酒喝，他的骨頭就軟，種莊稼就沒有力氣了。

張榮富的父親四十六歲才討上老婆，這個老婆就是張榮富的母親。張榮富的母親比他父親還要傻，身體不好，不會種莊稼。但會生小孩，跟張榮富的父親結(jié)婚后，先后生了三個孩子。第一個孩子生下來，是個女孩，還沒出月子，就被她用被子捂死了。張榮富是父母的第二個孩子，生下地就被奶奶抱去照顧了。其后，張榮富就一直由奶奶帶大，奶奶教張榮富說話，教張榮富做事，送張榮富去讀書。爺爺奶奶唯獨不教張榮富種莊稼，他們要張榮富好好讀書，讀書有出息再來孝敬他們。張榮富母親生第三個孩子時難產(chǎn)，家人找人把她送往醫(yī)院，還沒有抬過牛洞河人就不行了，大人孩子都沒保住。

張榮富一直為自己生在這樣的家庭悲觀難過，但這是事實，他無法選擇，也無法改變。長大懂事后，張榮富想，改變不了出生的命運，那就努力改變自己的處境。為了改變處境，張榮富拼命讀書，從小學到中學，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張榮富一直以為自己可以沿著讀書這條路走下去，直到有一天走出大學校門，找一份體面的工作，回到家光宗耀祖。天有不測風云，張榮富初中二年級下半學期，爺爺生病去世。爺爺去世三個月不到，奶奶上坡干活摔一跤，抬到家不久就去世了。去世前，奶奶拉著張榮富的手，要張榮富一定要照顧好傻子父親，無論如何都不要丟下他。奶奶拼著最后力氣說完最后兩句話，睜著眼睛盯著張榮富，到死都沒合上。后來，張榮富和鄭衛(wèi)明結(jié)了對子，成了朋友，張榮富說，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奶奶盯著我的那雙眼睛，到現(xiàn)在都還怕，走到哪里都忘不了。

一年中，張榮富連折兩個至關(guān)重要的親人，這個打擊太大了，他那稚嫩的肩膀無法承受，學習成績從此一落千丈。初二還沒有讀完，張榮富就輟學了。

輟學在家的張榮富不種莊稼，他無法面對那個一天只知道扛鋤頭上坡干活，干活回來就要喝酒的傻父親。沒有酒喝，父親就在家砸東西，他把在坡上沒有使完的力氣，放在打砸東西上。父親不光砸東西，有時也打張榮富，打不過父親的張榮富，在輟學那年的秋天，就跟一個同學跑去了新疆。

張榮富本來和同學要到新疆去淘金，到了新疆，他們才發(fā)現(xiàn)，金礦早被炸封，淘金者都被遣返了。張榮富不愿回家，就在新疆四處流浪。他在工廠打過工，幫人種過棉花，后來，到北疆幫人放羊。要不是鄉(xiāng)里派駐納料的扶貧工作隊員鄭衛(wèi)明電話找到他，一次次通過電話勸他回家照顧父親，張榮富就真想在新疆待下去，直到攢夠錢，聚一個新疆女人成家。

其實，張榮富還是有孝心的。在新疆流浪那幾年，身上只要有錢，除夠生活開支，他都會或多或少寄一些和他家關(guān)系好的堂叔，請他幫安排父親的生活，囑堂叔給父親買酒喝買肉吃。張榮富的父親雖然六十多，但還有的是力氣，會種莊稼，只要有酒喝，他種莊稼養(yǎng)活自己不會有問題。鄭衛(wèi)明之所以動員張榮富回家，也很有把握相信張榮富會回家，是基于張榮富沒有泯滅的這一點孝心，讓他在一次次被張榮富拒絕后，卻仍然不愿意放棄。

張榮富家是鄭衛(wèi)明的幫扶對象。第一次由村領導帶著走進張榮富家，鄭衛(wèi)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現(xiàn)在居然還有這樣破敗的家庭。房屋四面通風，家具、鍋碗盆瓢扔得到處都是，床上油膩地堆著一堆破爛，被子不像被子，床單不像床單，衣服不像衣服。蹲在角落里的老男人，端著一碗酒，愜意地喝著，進門的這一大群人，對他來說仿佛就是空氣。不打招呼也不移動身體，大家走到他身邊，他都還在繼續(xù)喝酒。映入鄭衛(wèi)明眼簾的喝酒人，蓬頭垢面，胡子拉碴，仿佛一輩子沒洗過臉，除了兩個還在轉(zhuǎn)動的眼珠，已看不清面容。

