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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拉墨得斯的審判者

        2020-11-09 04:08:03漆雕醒
        啄木鳥 2020年11期

        漆雕醒

        肖展站在靈堂門口,距離棺材不超過十米。死者林墨寒的照片放在棺材上方,照片中的眼睛冷冷地凝視著所有正在鞠躬的人,仿佛對于這儀式不屑一顧。

        肖展只見過林墨寒一次——他曾是一樁謀殺案的嫌疑人,雖然最終殺人嫌疑被排除,但肖展對他的第一印象很不好,因為林墨寒擅長撒謊,也擅長圓謊,對于警察和法律缺乏信任與敬畏,處處防得滴水不漏。幾天前,林墨寒在人跡罕至的荒郊小路上出了車禍,尸體被放置整整一夜,肇事者至今未找到。

        林墨寒的女友沈玫清此時正與林墨寒的母親周靜站在一塊,兩個女人的背影看起來最為悲痛——她們卻不得不撐到儀式的結(jié)束。肖展認(rèn)為,中國式的葬禮其實對于活著的親人來說貌似一場酷刑,他們不得不疲于忙碌,忙著收殮尸體,忙著告知信息,忙著迎來送往,忙著一切與悲痛無關(guān)的瑣事……但這酷刑實實在在地分散了他們的注意力,使得他們不必將自己時時刻刻沉溺于痛苦,以致溺斃在某個牛角尖里,于是最終他們走出疲累,也就可以繼續(xù)往前走。

        肖展走到簽名簿前,偷偷拍下了照片。沈玫清發(fā)現(xiàn)了他,原本以為她會毫不客氣地來下逐客令,因為沈玫清對肖展的態(tài)度一度是排斥的,但此時的她,卻很有分寸地表達了感謝。

        “我到現(xiàn)在才明白,還有肯盡職的警察,我應(yīng)該感到慶幸?!鄙蛎登蹇戳丝此闹艿娜?,嘴角露出些許鄙視的笑意,居然和遺照中林墨寒的神情如出一轍。

        “等墨寒的事情辦完了,我想跟您約個時間談一談,”沈玫清忽然壓低了聲音,“關(guān)于您調(diào)查的那樁案子,有些資料可能對您有用。”

        “我隨時都有時間。”肖展連忙說。

        沈玫清沒有再說話,這時,一個高個兒男子朝他們走過來,長相與林墨寒頗有幾分相似,只是面相更和善些。肖展想起來,這人叫林先城,是林墨寒的老板——先城生物科技公司的董事長,同時也是林墨寒的堂叔。

        林先城朝肖展點點頭,然后對沈玫清低語道:“我們這邊商量個事,你最好也來一下?!?/p>

        沈玫清向肖展微微傾了傾身子,說道:“抱歉,不能送您了。謝謝您能來,有心了?!?/p>

        相較于之前他見過的沈玫清,這種感覺是陌生的。肖展愣神的工夫,沈玫清已經(jīng)跟著林先城朝西南角站著的一圈人走去,林墨寒的父母都在其中。

        肖展磨磨蹭蹭地往大門口走,不時有一些只言片語落入他的耳中。基本上都是葬禮上的場面話,還算有用的信息是他聽到幾個人在議論說,先城生物科技公司打算把林墨寒的事故列為工傷處理,林家也將因此獲得一大筆撫恤金。議論者中很多人都是林墨寒的親戚,先城公司是個家族企業(yè),差不多百分之六十的高層都有血緣關(guān)系,這種公司的優(yōu)缺點都非常鮮明:被利益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們,表面上默認(rèn)是個整體,內(nèi)訌時六親不認(rèn),外擾時卻也能團結(jié)一致。只要不傷及自己那塊肥肉,規(guī)則不過是過眼的風(fēng)景,看看就好。

        肖展在紙上寫下林墨寒的名字,又在林墨寒名字的旁邊寫下“蘇祥”,他在它們之間無意識地劃了一個大于符號:蘇祥是一個小人物,父母雙亡,高中未畢業(yè)。北漂兩年后一事無成地回到家鄉(xiāng),做了搬家公司的司機。活多時還得兼職苦力,每月七八千的辛苦錢。沒有老婆孩子,仍然花得精光,死時還欠了一屁股的麻將債。

        蘇祥被搬家公司的同事兼室友賈量發(fā)現(xiàn)死于樓梯間,頸部有明顯的勒痕,死亡時間約在5月10日凌晨四點左右。雖然死者的手機和財物均被拿走,但種種跡象顯示,這并非是單純的謀財害命。

        蘇祥在5月9日晚十點曾單獨送了一把沙發(fā)椅到林墨寒的私人住宅,這個時間后到次日凌晨,便再沒有人見過蘇祥,所以林墨寒成了最后一個見到蘇祥的人。由于林墨寒的奧迪車在凌晨四點半被監(jiān)控拍到出現(xiàn)在蘇祥出租屋的小區(qū)附近,警方自然要將林墨寒列為嫌疑人。然而,林墨寒提供的不在場證據(jù)卻力證了他的清白:凌晨四點到四點十分,林墨寒在工商銀行的自助取款機前提取了一萬八千元現(xiàn)金——有銀行監(jiān)控錄像為證。林墨寒給出的解釋是,他當(dāng)夜心情不好,于是開車出門散心,后來因為肚子餓了,便準(zhǔn)備在附近唯一還在營業(yè)的某餐館吃些東西,可餐館老板不能移動支付或是刷卡,他不得已才去了附近銀行取款。至于為什么取了一萬八千元這個數(shù),林墨寒表示,只是為了多些現(xiàn)金以備不時之需。

        肖展皺著眉頭在林墨寒的名字上畫了個圈,蘇祥之死與林墨寒之死相隔僅十天,兩人同樣死于凌晨,同樣沒有任何目擊證人——從交通部門同事給出的資料來看,林墨寒是在徒步穿越馬路時被高速行駛的車輛撞倒的,車子碾過他的身體后又加速離開,現(xiàn)場沒有停車、下車的痕跡——表面上看是性質(zhì)極為惡劣的肇事逃逸,但除了肇事車,也沒有其他車輛停下——所有的車主都沒看見那具尸體,這才是最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部分。但這種事從不新鮮:人一旦以利益作為衡量標(biāo)準(zhǔn),就很難善良了。

        林墨寒為什么會在凌晨三點獨自出現(xiàn)在那荒郊路上?先城公司把林墨寒的意外定性為工傷的理由是,這事故發(fā)生于林墨寒為公司開發(fā)二級市場期間。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個時間那個地點,跟開發(fā)項目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更何況,作為市場部總監(jiān)的林墨寒并不需要親力親為。

        雖然對林墨寒的初始印象不佳,但不可否認(rèn),他確實是個人才。他是化學(xué)博士,在化學(xué)專業(yè)和銷售技能上同時拔尖,有的客戶信任他勝過信任先城公司,但由于他與先城公司的血緣加高薪再加股份的三保險,使得所有想要來挖他跳槽的競爭對手都鎩羽而歸。

        謀殺?這兩個字不止一次劃過肖展的腦海,是誰要殺?為什么要殺?林墨寒謹(jǐn)小慎微,對朋友豪爽大方,對競爭對手也從不斬盡殺絕,偶爾還會牽線幫襯一下,所以,即便在競爭圈里,林墨寒的口碑也是相當(dāng)不錯的,幾乎沒有樹敵。

