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輝麗

(瓊臺師范學院，海南 ?？?571127)

在話劇作品得到普遍認可后，導演、編劇周申將目光轉(zhuǎn)向電影創(chuàng)作，根據(jù)同名話劇改編而成的電影《驢得水》一經(jīng)上映便好評如潮。此后，周申又與劉露合作，推出了《半個喜劇》。兩部電影中主人公的身份，其面臨的危機及所處社會背景并不相同，但其生存狀態(tài)中都存在著情感的束縛與僭越問題，電影最令人印象深刻之處也正在于主人公奮力張揚的自由意志?？梢哉f，人物情感世界中的束縛與僭越，是我們審視周申作品的關鍵。

一、束縛與禁忌

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無法脫離人際交往，必然為多種情感所包圍，在獲得慰藉的同時，也在個人欲求與他人期待中不斷掙扎和妥協(xié)。在周申電影中，人物飽受愛情、親情和友情的束縛，這種情感甚至會阻礙人對自我的追尋。

在愛情方面，周申電影中女性往往是拿得起放得下者。如《半個喜劇》中的莫默，在失戀后能與相親男談笑，與前任的室友相戀，高璐在發(fā)現(xiàn)鄭多多出軌后馬上表示終止婚禮，并對上氣不接下氣追趕她的鄭多多說“滾”；《驢得水》中的孫佳在發(fā)現(xiàn)周鐵男已經(jīng)變?yōu)橐粋€卑鄙小人后，也毅然離開了他，她們并不為一段感情禁錮，而男性則往往因為兩性情感變得偏執(zhí)、陰鷙。如《驢得水》中銅匠喜歡上了張一曼，在已經(jīng)結婚，且雙方文化水平差異甚大的情況下，銅匠并沒有止步于在拿到一曼的一綹卷發(fā)，為一曼用母語唱歌表白，而是試圖在發(fā)妻大鬧之后真的與一曼深入交往，在被辱為“牲口”后瞬間變?yōu)橐粋€冷酷無情的人。裴魁山在表白失敗后馬上罵一曼是人盡可夫的婊子、蕩婦，對一曼的迷戀和求而不得導致了他們的異化。

在親情方面，親情本應使家庭關系更為密切、凝聚，但又往往是父輩捆綁子輩，斷送后者幸福的枷鎖。如《驢得水》中，孫校長為了說服女兒與銅匠結婚，下跪苦苦哀求；《半個喜劇》中，孫同的母親在百般討好鄭多多，在自己吃泡面的情況下為鄭多多買勞力士，為鄭多多的婚禮忙前跑后，作為單親媽媽含辛茹苦地供孫同復讀三年，自作主張地賣掉了老家的房子以讓孫同能在北京買房等。父母在尊嚴上的犧牲，在金錢上的貢獻等，對子女而言完全成了一種束縛。

在友情方面，如在《半個喜劇》中，鄭多多與孫同建立起情感契約，除了依靠他提供的房子、工作、戶口甚至筆記本電腦之外，還有他全力打造的“最鐵的哥們兒”形象。如對孫同剖白自己對高中女神莫默的感情，以此博取孫同的同情之心；又如在孫同醉倒在酒吧時背他回家，將自己的外套、水等與孫同分享，令孫同感到彼此間的親密無間；又如在威逼孫同與莫默分手時，雙眼通紅含淚，似乎十分痛苦地喊出“你要和我掰是嗎”的語言脅迫，以及甚至讓裴經(jīng)理有所誤會的肢體語言等，引發(fā)孫同的負罪感。友情成為鄭多多控制孫同，剪掉孫同羽翼的工具。

由人們接納了的情感束縛造就了各類成文或不成文的禁忌，如孝道在社會生活中占據(jù)主導地位時，冒犯父母的意志就是不可被接受的。在《半個喜劇》中，孫同母親一邊憤慨于鄭多多背后對自己家貧困狀況的奚落，斥責穿鄭多多衣服的兒子“能不能有點骨氣”，一邊又不讓兒子揭穿鄭多多玩弄女性的真相，對于母親的自相矛盾，孫同選擇接受。孫母還有諸般倚老賣老、撒潑裝病之處，孫同也都忍氣吞聲。又如占有欲強烈的鄭多多禁止未婚妻高璐到健身房鍛煉，因為教練全是男的，高璐接受了鄭多多“我的女人只有我能碰”的禁忌，在家里的跑步機上跑步，也正是這一禁忌，讓鄭多多強迫孫同在他和莫默之中只能選擇一個，孫同也一度動搖。在禁忌與個人意愿不斷碰撞的世界中，人物竭力尋找著生存的平衡點，電影名為喜劇，但實質(zhì)上充滿了人被壓抑，被損害的悲哀。

