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明
莫儷約我在邱家醬園前的小廣場見面。電話里,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低沉嘶啞,讓人莫名地傷感。我心里咯噔一響。年前,我介紹她去吳明的演藝吧上班,每晚就唱四首歌,順便推銷點酒水,一個月下來有五千多的收入。她低著頭,一臉的不愿意。我知道她想去文化館,哪怕是臨時工也情愿,但文化館不是我能說了算的。我有些沮喪。吳明來解了圍,他一個勁兒地說,放心,放心,就出出場吼幾嗓子,工作輕松得很。說這話的時候,吳明還對我擠了擠眼。
后來,莫儷對我說,她到演藝吧唱歌倒沒啥,只是不喜歡里面的氛圍。在演藝吧里消費的除了年輕人,多是油膩中年男,個個眼睛里長了舌頭。那些舌頭在閃爍明滅的燈影下伸展卷曲,讓人渾身都不舒服?!斑@也算是個問題。”吳明聳了聳肩膀說,“像我這種出淤泥而不染的男人都快絕種了。”吳明的臉皮夠厚的,以前他開夜總會——其實就一摸摸歌吧,昏黑的燈光下,喝醉了酒的男男女女摟摟抱抱,呼哧亂啃,沒個正行。幸好遇上嚴打,摸摸歌吧開不下去了,改成了演藝吧。這其中的緣由,我不能講給莫儷聽,怕她受不了。用吳明的話說,莫儷是個純粹的孩子。過去的糗事就讓它過去,沒必要拿在人前說,給人添堵。潮流激蕩,莫儷所在的文化公司玩完了,她幾次找我?guī)退谊P系,爭取到文化館去,讓我都怕了。我找吳明,爭取讓莫儷到他的演藝吧上班。吳明眼睛一亮,捋了捋頭發(fā)說:“你說的莫儷是不是會唱川劇的那個莫儷?”在得到肯定后,吳明拍了一下大腿根說:“那可是人才啊,莫說來上班,就是天天坐著,也得開工資啊?!?/p>
這話聽著就怪瘆人,我說吳明你是想讓莫儷來坐臺啊?吳明連連搖手說:“兄弟,你這是哪里的話,現(xiàn)在什么最珍貴?人才??!咱們得尊重人才,充分發(fā)揮人才的作用。得了,讓莫儷老師來我這里準沒錯,這演藝吧的舞臺就是她的了,別說唱歌,就是唱川劇都沒問題。沒班子?那也不是問題,買幾十張川劇碟子不就行了?你放心,我保證買的都是正版,原味川劇。”我說這些我都沒啥擔心的,就是不放心你。吳明怪笑,拍了拍胸口說,都是朋友,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莫儷到吳明的演藝吧上班,我去捧了兩次場。見我來,莫儷很高興,唱了一段《白鱔觀景》。燈光流轉,莫儷手執(zhí)話筒站在鋪著紅絨毯的小舞臺上,演繹白鱔仙姑,把幾個正在喝酒的小年輕看得目瞪口呆。朦朧的燈光下,莫儷舉手投足有板有眼,她的唱腔音韻飽滿,委婉深情。時光倏忽倒退,莫儷在城樓上踮著腳步虛空舞著水袖的身影在我眼前鋪展開來。我前腳剛踏進回憶的門檻,一個小年輕哐地一下,把酒瓶砸在地上,說唱的什么玩意兒嘛。吳明臉色蒼白,從后臺跑出來,又是送酒又是道歉,小年輕才罷休。莫儷哭喪著臉走下臺來。
“我是不是唱錯了?”她低著頭問我。
“沒錯?!蔽姨蛄颂蜃齑秸f,“是我們都老了?!?/p>
“呸,你才老了。”莫儷說,“我才十八歲。”
很多時候,老去的不是年齡,是生活的狀態(tài)。二十六歲的莫儷堅信自己十八歲,說明她的精神狀態(tài)很好。和我不一樣,我不過三十,內心早已是秋后樹枝上的蜘蛛網,千瘡百孔。有些東西不管時間如何流逝始終存在,譬如我和莫儷,從小在一條巷子里長大;有些東西卻沒法說得明白,比如莫儷對川劇的態(tài)度。生活如戲,但她入戲太深了?!澳獌陌镞€揣著本宋詞,有那么厚?!眳敲魃扉_手指,表情夸張地說。我覺得讀書是個好習慣,沒什么好奇怪的。吳明點了點頭,一臉嚴肅地說:“我也要好好讀讀書。”
無事不登三寶殿。莫儷說要見一面,電話里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非得見了面談。仿佛我是她閨蜜,只要是事兒就得分享一下。已經入夏,女貞子樹的花開得分外繁烈,一串串一簇簇,在墨綠的枝頭招搖,濃郁的花香肆意流淌,讓人眩暈。
