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姜燕

1

是我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那個“小矮人”，深藏在矮樹叢中的那個。

“小矮人”真的很小，不鉆進矮樹叢根本看不到。不過，你不要當真，這里的“小矮人”是一個逼真的小雕塑。盡管你看著它久了，會覺得自己真的進入了那個童話王國，然而它畢竟真的就只是個雕塑玩具而已。

玩具，我多的是。“小矮人”，也沒啥稀奇的。要是它被光明正大地展覽在草坪上，或者是某個臺子上，也許我根本就懶得看它第二眼。

但它是藏著的。那么多人都不知道，卻被我發(fā)現(xiàn)了。這就很不一般了。

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欣喜，獨自享受這個秘密，到頭來是一件很艱難也很痛苦的事情，猶如巖漿在山內(nèi)翻滾，找不到出口也是件麻煩的事情。

所以，我把樹叢中藏著“小矮人”雕塑的事告訴了最好的朋友李小以。

2

我是對著李小以的耳朵偷偷說的。

我竟然忘記了，李小以是從來不會幫人保守秘密的，所有的秘密從他的耳朵走到他的舌頭，不會超過半天。

這樣，你們知道了吧。樹叢中藏著“小矮人”的事，馬上就傳遍了全班。

課間，幾乎是全班的同學都加入了矮樹叢里找矮人的行動！

而且，大家居然找出了整整七個“小矮人”！

整整七個呀！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那一段日子，我們沉醉到尋找“小矮人”的行動中去，因為每天都會有人給“小矮人”換地方。找到的人，就再幫它們轉(zhuǎn)移。這是一個充滿神秘期待的游戲。似乎可以一直玩下去的游戲。

要不是那件事發(fā)生，這些“小矮人”估計會被我們給搬得暈頭轉(zhuǎn)向吧！

那天，兩個男生——不是我們班的，搬動“小矮人”的行動早已由我們班擴展到了很多班——為了爭奪一個“小矮人”的搬動權(quán)，在樹叢里打起來了。最關鍵的是，其中一個男生受了傷，打架的時候摔倒在樹叢中，被樹枝劃破了臉，傷口不是很大，但臉上鮮血直流的樣子的確很嚇人。

校長直接下令，禁止進入樹叢。

3

每次路過那一片又一片矮樹叢，我總是忍不住地猜測，這一片里面藏著哪個“小矮人”？那一片里又是藏著哪一個呢？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一個驚天的問題——白雪公主在哪片樹叢里呢？

七個“小矮人”，不是總和白雪公主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嗎？

假定白雪公主真的存在，那么，她一定藏在一個更加隱秘的地方，因為至今也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

我好想找個人說說自己的發(fā)現(xiàn)??！

李小以絕對是我第一個排除的人選。

思來想去，我找到另一個人。她是田馨馨，我們的班長，一個喜歡穿著蓬蓬裙的女生，據(jù)說她家里有白雪公主所有版本的玩偶。

對于一個白雪公主控，她一定比我更好奇。

果然，田馨馨一聽我的分析，立馬睜大雙眼：“真的呀！我們想辦法找一找！”

我們擊掌發(fā)誓，再也不告訴第三個人。

只要有空，我就和田馨馨在校園里轉(zhuǎn)悠。大約是看到我和田馨馨在一起，老師也不覺得我像是要“惹事”的樣子。

連續(xù)幾天，我們沒有看到“白雪公主”。倒是有一次，我瞥見樹叢里隱約有白乎乎的東西，急忙鉆進去，卻揪出來一個臟兮兮的白色塑料袋。我把袋子揚起來給田馨馨看時，學校后勤主任看見了，把我叫過去狠狠表揚了幾句，還詢問我的班級和姓名，記錄在手機上。

第二天做完操，校長就在臺上再次狠狠表揚了我，說我是個愛護學校環(huán)境的好學生，號召全班學生都向我學習。搞得我渾身都滾燙滾燙的，簡直不敢和田馨馨對視了。好在掌握我這個秘密的是田馨馨，要是換了李小以，非被他笑死不可。