        至于先城公司,生意在本市算是一家獨大,其他公司占的份額不多。但這傲視群雄的實力不是靠林墨寒一人撐起來的,公司的科技和巨額資金投入才是最大優(yōu)勢,所以林墨寒的死最多只會使先城公司的人事格局有所改變。那么,有無可能是出于嫉妒或爭權(quán)奪利的目的?任何一家企業(yè)都逃不了的內(nèi)憂便是基于利益的勾心斗角,先城公司鐵定有想要取代林墨寒之位者,但是想要和得到之間隔著的不止是實力,還有以林先城為首的股東團所設(shè)立的重重考驗。很難有人像林墨寒那樣能夠在公司高層得到所有人一致的認(rèn)可,使得利益達到眾人都相對滿意的平衡狀態(tài)——林墨寒除了是林先城的侄子之外,他母親的親妹妹,也是二號股東的妻子——可以說,所有人的利益都是牢牢地綁在一起的。

        肖展讓思路再次回到蘇祥身上。林墨寒葬禮上的眼淚總會有那么幾分真心,而蘇祥的死,沒有葬禮也沒有奔喪的親友,僅僅只在他的同事群里引得了幾聲嘆息——肖展想起蘇祥老板那張冷漠的臉。

        “就是個雇傭關(guān)系,他出力氣我出錢,我也沒義務(wù)知道他私人的情況吧?世界上可憐人多了,不能我認(rèn)識誰就對誰有義務(wù)吧?”

        人最大的悲哀,不是只剩下利用價值,而是僅有微薄的利用價值被人榨干之后,卻仍然被人忽略。

        肖展為蘇祥感到悲哀,怎么會有人把自己活成了一根枯樹枝?縱然沒有林墨寒的背景資源,但是三十五歲的年齡,寧可把血汗錢砸到賭博游戲里,也不肯用來彌補自身的缺憾。能力與良友,后路與前路,沒有一個進入他的清單。沒有補充哪里來的儲備?自然只是一日一日地消耗:青春、力量、自信、尊嚴(yán)、理想……最終就只剩下涼薄的關(guān)系與一具尸體。

        “如果羅強活著,也許會知道得多一些?!辟Z量嘆了口氣,現(xiàn)在,他一個人獨居在出租房里。他口里的羅強是蘇祥的前室友,二十幾歲就得了肺癌,三個多月前在房間里燒炭自殺身亡。

        賈量身上有著與蘇祥類似的枯樹枝氣質(zhì),酗酒暴食,醉生夢死,乍一看是那種會為了微小利益便暴露出兇殘、邪惡的家伙,但肖展知道,那不過是他的殼——賈量把蘇祥房間里那些警方?jīng)]有帶走的物品都仔細(xì)打包放進了一個箱子,里面有一個數(shù)碼相機和一瓶還算不錯的老窖,但賈量并沒有據(jù)為己有。他對肖展說,萬一有蘇祥的親戚要留作紀(jì)念呢?盡管概率微乎其微,但賈量仍然為這微乎其微忍住了自己的貪欲。

        證明賈量清白的方式卻是頗有諷刺意味的:5月10日,凌晨三點五十分,喝醉了酒的賈量回到距離出租屋大約五公里的搬家公司,拿著偷來的鑰匙打開貨倉門,在老板剛買的一堆工具里撒了一泡尿,臨走時順走了一只電鉆。而這一切,被素來以多疑著稱的老板所預(yù)先放在貨倉的隱蔽攝像頭拍下,賈量因此被開除,但他的名字也得以從嫌疑人清單上劃掉。

        賈量見過林墨寒,四個月前林墨寒為自己和未婚妻置辦新居家具時,負(fù)責(zé)運貨的便是賈量與蘇祥。那時候羅強沒死,賈量還不是蘇祥的室友。當(dāng)時,他和蘇祥安床的時候索要了安床紅包,林墨寒卻大方地給了每人一百元,因此賈量和蘇祥都不約而同地認(rèn)為林墨寒是個“不錯的人”。蘇祥還提起想要和林墨寒搭關(guān)系,以便“將來多條路”,但被賈量狠狠潑了冷水。

        5月9日晚上,賈量原本該和蘇祥一起去給林墨寒送沙發(fā)椅,但他故意裝醉偷懶。賈量對林墨寒的印象很模糊,對沈玫清的印象卻深,因為她足夠漂亮,且身材火辣。

        “去的是???,人已經(jīng)在賓館住下了?!?/p>

        聽到下屬黎靜報告沈玫清參加了一個到海南的旅行團,肖展十分懊惱——林墨寒下葬后,他主動找過沈玫清幾次,都被后者找各種理由推脫了,卻沒想到突然來這么一出,肖展覺得她分明是故意在躲著自己。肖展安排黎靜馬上趕過去,他總覺得隱隱不安,如果不是手上還有兩個入室盜竊案,他更愿意親自跑一趟。果然,到了后半夜,黎靜的電話打過來了——沈玫清不見了。

        “……解散的時候我跟大家都說了的,休息一下就出來吃飯,不吃的話也給我打個電話,”導(dǎo)游江彥紅為自己抱不平,“有好幾個人都說太累了不吃了,我就想著她可能也是一樣,都是成年人,哪有個個都聽話的?”江彥紅在哭,黎靜不斷地給她遞紙巾——沈玫清的失蹤被定性為綁架,旅行社總部已作出開除江彥紅的決定。

        沈玫清是當(dāng)天臨時加入旅行團的,她直接提著行李到了旅行社,堅持定了下午兩點出發(fā)的團。江彥紅對沈玫清的印象是人美話少,表情冷傲。當(dāng)她們到達賓館時,沈玫清去了公共衛(wèi)生間補妝,她摘掉墨鏡時,眼睛發(fā)紅,估計剛哭過。

        賓館監(jiān)控錄像顯示了綁架者從走廊進入沈玫清房間的畫面:她敲了門,門開之后,她在門口站了大約十秒鐘便進了房——可以推測她是找了個令沈玫清相信的借口,也許是冒充同行的旅客。不管怎樣,沈玫清沒有提防她,房門關(guān)上后差不多半小時,兩人便一起出來了。這時候大部分人都在就餐。

        通過反復(fù)分析動作,可以肯定,沈玫清是被挾持的。當(dāng)時,沈玫清穿一件藍(lán)色紗質(zhì)的防曬披肩,披肩剛好到腰部;女人的右手藏在沈玫清披肩的下擺處,無法看清動作,估計那女子用某種銳器抵住了沈玫清的背部。沈玫清身體僵硬,步態(tài)不穩(wěn),像是被下了藥。由于兩個女人都戴了墨鏡,所以看不清她們的表情。

        她們從賓館正門離開,上了一輛等在門口的黑色捷達車,車牌號已經(jīng)證實是套用他人的——種種證據(jù)顯示,這是一起思慮周密的綁架案。

        “如果不是一直跟蹤,不可能這么快就布局就動手吧?”黎靜不斷地提出推論,“要不然就是沈玫清主動跟誰泄露了行蹤,她會不會根本就是到這里來見什么人的?”