我不知道莫儷為什么會把會面的地點定在邱家醬園的小廣場上——那個只有巴掌大的地方根本不配稱為廣場。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會鉆過寬窄巷子從那里經過。寬窄巷子是兩家人互不相容的一個范例,現(xiàn)在倒成了古城的一個景點,每天都有人來拍照。我從巷子穿過,主要是抄近路,可以少走百十米路。醬園廣場前面有一株粗大的黃葛樹,枝繁葉茂,把陽光生生截斷了,很是陰涼。平時,樹下坐滿了老頭兒和老太太,衣著簡樸,頭發(fā)花白,但個個精神矍鑠,仿佛打了雞血。他們坐在自帶的小板凳上圍坐在樹下打撲克。通常是打撲克的人少,圍觀的人多,一片喧嘩。我曾經產生過錯覺,以為那是一塊風水寶地,會讓老人們變得年輕。
我站在廣場的黃葛樹下等莫儷。幾個老人邊打撲克邊朝我瞟。他們的目光不懷好意,讓人如芒刺在背。我想撩起衣角扇風,才發(fā)現(xiàn)穿的是短體恤,心里有些毛躁。女人出門總是麻煩,恨不能把全身的花都綻放出來。莫儷尤其如此。除了嘴唇有點厚之外,在廣東巷的女孩子里,莫儷算得上比較漂亮的。大凡姿色出眾的姑娘總會有點驕傲,莫儷也不例外,于是便得罪了巷子里不少人,大多是女孩子們和她們的男朋友。大伙兒便拿她的嘴說事,說她是嫦娥下凡被豬八戒親了一口,好好兒的一張臉全毀了。話是長了腿的,很快就跑到莫儷耳朵里了。她很傷心。一次聚會,她當著大伙兒的面問我:“馬偉,你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我的嘴是不是長得像豬嘴?”我回答她:“瞎說,你那是性感!”彼時,我已醉眼朦朧,用手托著她的下巴,說:“你的嘴唇比舒淇的都要性感?!?/p>
大伙兒都看得出來,我的舉止輕佻,言不由衷——舒淇是明星,莫儷只是文化館一外包人員,身份天差地別。所謂“外包”也就是文化館有忙不過來的活兒,把臺子搭好了,請人來唱戲而已。說莫儷是“外包人員”有點兒抬舉她,她充其量是接了活兒的文化公司請去的臨時工。我沒有覺得當一個臨時工有什么不好,至少我對莫儷沒有任何貶低的意思。有時候,我覺得自己還不如她快活——在臺上,她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而我只能把工作和生活中的憂傷苦悶放在酒精里,浸泡出一個個虛無的夢想,最后變成無端的抽搐與失眠。
我說莫儷性感的時候,她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摟住我的脖子,狠狠地吻了我一下。她的嘴唇飽滿溫潤,還帶著股甜香。我的腦袋轟地一響,酒很快上了頭,我對自己說:“莫儷,我要娶你?!焙髞?,我把這個想法講給她聽,她噗嗤一聲笑了,說:“你想多了?!?/p>
莫儷是有想法的姑娘,絕不會貿然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一個事業(yè)單位的小職員,用她的話說“好歹要找一個才貌雙全的相公”。我承認自己讀過幾本書,能說會寫。她莞爾一笑說,馬偉,你太女了;再說,你存折上也沒攢幾個錢吧?好歹一個巷子里長大的,這廝一點兒舊情也不念,分秒把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自信摧成粉末。
這都是莫儷還沒有去吳明演藝吧前的事情,現(xiàn)在講出來,只是想說明一下,莫儷并不像吳明對我說的那樣“純粹”。但我還是愿意和莫儷一起分享她的事情,哪怕她明確提出讓我再為她找一份“好一點”的工作。
莫儷牽著莫大方從街角走過來。我皺了皺眉頭,滿腔的激情像退潮的海水,三五兩下只剩下一堆茍延殘喘的泡沫。莫大方是莫儷的爺爺。老頭兒大臉盤子大嗓門,一說話,臉上的皺紋如同內心洶涌的悲傷。對自己曾討過生活的涪江,莫大方有太多關于水運歷史的講述,可往往聚不了題,說不上五句話就會扯到城市和官員們身上去,他的情緒如波光粼粼的江水,隱藏了太多不滿和憤懣。從船務局退休后,城市正在擴張,薪水微薄的他除了望著生長的樓房發(fā)出感嘆外,只能惱恨自己在水面上呆得太久,以至于忘記了還有城市和一些胡亂生長的東西等待著他。這讓他感到無比失落,時常喝醉了酒跑到城墻上去罵人。他罵人沒有定向,詞匯卻很豐富,吸引了一大批憤世嫉俗的老頭兒。時間久了,莫大方罵人詞窮,便開始講述年輕時候拉纖行船的水上經歷,且大多是自己和女人之間的那些糗事。莫大方說他行船回來后,常去碼頭找他的相好。碼頭邊一溜邊的青瓦房已經衰朽不堪,讓他常常在做愛的時候,產生房子上的椽子或是瓦片會掉下來打在他的脊背上的想法——那些虛妄的想法從未變成現(xiàn)實,倒是青石街面上突兀響起的腳步聲讓他驚懼,讓他力不從心,每一次都在緊要關頭敗下陣來,讓人家很不高興,后來就不要他去了。莫大方的講述令人浮想聯(lián)翩,受到老頭兒們的歡迎,大伙兒便邀他去廣場上打撲克擺龍門陣。這讓他很快找到了存在感。
