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詩穎
在英國殖民統(tǒng)治時期,不少港人淡薄的歷史意識其來有自。這源于英國人致力于培養(yǎng)港人的分離意識,以此逐漸使他們與民族意識對立起來,從而擴大他們同祖國的疏離感。香港大學周永新教授曾言:“我讀書的時候,中國歷史課本只記述到辛亥革命……課本用英文寫,總不會常提中國事。孩子喜歡聽故事、讀寓言,今天我腦里載的還是愛麗斯夢游仙境、快樂王子等。這些寓言和故事是世界文學遺產(chǎn),沒有國界之分,但雖為中華民族的一分子,對自己的傳統(tǒng)和歷史,卻是這么的陌生……”這種尷尬的處境直到20世紀80年代的回歸過渡期,才讓沉睡著的港人驚醒過來。他們驚覺對香港乃至中國歷史的一無所知,港人成了被歷史放逐的群體。與此同時,香港長期以來作為西方世界的東方主義產(chǎn)物,似乎城市百年的發(fā)展離不開他們的想象與實踐。鑒于此,不少香港作家嘗試借助小說賡續(xù)歷史、重返原鄉(xiāng),希望借此解決英殖民統(tǒng)治時期留下的兩個主要問題:一個是“去歷史化”行為;另一個是刻畫帶有東方主義色彩的香港歷史形象。尋根的意識在此彰顯。
具體到敘事領域,不少作家聚焦百年香港殖民史,在城市史、家族史以及個人史書寫范疇中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并產(chǎn)生以下四種代表性的敘事形態(tài):雙重顛覆性敘述聲音;個人/集體口語體的敘述方式;充滿象征意味的家族書寫;多聲部交錯的空間敘述。他們試圖治愈殖民時期留下的“無根癥”,并逐漸改變西方世界的東方主義立場,在中西文化融合視角下重新思考“香港”的前世今生。鑒于此,本文立足于20世紀80年代以來香港小說所呈現(xiàn)出的有代表性的歷史敘事形態(tài),從美學的層面探究作家背后的藝術追求和敘述用意。
在西方殖民者的眼中,香港能走過“由小漁村發(fā)展為工商業(yè)大都會”的城市現(xiàn)代化歷程,離不開港英政府實施的科學統(tǒng)治。因此,香港在他們眼中長期扮演著需要被拯救的弱者形象。這主要表現(xiàn)為香港常常以“妓女”的角色出現(xiàn),其中有代表性作品《蘇絲黃的世界》(The World of Suzie Wong)和《大班》(Tai Pan)等。一百多年來,“妓女”作為香港這一空間的隱喻,無形中強化了其陰性化的形象。香港史的書寫同樣如此,回歸前一直為英國殖民書寫所壟斷,本地的聲音得不到有效彰顯。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香港本地出現(xiàn)了一批具有地方特色的歷史書寫。其中一種敘述策略就是顛覆這種陰性化的弱者形象,試圖打破蘊藏在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西方/男性”和“東方/女性”這種不平等的權力對立架構。為此,有的小說突出雙重顛覆性敘述聲音,具體表現(xiàn)為敘述者并沒有隱退在幕后,而是站出來,或成為小說里面的角色,或作為“說書人”的角色交待故事發(fā)生的緣由,讓敘述者與主人公共同發(fā)出強有力的顛覆聲音,借助對歷史的重新賡續(xù)發(fā)掘更多被英殖民者有意遮蔽的歷史以及蘊含在其中的復雜性,從而反思本地的歷史敘事,重返精神原鄉(xiāng)。對此,有兩部重要代表作值得研究,一部是誕生于“九七”回歸前的《香港三部曲》(施叔青,1997),另一部是寫于21世紀初的《龍頭鳳尾》(馬家輝,2016)。特別的是,兩部作品雖然出版時間相隔近20年,但在顛覆“陰性化”的敘事策略上有相似之處,可以構成互文性閱讀,并在反思歷史敘述的層面上提供更多向度的思考。