        “如果是要見人,為什么要選旅行團?”周鵬不同意黎靜的觀點,“自己買張飛機票就過來了?!?/p>

        肖展認(rèn)為他倆的推理都不乏道理,但是都缺乏依據(jù)。他暫時沒有辦法深入思考,因為他正被難以名狀的懊惱和夜航的疲憊折磨著,頭痛得快要炸開。就在他準(zhǔn)備轉(zhuǎn)身把身后兩個下屬都趕出房間的時候,手機鈴響了。

        電話來自海南某市公安局的同事——接走沈玫清的那輛黑色捷達車剛被找到了。

        “他有沒有跟你提過自己跟誰結(jié)過仇?”

        羅勝不回答,他茫然地看了看周圍說:“啥時候的事?。俊?/p>

        “你什么時候來的海南?”

        “3月份?!?/p>

        “幾號?是你自己說,還是我們查你的航班信息?”

        羅勝自己拿出手機來查了查。

        “21號?!彼袣鉄o力地補充,“晚上八點多到的。”

        羅勝微微有些緊張地看了看周圍,指著不遠(yuǎn)處的一家咖啡館說道:“你要是還有問題要問,我們可不可以坐下來說?”

        “好?!?/p>

        羅勝聽到這個字的第一個動作是往后退了一步,用胳膊抱住了胸部。

        “那我們走吧?!?/p>

        這是一個防御性的動作,肖展想,從現(xiàn)在起,他會聽到更多的謊話了。

        “我跟蘇祥就見過三次,一次是在靈棚,一次是火化那天,還有就是埋的那天,我們也沒怎么說話,”羅勝講述他認(rèn)識蘇祥的過程,“我接到電話趕過去的時候,大部分的事情他都做了,只有墓地是我自己去買的。那人話也不多,我們說的話加起來不超過五十句。他從未說過他家里的情況,我也不好問?!?/p>

        “你什么時候還他錢的?”

        “就是埋的那天。事情辦完以后,我請他吃了頓飯,吃完飯就把錢轉(zhuǎn)賬給他了?!?/p>

        “多少錢?”

        “六萬八。”

        “墓地多少錢?”

        “十萬?!?/p>

        “你那個時候還在拿失業(yè)金,”肖展不慌不忙地問道,“哪里找來那么多錢?”

        “親戚朋友能借錢的我都去借了,”羅勝看著肖展,“那時候還不曉得自己家老房子那么值錢。除了借錢,一點兒辦法都沒有,辦喪事都要花錢,我就算把自己賣了也要把喪事辦了啊!”

        這是反復(fù)練習(xí)后的答案,也是專用來對付質(zhì)疑的說詞。肖展得出結(jié)論,羅勝一直在提防著有人問他錢的問題。

        “那為什么當(dāng)時不賣了房子給你弟弟治病?”

        “羅強從來沒跟我說過他得了那個病,要是早曉得,早就把房子賣了。我都是在他死了以后才曉得的?!?/p>

        肖展沉默了,當(dāng)絕癥落到貧窮者的身上,有相當(dāng)一部分都會選擇用死亡去對抗死亡——為了不把家人、朋友拖入一個漫長的地獄。

        這一夜肖展睡得很沉,而且還發(fā)了燒,有點兒像是身體對于他透支過度的報復(fù)性措施。等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錯過了與海南同事們的會議,只好硬著頭皮帶著黎靜與周鵬去找莊志明,正趕上后者在辦公室里大發(fā)雷霆。

        “誰讓你逞強的?!跟了我這么久是套子還是機會都分不清?!你自己看看這叫什么事?!”

        被訓(xùn)斥的警察叫蔡林,很年輕,加入刑警隊還不到一年。他和另外兩個同事奉命跟蹤羅勝,羅勝在一條小巷里被人襲擊,他沒聽勸自顧自地便沖上去抓人,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襲擊者才十六歲,只是長得高大,自稱是認(rèn)錯了人才誤傷了羅勝。這當(dāng)然是謊話,但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肯說實話,等于是陷入了僵局。

        蔡林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地忍著,他也知道自己闖了禍,破壞了莊志明的計劃,現(xiàn)在已然是打草驚蛇了。

        肖展也很惱怒,但這個時候他也只能勸??粗骞倮饨欠置鞯牟塘?,不禁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曾這樣被罵得無地自容過——所有的老警察都經(jīng)歷過新人帶來的麻煩。錯誤是成長的催化劑,甚至比訓(xùn)練還要管用,只是有時候代價會太大。

        “羅勝現(xiàn)在肯定不會再有什么動作了,這次事件至少說明,他背后的人也在海南,”肖展說道,“應(yīng)該是羅勝沒告訴他們?nèi)康膶嵡椋蝗?,他們一定躲開我。正因為那些人拿不準(zhǔn)我是誰,羅勝又撒了謊,所以他們才要試探?!?/p>

        莊志明拍了一下腦門說:“還有一種可能性,羅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監(jiān)視了,只是監(jiān)視他的人對你們見面起了疑心,所以才要通過進一步行動來確認(rèn)。沈玫清原本就是奔著羅勝來的,她如果早就認(rèn)識羅勝,就不用在紙上專門寫下羅勝的電話號碼。這說明,她一得知羅勝的聯(lián)系方式就立刻來了海南,而羅勝的電話之所以后來一直打不通,其實是羅勝想要擺脫沈玫清!”

        “可是沈玫清的手機沒有打出這個號碼的記錄??!”周鵬提醒道。

        “她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的手機打呢?”肖展反問道,“沈玫清為什么不能有兩個手機呢?一個是用她的名字登記的,一個是用別人的名字登記的,甚至有可能是海南本地的手機號。我一直在琢磨這事,覺得之前我們是被慣性思維局限了?!?/p>

        “這個容易!蔡林,”莊志明嚴(yán)厲地瞪著眼前還低著頭的年輕人,“你馬上去查?!?/p>

        年輕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挺直腰板道:“是!”

        蔡林出去了,莊志明苦笑。

        “讓你見笑了。”

        “新人嘛,多練練就好?!毙ふ共桓易魈嘣u論。

        “我其實還有一點疑惑,想跟你討論討論,”肖展把話題轉(zhuǎn)移到正事上,“羅勝肯定在某些事上對沈玫清很重要,同時對那些監(jiān)視他的人也很重要。可是,那些人為什么要綁架沈玫清而不是羅勝呢?”

        莊志明皺起了眉頭:“請繼續(xù)說。”

        “你以前肯定也辦過那種掌握關(guān)鍵信息的人被綁架或是被殺的案子吧?那些人要不就有些地位,要不就是身份特殊能接觸到信息,像羅勝這種才高中畢業(yè)、連個工作都沒有的人,會掌握什么信息呢?”

        “那套房子,我才不相信他老家有房子那套說詞,”莊志明作出了一個假設(shè),“會不會就是比較巧妙的封口費?”

        肖展點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買下他老家那套房的家伙,很可能才是案子的關(guān)鍵人物?!闭f完這句話,肖展用手指了指周鵬與黎靜,“這事就你們倆跑一趟吧?!?/p>

        等兩個人離開后,莊志明與肖展繼續(xù)討論。

        “又回到老問題,如果有人愿意為此花上百萬封口,那么關(guān)鍵信息應(yīng)該是被羅勝掌握著。沈玫清如果什么都不知道,為什么被綁架的會是她?這太不符合邏輯了?!?/p>

        “是啊,為什么會是沈玫清呢?”