廣場上老頭兒老太太多,莫大方能找到話題聊天,讓他感到快活。莫儷的媽媽方青對他沒事兒就去廣場找一幫子老頭兒老太太聊天頗為不滿,別看都發(fā)白齒缺,差著輩兒呢。她不擔心莫大方會給她和老莫找個后媽回來——作為兒媳婦兒,她在家里沒有多少話語權,更何況丈夫老莫和他姐姐都站在同一戰(zhàn)線上,堅決反對莫大方再婚:快八十歲的人了,找個老太太回來,不是累贅么?莫大方去廣場就圖一個嘴上的快活,刷刷存在感。老莫要做生意,只有方青扶著莫大方去廣場。時間久了,也就嫌煩了。
莫儷說她媽媽約了人打麻將,她順便帶爺爺?shù)綇V場上來坐坐。莫大方瞇著眼看我,說:“這不是陳家的那個小猴子么?”我說我姓馬,叫馬偉。老頭吧嗒了一下嘴,搖了搖頭,把臉撇開了,掃視圍坐在黃葛樹下的老人們。
“又少了一個?!蹦蠓礁袊@說,“見天走一個,熟人是越來越少嘍?!?/p>
都是閻王惦記著的人,說沒就沒了。莫大方有些傷感。但那些傷感很快就消散了。圍坐在樹下的人堆里又多出了幾張新面孔。老頭眨巴著眼,對莫儷說,走,扶我到樹底下去坐。
“讓他呆在這里,我們找個地方去喝茶,好好兒說話。”安頓好爺爺,莫儷掏出手絹扇風,細密的汗珠在鼻頭上閃閃發(fā)亮。她的嘴唇更加飽滿了,我咽了咽口水。
莫儷的聲音還是那么甜,甜得像滾過蜜的湯圓兒。上小學的時候,我常常去莫儷家里聽莫大方擺龍門陣,其實是想多看一眼莫儷,聽聽她的聲音。但莫儷老是呆在屋子里不出來,咿咿呀呀練聲,讓莫大方心煩意亂,拍著桌子吼:“叫喪?。 蔽葑永锫曇舻拖聛?,過一會兒發(fā)出“咿——”的一聲顫音,把莫大方額頭上的皺紋激蕩成水面的波浪,一層層翻起來。
莫儷八歲起便開始學習川劇了。
莫儷學習川劇和她爸老莫有極大的關系。老莫殺豬賣肉,刀法精絕,人說要九兩,他一刀下去絕不會多出半兩,算是廣東巷的奇人。除了殺豬賣肉,老莫還喜歡川劇,背得好些本子,沒事兒就到南城門茶樓串一票。作為票友,老莫不唱男聲,唱女聲。實在難以想象,長得五大三粗的老莫扭扭捏捏扮女生是個什么樣。但聽我媽說,老莫唱得好,一開口,讓人感覺是曾梅芳在唱。
小時候,為了吃糖,我和莫儷跟老莫到華光廟去看戲。戲臺上,滿臉油彩的大臉姑娘咿咿呀呀。老莫說那不是個娘們兒,是曾梅芳,嘖嘖,天生好嗓子。
曾梅芳一大老爺們兒,扭著水桶腰唱女聲,把老莫迷得神魂顛倒,厚著臉皮要拜曾梅芳為師。曾梅芳好歹是個角兒,哪能隨便收徒。老莫花了半條豬,曾梅芳才勉強同意教他幾招。半道出家,老莫的骨節(jié)兒都長實了,沒法練身段,只能從嗓子上下功夫;加上常年殺豬,身上沾染了戾氣,嗓子也細不到哪兒去。曾梅芳讓他每天嘴里含個乒乓球,一說話便往嘴里吸氣。乒乓球咬壞了十幾個,改用核桃。核桃皮實,在老莫嘴里也變得滑溜起來。好幾次,我找莫儷玩兒,老莫從嘴里嘟嚕出倆核桃出來,核桃皮薄脆,用指頭一彈就跑出核桃仁來。老莫把核桃仁交給我和莫儷吃,我怕上面有他的口水,連連搖頭。嘟嚕了一撮箕核桃,老莫一說話就嘶嘶作響。
老莫資質有限,頂多成個票友,決定讓女兒來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帶著莫儷去找曾梅芳拜師。曾梅芳是川劇團的頂梁柱,能唱《皮金滾燈》《白門樓》,也唱《二回門》,但真正讓他聲名鵲起的是反串花旦。老莫覺得讓莫儷跟曾梅芳學唱戲,前途無量。莫大方堅決不同意孫女學唱戲,認為那是下賤門路。莫儷便和爺爺對著干,天天在家里練聲,氣得莫大方手腳亂顫。
“三教九流啥不好選,偏就選了個下賤的行當?!”莫大方對孫女兒學習川劇極為反感。老頭兒自己拉過纖當過船夫,已經夠讓人瞧不起了,沒想家里還有人選了個比自己還要差的,這不是走下坡路了?莫家算是完了。莫大方拍著大腿哀嘆,老子上輩子做了啥子孽哦,搞得現(xiàn)在一代不如一代!