雖然《香港三部曲》和《龍頭鳳尾》在選取書寫百年香港史的時空點上有所不同,但在敘述策略上,當加入雙重顛覆性的敘述聲音后,都在辨析諸多曖昧復雜的現(xiàn)象里有力詮釋被西方殖民書寫遮蔽的地方歷史。其中,性別關系與身份認同成為兩部作品共同顛覆香港作為陰性化弱者形象的重要切入點,并以此作出相應的反省。與敘述者一起參與這種顛覆行為的主人公分別是《香港三部曲》的黃得云和《龍頭鳳尾》的陸南才。
兩部作品在面對“西方/男性”和“東方/女性(男性)”以及“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二元權力對立架構層面均有著強烈的反省意識。殖民史本身潛藏的曖昧性與混雜性使得作家要顛覆固有架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他們并未放棄“賡續(xù)歷史、重返原鄉(xiāng)”的努力,當加入雙重顛覆性敘述聲音后,這種解構西方殖民歷史書寫的決心顯得更為有力。
如果將英殖民者在殖民時期書寫的香港歷史視為“大寫”歷史的話,那么對這種敘述方式進行拆解的行為可看作“小說”歷史。關于這一點,黃碧云的“口述體”小說值得關注。黃碧云在兩部小說《烈女圖》(1999)和《烈佬傳》(2012)里使用“口述體”的敘述方式來實踐其“小寫的歷史”觀。她曾在《后殖民志》里提過:“相對于書寫歷史而言,口述歷史是一種顛覆。書寫歷史是國家的,口述歷史是部落的、家族的、小的?!薄翱谑鲶w”的敘述方式分為“集體口語體”(《烈女圖》)和“個人口語體”(《烈佬傳》)兩種。兩部作品不僅替以“烈女和烈佬”為代表的弱勢群體發(fā)聲創(chuàng)造條件,還以此賡續(xù)一個群體的歷史,為他們尋找重返精神原鄉(xiāng)的路。
即便如此,在真正將“口述體”敘述方式融進“小說”歷史前,黃碧云的創(chuàng)作也是經(jīng)過反思和改進的。《烈女圖》同樣借女性弱勢群體的敘述視角與香港殖民時期大事結合起來,即使沒有如《香港三部曲》和《拾香紀》般結合得天衣無縫,也依舊無法擺脫“百年滄?!钡拇髿v史敘事模式,仍受到“大寫的歷史”觀的潛在影響,只是用婦女瑣碎的語言包裝,從弱勢女性的角度切入。這種刻意處理歷史的“不純動機”,讓黃碧云深感自己的創(chuàng)作已成為一件“解釋歷史的工具”,進而促使她思考如何才能真正追溯并賡續(xù)香港的歷史。她曾公開作出自?。骸拔覀儽仨氈?,我們無法真真正正,揭示人內(nèi)心的所有;我們無法完完全全,記下我們的時代,刻劃時間,捕捉空間,追溯歷史?!?/p>
經(jīng)過4年與更生人士的深入對談和資料搜集,畢業(yè)于香港大學犯罪學專業(yè)的黃碧云深諳人心,漸悟到她只能寫“一個人的小歷史”,那就是:或許因為他只是一個人,他自知的小人物,他對無論自己過去,還是其時所發(fā)生種種,說起來,“是這樣”,沒有更多,不怨不憎。愈到后來,黃碧云愈感受到如果不為這個群體寫一段“小歷史”,那么就不會再有人記得他們。書寫這段“愈小至無”的歷史,其實也是在反觀我們自己的一生。到了創(chuàng)作《烈佬傳》,她慢慢學會最大限度將自己代入角色的身份、視角與思維,叛逆大歷史書寫觀,真正回歸“小寫”的姿態(tài)。在7年的創(chuàng)作里,她專注于寫一個癮君子(周未難)和一個魚龍混雜的江湖之地(灣仔),實現(xiàn)“小說”歷史的可能,以一己之力付諸實踐,切實賦予這群被社會忽略的男性以身份和尊嚴。
《烈女圖》和《烈佬傳》采用的“口述體”敘述方式,與黃碧云后期形成有關歷史書寫的兩大理念密不可分,那就是:自由的本質(zhì)、小寫的可能。這源于她對自己人生的重新思考和定位:“我想我的人生也從此進入省減時期:真的不需要那么多。我甚至不再需要一個姿勢?!?/p>
在香港百年史的文學書寫里,有一類小說涉及家族書寫。作為具有血緣關系的社會群體,每一個家族的“小歷史”,都是構成香港歷史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進而呈現(xiàn)出香港歷史的多元面貌,彌補西方殖民者的香港史書寫中無法涵蓋的領域。