二、質(zhì)疑與僭越

強勢的、無處不在的情感束縛必然導致人們對它在思維上的質(zhì)疑乃至行動上的挑戰(zhàn)，從而形成他者眼中的僭越。而與李安對于突破倫理障礙，依據(jù)自我意志釋放情感力量者總是予以同情不同，周申電影中的僭越者有三類，一類是值得肯定的，讓觀眾唏噓不已的勇敢者，一類則是令人厭棄的膽大妄為者，還有一類則是具有爭議者。

(一)勇敢者

首先是勇敢者，他們對束縛的冒犯屬于一種正向的，合乎情理的越界，他們喚起的是觀眾對真善美世界的向往。如在《半個喜劇》中，孫同與莫默同樣面臨孝道規(guī)訓，莫默展現(xiàn)出了更強的自我意識，莫默母親一再逼迫女兒去相親，說到自己快四十才生育，生怕女兒也跟自己一樣遭罪，并且因為自己給女兒買房而不斷過來干預女兒的生活，但莫默并沒有一味順從母親，與鄭多多發(fā)生關系，終結與常遠飾演的相親男的約會等，都是她對親情束縛的僭越。當勇敢者們陷于內(nèi)心的旋渦中時，觀眾對其出來表達正當主體訴求，與他者發(fā)生交鋒充滿期待。在莫默“你就是鄭多多的一條狗”的指責下，孫同的自我意識也得到覺醒。對莫默產(chǎn)生愛慕之情的他，果斷表白自己的心意。由于莫默曾在與鄭多多交往時對孫母失言轉(zhuǎn)述過鄭多多對孫家的鄙夷，孫同深知自己將同時冒犯鄭多多和自己的母親，但他依然完成了對親子和兄弟之情的僭越。其后在鄭多多的婚禮之上，孫同更是直接表示了“我想做個人”的想法，否決了母親、裴經(jīng)理等人以“成熟”為名對自己的規(guī)勸。

(二)妄為者

其次是妄為者，這一類人的破禁伴隨的是對自我的扭曲和對他人的傷害，是周申所否定的。如兩性關系本身是具有排他性，并且理應兼顧生理、心理及精神需要的一種關系，社會道德風氣要求男女雙方對彼此保持忠誠與專一。然而在《半個喜劇》中，鄭多多卻對此一再僭越，同時與多個女性保持密切關系。在他與高璐已經(jīng)談婚論嫁時，他還在拼命追求所謂的女神莫默，而在莫默來他家找他時，他的床上還睡著夏娃。當他以新郎的身份出現(xiàn)在婚禮上時，見到夏娃依然忍不住去調(diào)情。他以謊言同時游走于多個女性中，毫無愧疚感，最終為莫默識破。對這樣的游戲人生者，周申無疑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鄭多多的僭越是對公序良俗的踐踏，與尋覓真實自我，張揚主體力量無關，而純粹是一種唯我獨尊式的欲望宣泄。

(三)爭議者

最后則是爭議者。這方面最為典型的莫過于《驢得水》中的張一曼。有學者指出，張一曼“是一位接受了五四個人主義洗禮的現(xiàn)代女性知識分子，如果允許類比的話，可以說她是介于丁玲式的投身革命者和蕭紅式的自我流放者之間的個人主義者，而這三種個人主義女性的共同點，則是對家庭、宗族等小共同體的背叛和蔑視，以及個人思想與身體上的‘自主性’主張”。正如郁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系》中提到的那樣：“五四運動的最大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fā)見。從前的人，是為君而存在，為道而存在，為父母而存在的，現(xiàn)在的人才曉得為自我而存在了。”相對于同時代的“娜拉”而言，張一曼“出走”得更遠，聲稱“我就想活得自在點”的她是一位徹底拒絕小共同體者。