村領導向鄭衛(wèi)明介紹張榮富家的情況，鄭衛(wèi)明心中很不是滋味。他說，為什么不多給他一些救濟物資，讓他穿好、蓋好。

村領導很委屈，他說，給了，每年民政的救濟物資下來，都是優(yōu)先照顧他，每年都是雙份。東西到他手上，沒幾天就不成樣子了。

張榮富的堂叔也證明了村領導說的是實話，他說，他兒子還給他寄錢來，錢都放在我這里，一個禮拜就給他買一回肉給他改善生活，一天買一次酒給他喝，還給他買新衣服。新衣服到他手上，穿一兩天，就變成爛衣服了。

鄭衛(wèi)明責怪張榮富的堂叔，你明知道他是個傻子，還買酒給他喝？

張榮富堂叔說，他不喝酒就做不成事情，就在家砸東西，有酒喝他還能去坡上做活路，每年種出來的糧食還能夠養(yǎng)活他自己。村領導也證明了張榮富堂叔說的是真話。

鄭衛(wèi)明和村領導、張榮富堂叔商量解決張榮富父親的事情，鄭衛(wèi)明說由他出錢，請張榮富堂叔多辛苦一點，負責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張榮富堂叔不干。他說，我家兒女都在外打工，家中還管著三個孫子，光是小的我都顧過來，再管一個傻子，我沒有那么多精力。商量來商量去，提的很多辦法都行不通。最后還是一位村領導說，最好的辦法是叫他兒子來家，他兒子回來，什么問題就都解決了。張榮富的堂叔也認同這位村領導的意見，但是他說，關(guān)鍵是誰能夠喊得動他回來，之前我勸過他很多次，他都不愿回。他寧肯多給這個傻子寄錢，也不愿意回家來照顧他。

鄭衛(wèi)明說，我來試試吧。他父親這個樣子，他不回來怎么行？

不知道打了多少次電話，也不知道電話上談了多少次心。終于有一天，張榮富在接到鄭衛(wèi)明的電話后對他說，鄭領導，我決定回來，我們說好，我回家你幫我找一件事情做。我不會種莊稼，回家你找不到事情給我做，我還會離開家。

張榮富前腳踏進家門，鄭衛(wèi)明馬上就跟著進門了。在這之前，鄭衛(wèi)明找人到張榮富家，幫助修繕了房屋，打掃了衛(wèi)生，清洗了衣物被褥，給張榮富父親理發(fā)，刮胡子，還買了新衣服。張榮富進家，看到家中煥然一新，父親看上去也精神了許多。他嘴里雖然不說什么，內(nèi)心還是流露出了感激之情。

鄭衛(wèi)明問張榮富回來后有什么打算，想沒想到有什么合適的事情做，張榮富說還沒想好。那時，張榮富真不知道這片土地上有什么適合他做的事情。雖說回家了，心卻還是難回來，山高邊遠的納料，一度讓他很絕望，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鄭衛(wèi)明幫張榮富理思路，分析形勢。他說，打工你是不可能再去了，老父親必須得有人照顧。鄭衛(wèi)明問張榮富會不會養(yǎng)羊，他說，我手上有一個養(yǎng)羊項目，一直沒有得到落實。這里的人沒養(yǎng)過羊，項目一直推不下去。你如果愿意，這個項目就落實給你。所有的手續(xù)我來辦，包括貸款、購買種羊，都不用你操心。其實，我是想把這個項目做大，在納料成立一個養(yǎng)羊合作社。既然大家都沒有這個覺悟，你就一個人先搞起來，以后羊群壯大有效益了。我們再來成立合作社，你再帶領大家一起養(yǎng)羊。

張榮富問養(yǎng)什么羊子，是山羊還是綿羊。鄭衛(wèi)明說，養(yǎng)山羊。

張榮富說，山羊我會養(yǎng)，我在新疆給人打工，就是幫人轉(zhuǎn)場子放山羊，我不光會放羊，羊生病了我還會治。

鄭衛(wèi)明對張榮富說，就這樣定了，養(yǎng)羊這個項目就落實給你。我考察過了，你們寨子背后的屯上坡，山坡寬闊，山坳眾多，草場豐富，草質(zhì)優(yōu)良，特別適合養(yǎng)羊。項目定下來，我請師傅過來，和你一起到屯上修羊圈。