對于家族書寫,目前學界有“家族小說”和“家族敘事”兩種稱謂,而界定兩者的區(qū)別主要集中于文學體裁和小說類型。本文探討的“家族書寫”集中在小說這一文學體裁,也與其他類型的小說有所區(qū)分。在“家族書寫”體現(xiàn)出來的特征方面,除了具有特指性和歷史性之外,還具備象征性。中國文學的家族書寫具有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可以上溯至“神話與史傳敘事”。香港小說在這一文學傳統(tǒng)的傳承上有著新的創(chuàng)造,與香港的社會發(fā)展和文學先鋒實驗探索有著極大關聯(lián)。突出的“象征性”內(nèi)涵,與“物”這一符號聯(lián)系在一起,分別指代作為實存意義空間和構想意義空間的香港,進而鉤沉由港人揮灑熱血奮斗出來的百年香港史。有學者曾經(jīng)將作家聚焦“時代與物”之間的關系所創(chuàng)設出來的符碼稱為“物符號學”。作家董啟章也認為:“世界建構的關鍵其實就在于‘人’和‘物’的關系?!薄讹w氈》(西西,1996)、《拾香紀》(陳慧,1998)和《天工開物·栩栩如真》(董啟章,2005),可以作為具有“象征性”的家族書寫范本探究歷史上“人與物(家族/城市)”的互動關系,在與家族史/城市史的對話中回歸精神原鄉(xiāng)并安頓自己的靈魂。
作為家族小說的《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在探索“人與物”的互動層面比前兩者更進一步,實現(xiàn)了對家族史的想象與創(chuàng)造。相較于《飛氈》和《拾香紀》展現(xiàn)的單一世界(想象世界/現(xiàn)實世界),董啟章筆下的香港及其相關物符同時指涉兩個世界,具有兩層含義:一是真實之物(真實空間/真實世界),二是虛擬之物(虛擬空間/可能世界)。二者齊頭并進,形成“真實和虛擬(實然和或然)”兩個聲部(世界)的交錯敘述(各12章)。
可見,香港小說的“家族書寫”常與物符聯(lián)系在一起,并嘗試通過實存空間與想象空間的相互滲透探索人與物的互動關系,進而彌補以往西方殖民者在描畫物化時代日常生活史時缺失的維度,對這個城市的“物理”展開“象征性”的想象,在賡續(xù)歷史中重返精神的原鄉(xiāng)。
在書寫百年香港時,如果說大多數(shù)作家選擇“向后看”的線性敘述模式,那么董啟章的視野則受球狀史觀影響,并不僅僅局限在一城一時一地,而是放眼寰宇,將香港放置在更大的宇宙空間進行多維度思考。更為特別的是,他還把視野推向未來百年的香港,回顧并反思過去的歷史,實現(xiàn)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跨界打通,從而開辟出實然、或然和應然的多聲部交錯空間敘事。這樣一條錯綜復雜的敘述脈絡暗示著董啟章不斷思考如何才能更好地找到賡續(xù)歷史、重返原鄉(xiāng)的路?!兜貓D集》(1997)《繁勝錄》(1998)以及《時間繁史·啞瓷之光》(2007)就是其中的代表作。董啟章將筆下的“香港”稱為“V城”(維多利亞城),這包含作者對香港的歷史與未來想象的指認?!耙訴代之,正是建構一層虛構的距離”和“此‘城’實是中西兩種城市觀的合體顯像”,是作者中西文化融合視角下想象的產(chǎn)物。
21世紀以后,董啟章對香港百年史有更深入的思考,締造出宏大工程“自然史三部曲”,積極探索“實然、或然和應然”三重世界,讓我們看到更多的未知與可能:既表達個人與香港的歷史,也直指宇宙的歷史,在歷史敘事上邁向一個新階段。其中,第二部《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展示了多重時態(tài)的可能世界,是一部充滿可能性的小說。它被看作“是一部未來史,也即是把未來當作可能的事件去體驗,去想象的一種方式”。對于“未來史”一詞是否成立的問題,董啟章曾分析道:“過去”和“未來”并不是以一個(縱使是變動不居的)“現(xiàn)在”分隔開來的,兩者是互為表里的。只有這樣,“未來史”一詞才說得過去。因此,如果說“自然史三部曲”的第一部《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偏重于講述過去百年的香港,那么到了后兩部曲則把時間推向未來百年的香港。
