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正慧

（武漢理工大學，武漢 430070）

一、引言

服裝可以被定性為一類藝術，也可以算作一種社會文化，除了具備審美功能外，還具有很強的社會性，能夠表達人物的社會角色。1911年辛亥革命的政治動蕩和意識形態(tài)紛亂造成了服飾的重大變革，在“西風東漸”的趨勢下，服裝的變革主要包含了“改良中裝”與“改易西裝”兩條路線。當反對列強侵害中國利益的抗爭達到頂點時，服裝卻愈發(fā)地體現(xiàn)出與西方交融的趨勢，但也存在另一派人士認為這是“崇洋媚外”，并依靠中式服裝來抵抗這種現(xiàn)象。

在中國服飾系統(tǒng)中，色彩是表現(xiàn)社會角色的重要途徑之一。陳彥青在《觀念之色》中將色彩按照所屬系統(tǒng)分為兩大類，一種是來自士林、統(tǒng)治階層，將色彩當作媒介，指向龐大的社會結構系統(tǒng)運行；另一種是來自民間，將色彩更多地指向身體性感受。到了民國時期，這兩類色彩系統(tǒng)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人們使用的服飾色彩多依靠于個人在社會中所處的位置。在特殊的環(huán)境下，民國男性對自身定位逐漸清晰，這樣的審美觀念、思維方式自然地體現(xiàn)在服飾上，以黑、藍、灰白為主的服飾展現(xiàn)了民國男性儒雅、自信、開放的生活態(tài)度。

由于當時留下的真實照片為黑白照，因此文章中主要采用服制條例、文學記錄、實物照片、招貼海報以及繪畫作品來展示服飾色彩。

二、民國時期男性服裝色彩概述

我國封建社會時期以上層階級服飾研究為主，民間服飾受禮儀的規(guī)定與制約形成另一套系統(tǒng)。而在封建帝制下，人被分為許多等級，服飾也存在著階層區(qū)分?！段拿鞯妮喕亍ぶ袊椢幕臍v程》中談到服飾的“上行下效”：服飾由上向下傳播就是指服飾由王公貴族階層向平民階層中流傳、擴散的形式，也就是“上行下效”①。因此，當時服飾的主要流行趨勢受上層階級影響。

色彩作為服飾的一部分，受到每個朝代的“色尚”影響。戰(zhàn)國陰陽家鄒衍認為，自然和社會的演變就是五行相生相克、循環(huán)不已的過程，稱為五德終始。王朝命運也可用此學說來解釋。每一代王朝，都有先天的命運，每一王朝都可歸為木德、火德、土德、金德、水德這五德之一。例如秦朝為水德尚黑，《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記錄了當時在衣服、旄旌、節(jié)旗上都使用了黑色；再如漢朝由于政權統(tǒng)治的改變，歷經(jīng)了水德尚黑、土德尚黃、火德尚赤，從漢墓陪葬坑出土的木俑中，能發(fā)現(xiàn)人物衣著的色彩多以紅、黑、暗黃色、青為主；清朝服飾配色鮮明亮麗，皇室多用明黃、藍、石青、紅、月白等高純度顏色。而到了民國改制易服時，男裝通過服飾色彩語言的變革顛覆了古典色彩的使用規(guī)律，體現(xiàn)出與封建時代截然不同的服飾色彩審美觀。在《近代中國男裝實錄》中，中式男裝以黑為主，占比約25%，藍色占比約19%，灰白各占17%（表1），這體現(xiàn)了當時男性中式服裝的總體色彩基調(diào)；而西式服裝從西方引進，以沉穩(wěn)大氣為主，色彩整體嚴謹而單調(diào)，多見黑色禮服、黑色皮鞋等。

（一）黑色服飾

黑色在民國男性服裝中運用最多。民國男性服飾主要分為三種類型，即中式、西式、中西結合式。這三種類型中，都以黑色最為普遍，運用的場合最多。在《服制》中，就有關于正式禮服色彩的描述：“大禮服料用本國絲織品，色用黑。常禮服分二種，甲種式料用本國絲織品，或棉織品，或麻線品，色用黑……凡遇喪禮，應服第二、第三條禮服時，于左腕圍以黑紗。男子禮帽分為大禮帽、常禮帽二種……色用黑。禮靴分二種……色用黑?！雹?/p>