不知為什么，被校長表揚后，我就不太好意思去樹叢里找“白雪公主”了。

就這樣，我慢慢忘記了尋找“白雪公主”這事兒。畢竟男生可以玩的游戲那么多，而我并不是一個做事有長性的人，哪怕是學習，也得有人跟在后面敲打才行，而一時興起的想做的事更是放棄得比誰都快。記得之前我忽然想學吹笛子，媽媽激動地帶我去報了名，買了一根很貴的笛子，一本很厚的笛子曲譜，拜的師也是市里有名的老師。去學了幾次之后，我放棄的態(tài)度比想學的欲望堅定多了，無論媽媽怎么威逼利誘我都不為所動。最后媽媽徹底死心，想把笛子掰斷，但努力了兩下，沒成功，她就順手把它扔到書櫥頂上去了，曲譜也讓媽媽送給她同事了。

過了一段日子，田馨馨在放學后攔住我，嚴肅地說：“我們談談吧。”

“談什么？”完全忘記“白雪公主”的我顯得很無辜，我又沒犯錯誤，班長大人有什么好談的呢？

我的態(tài)度讓田馨馨非常生氣，她瞪著眼睛看著我喘粗氣的樣子像極了我媽。我猜等她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會是一個脾氣不大好的媽媽。這種聯(lián)想讓我哆嗦了一下。我想起課間跟幾個哥們兒跑進一群正在竊竊私語的女生們中間搗亂，不知道那時候田馨馨是不是在里面，我趕緊補充一句：“是不是我惹你不開心了？”

“是不是？你還好意思問是不是？你忘記我們的約定了嗎？”

“約定？”我摸摸腦袋，“哦……你是說‘白雪公主的事嗎？”

“你說呢？”田馨馨的語氣緩和了一些。

“我覺得吧，應該沒有什么‘白雪公主，我們都把學校找了好幾遍了?！?/p>

“我不同意。沒有‘白雪公主，那些‘小矮人還有存在的必要嗎？‘小矮人離開了‘白雪公主就沒有意義了?！籽┕饕欢ㄓ校皇俏覀儧]有找到而已。我們要好好想想，也許我們漏掉了什么地方……”田馨馨一旦開始發(fā)表見解就會滔滔不絕，語文課上向來如此。因為語文老師欣賞她，每次都會讓她說個夠，從來也不打斷她。

偏心。我們這樣評價語文老師。

說實話，我對“白雪公主”的喜歡并沒有超過“小矮人”，就像我其實也并不那么喜歡田馨馨這樣的女生。她們都太耀眼了，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氣勢，給我壓迫感。

我喜歡平凡的人。我覺得自己注定也是個平凡人。

不過也犯不著得罪田馨馨。

得罪了田馨馨，等于間接得罪了老師。她要是去老師那里打個小報告，會給我?guī)磉B鎖的煩惱。

“那就找吧。”我說。

“你是不是不愿意？不愿意可不要勉強，強扭的瓜不甜，你是不愿意嗎……”田馨馨一開口，又讓我想起我媽。我媽每次跟我爸講理時，我爸從來都插不上嘴。我直接放棄了插嘴的想法。

最后，田馨馨給我分配了尋找的區(qū)域，說再堅持一個星期，如果一個星期后還找不到就放棄。

4

一個星期的學習時間對我來說本來就挺漫長的，現(xiàn)在又加上這個天上掉下來的任務，真是漫漫長日好難挨啊！

不好，田馨馨迎面走來了！

我趕緊朝她分配給我的區(qū)域跑去，佯裝用心找的模樣在校園里兜圈子，等到上課鈴響我再風也似的跑回教室。田馨馨朝我投來詢問的目光，我很嚴肅地朝她搖搖頭，心里是虛的。

“聰明反被聰明誤”，我好后悔當初自己眼睛太尖，為什么會發(fā)現(xiàn)“小矮人”呢？發(fā)現(xiàn)也就罷了，為什么要去把它們搬來搬去？好像冥冥之中，是那時的我給現(xiàn)在的我挖了個大坑。

沒辦法。找唄。

每天放學田馨馨都要求我跟她碰頭，匯報一下尋找的情況。如果只是匯報倒也罷了，田馨馨不僅僅要一個簡單的答案，她會刨根問底，讓我詳細說說找了哪些地方，那些地方有什么具體特征。我絞盡腦汁地描述著我看到的——圖書館后面的花圃里有一只鳥，看起來像鴿子，又像麻雀;食堂前的噴泉邊有一支沒有筆帽的筆……

田馨馨的忠實粉絲李詩婷撇著嘴在一邊煽風點火道：“編吧編吧，你一整天都跟小伙伴們玩得可歡實了，你哪里有時間去找了？”