好幾次,我去找莫儷玩兒,她都躲在屋子里練嗓子不出來,讓我很是失望。我媽說練嗓子得大大方方的啊,老對著墻根練咋行?怎么也得到寬敞點的地方練才能吼出氣勢。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和莫儷商量去城樓上練嗓。
“那不是全巷子的人都曉得了?”莫儷連連搖頭,“我才不要讓大家曉得我在學唱川劇呢?!?/p>
真不知道這丫頭是怎么想的,學唱川劇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兒?!拔覡敔斦f唱戲是下賤的行當?!蹦獌T著嘴說。
“那你還天天在家里練?”我有些納悶。
“爺爺不喜歡的我偏要去做?!蹦獌f:“他老是不讓我干這干那,我就偏偏做給他看?!?/p>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好勸她,你已經唱上了,將來還得到舞臺上去唱,超過你爸,超過老曾,一個廣東巷算什么?莫儷眼睛亮了起來,想了想,低聲說,那我就小聲唱。
一下了學,我就到城樓上去等莫儷。莫儷來了,東瞅瞅西望望,見沒外人,干咳一聲對我說:“馬偉,你幫我看著點兒,別讓外人上來?!背菢鞘枪矆鏊夜艿米e人的腿?但我還是使勁點了點頭。站在墻根處,莫儷虛空挽了個水袖,輕輕嘆一聲,低聲淺唱。我被她的姿勢吸引了,張大了嘴。她白了我一眼:“轉過頭去,你盯著,我唱不出來?!?/p>
我坐在城墻跺上,背對著莫儷,聽她哼唱。風從江面上吹過來,穿過街巷,撲倒在地面上,潮潮的;我整個身體仿佛浸泡在水中,水草撓著我的腳丫和腰肢,溫柔而又調皮。
在莫儷的低聲淺唱中,廣東巷的燈光次第亮起來。廣東巷名頭響亮,但卻和廣東一點兒也不搭邊。聽老一輩的人講,以前水運發(fā)達的時候,有廣東過來的客商在巷子口建了會館,還修建了戲樓,夜夜鑼鼓,十分熱鬧。古城棚戶區(qū)由廣東巷、江西街、外南街三個地方組成,緊挨著涪江碼頭,棚戶區(qū)沒有改造前,從碼頭上過來,全是青瓦房,街道是青石板鋪成的,已經踩得光滑。街面上飄蕩著火鍋味兒、煙葉味兒和濃濃的汗味兒。店鋪前的屋檐上,挑著招牌旗子,顏色陳舊。據(jù)莫大方講,以前碼頭水運興盛,商旅往來頻繁,這一片兒比城里還鬧熱。到了傍晚,低矮的門房里漏出光來,便有抹了脂粉的女人,或靠在門柱上,覷街面上的人;或叼了細長的煙桿兒,在昏暗里站定,見著走單的男人便輕咳一聲,抑或大大方方招呼去屋里坐。那些拉纖行船的人在吊樓里或是街面的店鋪中吃過茶酒,一身勞乏都散去一半,又在這街面的門房里,享受和船上不一樣的溫暖。有相好的,也有不識得的,都溫言細語。在這小天地里,洗個熱水澡熱水腳,吃一碗醪糟蛋,親熱一番,最后把掙來的錢分一些給女人。相好的知道男人的不容易,不愿意要這錢,紅著眼睛囑咐男人注意安全,不要讓水里的猴子拉住了。行船的人心比骨頭軟,嘆一口氣,悄悄把錢放在梳妝臺或者是柜子上才走。跑船拉纖,心里便有了些細細的牽掛,如同饑渴勞累時,在荒野河灘做鼎鍋飯冒起的縷縷炊煙。
莫大方年輕的時候當過纖夫,用他的話說,稀奇古怪的事情見得多了。關于跑船拉纖和古城這一片兒的舊事,他最是熟悉不過,且講得繪聲繪色。他的講述總能吸引住人,連在高中教書的老鄧聽了都感慨不已:就這水平,不比個作家差!