        “還裝?你都大難臨頭了,不知道啊?!滿腦子只有錢,你這條命算不了什么是吧?”莊志明冷冷地看著羅勝,“行了,這幾個電話,說說唄?!?/p>

        莊志明將一張列著電話號碼的清單推到羅勝的面前:“一個一個地說?!?/p>

        “這……這個,我這人吧,記性不好,電話號碼我都存手機里的,”羅勝的喉結(jié)緊張地做了個吞咽動作,“自己根本記不住?!?/p>

        “簡單啊,把你手機拿出來,一個一個查。”莊志明壞笑。

        羅勝不情愿地掏出手機,裝模作樣地輸入了第一個號碼,莊志明抄著手看他的表演。

        “這個是老王的號碼?!绷_勝尷尬地得出結(jié)論,“我們一起打過麻將?!?/p>

        “最后一次通話是什么時候?他跟你說了什么?”

        “沒什么,就是約著打麻將。我這兩天有事,所以就沒答應(yīng),真的,我真的兩天都沒打了?!?/p>

        “是嗎?手機給我看看,不介意吧?”

        羅勝猶豫了一下,又往周圍看了看,環(huán)境上也實在不允許他說“不”。

        他把手機遞給莊志明。

        “第二個號碼呢?也不記得了?”

        看見清單上的第二個號碼,羅勝的臉色立刻變了。

        “是,不記得了?!?/p>

        “我?guī)湍阏?。”莊志明立刻在手機里輸入號碼,手機也顯示出通話時間,正是7月5日下午五點——沈玫清到達海南并入住旅行社安排的旅館的時間。

        “通話時間,半個小時?!鼻f志明大聲說,“都說了些什么?”

        羅勝觀察莊志明的表情。

        “我想可能是推銷的吧,我真的沒印象了。”

        “半個小時?!”莊志明晃著手機,“你聽人推銷半個小時?什么產(chǎn)品???”

        “我……我真不記得了?!?/p>

        “好吧,我來幫你回憶一下,”莊志明拿出手機給外面的下屬打了個電話,“帶進來吧?!?/p>

        羅勝詫異地看著一個跟著警察進屋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也滿臉疑惑地看著羅勝。

        “認(rèn)識他嗎?”帶中年男子進屋的警員指著羅勝問,中年男子連連搖頭。

        “你呢?”莊志明沖著羅勝揚揚下巴。

        羅勝也搖搖頭說:“不認(rèn)識?!?/p>

        莊志明作了個手勢,讓警員把中年男子帶出屋子。

        “他就是這個號碼的主人,人家可不是做推銷的,你們聊什么聊了半個小時???”

        “我沒跟他聊。是弄錯了吧?”

        “是沈玫清吧?”莊志明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羅勝被嚇了一跳,他瞪大眼睛看著莊志明,似乎不知道如何反應(yīng)了。

        莊志明已經(jīng)從他的表情里讀出真相了,但羅勝自己并不這樣覺得,他仍然決定否認(rèn)。

        “不認(rèn)識沈什么的啊?!?/p>

        莊志明看著羅勝,知道對方內(nèi)心的恐懼足以讓他的謊言支撐相當(dāng)一段時間——剛才進來的人叫陳北,是邢雨菲在海南的一個情人。陳北用自己的身份證辦了一個手機號給邢雨菲使用,而邢雨菲則把這個號碼臨時借給了沈玫清——沈玫清如此費心且小心地聯(lián)系到羅勝,肯定是羅勝身上有沈玫清勢在必得的東西。她很可能先對羅勝誘之以利,不然羅勝早就該掛斷電話了。

        “不是什么錢都能隨便拿的,錢不一定都是讓你享福的,也可能是要換你命的?!鼻f志明說道。

        “真不明白您在說什么?!?/p>

        訊問最終沒有從羅勝的口里得到一個精準(zhǔn)的答案,但是莊志明并不在意,肖展也不在意。一個由嫌疑人承認(rèn)并簽字的答案,對于法庭審判是必要的,但就探案本身來說,模糊的答案加上警察的直覺和經(jīng)驗就已經(jīng)能以一當(dāng)十來用了。

        “羅勝在當(dāng)天就不再使用那個號碼了,我覺得至少有四種可能性,”肖展分析道,“第一,兩個人條件沒談攏,羅勝覺得不值得冒風(fēng)險,又怕沈玫清糾纏他,用不同的號碼找他,所以拉黑是沒有用的,干脆把號碼作廢了。第二種可能性,有人在這個時候警告了羅勝,讓他不要再使用這個號碼……”

        莊志明搖頭,表示他不相信這種可能性:“我倒傾向于認(rèn)為羅勝與綁匪是有密切關(guān)系的。沈玫清聯(lián)系羅勝這事本身就是個局,有人故意誘使沈玫清到海南來找羅勝,兩人一通話,羅勝套出了沈玫清的賓館位置,那幫人馬上就行動了?!?/p>

        “這是我想到的第三種可能性,但如果羅勝是綁匪中的一員,為什么不在第一時間隱藏起來?如果襲擊他的就是綁匪一伙,那也是一種自我暴露的蠢行,我不覺得他們會犯這種低級錯誤?!?/p>

        莊志明被肖展說服了:“你覺得綁匪和襲擊羅勝的是兩伙人?那第四種可能性呢?”

        “沈玫清主動要求的,她知道羅勝被人監(jiān)視,所以要羅勝換了新號碼。但沈玫清一直被人跟蹤,她打給羅勝的電話讓那伙人下了決心。那伙人為什么不同時對羅勝動手是因為害怕我們將兩件事聯(lián)系起來,他們不想讓我們發(fā)現(xiàn)沈玫清與羅勝之間的聯(lián)系,”肖展擺了一個捏鈔票的姿勢,“而且,羅勝相對來說是一個容易被收買的人?!?/p>

        “照你的說法,沈玫清的處境就危險了?!鼻f志明焦慮起來。

        “那就要看沈玫清有沒有他們勢在必得的東西了?!毙ふ裹c點頭,“希望黎靜、周鵬那邊能找到些有用的線索吧?!?/p>

        農(nóng)村的夜與城市的夜完全不同,人們睡得早,宅燈稀少。

        黎靜苦惱地?fù)现直?,她與周鵬貓在一處樹叢里,裸露皮膚的手、臉已經(jīng)被蚊子咬了個遍。他們裝作是來旅游的情侶,在附近的農(nóng)家樂租了一個套間,晚上則溜到羅勝已經(jīng)賣出的那套房子附近,準(zhǔn)備趁夜探個究竟——房子確實是已經(jīng)賣掉了,買家也已經(jīng)找到。讓黎靜與周鵬十分驚喜的是,這個人與沈玫清還多少有點兒聯(lián)系——他是先城公司的技術(shù)總監(jiān)鄭偉平,與林墨寒是校友,都是化學(xué)系的尖子生,而舉薦他做技術(shù)總監(jiān)的也正是林墨寒本人——但是肖展在葬禮上所獲得的信息卻顯示,鄭偉平?jīng)]有去參加葬禮,這多少有些不同尋常。

        鄭偉平買下了羅宅卻從未在此露過面,村民之間沒有任何人議論過這筆買賣,大多數(shù)還認(rèn)為房子仍屬于羅勝,這是十分異常的狀態(tài)。如果真如羅勝所說,買家出了大價錢買下這房子是因為羅宅有文物價值,那么這消息在當(dāng)?shù)乜隙ㄊ潜ㄐ缘?,羅宅也不會連個看守人都沒有。如今的羅宅,院前院后的地都荒了,還被附近鄰居偷占不少種上了菜。房子確實是有年頭了,但不會超過四十年,有好幾處失修的地方;房屋的木架結(jié)構(gòu)非常普通,沒有特色;木料也只是榆木而已,別說文物價值,就是紀(jì)念價值也寥寥無幾。