我火了：“你們有時間跟蹤我，為什么不自己去找呢？”

“我們不要吵，還是想想辦法早日找到吧?！碧镘败罢f。

“要找你們找，我不找了！”我把書包甩到肩膀上，憤然離開教室。

就在我走出教學樓時，涼風一吹，我心中靈光一現(xiàn)：我們這樣漫無目的地找來找去，為什么不直接去問問校長呢？校長要是說壓根就沒有“白雪公主”，那事情不就結(jié)束了嗎？

這個想法讓我很激動。我甚至有點感謝那一陣涼風，果然人必須要冷靜才能恢復理智。

于是我在學校大門口等，一直等到田馨馨和李詩婷走過來。

我迎上去說：“我們?nèi)栆幌滦ｉL到底有沒有‘白雪公主，如果沒有，我們就不需要白忙了?！?/p>

不等田馨馨開口，李詩婷斜了我一眼：“你以為我們沒想過嗎？誰去問？要去你去?！?/p>

“我去就我去！”我不喜歡跟女生相處的原因就在這里，跟男生生氣了可以干一架，跟女生你不能動手，動嘴呢永遠也贏不了。我只有在心里悄悄把李詩婷想象成惡毒的后媽和可怕的女巫，平息一下自己內(nèi)心的憤怒。

“我去就我去！”說起來一鼓作氣，簡單干脆，很解氣。

然而，第二天一早，我進校門時撞見了校長，一瞬間我就怯場了。

“校長早上好。”我例行公事地問了好之后趕緊溜走。校長幾乎每天都在校門口迎接大家，他會笑著跟我們點頭問好，我們也紛紛向他問好。校長笑瞇瞇的，看起來好像認識每一個人。有些人喜歡被校長認識，并以此為榮。有些人生怕被校長認識，例如我這樣的，學習不出色，還經(jīng)常被老師揪一揪“小辮子”的。

我現(xiàn)在不僅要對田馨馨繞路走，更要時時提防遇到李詩婷。

我為什么要想到“找校長打聽”這個破主意呢？我好像又陷入了另一個深坑。

我忽然有點羨慕田馨馨，她有李詩婷幫著她出主意，一起對付我。我呢？我在腦中篩選了一下我的好哥們兒，最后，那些所謂的“好哥們兒”都從篩子中漏了出去。他們跟我一起玩樂時是鐵哥們兒，一旦惹了事一個個比兔子溜得都快，全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家伙。

一對比，我覺得自己做人有點失敗。

這失敗感讓我整個人變得很沮喪。

課間，幾個人來喊我玩我都拒絕了，我一個人在小廣場邊游蕩。

“嘿，”田馨馨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你不要因為那事苦惱了，我昨晚想了想，決定放棄了。也許從來就沒有什么‘白雪公主?！?/p>

我愣住了。

“不，我會去找校長問的?！边@句話壓根沒經(jīng)過我的同意，它自己就冒冒失失地從喉嚨里冒了出來，等我意識到我可以不這么說的時候，它已經(jīng)飛出我的嘴巴，咽不下去了。

“真的？”田馨馨眼睛亮亮的，看起來比我更意外。

說不清為什么，田馨馨眼中的亮光給了我突如其來的勇氣，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去找校長問一問。

5

校長辦公室在學校東南角的一棟小樓上，那個區(qū)域我們平時很少去。

我站在四樓教室門外的走廊上眺望著那棟樓。

小樓掩映在綠樹叢中，顯得神秘而幽靜。

我浮想聯(lián)翩，那棟樓多是學校領導們的辦公室，也許還有其他很重要的辦公用房，也許那里有比教學樓更多的攝像頭，每一個角落都被監(jiān)控到。我，一個從不拔尖的學生，突然出現(xiàn)在那里，會被盤問嗎？我以什么重要的理由走進校長室呢？最好要有一件重要的甚至是緊急的事必須向校長匯報才能順利見到校長吧……怎樣的事才是重要緊急的事呢……