董啟章在這部小說里創(chuàng)設核心詞“嬰兒宇宙”,把未來作為一種歷史的可能性來想象、體驗、珍重乃至反思。也就是說,他不把時間當作線性和因果性來看待,而是將其當作一個環(huán)狀球形,也就是大多數(shù)物理學家所認可霍金提出的“宇宙有限而沒有邊際”的球體時空觀,指向的是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無邊無際的宇宙。隨著未來史將小說的時間無限延伸至整個21世紀,創(chuàng)設“嬰兒宇宙”的空間想象將超越V城時空的局限,直面人類生存本身,乃至整個宇宙。因此,該小說“不只是一部V城史,也不只是一部城市史,而同時是人類文明史,宇宙史,自然史”。
在眾多作家紛紛把目光聚焦于敘述過去百年的香港時,董啟章將視野推向未來,試圖將香港史的敘事納入球狀史觀,打破西方殖民者敘述香港歷史的定論,讓多種歷史同時并存,在無邊無際的球體時空里運行,從而實踐小說發(fā)出的疑問:為什么不能有一種共時的歷史,空間化的歷史,并行的相?;虿幌嚆5亩喾N歷史?這是否也屬于普魯斯特克服時間、超越時間、復得時間的“隱喻”范疇?過多時間意義的加持讓不少作家的歷史敘事顯得確定與唯一,以至于無法看清多重歷史的真相,無法實現(xiàn)精神的返鄉(xiāng)??臻g不是歷史的可有可無的要素,而是構成整個歷史敘事的必不可少的基礎。于是,董啟章讓時間與空間在歷史敘事的維度展開多種互動的可能,用更貼近日常生活感受的方式,構筑立體分層的歷史敘事空間。
學者葉維廉曾對香港文學發(fā)出如下感慨:香港文學不是摹仿大陸,就是摹仿臺灣,很少有反省香港殖民經(jīng)驗的作品。香港還沒有發(fā)展出屬于自己的文學,沒有真正觸及并反省一些內(nèi)部本質(zhì)的問題。作家陳映真也曾提醒香港的知識者:“在香港這樣一個殖民地的時代,應該從殖民地香港這個本身開始反省,從清末香港所走過的路,香港文學的發(fā)展,香港社會的發(fā)展,以至香港中國人的身份的認同的問題,香港在歷史當中,在社會發(fā)展當中,在整個世界的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當中占一個怎樣的位置,提出整個的反省?!彼ㄗh從整個香港的殖民地歷史開始反省。然而,香港知識階層對陳映真的回應可謂少之又少,“像陳映真那樣具有強烈的反省意識、深刻的思考能力的文人(同時又有精彩的創(chuàng)作),則并不多見”??梢姡瑢徦贾趁竦亟?jīng)驗進而實現(xiàn)去殖民化,仍任重道遠。這令人不得不慨嘆香港人在殖民時期留下的對地方歷史經(jīng)驗一知半解的態(tài)度,使得不少有擔當和情懷的作家拾筆思考如何賡續(xù)歷史并重返精神原鄉(xiāng)的問題。于是,“賡續(xù)歷史”與“精神尋根”之間便存在復雜而微妙的對話關系。在“歷史之中尋求重量”才能對英國殖民統(tǒng)治留下的歷史問題作出有效反思,而不是把“歷史事件”寫進小說就會產(chǎn)生歷史感。
要想真正在小說中做到“賡續(xù)歷史、重返原鄉(xiāng)”,需要聚焦具體事物在不同時期的變遷,展示人在歷史洪流面前的各種姿態(tài)。也就是說,這一切需要放置在“歷史敘事與精神尋根”的互動關系中展開并作出闡釋。追溯作家重建歷史向度的努力,既為中國當代文學的“歷史敘事”提供新的視野和經(jīng)驗,也有利于鞏固地方性精神凝聚力和歷史文化認同感,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