        黎靜與周鵬拍了幾張照片發(fā)給肖展,肖展讓他們繼續(xù)摸查鄭偉平這條線。次日清晨,他倆分頭行動,一個跟著鄭偉平,一個盯住邢雨菲。

        穿著雨衣的肖展站在岸邊,默默地看著莊志明領(lǐng)人處理撈上來的尸體。在看到死者的相貌前,他著實心驚了一下——雖然面目全非,但可以肯定女死者絕不是沈玫清。

        手機震動了一下,他點開,是同事發(fā)來的視頻微信:一條尋人啟事。不知道誰錄制了一段視頻發(fā)在網(wǎng)上,求助網(wǎng)友幫忙尋找失蹤多日的沈玫清。錄視頻的人沒有露臉,只自稱是沈玫清的友人——但沈玫清所有知情的親友都被叮囑過,要對其被綁架一事守口如瓶。

        “有意思了?!鼻f志明真正憤怒的時候反而會笑,“這是要借刀殺人的節(jié)奏啊。人心險惡,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是一刀?!?/p>

        “如果沈玫清還沒死,如果這幫人起了殺心,”肖展問,“他們會怎么做?”

        莊志明苦笑了一下,看著肖展。

        “我有一個險招,”肖展說道,“對外就說這女尸可能是沈玫清,但不保證,由得別人想怎么傳怎么傳;家屬那邊索性就以認(rèn)尸的借口接到海南來,怎么樣?如果沈玫清已經(jīng)死了,那伙人肯定會放松警惕,或許能露出馬腳;如果沈玫清還沒死,也許能保她一命。”

        莊志明看著肖展,猶豫地點了點頭。

        “……絕對是跟蹤,人都要被嚇?biāo)懒?,”陳北滿臉驚恐地描述著他在前天夜里被可疑人物跟蹤的情形,“要說巧合是不可能的,我故意繞了兩圈,那車還一直跟著,我連家都沒敢回??!我自己怎么著都行,可是這家里有老人??!”

        陳北早已離了婚,與父母住在一起,讓他恐懼的最重要的原因,是沈玫清的“死訊”。

        “那些人會不會懷疑我和沈玫清有什么?沈玫清會不會藏了什么東西,那些人沒找到所以就找上了我?”

        陳北將自己用手機拍下的“跟蹤車”照片發(fā)送給莊志明,那是一輛黑色捷達,車牌號很清晰。這真是個意外驚喜,在派出了保護陳北的警員后,莊志明與肖展立刻展開了對這輛車的調(diào)查,不出所料,這又是一輛報廢套牌車。

        “看來他們又得丟一次車了。”肖展預(yù)言道。

        果然,三天后,照片中的捷達車在一處荒郊之地被發(fā)現(xiàn),而這一次,丟車者卻沒有上一次的好運氣,不但有攝像頭拍到了該車行駛通過高速路的鏡頭,還有人在加油站特別注意到了這輛車——車內(nèi)的一男一女不知什么緣故大吵了起來,女子怒氣沖沖地下車后被男子追上去打了一記耳光,路人正義憤填膺、準(zhǔn)備干預(yù)的時候,女子和男子又匆忙回到了車上,開著車匆匆離開。

        加油站的攝像頭也拍下了這一幕,雖然畫質(zhì)不夠清晰。女人戴著墨鏡,但與從賓館帶走沈玫清的那人身材、臉型都十分相似。

        “這伙人丟了車之后要么乘坐公共交通,要么打車……”莊志明看向皺著眉、陷入沉思的肖展,“你怎么了?”

        “那些人一直很謹(jǐn)慎,我覺得有些怪?!毙ふ裹c燃了一支香煙狠吸了幾口,“不太敢相信這樣的好運氣?!?/p>

        “再怎么也不過是一幫烏合之眾,”莊志明說,“你我尚且有意見分歧要吵架的時候,那伙人可不見得有什么好修養(yǎng)能憋得住?!?/p>

        “也是。”肖展不知道該怎么接這話,他隱隱感到莊志明的不滿,只好敷衍著說道,“或許我們太高估他們了?!?/p>

        黑夜似乎也在憋著呼吸。

        肖展坐在莊志明的車?yán)铮坎晦D(zhuǎn)睛地盯著不遠(yuǎn)處的一個廢棄工廠。這工廠以前是個酒精加工廠,幾經(jīng)轉(zhuǎn)手,終究還是因為經(jīng)營不善關(guān)停了。

        莊志明用耳麥聽著下屬們的匯報——甕已經(jīng)做好,但是獵物卻還沒有出現(xiàn)——據(jù)可靠消息,那輛被拋棄的捷達車在廠區(qū)內(nèi)停了差不多十天,直到五天前才離開。

        網(wǎng)絡(luò)尋人視頻是五天前出現(xiàn)的,同一時間陳北被跟蹤。丟車者目前確定只有那一男一女,后備箱里沒有藏過人的痕跡。所以,沈玫清若還活著,就一定被困在某個地方?,F(xiàn)在有兩種可能性,第一,劫匪分成兩隊,一隊棄車,一隊撤離此處。若是這種情況,沈玫清可能已經(jīng)被害;第二,如果對方要在沈玫清身上獲得什么,那一男一女棄車之后還會再回來與留守于此的同伙會合。如果是這樣,沈玫清還有一線生機。

        “行動!”莊志明下了命令,早就埋伏在四周的警員們都沖了出來。

        莊志明與肖展也下了車,朝著廠區(qū)跑去。

        這是個小廠,車間不超過一千平方米,設(shè)備儀器也不多,發(fā)酵罐和蒸餾塔已經(jīng)銹跡斑斑,每一口空氣里都似乎滿載霉菌。在車間西南角發(fā)現(xiàn)了一堆空的方便面桶和礦泉水瓶,還有一個壞掉的戶外小酒精爐。從面桶里的殘羹可以大致判斷出食用時間是在兩天以前。

        很明顯,這些人為了不暴露蹤跡,一直堅持著吃方便食品。

        “晚了一步!”莊志明很是郁悶,把左手的拳頭砸進右手掌里。

        “噓——你聽——”肖展沒有跟著他一起郁悶,而是閉上眼睛,聽著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傳來的敲擊聲。在集中精神之后,能夠勉強聽出它是規(guī)律的。

        莊志明也覺察到了,他下命令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p>

        SOS求救信號!

        “快快快,趕緊找出來!”

        聲音來源不是那么容易判斷,警犬們在車間里竄來竄去,狂吠不止。

        肖展戴上手套,整個人都貼在了骯臟的墻壁上。

        眾人把這木板掀起來,一個鋼制的小樓梯赫然出現(xiàn)

        “這工廠的結(jié)構(gòu)并不像我們看到的這么簡單!”肖展突然想到了一個關(guān)鍵點,“可能有地下室。衛(wèi)生間!去找衛(wèi)生間!”

        整個廠區(qū)一共有四個廁所,公用的有兩個,一個男廁,一個女廁;還有兩個分別在廠長辦公室內(nèi)及門口值班室旁。肖展用警棍依次敲擊每個廁所的下水管,當(dāng)敲到廠長辦公室內(nèi)的衛(wèi)生間管道時,他聽到下方傳來比之前要清晰得多的敲擊聲。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就在下面!

