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非
圖/粟躍資
三月正悄無聲息消隱, 如同人生。 鳥在看不見的地方鳴叫,灰白相間的城市一角并無二樣。 櫻花打苞了, 但我們的目光被樓高阻隔, 無法洞悉人世的細微之美。
那只飛機, 嚎叫的大鳥, 正代替現(xiàn)代文明掠過我們頭頂。
——饑餓的人正在去往遠方。 他們乘坐飛機、 火車、 汽車、輪船和最原始的馬匹, 奔忙在各自的生活里。
從此窗望去, 大千世界悄然生長。
看起來一成不變的, 是誰酸疼的人生?
我在深夜飲酒, 對著白熾燈想念故人。
故人是書頁間一個沉默的詞。 我淚流滿面, 聽不見時光里的一聲應答。
我在深夜飲酒, 酒精養(yǎng)著數(shù)不清的精靈。 它們問我是誰, 去往哪里。 我敲敲自己的腦袋, 又捏捏麻木的手臂。
我不說話。
我在深夜飲酒, 有人正從遠方趕來見我, 她愛過我青澀的17歲, 和荒唐的22 歲。 我固執(zhí)地背包遠行。
那個找我的人, 一直在趕來的路上。
我在深夜飲酒, 父親在鄉(xiāng)下飲酒。 我們喝下不一樣的液體。
我原諒他的嚴厲, 他也原諒了我的無知。
在酒精里, 我們第一次達到無言的和解。
我在深夜飲酒, 空酒瓶照著我的臉, 照不見我的心。
麻園路車流熙熙攘攘, 但我心里無人提問——
我莫名作答; 我是沉默的異鄉(xiāng)人。
我來自深山。 我骨血里的沉重來自大地。 巖石給我力量, 流水曾讓我匍匐在祖先們的身上。
有一匹狼愛過我。 有一只蝴蝶傷過我的心。 無數(shù)個夜晚, 我追著群星奔跑, 氣喘吁吁, 倒在黎明到來的方向。
直到我的土地長滿野草, 撥開人頭高的野蒿, 我看見, 老虎們正悠閑地坐在我家門前。 它們喝啤酒, 斗地主, 嗑瓜子, 說笑話。
它們搶走了我最后的玩具, 一把魚骨的小刀, 它曾劃傷的年少的手指, 在一個夢遺的晚上。
它們吃完了我最后的食糧, 一只剛學會啄食的小雞。 它的母親剛剛死于狼群的利齒; 它沒有父親, 和我一樣。
它們最后推倒了我的房子, 一間四面粗糙的土墻。 東面長著我種的蘭花, 西面掛著我不知去向的父親的遺像。
我的母親軟弱無力, 她空有一具高而瘦的骨架和充盈的眼淚,但無法發(fā)出哭聲, 呆呆地望著老虎們離去。
我懦弱的年少, 咬著一棵野蒿, 第一次嘗到了苦味。 野蒿遮擋了老虎們的視線保護了我, 也絆住了我的腳, 讓我摔倒。
后來, 我走遍了一座又一座大山。 洶涌的河流, 都被我一一馴服。 我不再懷念那把被搶走的魚骨刀。 我愛上兩手空空, 滿溢的鋒利、 冰冷和無情。
后來我殺過很多的老虎, 但被摧毀的家園依舊荒草叢生。 我的父親始終沒有回來, 我的母親早成了野草下的泥土。
善良的人們不知道, 我依然害怕老虎。 依賴一株比我高的野蒿, 我想讓母親和家園從泥土里重新長出來, 我也想丟掉這把長進了命運里的刀。
山中一日, 人間19 年。 而我29 歲才到馬鬃嶺。
你早已是, 別人談資莊稼的肥料, 和我詩句里不斷出現(xiàn)卻無名無分的一個逗號。
不是因為這連綿青山, 你憑什么和我相認?
不是因為這溫潤土地, 你憑什么給我滋潤?
不是因為一縷微風, 你憑什么讓我心中一顫?
不是因為你, 我從何處獲得經(jīng)久不息的無法名狀的聲音?
不是因為你, 這廣袤土地, 這熟悉鄉(xiāng)音, 這滿眼成長起來的村莊, 憑什么給我老家一樣的溫暖與感動?
而我又將要離去, 從你曾匍匐的大地上邁過去, 從你遙遠的喘息和疲憊中邁過去, 從你曾爬過的煤層上邁過去, 從你無邊無際的悲哀幸福苦惱成功失敗歡笑眼淚絕望希望中邁過去——
如同這片越來越美好的土地, 這群越來越幸福的人。
從曾經(jīng)的歲月中, 邁過去。
撐油紙傘的人最終走進了文學史。
打電話的人轉(zhuǎn)身遁入了市中心。
密密麻麻的腳步為美景和美譽而來。 他們走過斷橋, 各自打開眼睛和內(nèi)心, 試圖帶走一整個西湖。
每個人都想帶走美景。 從古代的書生, 到當下的詩人。
而我知道, 西湖就在那里, 斷橋就在那里。
作為一個從貴州遠道而來的行吟詩人, 我只能寫下一首詩,不敢留在西湖, 便悄悄放在了時光的草稿里。
落地窗的位置長著一盆綠蘿, 那么安靜, 和喧騰的落地音響形成無言的對抗。
乖巧的少年胸前空空, 隱形的紅領巾已經(jīng)長進逐漸茁壯的血肉。 像一個個修理整齊的雕塑, 接受暖色燈光的照射。
“這是一個日新月異的時代, 你不進步, 就會落后!”
講師從省外來, 俏皮的舌頭, 吐露時代的秘密。
少年們神色沉迷, 日漸美好的生活和美夢, 早已締造在一室之外。 他們只需要準備掌聲在恰到好處時響起, 時刻準備好提問套取新生活的方向, 就已足夠。
天下已足夠太平。 少年們只知道, 溫柔的贊美, 忘記了虔誠的發(f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