就兩性情感而言，張一曼拒絕了裴魁山的求愛，也拒絕了銅匠的示好，她完全不愿意與他人組建家庭這一小共同體。無論在城市抑或鄉(xiāng)村，張一曼都為了追求個體的快感而不斷與異性發(fā)生性關系或是進行性挑逗和騷擾，甚至使自己落到在城市聲名狼藉的境地。在明知銅匠已經(jīng)結婚的情況下，張一曼依然多次、強勢地與他發(fā)生關系，導致銅匠被妻子追打；而就與同僚的情感而言，張一曼固然有維系眾人關系的表現(xiàn)，如支持校長，為大家縫制校服等，但她作為一個個人主義者，對于校長建設鄉(xiāng)村，推行教育的理念也是并不在意的，當校長召集眾人開會，討論學校經(jīng)費問題時，張一曼一直在對鏡自照，自我沉醉，隨口說了“同意”，在“呂得水”身份行將穿幫，校長等人心急如焚之際，張一曼依然能輕松地與裴魁山玩“誰先眨眼誰先輸”的游戲。在缺水貧困、農(nóng)民與知識分子都難逃“貪愚弱私”的環(huán)境下，張一曼堅定地追求對個體瀟灑快樂、裝扮美麗的滿足。來自小共同體的情感束縛對她而言是微弱的，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成了她成為受迫害者的原因之一。電影上映之后，人們就展開了對于張一曼的論辯，同情一曼者認為她自由支配身體，不愿泯滅個性，無視他者支配的精神是可貴可愛的，一曼最后被權力毀滅是可悲的，而鄙夷一曼者則認為她品行不端，任性幼稚，咎由自取。

三、迷失或突圍

個體對情感束縛產(chǎn)生了不同的僭越行為，這些行為最終也指向了不同的結局。在周申電影中，僭越者在逾越界限，無視諸多道德規(guī)范與情感牽絆之后，或是以迷失告終，或是成功實現(xiàn)突圍。當僭越并沒有明顯積極意義時，僭越有可能只是一場徒勞。如在《驢得水》的最后，張一曼先瘋后死，其僭越的代價如此之慘烈。電影以慢鏡頭來展現(xiàn)從箱子中滾落山坡的彩球，以它們的動蕩和散落一地，暗示觀眾一曼最渴望的自由，孫校長等人的教育理想，終究化為了泡影。他們曾經(jīng)的僭越舉動，如一曼的亂性等，并不能對抗這個殘忍、瘋狂的外部世界。一度先是要與一曼相好，隨后又提出要娶孫佳，甚至想要去美國的銅匠，也注定無法擺脫貧困不堪，吏苛官貪的生存危機，以及抑郁地與悍妻相守的生活狀態(tài)。在僭越之后，他們的生活依然是支離破碎，岌岌可危的，人依然不能和世界形成和解。

而純真的孫佳與善良的孫同則是突圍者，在他們的身上，寄予著周申對男女兩性完成情感突圍的希望。在目睹了“呂得水”的丑劇之后，孫佳離開父親與周鐵男，放棄對父親權威和對周耿直人品的信賴，走向延安，不再依靠親情和愛情來建立理想家園。完成個體獨立的孫佳的出走行為，代表著她的僭越在一個階段的成功，而她奔向的延安，則是指向解放與自由的符號。孫同則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對高璐撒謊時說了實話，為此不僅放棄了工作，也遭來鄭多多的大打出手。電影中孫母曾兩次裝病，第一次在醫(yī)院時盡管醫(yī)生已經(jīng)告訴孫同孫母在裝病，孫同依舊自欺欺人地照顧母親，并想讓莫默接受母親不合理的假分手要求，而第二次孫母在電梯里因為孫同拉著莫默的手出現(xiàn)又假裝暈過去時，孫同沒有理會而是說“別裝了，人家(高璐表姐)是醫(yī)生”，孫母只好尷尬地睜開眼睛。至此，不僅工作、戶口對孫同而言不再重要，鄭多多與母親居高臨下的恩人地位被否定，原本具有壓迫性的友情和親情也不再是他誠懇面對本心，追求愛情的羈絆，最終人生撥云見日。

盡管到目前為止，周申執(zhí)導的電影只有《驢得水》與《半個喜劇》兩部，但其中對于人精神世界的考察、對人各種自我意識的書寫可謂是較為全面的。在電影因誤會而引發(fā)的種種笑料背后，是人在對抗或服從外部冷酷世界，在感性和理性之間游移不定的痛苦。在周申電影中，人物的情感束縛和禁忌來自愛情、親情、友情，在這些情感互動中，人物及其生存環(huán)境得到深刻而立體的展現(xiàn)。對于我行我素，逾越雷池者，周申或明確肯定否定，或令其引發(fā)爭議與思考，不同的僭越也分別指向不同的結果，真正的精神覺醒者往往被周申給予成功突圍的結局?？梢灶A見到的是，在未來的創(chuàng)作中，周申依然會關注人的主體性，并以更多元、更從容的敘事手法，將人的情感束縛與僭越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