三

走到山埡口，羊站了下來，羊看到了擋在前面的籬笆?；h笆是一道屏障，擋住下山的小路，不讓羊從這里下山。張榮富并不急于去推開籬笆，張榮富看見了自己山下的家，他不知道自己的傻子父親現(xiàn)在在干什么，是在家喝酒還是已經(jīng)上坡去干活了。

張榮富回到家，父親的吃喝得到了保證，生活變得正常起來，衣服也不再穿得破破爛爛，邋里邋遢，出門干活開始有規(guī)律。最明顯的改變是，酒喝得少了，即使少一頓沒有酒喝，也不再亂發(fā)脾氣，亂砸亂扔東西了。

張榮富曾經(jīng)也打算把父親帶上屯上坡，教父親放羊，讓父親做自己的幫手。但是父親管不住羊，天黑羊進圈了，父親還在樹林或草坡睡覺。關(guān)上圈門的張榮富，不得不去坡上把父親找回來。這樣的情況出現(xiàn)幾次后，張榮富再也不敢?guī)Ц赣H上山了。

張榮富在屯上坡放羊，有時晚上就住在羊圈。鄭衛(wèi)明從河對面的村辦公房過來，碰到張榮富住在屯上照管羊子，鄭衛(wèi)明就住到張榮富家，幫張榮富照顧他父親。

父親一直是張榮富的心病。想到父親，張榮富就想到了奶奶，奶奶的囑托，奶奶的死不瞑目，張榮富回想起來，心中就無比的疼痛。

爺爺和奶奶就葬在距家不遠的河坎上，他們一生都沒有跨過河。他們的墳塋背靠屯上坡，面對牛洞河。納料先人們的墳塋都是經(jīng)過地理先生踩點選擇的，都是背靠山，面朝河。地理先生說這樣的墳頭靠山好，視野開闊，看得遠。張榮富一直都沒弄明白，人死了，墳頭還需要靠山干什么。死人都葬地底下，看得遠或近對他們還有用嗎？

拋開邊遠閉塞，納料這片土地風景還是相當不錯的。特別是牛洞河以及滋養(yǎng)牛洞河的峽谷，像一條綠色的巨龍，在崇山峻嶺間蜿蜒騰挪。春天，森林碧綠，野花盛開，百鳥和唱，到處是生機勃勃的新氣象。夏天，草木蔥郁，山上野獸調(diào)情，河里魚游嬉水，生命被演繹得萬象更新。秋天樹葉流彩，遍地果實飄香，一派豐收景象。冬天植被沉寂，野獸貓窩過冬，河水流動舒緩，生命節(jié)奏放慢，山野處處都是蓄勢待發(fā)的景象，令人不忍遠離。

在屯上坡一季季野草滋養(yǎng)和張榮富細心照料下，羊繁殖得很快，羊群一年年壯大。養(yǎng)羊的第三個年頭，原來的三十只種羊，一下子就壯大到了九十八只，眼看就快要突破一百只了，他的羊卻還一只都沒有變成錢?？粗蛉簲?shù)量一天天增大，養(yǎng)羊的開支也一天天增多，張榮富開始心慌起來。

張榮富找鄭衛(wèi)明提賣羊的事，已經(jīng)提不下五次了。每次鄭衛(wèi)明都說不急，正在聯(lián)系買家，要整體賣，要一次賣十只以上，東一只西一只賣不成錢。

鄭衛(wèi)明不急張榮富急，這些養(yǎng)羊的錢中，除了鄭衛(wèi)明跑來的貸款，還有張榮富在新疆攢下的一萬多元錢。原說好兩年就有效益，現(xiàn)在都三年多快四年了，效益還是個未知數(shù)，張榮富和父親的生活都快捉襟見肘了。

當著張榮富的面說不急，實際上鄭衛(wèi)明比張榮富還急。原本是想讓張榮富通過養(yǎng)羊脫貧，既致了富又能留在家照顧他那傻子父親。目的沒有達到，張榮富有可能還會跑出去，還會拋下他的傻子父親。