        “哎!”肖展大喊,“能聽到我說話嗎?”

        他連喊了三次,但沒有聽到回音。這說明,他所說的話并沒有傳到對方耳中,現(xiàn)在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就只能靠敲水管。

        辦公室正下方肯定有一個地下室,但是入口在哪里呢?肖展焦躁不安地摸著辦公室的墻面,這房間已然是空的,沒有家具,只有一地的垃圾。肖展進入到隔壁掛著檔案室銘牌的房間,屋子也幾乎是空的,只剩下十幾排空蕩蕩的不銹鋼架子,架子上散落著一些已經(jīng)腐爛了的牛皮紙文件盒。

        這間房子沒有窗戶,鋪著藍(lán)色的地毯,地毯上有不少老鼠屎。肖展轉(zhuǎn)身,在門把手的位置處蹲下來。莊志明很快帶著技術(shù)科的警員過來了,證實門把手上的所有指紋都被精心擦掉了。

        “廠長辦公室的門把手上全是灰,這個相對干凈得多,說明最近用過?!毙ふ拐f道,“現(xiàn)在還找不到指紋的話,就說明我的懷疑沒有錯,地下室就在這個房間里?!?/p>

        地毯被揭開,下面是有些腐爛的木地板,其中一塊木板和別的地方明顯不同。眾人把這木板掀起來,一個鋼制的小樓梯赫然出現(xiàn)。

        地下室只有一層,不到五十平方米,靠墻邊立著幾個文件柜。沈玫清就趴在屋子靠南側(cè)衛(wèi)生間外的地板上,旁邊有一把折斷了腿的椅子和兩堆繩子。

        肖展摸了摸沈玫清的脈搏,左右手腕上都有被繩子勒過的淤紫。她身上有股怪味,估計被綁后一直沒洗過澡,衛(wèi)生間管道旁放著一個椅子腿——很明顯,那些綁匪把她一個人留在此處自生自滅,她聽到了樓上廠區(qū)的響動,或者是聽到了狗叫聲,于是弄壞了椅子,解開了繩索,并用椅子腿敲擊管道,發(fā)出“SOS”的求救信號。

        “總算,值得了?!鼻f志明松了口氣。

        “我在整理遺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還租了一套房子。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那段時間他有些怪,所以我越想越覺得……他在外面有其他的女人……”

        沈玫清哽咽了一下,肖展和莊志明都耐心地等待她。她的情緒比肖展想象得要平穩(wěn),她努力地配合著回答每一個問題,也主動提供她知道的所有線索。

        “但房子里已經(jīng)沒人住了,里面有些女人用的東西。房東給了我羅勝的電話,說住在里面的人叫羅勝,”沈玫清說道,“我就打電話給他了。”

        “為什么沒用自己的手機號打?”莊志明問。

        “我不知道羅勝和林墨寒是什么關(guān)系,覺得還是小心一點兒好?!鄙蛎登逭f道,“羅勝說那些女人用的東西是他女友的,我就問林墨寒為什么要給他租房子,他說是林墨寒雇他做些事。我問具體什么事他不說,還把電話掛了,再打過去的時候就打不通了。我知道他在海南,就托一個朋友打聽,發(fā)現(xiàn)他在海南買了房子,然后我就馬上飛過來了?!?/p>

        混蛋,肖展在心里罵了一句,羅勝完全沒有提過他早就跟沈玫清通過話。

        “為什么不報警?”肖展問,“你有我電話的?!?/p>

        沈玫清猶豫了幾秒鐘才回答:“因為我害怕林墨寒卷進了什么非法的事情里,在沒有搞清楚更多情況的時候,我不想冒險,畢竟他爸媽年紀(jì)大了。”

        “綁架你的人跟羅勝有關(guān)嗎?”

        “我不知道,到海南后我就打電話給羅勝,他還是那些說詞。我說只要他說出真相,我愿意給他十萬,但他還是把電話給掛了?!鄙蛎登鍝u搖頭,“到現(xiàn)在我都不明白那些人為什么要綁我,他們好像……好像在等什么人的指示?!?/p>

        “你聽到他們說了什么嗎?”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有人喊了一句‘還要等啊,再等就讓他們加錢,不干了,接著就沒聲音了,好像是被捂住嘴了。接著,就有人進來看我是不是還睡著,我就裝睡。其實,他們都不在我面前聊天的,整天戴著面具,沒有摘下來過。我也看不到他們的臉,只知道其中一個是女人,就是帶我走的那個人?!鄙蛎登逭f道,“她我倒是可以做拼圖,只是她化妝很濃,應(yīng)該和本來的樣子不太相同?!?/p>

        綁匪一共是三個人,挾持的女人聲稱沈玫清的身份信息有誤,旅行社要核實一下。沈玫清帶著她走進房間的時候,她便拿出刀強迫沈玫清吃下了一顆具有強效鎮(zhèn)靜作用的藥物,接著便挾持沈玫清離開房間。沈玫清幾乎是一上車便失去了意識,之后那伙人便一直給她喂藥,她也就一直迷迷糊糊的。她記得自己曾在后備箱里恢復(fù)了一些意識,掙扎中還折斷了一片手指甲。最后,這伙人便把她困在了地下室里,每日給她喂食物和水,沒有折磨她。就在警察找來的前四天,綁匪中的一男一女先離開了,已后再也沒有回來過,后來,看守她的那個男子在接了短信后也離開了,離開前把她綁在椅子上,又給她喂了藥。她以為這個人只是臨時出去一會兒,但是一整天他都沒有回來。等她再醒過來的時候,聽到樓上傳來狗叫聲,于是便一遍又一遍地摔打椅子,直到把椅子摔壞一條腿。她掙脫了身上的繩索,不停地大喊呼救,但沒有任何回應(yīng)。于是,只好挪到衛(wèi)生間里,通過敲打管道來求救……

        “這是你運氣好才撿了條命,”莊志明說,“做事之前不能只考慮自己,你不是一個人活著?!?/p>

        “你們一定要抓到人,”沈玫清說,“他們要是知道我還活著,很可能還會來殺我。”

        “在葬禮上,你說過會給我一些和蘇祥有關(guān)的資料,”肖展說,“到底是些什么資料?”

        “林墨寒曾借給蘇祥一筆錢,十萬元,”沈玫清的話讓肖展震動了,“是現(xiàn)金。我在林墨寒的一本書里無意中看到了欠條,還有,林墨寒搜集了很多治療癌癥的資料,他還打電話聯(lián)系過幾個醫(yī)生,都是癌癥治療方面的專家。我以為他得了癌癥,但他的體檢報告是正常的。有一個本地的醫(yī)生跟我說,林墨寒幾個月前介紹了一個叫羅強的男人去他那兒看病,這個羅強,就是羅勝的弟弟?!?/p>

        “你懷疑林墨寒和羅勝有不可見人的勾當(dāng),所以你躲著我?”肖展從驚訝中回過神,同時感到憤怒。有些人并不把法律當(dāng)作信仰,只是當(dāng)作工具。對于工具,他們不會有尊重。

        飛機起飛,肖展從窗口往外看,地面的高樓大廈漸漸縮小成螻蟻般大小。劫后余生的沈玫清看起來還算平靜。三個綁匪人間蒸發(fā),肖展相信,幕后黑手來自K城,而且極有可能是沈玫清認(rèn)識的人。于是,他與莊志明約好分頭行動,最后將兩張拼圖合成一張。