繁華不再,卻能勾起人的好奇。我用了好幾年的時間,在這一片青瓦房里尋找古城昔日的風光,除了在墻角的泥土里翻到幾片爛瓦和灰撲撲的地牯牛之外,沒找到會館和戲樓的影子。我和莫儷穿過巷子,爬上高高的南城樓,只看見低矮的青瓦房灰蛇一樣蜿蜒伏在地面上,街道兩旁伸出來的各色遮陽傘和篷布把街道擠成一溜縫。趕場的人在那道縫里躲躲閃閃,有的像狐貍,有的像兔子,有的像螃蟹,倏忽往來,看不清面目。我把這個奇妙的想法告訴給莫儷,她癟了癟嘴說:“你的比方實在是差勁得很,回去好好補補課?!?/p>
一溜沿兒的青瓦房多是柵架結構,墻面是敷了黏土的竹篾夾上去的,薄薄的一層,很不隔音,一到飯點,鍋碗瓢盆的聲音、吵鬧的聲音混著飯菜的香味兒在瓦面下亂竄。吃飯的時候,父親就用筷子敲著盤子抱怨,竄味兒了,竄味兒了。我覺得好,一個菜里有幾家人的味兒??上У氖悄獌揖嚯x我們有些遠,沒有她媽媽做出的水煮肉片的味兒,實在令人遺憾。方青做的水煮肉片是廣東巷的一絕。一想起她做的水煮肉片,我就會流口水。
在廣東巷吃了五十年多年竄味兒的菜,父親發(fā)誓要到城中心去搞一套商品房住。關于城市開發(fā)和古城棚戶區(qū)改造是他最關心的事情,一有風吹草動,他便莫名地興奮,讓我媽給加菜,他要喝一杯。家里的酒瓶子越壘越多,也沒見有人來開發(fā)廣東巷,父親有些氣餒。就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古城棚戶區(qū)改造來了,一拿到賠償款,父親便去城中心買了套商品房。算是上樓了,父親對我媽說,今后給我們馬偉找媳婦兒也得上個檔次。
我和莫儷在古城找了家茶館坐下。這里離醬園廣場近,能照看到莫大方。其實,莫大方不需要莫儷照顧,不到十分鐘,他就和幾個生面孔的老頭兒老太太接上了頭,處得相當融洽。
莫儷低著頭看茶杯。青綠色的茶葉在杯子里浮沉,葉片上的絨毛散開來,圍著茶葉打轉,繾綣不舍的樣子。我說莫儷心急火燎把我拽來,不是讓我陪著你靜坐吧?她瞟了我一眼,眼波流轉,讓我差點兒把想要娶她的話飚出來。
“馬偉,你覺得吳明這個人咋樣?”莫儷啜了一口茶水說。
“吳明是不是欺負你了?”吳明是我的哥們兒,我們中學一個班,一起逃過學,一起打過架,一起看過小電影,但他后來開了摸摸歌吧……我把莫儷介紹到他的演藝吧上班,這些經歷從沒有給莫儷講過,難不成他老毛病又犯了,想打莫儷的主意?我有些惱火:“這個混蛋,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欺負到你的頭上了……”
“你想什么呢?”莫儷皺了皺眉頭,說:“吳明對我很好?!?/p>
莫儷初到演藝吧,以為是吳明看上了她唱川劇的底子,一開口就是川劇,即使唱歌也帶著川劇的腔調,來場子里消費的小年輕哪聽得懂這個,嚷嚷著讓莫儷一邊涼快去,是吳明給她解的圍。吳明建議莫儷就唱戲劇腔調濃的歌曲,比如《貴妃醉酒》,比如《前門情思大碗茶》,不多唱,每晚就三首。莫儷底子厚,很快在演藝吧站穩(wěn)了腳。其他演藝人員不干了,莫儷一晚就唱三首歌,憑啥和大伙兒拿一樣的錢?紛紛要求漲工資。吳明又站出來力挺莫儷。最讓莫儷感動的是,演藝吧里時常有油膩大叔來玩,喝醉了酒,把莫儷當成銷酒的小妹了,拉著要求陪酒。陪酒也就罷了,手還長了腳,不經意間往不該跑的地方跑。一見到這種情況,吳明總是第一時間站在莫儷身前。那些家伙打趣吳明:老吳會心疼人了,怕不是要給大家找一個嫂子?吳明嘿嘿笑。
莫儷覺得吳明對自己好。莫儷就是這樣一個姑娘:容易感動。聽莫儷講吳明的好,我心里酸溜溜的。吳明還讀書了。白天,演藝吧里沒人來,吳明翹著二郎腿,呷著咖啡,一本正經地讀唐詩宋詞——為了討莫儷的歡心,這小子沒少下功夫。
“馬偉,我想了很久,覺得吳明人不錯。更重要的是還有共同語言?!蹦獌f,“我想和他處處。”
我差點一口茶嗆在嗓子眼兒上,半天沒回過神來。莫儷找我來,就是要告訴我,她要和吳明好上了?莫儷拉過我的手說:“從小你都護著我,我倆比閨蜜還要好,這么大的事兒,我當然得和你商量?!蔽铱此荒樞腋5哪?,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我陪著莫儷去城樓上練嗓,我媽對方青說,咱們馬偉和你們家莫儷簡直是天生一對兒。方青舌頭頂出兩片瓜子皮,說黃瓜還沒有起蒂呢,屁大點的娃兒懂個啥。老莫是巷子里唯一一個會唱戲的屠戶,經濟條件比一般人家殷實,方青時不時從油膩膩的錢箱抓一把錢,買衣服買化妝品。只要買了新衣服,方青就搖搖擺擺挨家串門,讓人家稱贊她的新衣服。我媽就多次稱贊方青簡直是模特身材,什么衣裳往身上一套都光彩照人——不僅當著方青說,還當著老莫的面說,老莫很高興,割肉的時候總會多出一二兩來。
我媽對方青的驕傲很是不滿,告誡我不要和莫儷走得太近。她說,也不曉得老莫是咋想的,都這年頭了還讓娃兒去學川劇,再說現(xiàn)在的人都看電視去了,就是學成了誰還去看川劇?我想告訴母親,莫儷是真心喜歡川劇的,但這是我和莫儷之間的秘密。莫儷說,很多次走過華光廟的戲樓時,她都看見自己站在舞臺上,頭上的花鈿隨著碎步輕輕顫動;鑼鼓聲中,水袖翻飛,仿佛腳下踩著云彩,要往天邊飛去……
莫儷給我講述的時候,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好笑,因為她是認真的。在城樓上練嗓的時候,莫儷還練走臺,練劈叉,拿大頂。她劈叉能堅持十分鐘,讓我看著都疼。她把這些講給我聽,是把我當做最親密的朋友。就如同現(xiàn)在,她要和吳明處朋友,也來征求我的意見。我難受極了:她不明白我對她的心么?雖然她曾明確告訴過我,不會嫁給我這樣的“閨蜜”,但也不該和吳明好呀。我說你了解吳明不?