>表1 民國中式男裝色彩分布表

>表2 服飾色彩與社會職業(yè)

常見的黑色中式服裝以長袍馬褂為主。長袍馬褂的延續(xù)體現(xiàn)了上流階層追求雅、閑的生活趣味，黑是“大道為簡”之色，黑色長袍能夠展現(xiàn)男性儒雅氣質(zhì)。從清代開始，男性就有穿長袍的習慣，顏師古注《急就篇》曰：“長衣曰袍，下至足跗，短衣曰襦，自膝以上?！雹郛敃r的長袍受嚴格的服飾制度的影響，類型多樣，顏色富麗，處處彰顯穿著者的身份地位。到了民國時期，清朝時期常見的五彩織繡長衣已經(jīng)基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全素之料，這類服飾受到中老年人以及前清遺老的熱愛。

黑色西式服飾以西裝、西褲、皮鞋套裝為主，也會搭配黑色禮帽、手杖等，彰顯人物的社會地位與審美追求。這類套裝顯得更加正式，通常運用在一些重大場合，如會面、婚禮等。黑色西裝是資本主義社會務實精神的表達，不僅能夠展現(xiàn)出男性筆挺、含蓄的形象，也表現(xiàn)了當時與國際來往頻繁、不自覺地受西方影響的社會現(xiàn)實。推行西裝比改良中裝更加困難，出于愛國心理，許多保守者支持國貨，許多中老年人仍以著中式為主，一些具有國際交流需要的人士或追求潮流的年輕人多穿西裝。

中西結合式的服裝以長袍馬褂配皮鞋的搭配為主，結合了兩者的優(yōu)點，不僅能夠體現(xiàn)中國男性儒雅瀟灑的氣度，也具有行動方便的優(yōu)點。

（二）藍色服飾

在清朝藍色就廣泛使用在服飾上。我國自古都有“尚青”文化取向，首先青色提取于“蓼藍”這種植物，我國民間廣泛種植蓼藍，因此人們便熟悉這類色彩；其次青色有樸實、高潔之意，如“青衣”“青天”“青云之士”等詞，表現(xiàn)了文人不俗、高雅的氣質(zhì)，符合中國傳統(tǒng)男性的審美。因此，清代早期受江南文化影響，服飾配色協(xié)調(diào)典雅，上至帝王、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都可以穿石青色服飾，因此石青色在宮廷和民間都備受歡迎。

受清朝服飾色彩影響，藍色廣泛運用于民國男性服飾中。與黑色服飾相比，藍色多用于夏季，如藍色長袍、青鞋等（圖1）為常見的藍色服飾，包括長袍、馬甲、長褲。藍色服飾也多用于制服中，如1907年清政府頒布《學堂冠服章程》，規(guī)定了中等以上學堂學生所穿的禮服、講堂服均為淺藍色布長衫。（圖2）

（三）灰白色服飾

灰白色在民國男性服飾中運用較多?；野咨嘁灾惺介L衫、西裝襯衫形式出現(xiàn)。首先，灰白色系顏色較淺，搭配較薄布料，多用于夏季。其次，中式灰白色長衫體現(xiàn)了男性內(nèi)斂坦蕩的氣質(zhì)，西式白色襯衫與黑色外套搭配，彰顯人物嚴謹?shù)纳顟B(tài)度。

三、男性服飾色彩的社會性演變

不同時期的男性服飾色彩體現(xiàn)了男性不同的社會角色，展現(xiàn)了不同的男性形象。封建社會時期由于上層階級審美觀的變化，導致服裝色彩在不斷變更，服飾色彩體現(xiàn)了權貴階層的主導權，且各階層服飾色彩區(qū)分嚴格。至民國時期男性服飾色彩打破了之前的封建等級意識，呈現(xiàn)出與之前完全不同的趣味，服飾色彩統(tǒng)一簡單，注重活動實用性，服飾色彩體現(xiàn)了人們不同的精神面貌。

（一）從“禮儀”到“功能”