張榮富的羊群可以出欄銷售以來，鄭衛(wèi)明一直就在為如何把羊銷售掉而焦頭爛額。動員張榮富養(yǎng)羊，鄭衛(wèi)明是擔了風險的，養(yǎng)羊的貸款雖說不要利息，但本金得還。賣不掉羊，張榮富還不起貸款，鄭衛(wèi)明就得幫他還上。當初，鄭衛(wèi)明也曾擔心張榮富不會養(yǎng)羊，縣畜牧公司分給納料的六十只種羊，鄭衛(wèi)明折中只要了三十只。把這三十只種羊交到張榮富手上，鄭衛(wèi)明的心都是七上八下的，真怕張榮富管理不好，把三十只種羊一下子就全養(yǎng)沒了，給他留下一攤子爛賬。實踐證明，張榮富的確像他自己說的那樣，養(yǎng)過羊，也會養(yǎng)羊，他沒有讓鄭衛(wèi)明失望，甚至比鄭衛(wèi)明想象的還好。羊群一天天壯大，銷售卻成了問題。原來答應羊出欄后要回購的縣畜牧公司，在回購這件事上扯皮不認賬。鄭衛(wèi)明去找，畜牧公司說他們被騙了。原來縣畜牧公司是通過省扶貧辦某領導牽線和這家公司搭上橋的，為推動玉水縣養(yǎng)羊，外省公司還專門在玉水縣設了個辦事處。老百姓養(yǎng)的羊出欄了，該回購了，畜牧公司去找辦事處，才發(fā)現(xiàn)辦事處早撤走了，留下的公司電話也打不通了。接待鄭衛(wèi)明的人說，我們也是受害者，已向公安局報案，公安局也立案了，現(xiàn)在只能等公安局破案了才會有結(jié)果。

鄭衛(wèi)明跑到公安局去問，接待他的人說，這個案子很大，牽涉到的人很多，而且跨省，什么時候破案現(xiàn)在還是個未知數(shù)。案子破不了，受害的就是老百姓。畜牧公司能等，鄭衛(wèi)明能等，張榮富這樣的老百姓和他們的羊群卻不能等。羊群繁殖再快羊長得再好，帶不來經(jīng)濟收益，對老百姓來說，就是個負擔。

為阻止羊群無限制壯大，張榮富找來當?shù)匾粋€劁豬匠幫忙，把三十八只公羊和十二只母羊騸了。即使騸了這么多羊，羊群還是一月一個樣地不斷增加。

鄭衛(wèi)明再次來到屯上坡，這次終于帶來了好消息，他找到了買家。鄭衛(wèi)明興奮地告訴張榮富，是個大買主，第一次先買四十只，一個星期后他還來拉第二車，還是四十只。張榮富問多少錢一斤，鄭衛(wèi)明說出了他和買家初商定的價格。張榮富說，太低了，剛抵本錢，一點賺頭都沒有。鄭衛(wèi)明說，價格是低了一點，但細水長流，只要他幫你把出欄的壯羊都賣出去，你也還是有賺頭的。

買主以很低的價格從張榮富手里買走了四十只羊，說好的第二個星期再來拉四十只。但拉走第一車后，買主就不再露面了，鄭衛(wèi)明打電話去問，買主說羊不好賣，第一次拉去的四十只都沒有賣完，他不想再買了。掛掉電話，鄭衛(wèi)明愣了半晌，狠狠地罵了一句難聽話。這個時候要是買主在旁邊，他定會沖過去和買主狠狠干一架。

鄭衛(wèi)明絞盡腦汁，動用各種關(guān)系，又幫張榮富賣掉了三十只羊。張榮富的羊圈總算不那么擁擠了，但錢卻沒有賺到幾個，除了分期還貸款，到手上的更是少得可憐?？吹洁嵭l(wèi)明一天四處奔波在為自己賣羊，張榮富知道鄭衛(wèi)明也是在為他好，即使賺不到錢也不敢責怪他。當鄭衛(wèi)明有一天過來對張榮富說，他又找到了買主，這次還可以賣二十只羊時，張榮富說，不賣了，這樣賣下去就要大虧，本錢就找不回來了。剩下的這些羊，我慢慢養(yǎng)，慢慢賣。我去找那些開飯館的老板，哪怕一個月賣掉一只，也總比成批賣虧本還得來。