算了，想千遍不如做一遍。

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即將要做的事，那樣就算碰了一鼻子灰也就我一個人知道。

放學后，我找了個借口留在教室，直到確認班里所有人都離開學校后，我悄悄地朝那棟小樓走去。

小樓被樹叢包圍，走在樹下有點陰冷，我縮了縮脖子，把外套的帽子拽上來遮住自己的腦袋，低著頭快步走到樓梯口。

還好，沒有遇見認識的老師。

我快步朝樓上跑去，在二樓樓梯口，我停了幾秒，小樓一共三層，校長室在樓上我是知道的，但具體是第幾層的哪一間我無法確定。

我吸了一口氣，從第二層一間一間地開始尋找。

第一個辦公室門開著，里面沒人，我看了一下門牌，是一間工作室，不是校長室。

第二個辦公室門虛掩著，我把臉湊到門縫邊，剛準備看個究竟，門突然開了，一個陌生的男老師站在我跟前：“你找誰？”

“嗯……我看看?！?/p>

“看什么？”

“沒……沒什么。”

“已經(jīng)放學了，沒什么就早點回家吧！”

“好?！蔽蚁癖皇┝四е?，轉(zhuǎn)身就跑下了樓。

站在樓下了，我清醒了。我不是來做壞事的，我什么壞事也沒做，為什么要這么害怕？我完全沒必要害怕呀！

對呀！我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告訴他，我是來找校長的？

我再次吸了一口氣，一步一步走上二樓。我對自己說：“不要怕，沒必要怕，我不會害怕。”

盡管心跳得“咚咚”的，我還是朝剛才的樓道走去。我看完了整個二層樓的辦公室，都沒再撞見那個男老師，在樓道盡頭，我看到了一個衛(wèi)生間，我猜他是在衛(wèi)生間里。于是我趕緊沖上三樓繼續(xù)尋找。

有了二樓的尋找經(jīng)驗，到三樓時我心里舒坦了很多，有兩個辦公室的門開著，里面有人，但沒有人盤問我。

我找到了校長室。門是關著的。

我站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伸出右手，輕輕敲了兩下，等了幾秒。

好了，沒人。

我掉頭，一口氣沖下了樓。

不知為什么，我特別開心。雖然沒有問到我想要的答案，但我至少付諸了行動。

6

接著的一整天，我跟田馨馨和李詩婷碰面時，心里不那么虛了。

我有自己的計劃——早上我在校門口見到校長時，跟校長問好后我沒有溜走，而是看了校長幾秒，只不過校長忙著跟其他老師孩子打招呼，沒有空看我。我覺得跟前一天的自己相比，我勇敢了。我不想再等到放學后找校長。

中午，從食堂吃完飯出來，我看到了校長的背影。

我遠遠跟著校長。

校長走進了樹影下，校長走向那棟小樓。

我隨后也走進了樹影中，走向那棟小樓。

校長走得很快，這種速度跟校長花白的頭發(fā)很不相稱。我跟得氣喘吁吁，爬上三樓后我站在樓梯口喘息了片刻，讓自己平靜一會兒后顯得不那么慌張，朝校長室走去。

校長室的門開著，校長正在往茶杯里倒熱水。

我伸手在半開的門上敲了敲。

“請進。”

“茅校長好?！?/p>

校長擰上茶杯蓋子，看著我，問：“你找我？”

我朝前走了兩步，說：“嗯?！?/p>

“有什么事嗎？”校長一笑，臉色就跟外面的天光一樣明亮，這讓我徹底放松了，我準備開門見山問一問校長，“白雪公主”到底存不存在。

然而，就在剛要張嘴時，我一眼瞥見校長室北邊的窗臺下，赫然擺著一尊雕塑。那尊雕塑一下子堵住了我的嘴，讓我閉嘴了。

正是“白雪公主”！

校長把“白雪公主”搬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校長居然把“白雪公主”搬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這到底是好笑的事還是讓人生氣的事？

我的目光膠著在“白雪公主”身上，也引來了校長的目光，他笑得更亮了一些，說：“可惜了這個‘白雪公主，被維護綠化的工人碰碎了。工人扔掉時，我撿來了。扔了怪可惜的。”

我定睛一瞧，果然，“白雪公主”只有上半截，下面墊著一摞舊報紙呢！

“對了，你找我什么事？”

“我……我就是來看看?！闭f完，我掉頭跑出校長室。

我只想趕緊跑到田馨馨和李詩婷跟前，告訴她們，學校里真的有“白雪公主”！

如果她們不相信，我就領著她們到校長室來。到時候如果校長還這樣好脾氣地問我，也許我就能一五一十地從容地把來龍去脈講給他聽了。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