民國之前，中國漢民族服裝不講究穿用功能，講究的是禮儀功能。從而形成了一整套以服裝來“昭名分、辯等威”的繁文縟節(jié)④。

在等級社會中，“禮儀”體現(xiàn)在服飾的方方面面，具體表現(xiàn)在服飾色彩、紋飾、款式等。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色彩等級，通過這種方式來約束人們的行為，以達到敬畏天地神靈、鞏固統(tǒng)治、維護和平的目的。周朝規(guī)定帝王的冕服形制為“上玄下纁”，體現(xiàn)了對天地的敬仰，以及帝王能夠囊括南北的宏大愿望。受五德終始說影響，秦尚水德，黑色作為最高等級色彩，只有帝王才有資格使用，其他貴族以五色服為主，平民百姓只能穿白色，因此有“布衣”之稱。再如唐代，《舊唐書·輿服志》中記載了品官服飾等級制度，黃色只能帝家使用，三品以上使用紫色，再往下為緋色、綠色、青色，庶人只能穿白色。這種色彩等級形制延續(xù)至清朝，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等級社會中，正色為統(tǒng)治階級推崇的顏色，而間色一直處于等級略低的狀態(tài)。由于服飾的主要作用不是為了穿著方便舒適，而是以禮約人，彰顯統(tǒng)治力量，因此功能性大大減弱。

至民國時期，服飾等級不復存在，服飾的主要作用由“禮儀”轉(zhuǎn)向“功能”主導。色彩在這一時期也失去了等級意義，所有色彩適用于不同階層的人。工業(yè)社會生活影響著男性的活動方式，“簡練”“方便”“靈巧”成為了此時服裝設計的主要目標。首先，這時期男性的審美從儒雅氣度轉(zhuǎn)向以展現(xiàn)氣力之美為主，男性的活動范圍也不斷擴大，素色的服飾便于工作，耐臟易清洗；其次，與色彩艷麗的服飾相比，這些素色服裝有利于統(tǒng)一人們的心理，為男性提供平等的社會條件去創(chuàng)造價值。

（二）從“權貴”到“精英”

在等級制的倫理文化下，色彩主要服務于權貴階級，中下層階級人群的穿著習慣自覺地從屬于階級統(tǒng)治下。這時期的男性獲得成功的方法十分局限，除繼承家業(yè)外，只能通過考試獲得功與名，因此此時男性審美依靠于統(tǒng)治者，追求富麗、尊貴，服飾的色彩鮮艷華麗，體現(xiàn)了權貴階層對生活的講究，作為權貴不需要去做勞費體力、不體面的工作。

>圖1 民國藍色服飾

>圖2 學堂學生服裝

然而到了民國時期，政治格局的動蕩使得升官發(fā)財、繼承家業(yè)不再是男性獲取成功的唯一途徑，沿海城市工商業(yè)的發(fā)展導致了商人的地位逐步提高，商人與士紳之間的差距愈來愈小，因此男性的審美基礎也發(fā)生了改變。在《民國男性服飾文化研究》中，作者提到民國男性在社會生活中的生存能力與自身素質(zhì)變得十分重要，因此社會關注的焦點從男性的出身地位、原有階層轉(zhuǎn)向個人能力、品德素質(zhì)等內(nèi)在條件。服飾色彩設計也由原來以裝飾為目的變?yōu)閷嵱霉δ転橹?，嚴謹理性成為這一時期男性服飾色彩的趨向，體現(xiàn)男性“求真務實”的生活態(tài)度，符合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發(fā)展的趨勢。

四、服裝色彩對社會角色表達的重要性

社會角色的確立需要具備很多內(nèi)部素質(zhì)⑤。服飾的存在能夠遮蔽我們的自然身體，展現(xiàn)出在社會中所代表的文化身體，進而確立個人在社會中所扮演的形象，因此，服飾是表達社會角色與自身身份的重要方式。

（一）服裝色彩與社會性別

社會性別的區(qū)分是基于男女的生理區(qū)別。自采集時代男性就負責在外狩獵、勞作，女性負責在內(nèi)哺育、做簡單的手工活，自然而然男性形成了健碩、有力的身體，而女性身體相對纖細、柔軟。在男權社會下，這種身體性別的不同不斷加強，豐富了社會性別文化的內(nèi)涵，形成了深刻的男女形象，如男性是堅韌的、勇敢的、理性的，女性是懦弱的、膽怯的、感性的。