        其中有一些碎片仍在沈玫清的大腦里,而她并不打算說出來。肖展很確定這一點,沈玫清之所以一直沒有被殺,說明她活著的價值更大。而這個價值并不是贖金,陳北很可能無意中說中了關(guān)鍵:因為無法在沈玫清的身上獲得他們想要的,所以才找上了陳北。沈玫清卻否認(rèn)這一點,即便經(jīng)歷了綁架這樣可怕的事,她也沒有把警察和法律當(dāng)作她唯一的依靠。當(dāng)然,也許那些記憶碎片關(guān)系著她的切身利益,更有可能她本人在某種程度上觸犯了法律,所以才不敢全盤托出。

        然而……肖展感到,有些思緒似乎被堵在了某個管道里,看不清也說不出。這感覺真是難受,他看了看手表,現(xiàn)在是中午十二點半,飛機落地至少還需要一個小時??战銈冮_始發(fā)放午餐,輪到沈玫清的時候,他聽見她要了一份牛肉面。他忍不住想起了那些桶裝方便面,里面便有好幾個是牛肉口味,可惜的是,這些面桶上都沒有留下指紋。

        肖展心驚地呆了幾秒鐘,以至于空姐叫了他兩次他才回過神。

        “如果你們是綁匪,會戴著手套吃面或是吃完面再擦掉面桶上的指紋嗎?”

        聽了肖展的問題,周鵬與黎靜一個點頭,一個搖頭。

        點頭的周鵬說:“如果我是一個很有犯罪經(jīng)驗的人,那當(dāng)然要處處小心啦。”

        搖頭的黎靜說:“要是我的話,吃完后點把火燒了不就行了?!?/p>

        “方便面桶上也沒有沈玫清的指紋?!毙ふ咕従徴f道,“他們不大可能讓沈玫清戴著手套吃飯,所以只可能是擦掉了。為什么要擦掉指紋?如果他們覺得那個地方很安全,就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如果他們時刻擔(dān)心警察會找上門,為什么要把用過的方便面桶留在車間而不是地下室?或者像黎靜說的那樣,一把火處理了。這種既處理了又處理得不干凈的樣子,是不是有點兒像脫了褲子放屁?”

        “這個比喻不恰當(dāng)?!敝荠i較真道,“應(yīng)該是家里有馬桶舍不得用,非要到野外去拉。”

        “哎哎哎,你們也太惡心了吧!”黎靜抗議。

        肖展打了個響指,指著周鵬點點頭:“但他們肯定不是蠢貨?!?/p>

        “不是。絕對不是。”周鵬搓了搓手,“這有些像他們生怕別人找不到的樣子?!?/p>

        黎靜困惑了:“這沒邏輯呀?”

        “他們想讓我們找到。”肖展說道,“如果他們躲起來一直不露面,方便面加礦泉水吃上一個月,我們還真不一定能找到人。我們怎么得到線索的?因為陳北報案被人跟蹤了。我們找了那么久都找不到的綁匪竟然被拍下了照片,如果沒有車牌號,我們怎么都不可能找到那個酒精加工廠。當(dāng)我們進到酒精廠里,綁匪又一個不落地跑了,如果不是事先有所準(zhǔn)備,能達到這個效果嗎?”

        “可萬一找不到呢?那沈玫清不就死在地下室沒人知道了?”黎靜不解。

        “他們就會啟動第二套方案或是別的什么辦法讓我們找到?!毙ふ拐f。

        “他們發(fā)現(xiàn)從沈玫清嘴里問不出什么來了,所以索性放了她?”周鵬一面說一面點頭,顯然對自己的答案很滿意。

        “也許是他們幕后老板的命令?”黎靜推論,“原本計劃是綁了人問信息,但后來出了些變故,或者是沈玫清,或者是沈玫清的家人或朋友跟他們私下成交了。之所以用這種方式放人,就是為了忽悠我們?那沈玫清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鄭偉平那邊呢?”肖展皺著眉頭問。

        “沒什么特別的,”周鵬回答,“自始至終就一點可疑,買了房子以后就沒去看過。要說他有錢到那個份上吧,也沒什么,可他年薪也不過就六七十萬,沒有理由吧。”

        “他最近見得最多的是什么人?”

        “他們最近還挺忙的,一直在加班。見得最多的肯定就是他的同事。”周鵬停了一秒又補充,“還有他的老板?!?/p>

        林先城,肖展回憶著那個精明又內(nèi)斂的老板,對任何人都很和氣,但那是一種極為自信和帶著壓迫感的和氣。

        “聽說要上市了,都跟打了雞血一樣?!?/p>

        上市?肖展在心里冷笑,所以他們才會把林墨寒的死做成漂亮文章,用巨額撫恤金和對家屬的關(guān)懷備至來塑造社會形象。

        “倒也不只是對親戚好,聽說他們旗下最早那個做原料的廠,都改生產(chǎn)線了。還有十幾個老師傅拿了分紅,個個都是幾十萬呢。連離職的和去世的人的家屬,只要是當(dāng)時分了股份的,都得了錢。不得了,這手筆?!?/p>

        “哈喇子都下來了,”黎靜笑話周鵬,“我們干的這行,你這輩子都別想這種美事了?!?/p>

        肖展不置可否,撥電話給莊志明,那邊也是有了進展:羅勝松了口,承認(rèn)他與沈玫清有過兩次通話,內(nèi)容大致和沈玫清所說一致。只是羅勝堅持沒有任何內(nèi)情,他幫林墨寒做的事也沒什么見不得光,不過就是林墨寒想自立門戶,私下找了些人手,而他負(fù)責(zé)招募。他聲稱,不知道蘇祥向林墨寒借了十萬元的事。

        大家一致認(rèn)為,這些話是羅勝編造出來圓謊的,因為破綻太多、巧合太多、不合邏輯的地方也太多,也就他自己認(rèn)為能瞞天過海。

        十一

        “那天她只是來送些資料,是林墨寒的遺物里整理出來的,也是我委托她幫忙的。這事我們也不方便派人去做?!绷窒瘸钦Z氣溫和,耐心地講述他與沈玫清最后一次會面的情況,也就是她去海南前的那一次談話。

        “除了送資料之外,你們沒有談其他事?”肖展對林先城的答案已經(jīng)抱了三分否定態(tài)度。從他聲稱兩人談話是預(yù)約的時候,肖展就已經(jīng)失望了——若是早預(yù)約好的,就不會臨時推遲會議了。

        “她說要出趟遠(yuǎn)門,我想著可能是去散心,”林先城沒注意到自己的破綻,“但沒想到居然會出這種事?!?/p>

        “她有提到要去見什么人嗎?”

        “沒有。我問她在經(jīng)濟上有沒有困難,她就向我借十萬元錢。”

        “借了嗎?”肖展愣了一下,這是他完全沒想到的。

        “當(dāng)然?!?/p>

        “她有說什么用途嗎?”

        “我沒問?!?/p>

        “為什么會借錢給她?”

        “一個人開口借錢,一定有需要借錢的理由?!绷窒瘸钦f,“如果不是真有難處,我想,她也不會找我。就算是看在侄子的面上,我也不好推脫的,總不能人走茶涼?!?/p>

        “您覺得,借錢和被綁架之間,可能是有聯(lián)系的,對嗎?”

