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明
2020年的春節(jié),一個靜字,讓女人揪心。鄉(xiāng)下的馬路和城市一樣,看不見行人,聽不見汽車喇叭聲。
到了正月初六,鄉(xiāng)下的老屋里,依然只是男人和女人。兩個人在三十六平方米的空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吃飯、睡覺、看電視,單調(diào)乏味。兩個人說話,找不到新鮮的話題。
女人說:“你還是睡覺吧,看著你晃來晃去我就心煩?!?/p>
男人說:“你好幾夜沒睡了,你躺下,瞇一會兒再起來就不煩了。”
“甭管我,我樂意煩!”女人的語氣里帶著嗆人的火藥味,男人習慣了女人的火藥味。
女人的眼神像壯士,視死如歸的樣子。她念叨:“九口,說不回,一個也不回了?!?/p>
男人說:“都通視頻了,你還想咋的?大白天弄一些筷子擺來弄去,你魔怔了呀!”
女人討厭男人說話,更懶得理他。她總想找碴兒和男人吵嘴,可試了幾次,每次硝煙似起,又不知不覺熄滅了。男人會打太極,懂得以柔克剛。男人摸著了女人的七寸,專業(yè)破解女人的憂傷。
女人又開始在餐桌上擺筷子:“一雙,兩雙,三雙,四雙……十一雙?!笔浑p筷子,加上盤盤碗碗的菜肴,把圓桌擺得滿滿當當,風雨不透。面對這些筷子,女人一個個數(shù)落:“這是老大的,這是老大媳婦兒的,這是孫子的,這是孫女的,這是老二的,這是老二媳婦兒的,這是老二孫女……”說累了,桌上的筷子也數(shù)落完了,收起來,再重新擺:“一雙,兩雙,三雙,四雙……十一雙?!敝芏鴱褪嫉財[筷子、數(shù)落。
每年的臘月二十四,是鄉(xiāng)下大集的日子。這天女人就如注了雞血,來了精氣神。她讓男人列好菜單,采購年貨的事她大包大攬,樂此不疲。她嫌男人買東西愚,分不清好壞。趕年集,她和鄰居家的老太婆搭幫,買雞鴨,買魚肉,買青菜,買碟子,買碗,買筷子,買日歷,臨了不忘請上灶王爺。
兩個老女人一路拉著家常。“這過年就得添新,添人就得添筷子添碗?!迸苏f,“老大那屋消停了,兒女雙全,可老二那屋大的是個丫頭,丫頭八歲時,又懷上了。事不湊巧,又來了一個千金。千金是小棉襖,千金是心頭肉。一晃,二孫女三歲了。我私下里說老二,生,接著生,生一窩小老鼠出來,娘給你養(yǎng)活著。這不,又懷上了,哈哈哈!”兩個人邊走邊說,邊說邊笑。
視頻聊天時,女人讓二媳婦兒照照小腹。二媳婦兒孝順,也聽她的話,就把手機鏡頭對準小肚子,上晃下晃:“娘,看清了?”
“嗯,咋還是沒動靜呢?”女人臉色陡然一沉。
女人心焦,女人看什么都不順眼,開始沖男人發(fā)脾氣。男人背后掛一牌子,那牌子是男人用空紙箱做的,用毛筆上書:出氣筒。逗得女人笑岔了氣。
一個巴掌拍不響,女人就擺筷子,一個勁兒地數(shù)落。男人進廚房炒菜,男人給女人包鲅魚水餃,男人拖地,男人給女人煎中藥,給女人打胰島素,用中藥給女人泡腳。
男人一邊給女人揉搓著腳趾,按摩腳底穴位,一邊抬頭打量端坐著的女人。漸漸地,男人發(fā)現(xiàn)女人頭發(fā)變黑了,額頭、臉頰上的皺褶也不見了,女人的腳丫也變得肉嘟嘟,那么中看。
男人給女人洗著腳,女人坐在餐桌前擺筷子。擺著擺著,餐桌上的筷子比剛才少了兩雙。下一輪又少了兩雙,一輪接著一輪擺,一輪比一輪少。
眨眼間,女人只在圓桌上擺了兩雙筷子。女人的服飾,成了新娘的服飾,紅艷奪目。女人的眼睛黑亮黑亮的,眼神火辣辣的,會說話的眼眸里,放射出迷人的光,勾住了男人的魂兒。
屋里窗欞上的大紅喜字窗花光鮮亮麗,栗子色的寫字臺散發(fā)著剛剛漆過的味道。女人站在穿衣鏡前,左照右照。男人的眼睛直了,他站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也穿上了新郎的禮服,戴著紅領(lǐng)帶。男人目不轉(zhuǎn)睛,望著這個近在眼前又覺得遙遠、陌生又熟悉的新娘。新娘挽著發(fā)髻,發(fā)髻上別著頭花。她羞答答坐在餐桌旁,餐桌上擺放著兩雙筷子,中間有四只小碟,盛著點心、花生、大紅棗,還有栗子。男人壯如牛犢,跨步過去,一把抱起女人,抱到炕沿兒。男人強大的力量,使女人俊俏的臉蛋泛起紅潤。女人仰倒在床上,微閉著雙眼。男人回轉(zhuǎn)身,一口氣吹滅了帳外的紅燭。
女人叫了一聲:“藥水涼了,傻愣著干嗎!”
男人腦袋嗡的一下,記憶的影像好像反轉(zhuǎn)過去,又反轉(zhuǎn)回來。他揉了揉眼睛,端起洗腳水,踢踢踏踏往門外走,走了幾步,若有所思,又回過頭,揉了揉眼睛,定睛望著女人。
男人鼻子一酸,他看清了,餐桌旁這個擺筷子的女人,是婚床上那個女人。
[責任編輯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