“喜歡一個人不需要了解他的過去。”莫儷說,“只要他將來對我好就行?!?/p>
她的話讓我打消了控訴吳明“罪狀”的念頭。我低下頭喝茶。清香宜人的茶水變得苦澀。窗外,三三兩兩的游人走走停停,指指點點,像是在演啞劇。
和莫儷在古城分開后,我好幾個月都沒有聽到過她的消息。也許是我刻意回避,也許是太忙了,沒有想過打聽她的消息。有那么幾回,吳明打電話讓我去喝酒,我以要搞創(chuàng)作為由推辭了。閑暇的時候,我看書打發(fā)時間,順便寫寫小說,沒想幾篇小說在刊物上發(fā)表了,掙了點稿費,激發(fā)了我創(chuàng)作的興趣。在單位里,我干的是些無關大局的活兒,很難入領導的法眼,升職基本無望。寫寫小說還能掙點小錢,讓我找到某種寄托,順帶來的好處是,和幾個搞文化的人成了朋友,隔三差五整個酒局,收獲一耳朵的贊譽。
一次,在酒局上意外見到老曾,應該叫曾老——曾梅芳,老頭滿頭銀絲,腕戴佛珠,舉手投足一股大師范兒。我記得,莫儷跟著他學戲沒幾年,劇團就解散了,他拉了幾個要好的演員組了個草臺班子,到鄉(xiāng)村去演出。按照老曾的想法,鄉(xiāng)村偏僻文化生活嚴重缺乏,特別是那些遠離城鎮(zhèn)的山區(qū),出個門都難,更別說文化生活了,劇團下鄉(xiāng)演出不愁沒有市場。但現(xiàn)實卻狠狠地打了他一記耳光:幾年光景,連最偏遠的山村里,家家戶戶都買了電視,川劇根本就沒人看。老曾只好拖著一班人跑廟會。其間,有人過生日請劇團去演唱,臺上,老曾賣力演唱,臺下酒肉飄香,沒一個人的眼光朝臺上瞟過。老曾突然啞了聲,拖著水袖走下臺,對幾個伙伴說,不唱了,這玩意兒完了。
曾梅芳說,有一段時間,他想起關門弟子莫儷來,莫儷雖然學戲的時間短,但模樣好,聲音甜,入戲深,要是有她在,劇團說不定還會火幾年。這只是他的臆想,在一幫子老演員面前,莫儷就是個不入閣的孩子,頂多算半個票友。
草臺班子解散后,曾梅芳無所適從,去東門市場賣菜。他沒做過生意,算賬慢,買菜的人要搭幾棵蔥搭兩頭蒜,沒幾年本錢都搭進去了。反倒是票友老莫幫了他一把。老莫和幾個票友湊了一筆錢,幫他開了一家文化公司。
“現(xiàn)在,莫儷可是咱們公司的臺柱子。”曾梅芳說,莫儷就是公司盈利的保障。眼前這個曾讓人備受尊崇的老人何時變得如此市儈,讓人唏噓。曾梅芳似乎看出眾人眼里的不屑,把佛珠攥在手里,半仰著頭感慨道:還是以前好啊,人心里干凈,生活里有藝術。眾人都說,曾老就是藝術泰斗,對文化藝術貢獻功不可沒,云云。桌上嚷嚷聲一片,馬屁與唾沫齊飛,混著酒香,讓人沉醉。有人提議為曾老敬一杯,曾梅芳端著酒杯顫巍巍地站起來說,我還是喜歡以前,可以單純地唱戲,哎,現(xiàn)在想唱也沒地兒唱了。
和曾梅芳的感慨比起來,我更關心莫儷。莫儷不是在吳明的演藝吧上班么?先前,莫儷在幾個廣告文化公司輾轉,串串場,還是我介紹她到吳明的演藝吧上班,半年前,她告訴我要和吳明處朋友,怎么又到曾梅芳的文化公司去了?我想莫儷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心里驀地生出絲絲縷縷的牽掛來。
我給莫儷打電話,還是在古城的那家茶館喝茶。她裹在一件寬大的羽絨服里,衣領上的貂皮帽子特別夸張,蓬松的金栗色皮毛襯得她的臉愈加窄小。我站在茶館門前等她,街道上冷冷清清,那些刻意打造出古舊顏色的門店毫無生氣可言。翻新過的石板街面上生出斑斑點點的青苔和灰色的狗尿苔。莫儷踩著高跟鞋從街面上走過來,有那么一剎那,我覺得這個場景是那么熟悉,仿佛在哪里見過。
羽絨服有些臃腫,莫儷挪了挪椅子才坐下來。她把戴在頭上的帽子理在后面,露出白皙的脖子。她的臉小而蒼白,仿佛很久沒有見過陽光。我給她點了一杯飄雪,她怕冷似地捧在手上。茉莉花的清香從杯子里飄逸而出,空氣中充滿溫婉的分子,但她看起來沒有一絲的愉悅。我們就這樣坐著。沉默讓人尷尬,我就問她和吳明處得咋樣,她抿了一口茶,漫不經心地說:“分手了。”
