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培建
房前屋后落滿厚厚的一層
除了白,安靜的聲音造不出別的顏色
我和母親彎著腰一起掃
光天化日下,關(guān)于鄉(xiāng)村的字眼
有了體溫和血型,明晰又單薄起來
要在以前,那女人會早早出門
“各家自掃門前雪”吧
沒必要再向里了,胡同的人
都搬到了地下,不知道他們是不是
又成了鄰居,只是如今
落向腳下的雪落在他們頭頂
是我,伸長脖子向里張望
一片白蹂進(jìn)視野,另一片白在對我
低語。時間的本質(zhì)更加模糊
去年女人隨一場雪化進(jìn)土里
大門緊鎖,忽然一切暗淡下來
潮濕的暮色由里向外
帶給我一個聲音:那女人
是最后一個,走時弄丟了鑰匙
胡同緊鎖,雪地里沒有腳印
什么人都沒有的時候
草,是我唯一要表白的對象
老屋坍塌,舊人故去
穿過年代的風(fēng)光著脊背進(jìn)出自如
生在兩家之間的墻頭
一會兒姓李,一會兒姓劉
呼吸悲憫哀嘆世間微涼
風(fēng)過耳畔,遙遠(yuǎn)的人與我說話
鄉(xiāng)村仿佛只存在于這顫栗的風(fēng)中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聲音
甚至連我都成了聲音里的幻覺
我跳起來,天井里長滿荒草
或許只有滿才能使其變空
風(fēng)抽打著人間,怕疼
我只能輕輕落地,輕咳一下
就像輕輕叫了一聲自己
直到三十四歲那年,一條老胡同
才在體內(nèi)打開。故鄉(xiāng)的一切
被時間包裹在銹里,早已布滿青苔
方言里的風(fēng)無人提及
像找不到童年的人找不到暮年
黃昏里寄存的憂傷
覆蓋了掉落的石頭和枯敗的雜草
它隔絕于人世存在著,作為
一種死亡,合并在鄉(xiāng)村的典籍中
如同被訴諸筆端的城鎮(zhèn)和國家
人們穿著花布衣裳閑逛于街市
而它,滿目流亡于黑白之外的荒涼
連同年久失修的空
凌駕于回憶和贊美之上
沒有姓氏的草正在試探春風(fēng)
我用乳名試探松軟的土墻
——只是簌簌地,沒有回應(yīng)
被鄉(xiāng)村游說著,在時間里趕路
追溯和回憶是同等重要的詞
夜幕初垂,冰雪交融
我隔著時空對死寂的樹林喊話
游子穿過黃昏
仿佛一塊石頭從天外隕落
世界本來沒有靜默
母親咳嗽,炊煙被吸進(jìn)肺里
韭菜露出頭,菠菜地正在灌水
春天降臨,她就不會孤單
雨會來,倒掛在枝椏
老而憂傷的關(guān)節(jié),長出新綠
陌生的女人和孩童一齊看我
像打量一行詩,身份不明被貶至此
風(fēng)吹走風(fēng)箏,線斷在樹梢
故鄉(xiāng)越飄越遠(yuǎn),我還在隱忍
多像一個被絞刑的人掐斷了繩索
立春過后,竟然有一場大雪
從屋頂,蓋過田野,染了黑發(fā)
石頭、山坡和謊言
像裹上一層加厚的棉絮
鋪開,封住村莊的口鼻
不能走漏風(fēng)聲和呼吸
墻頭樹枝在抖,院門摔得很響
我在靜默,看飛舞的雪花
不敢妄動手邊的酒
氣溫在下降,山中桃花
暫停發(fā)芽,根向下扎
探尋更古老的泉水和脈搏
與李白對飲了這杯,沉浸在
比時間更慢的微醺里
不像獠牙的冰凌一口口咬疼春天
我時刻保持仁慈和警覺
等待收留破敗的冬季和不速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