張榮富提到飯館老板，鄭衛(wèi)明的眼睛一亮，他二姨家的表哥就在縣城擺茹街上開著一個叫亞龍灣的酒店，生意雖不是很火爆，但還過得去。鄭衛(wèi)明決定去找表哥幫忙，讓他的酒店收購張榮富的羊。

鄭衛(wèi)明找到亞龍灣，表哥很為難，說他的酒店不經(jīng)營羊肉，也沒有會做羊肉的廚師。鄭衛(wèi)明沒有放棄，一直跟表哥軟磨硬泡。鄭衛(wèi)明現(xiàn)在已經(jīng)精疲力盡，畜牧公司耍賴，公安局那邊沒信息，銀行貸款一半多沒還，張榮富已處在崩潰邊緣。他必須要拯救張榮富，他要讓張榮富安心留下來，不把他的傻子父親推向社會。

鄭衛(wèi)明的死纏爛打，表哥總算松口了，決定在酒店增設一道烤羊肉。表哥說，那個張榮富脫不脫貧跟我沒關(guān)系，我這是在幫你。你小子也跟我記著，你現(xiàn)在是副鄉(xiāng)長，手上不大不小也握著點小權(quán)了，以后你們鄉(xiāng)到縣城來搞接待，就來我的酒店，不要再往別處跑。要是我發(fā)現(xiàn)你們在縣城接待，不來我的酒店，我就不再幫你。

鄭衛(wèi)明說，一定不會去別處，你哪天開始烤羊肉，我哪天就把我們同事都叫來，專門到亞龍灣來吃烤羊肉。

四

人和羊跨過牛洞河，爬上河邊的公路。河谷的霧升高了，陽光被霧靄鎖在高空，遲遲沒有照射到公路。大霧彌漫著公路，公路邊，河坎上的很多景物，沉浸在陽光挑起的霧靄中，打著長長的哈欠，做著一天開始的準備。

濃霧中，一排整齊劃一的樓房映入張榮富眼中。這是納料的移民新村，搬進移民新村的，都是比納料更遠的幾個村民組。納料組本來也計劃要搬到公路邊居住，牛洞河上架橋的計劃通過后，納料就不再納入搬遷范圍了。

移民新村的房子很漂亮，一幢一幢的，像擺茹街上的小別墅。移民新村的房子就像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不像河對岸張榮富他們寨子的房子，老態(tài)龍鐘，灰不溜秋。特別是近年，好多出去打工的人家，把孩子送到縣城擺茹去上學，把老人叫到縣城去照管孩子，納料就更顯空蕩，看上去就更沒有朝氣。

張榮富不只一次都想走出納料，要不是被羊群牽住手腳，他早就跑回新疆了。新疆是個好地方，天開地闊，環(huán)境優(yōu)美。缺點就是生活太壓抑，以前在那邊幫人放羊轉(zhuǎn)場子，一天都難得碰上一個人。也有好處，好處就是在大戈壁騎摩托，想開多快就開多快，轟多大的油門都沒有人來管。

張榮富一直認為自己應該恨鄭衛(wèi)明，是鄭衛(wèi)明喊他回家，用養(yǎng)羊捆住他手腳，讓他不敢再分心去想其他事情。內(nèi)心里，張榮富不甘心一輩子就做一件事情，更不甘心用一生的時間來陪伴、照顧又傻又愣的父親。除了血緣關(guān)系，張榮富對父親沒多少感情，從懂事那天起，他就不待見他。要不是奶奶臨死前不肯閉合雙眼，鄭衛(wèi)明說得再好，他都不會從新疆回來。

到現(xiàn)在，張榮富對鄭衛(wèi)明說不上恨也說不上愛，感情不溫不火。盡管鄭衛(wèi)明幫他做了那么多事，他也沒有要感激他的意思。在張榮富看來，鄭衛(wèi)明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經(jīng)地義，是政府安排給他的工作，是他到納料來扶貧應盡的職責。直到有一天，來拉羊的亞龍灣胖老板，裝好羊沒有急著走，站在公路邊與張榮富說話。胖老板說，我表弟對你真是巴心巴意，比對我這個表哥都還好。

胖老板說，我的酒店從來沒做過羊肉生意，為了要我買你的羊，表弟硬是逼我做了這道菜。不過也好，我亞龍灣現(xiàn)在的烤羊肉，反而成了一道特色菜，很多客人都愛點這道菜。聽他的話幫了你，我也不虧。