莫儷和吳明處朋友不久,吳明的前妻帶著弟弟到演藝吧要錢。吳明的前妻和他是在摸摸歌吧里認識的,離婚的時候要求吳明每月給兩千塊錢的生活費,吳明每月準時打在她的卡上,但她覺得吳明給得有些少了,來找吳明每月增加一千塊。吳明是不愿吃虧的主,倆人吵了起來,莫儷就去勸解。那女人正找不到發(fā)泄的地方,看了看莫儷說:是說吳明個王八蛋舍不得拿出錢來,原來都給了這個婊子!莫儷不承認自己是婊子。兩個女人先是口角對戰(zhàn)。女人是風月場上混過的,言辭犀利,莫儷沒有招架的份兒,女人占了上風,繼而拳腳相加。吳明想去幫莫儷忙,被前妻的弟弟一拳打在鼻子上,頓時開了花。莫儷也不是那女人的對手,臉被撓了一把,頭發(fā)又被扯掉了一綹,一個多月沒好意思上臺唱歌。莫儷突然覺得吳明窩囊,沒點兒男人氣,看著自己的女人受欺負只有眼睜睜看著。吳明委屈:我還不是被打了!兩人無話。莫儷沒去演藝吧的那段時間里,吳明又和一個來客串的姑娘好上了,雖然偷偷摸摸,莫儷還是察覺到了,對吳明深感失望。
莫儷講起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深深地自責:要是我早一點兒告訴她吳明是什么樣的人,她就不會經歷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了。“吳明其實并不愛我,他只是圖個新鮮感,新鮮感過了,什么都結束了。”莫儷看出我的局促,淡淡地說。
“早一點兒看清楚這個人也好,時間久了,我還不知道怎么辦呢。”莫儷嘆了口氣說。我想起和吳明一起去涪江里游泳的情形,我們穿過城樓門,鉆過狹小擁擠的街巷,跑向河邊。兩條江的水流在叫做幺口子的地方交匯,劃出一條分明的線條;江中長滿青草的小汀上,歇腳的白鶴梳理著羽毛,短腿的麻鴨護著腹下的蛋,警覺地四方張望。拔掉了衣褲的吳明如同一尾黑色的魚,在水中倏忽射出幾米。我還在磨磨蹭蹭地試探水溫,吳明早已站在小汀上,看驚起的白鶴和麻鴨,狼狽地飛落到水中,順著流水飄向遠處。吳明揮著手喊:馬偉,膽子大一點兒,往前沖。這個場景恍惚還在眼前。我說吳明怎么會變成這樣子呢?莫儷別過頭,吐出一片噙了許久的茶葉,繼續(xù)講述自己的故事。
和吳明分手后,莫儷在家里呆了二十多天。她需要時間來療傷。莫大方生了病,也需要人照顧。這個在水上橫行了半輩子的人終于把自己安放在了床榻上,再也無力走到廣場上去講述昔日行船的經歷,那些充滿葷腥和冒險的故事隨著他軀體的衰弱成為了其他老人閑聊的話題。在最后的日子里,讓莫大方覺得丟了莫家臉面的孫女莫儷陪著他靜靜走過,莫大方幡然悔悟:這才是自己最親的人!要是以前支持她走自己的路,保不準孫女能考上個戲曲學校,還能到電視臺去演唱呢?,F(xiàn)在一切都晚了。沒能看著莫儷走上舞臺唱戲反倒成了老頭心里的一個遺憾。莫儷說,爺爺和她達成了和解。回光返照時,莫大方竟然吼出了幾句行船時吆喝的號子,讓莫儷熱淚盈眶。
為莫大方主持葬禮的是曾梅芳,要是莫大方還活著,會覺得是一種諷刺。葬禮上,曾梅芳唱了一段喪歌:勸亡者莫悲哀,莫把陽世掛胸懷,堯和舜帝都是死,死后之身土里埋;人生無百歲,百歲又如何,古來多少英雄輩,不免俛首困山河……
曾梅芳唱的喪歌和繃著道士腔的喪歌完全不一樣,他有深厚的川劇唱功,把生冷的詞句變得充滿柔情,讓死去的人恨不能坐起來,讓聽的人眼淚直流。曾梅芳被自己的唱詞感動了,幾度哽咽。他紅著眼,把頭轉到沒有正式向他磕頭拜師的莫儷身上。沉浸在無比傷感之中的莫儷被老師的唱詞深深地打動了。她走到爺爺?shù)撵`柩前,接過曾梅芳的唱詞,以《黛玉葬花》的調子講述失去至親的悲痛,追憶了爺爺帶給自己和家族甚至整個廣東巷的深切關懷和照拂。莫儷的講述讓前來吊唁的親朋們感到疼痛,那種疼痛在腹腔里生長蔓延,直到莫大方被送進了火爐,那種疼痛還在身體里攀爬。