在民國服裝色彩的表現(xiàn)上，同樣體現(xiàn)了社會性別的不同。女性服裝向多元化發(fā)展，流行色彩周期變短，市場主流色不斷變化。有展現(xiàn)女性魅力的鮮艷色彩的服飾，一般采用暖色調(diào)，如朱紅色、紫紅色、藕粉色、橘色、鵝黃色等，也有受西方文化影響下展現(xiàn)女性成熟美的色彩，如藍色、赭石色等，總體來說，女性服飾色彩多樣，相對自由，沒有固定的模式。男性較之女性服飾色彩單調(diào)簡潔，以黑、藍、灰白三種色系為主，與女性多彩的服飾形成鮮明對比，展現(xiàn)了男性理性強勢、樸實大方的形象。服裝色彩在性別上的差異一直延續(xù)至今，形成了刻板的印象，這種觀念使得男性更加男性化，女性更加女性化。

（二）服裝色彩與社會地位

在等級社會，權利擁有者為了與庶民拉開等級，通常依靠服飾表現(xiàn)來彰顯社會地位，服飾色彩在其中起到了關鍵作用。到了民國時期，服裝色彩不再是區(qū)分社會等級的標志之一，常常以服裝的材料質(zhì)地、樣式來作為評價社會地位的標準。

（三）服裝色彩與社會職業(yè)

民國男性服飾色彩的社會屬性還體現(xiàn)在不同的社會職業(yè)上。另據(jù)徐國楨著《上海生活》所描述的20世紀20年代的服飾情況：那些底層的勞動人民階層衣衫襤褸、多穿素色，服飾也沒有什么裝飾，常常帽子歪著、袒胸；工人們穿著藍色衫褲，并成為了他們的標志；學生、商人以及新式店員常穿西裝或者中西結合式服裝，以黑、藍為主；而舊店員以中式服飾為主。雖然服飾色彩不存在等級區(qū)分，但相應的色彩會對應某一職業(yè)，代表了這一職業(yè)的社會屬性。（表2）

此時服飾色彩種類較單調(diào)，但某些特殊的職業(yè)依然擁有他們特定色彩的制服。從圖片的比對上來看，盡管不同職業(yè)的服飾色彩有交叉，例如政界人士與勞動人民都穿黑白服飾，但是由于服裝材質(zhì)、服飾樣式、穿衣方式、裝飾等的不同，仍能體現(xiàn)出不同的社會角色。

五、結語

服飾不僅具有藝術價值，也具有多維的社會因素，因此保有永恒的生命活力。民國男性服飾色彩的變化是一場文化變革，代表了此時期男性統(tǒng)一的社會氣質(zhì)，塑造了昂揚向上、精明干練的男性形象，有利于社會的進步與發(fā)展。

分析民國男性服飾色彩的構成與社會性，可以深入了解此時期服飾色彩設計的文化意義，看到其必然性，掌握服裝色彩演變的規(guī)律，對當代服飾色彩設計帶來啟示意義。同民國時期相比，當代服飾色彩的社會性依舊存在，并延續(xù)之前一部分慣例，如服飾色彩不存在社會等級的區(qū)分，再如服飾色彩與社會職業(yè)具有緊密的聯(lián)系，如“白領”“藍領”等；但與民國時期不同的是，由于男女社會性別的差異愈來愈小，服飾色彩突破了性別刻板印象，這個現(xiàn)象將對整個社會文化帶來影響，逐步從服飾領域走向?qū)ι鐣栴}的關注。

圖表來源：

表1、表2：作者自繪

圖1：《近代中國男裝實錄》

圖2：《The Picture Story of China》by Emily Hahn

注釋：

①諸葛鎧.文明的輪回·中國服飾文化的歷程[M].北京：中國紡織出版社，2007.

②袁仄，胡月.百年衣裳·20世紀中國服裝流變[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 73-74.

③包銘新.近代中國男裝實錄[M].上海：東華大學出版社，2008：11.

④ 張競瓊，翟梅宇.民國時期服裝功能性設計的研究[J].浙江理工大學學報，2006（04）：422-426.

⑤華梅.服飾社會學[M].北京：中國紡織出版社，2005（03）：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