胖老板告訴張榮富，他原來也是縣城附近的農(nóng)民，城市擴大，承包地被征用，才開始學做生意。他說：好多事都是被逼出來的，當初我的承包地要不被征用，我也不會走上做生意這條路，我也就不會開酒店。就像你老弟，當初如果沒有我表弟逼你，你也不會養(yǎng)山羊，現(xiàn)在你也不會有這么多羊。

逼出來的這句話，胖老板真是把它說到了張榮富的心坎上。

張榮富要給鄭衛(wèi)明送一只羊，這是他和胖老板在公路邊交談后做出的決定。胖老板說，亞龍灣酒店做的第一次烤羊肉，是鄭衛(wèi)明帶人去吃的，他們?nèi)チ藘勺廊?，整整吃掉了一只羊。結(jié)賬過后好久，他才知道，那天請人到亞龍灣去吃烤羊，不是什么公款接待，而是表弟自己掏錢請的客。胖老板的話讓張榮富很驚愕，他的意識里，公家人去飯館吃飯，十有八九都不是自己出錢。沒想到鄭衛(wèi)明為了幫他賣掉羊子，個人掏錢去請人吃飯。光憑這一點，他張榮富無論如何都要感謝鄭衛(wèi)明。一念到止，張榮富決定給鄭衛(wèi)明送禮，就送一只羊，感謝鄭衛(wèi)明這些年對他的照顧。

太陽漫到公路，山越來越清晰，路越來越寬敞。胖老板打來電話，說有事耽誤來晚了，叫張榮富在公路邊多等一會，最多四十分鐘他就會趕到。

張榮富不想傻站在公路邊等待，他趕著羊，順著公路，越過移民新村往前走。羊蹄踩踏在寬闊的公路上，發(fā)出“嗒——嗒——”的聲音。聲音回應在張榮富耳中，像一支優(yōu)美的樂曲，張榮富感到陶醉。

上個星期來拉羊，胖老板告訴張榮富，現(xiàn)在禁止公款吃喝，單位招待也在減少，酒店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以前一天一只羊都不夠賣，現(xiàn)在兩天一只羊都賣不完了。

胖老板說，兄弟，實在對不住了，以前要你一天送一只羊，原諒老哥，現(xiàn)在就改兩天送一只，價格不變，仍然是一月一結(jié)。怕張榮富擔心結(jié)不到賬，胖老板保證說，兄弟盡管放心，生意再難，我都不會賴你的賬。再說，還有我表弟在那里，他這么巴心巴意幫你，我也不能使他的絆子。

踩著羊蹄奏響的樂曲，迎著初升的太陽往前走，張榮富的心情很不錯。他邁著急匆匆的步伐，牽著兩只羊急匆匆往前趕，除了要盡快見到亞龍灣老板，他還想跟著胖老板的車，親自把羊送給鄭衛(wèi)明。

走不到一公里路，胖老板的車就停到了張榮富和羊面前，從皮卡車上下來的不光胖老板，還有鄭衛(wèi)明?？吹綇垬s富趕兩只羊下山，胖老板很奇怪。胖老板說，我不是說了嗎，是兩天一只，不是一天兩只，你趕來兩只，我怎么賣得完，拉過去我也沒有圈關(guān)。張榮富說，另一只不是賣給你的，我是拿來送給鄭鄉(xiāng)長的。聽到另一只羊是送給他的，鄭衛(wèi)明也不客氣，他說，既然是送我的，我就收下了。

裝好羊，鄭衛(wèi)明對張榮富說，我也有一樣禮物要送給你，公安局那邊破案了，你剩下的欠銀行的那些貸款，就要由抓到的騙子來償還了。以后你不用再擔心貸款的事情，好好養(yǎng)羊，這些羊現(xiàn)在都是你的，賣羊所得的錢都是你的收入。

胖老板邀請張榮富跟他們一起去擺茹，他今天要露一手新學到的手藝，烤一只讓客人吃了一次都還想再吃的烤全羊。胖老板說，你這個養(yǎng)羊人肯定沒好好吃過烤全羊。今天你跟我們過去，好好品嘗品嘗我的手藝，也品嘗自己飼養(yǎng)的羊子味道。

責任編輯：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