莫儷的表現(xiàn)讓曾梅芳大驚失色,他感到羞愧感到驚喜。莫儷跟他學習川劇時,他只把莫儷當作一個對川劇有興趣的孩子來教授,盡管偶爾讓這個孩子吃了點兒苦頭,內心深處卻從沒想過要把莫儷當作一棵好苗子來培養(yǎng)——也許,自己在那個時候對摯愛一生的川劇已失去了耐心?,F(xiàn)在,曾梅芳決定好好培養(yǎng)莫儷,讓她繼承自己的衣缽。當然,不是演唱川劇,而是用戲曲的功底唱喪歌。他主持,莫儷演唱,公司的業(yè)務必定蒸蒸日上。曾梅芳還產生了把公司交給莫儷打理的念頭,但這需要時間。
莫儷被老師的話震撼了。她從沒想到自己從小學習的川劇,最終會以另一種形式在一個特別的舞臺上演出。她可以接受在演出川劇時別人的噓聲和漠視,可以到演藝吧唱歌順便賣酒水,但曾梅芳的這個想法太大膽,讓她一時轉不過彎來。老莫對曾梅芳的提法表示贊同,曾梅芳一直是他最敬重的老師,曾梅芳的想法是與時俱進的,是深思熟慮的,也是符合現(xiàn)實的。方青比較反對女兒為死人唱歌,她認為那是令人喪氣的活兒,會完全丟掉老莫家的臉面,但當曾梅芳說準備把公司交給莫儷打理的時候,她的態(tài)度立刻發(fā)生了轉變,她鼓勵莫儷:不就是唱幾句嘛,唱給誰不是個唱,活人死人有啥區(qū)別呢?
莫儷經歷了三天五夜的煎熬,一邊是失去親愛的爺爺,讓她陷入悲痛;一邊是老曾隔天上門鼓吹,和方青軟硬兼施的誘導,她決定試一試。
在曾梅芳的支持下,莫儷完成了她在殯儀館的第一場演出。她的聲音凄婉悲切,讓前來送葬的人都灑下了淚水。莫儷的表現(xiàn)讓曾梅芳感到滿意。沒想中間出了幺蛾子,死者生前的好友認出了莫儷:這不是在演藝吧唱歌的那個戲子么?死者的妻子很快得知了這個消息,她對丈夫生前到摸摸歌吧、演藝吧勾三搭四極度不滿,幸好他死得早,要不還會沉溺在不休的扯皮和吵鬧中。死者妻子一臉仇恨地望著淚水漣漣深情演唱的莫儷,認為莫儷就是曾經引起她和丈夫爭吵打架的第三者。她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慨,沖到靈前,給了莫儷一巴掌。莫儷當時就被打蒙了,幸好曾梅芳及時上場把她解救了下來。得知原委后,曾梅芳拿出曾老的派頭,以死者為大的諱言讓家屬平息了怒火,又旁敲側擊以不同的途徑為徒弟鳴不平。曾老的力量不可小覷,死者妻子頓時啞了口,愿意多拿出五千塊錢平息事端。莫儷的演唱得以繼續(xù)下去——曾梅芳安慰她說,家屬情緒失控,這事出人意表又在意料之中。莫儷對此表示同情,答應師傅要把演出堅持到底。
在莫儷的喪歌聲中,死者妻子將滿腔恨意化作傾盆淚水,她的哭聲讓殯儀館的工作人員都吃了一驚,大家紛紛議論:這是多么深厚的情感,多么真摯的愛情!可惜,這份情感隨著一方的過世而變得虛妄。生死兩茫茫,天人各一方。如此而已。
首場演出為莫儷贏得了良好的聲譽,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也和她成了朋友,愿意把業(yè)務介紹給她。曾梅芳真的老了,他放心地把公司交給莫儷,自己成了顧問,有事就顧,沒事就去古城喝茶。他常感嘆,當年收了這么一個好徒弟,簡直是上天的眷顧。
我們就這樣坐在茶館里,時間慢滯而又悠長,如同窗欞上行進的蝸牛。這只殼上帶著水汽的蝸牛許是從江邊的草叢里爬過來的,許是頑皮孩子耍膩了扔在窗臺下的。但我相信,它爬過的路途都比我和莫儷走過的路更長。在莫儷的講述里,我覺得它于我似曾相識,可我在記憶里只找到了幾只曾在老街墻根下刨出的地牯牛,它們的身體灰撲撲的,軟軟的,沒有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