        “我沒有這么說,”林先城展示出他老奸巨猾的一面,“我只是想,您既然為了她的案子來找我了解情況,我就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p>

        “很少有像您這樣的人了?!毙ふ剐α诵?。

        肖展離開先城生物公司的第一件事便是再次著手調(diào)查沈玫清的財務(wù)狀況,這是大家討論過認(rèn)為不重要的點,現(xiàn)在看起來,簡直是個嚴(yán)重的錯誤。

        二十八歲的沈玫清,白領(lǐng)中層,二十萬的年薪雖比不上林墨寒,但也足夠讓普通打工族羨慕。父母都是中學(xué)教師,有兩三套房產(chǎn),都已還清按揭。林墨寒與沈玫清尚未結(jié)婚,所以林墨寒死后的遺產(chǎn)都由其父母繼承。林墨寒既沒買保險也沒留遺書,婚房名字只有林墨寒,但種種證據(jù)顯示,林墨寒與沈玫清的感情是比較穩(wěn)定的,兩個人談戀愛的五年間沒有出現(xiàn)過第三者。因林墨寒經(jīng)常出差,沈玫清還承擔(dān)了照顧林家父母的責(zé)任,因此,她在兩位老人那里的認(rèn)可度也極高。林墨寒死后,沈玫清足足有三天的時間不吃不喝,最后不得不被家人強迫送進醫(yī)院。

        “林墨寒也不是摳門的人,總得給女朋友意思意思吧,”黎靜憑著女人的直覺進行推論,“沈玫清用的衣服和包包還算是比較低調(diào)的,除非有什么不良嗜好。不然,也不至于把存款花得見底了。怎么就落到要找男朋友老板借錢的地步了?她自己爸媽的錢不香嗎?”

        “她之前不是打了十萬元給那個吳可嗎?難不成她有把柄落到吳可手上了?!敝荠i邊說邊回憶,在沈玫清綁架案剛發(fā)生的時候,大家就調(diào)查過吳可,當(dāng)時,他拿出一張沈玫清一年前的欠條來解釋這筆錢的用途。沈玫清也承認(rèn)向他借錢的事,且不認(rèn)為自己被綁架與吳可有關(guān)。

        “這錢說是兩人撕破臉之前借的,那就該撕破臉之后馬上還啊。就算她自己還不起,林墨寒可以幫著還呀,干嗎非得等到林墨寒死了以后才還?”周鵬連珠炮似的提出種種疑點,“還有,結(jié)個婚而已,干嗎辭職?請婚假啊?!?/p>

        “有些女人,就是覺得結(jié)了婚就不需要再工作了,再說了,她還錢的時候不是吳可剛虧了錢嗎?肯定催債催得急了,所以不得不還了唄?!崩桁o反駁道。

        “你看,你看!圓不了了吧?”周鵬興奮起來,“這哪里是冤家對頭做的事,這完全是雪中送炭啊!依我看啊,這借條上的時間多半是假的。吳可抓住了沈玫清的小辮子,沈玫清當(dāng)時拿不出錢來,那時候吳可也不缺錢,就先寫借條,威脅對方辭職把位置讓出來。沈玫清不愿意別人知道這個把柄,就自己一邊拖一邊湊,結(jié)果錢還沒湊齊,未婚夫死了。吳可正巧虧了錢,所以狠命催,沈玫清很可能在哪里借了錢把老債先還上,然后再去林先城那里借錢把新債給填了?!?/p>

        “你們有沒有查過蘇祥和林墨寒出事的時候,吳可的行蹤是什么樣的?”

        聽了肖展的問題后,周鵬和黎靜面面相覷。

        “去查一下,順便查查,在林墨寒死前,兩個人有沒有什么交集?!?/p>

        “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說過很多次了,就是欠債還錢這么簡單,沒內(nèi)情,OK?”

        這是肖展與吳可的第一次見面,但依舊可以輕易識破他色厲內(nèi)荏的性情,他裝出一副受害人的憤怒,但可惜的是,肖展見過太多像他這樣的家伙。

        “解釋一下這個吧?!?/p>

        肖展將一張紙推到吳可的面前,上面是4月15日晚,吳可在一家賓館的入住信息。

        “這怎么了?”吳可的臉色變了。

        “這么巧,跟林墨寒同一天住同一家賓館?”

        “就是這么巧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出差,不行嗎?”

        “我們已經(jīng)了解過了,那天你請的是病假。”肖展憋著笑,看著吳可被當(dāng)面揭穿后的尷尬。

        “我約炮、我劈腿、我出軌,這犯法嗎?”吳可開始耍無賴了。

        肖展鄙夷地看著他說:“是跟蹤吧?如果那時你手里有沈玫清的欠條,又何必花這么大力氣去跟蹤她的未婚夫呢?”

        “我這人有惡趣味,”吳可咽了咽唾沫,“我喜歡多一點兒保障?!?/p>

        肖展沒興趣再跟他耗下去,擺了個手勢表明他可以離開警局了:“你是個聰明人,可惜還沒有聰明到看清楚這池子水有多混。回去想想,想通了隨時回來找我們?!?h3>十二

        “扶弟魔(網(wǎng)絡(luò)流行語,是指因受到家庭影響而對弟弟無私奉獻的女性。)這種傻子,不是只有女人才會做的?!笔Y云萌說道,她是吳可的前女友之一。兩人分手的時候正是五月初,剛好是沈玫清辭職、吳可成功上位之后不久。這個時間點沒法不引起肖展的注意。

        出乎肖展的意料,蔣云萌說出的兩人分手理由竟然是吳可的弟弟——吳應(yīng),一個比吳可更加無賴的家伙。蔣云萌告訴肖展,因為好賭,吳可升職加薪后第一個月的工資,就用來還了吳應(yīng)的賭債。

        “我倒寧可他花心劈腿,也比無休止地要去填一個無底洞強。你看他表面上人五人六、光鮮亮麗的,算了,不說了,我總不能逼著別人不要自己的親弟弟吧?!?/p>

        “他一直炒股嗎?”肖展問。

        “是。這也真是兄弟,骨子里都有賭性。”

        關(guān)于沈玫清欠吳可錢的事,蔣云萌并不知道。吳應(yīng)在四月份欠下的那筆賭債差一點兒逼得吳可賣車,這才是蔣云萌與吳可鬧掰的導(dǎo)火索。

        肖展于是肯定,吳沈之間那十萬元的債在四月份以前是不存在的——吳應(yīng)當(dāng)時欠下的賭債只有五萬,吳可大可以一面逼沈玫清還一半的錢,一面逼沈玫清辭職,以他的無賴程度,這種事不會不好意思去做。而沈玫清,無論如何都不至于連五萬元都拿不出來。

        據(jù)悉,吳應(yīng)接連欠下了兩筆賭債,總金額大概十七萬。而吳可所在公司今年開年到現(xiàn)在都業(yè)績慘淡,別說提成,連基本工資都是打了折發(fā)出來的。也就是說,沈玫清去海南前所還的那“十萬元債務(wù)”是不夠吳可幫助弟弟渡過危機的。

        周鵬已經(jīng)奉命盯著吳可了,因為監(jiān)視沈玫清的同事傳來消息:她剛從銀行取了十萬元現(xiàn)金。

        “要是沈玫清把這十萬元給了吳可,就說明他們之間肯定是有交易的了。”黎靜嘆了口氣,“吳應(yīng)是吳可的無底洞,吳可是沈玫清的無底洞?!?/p>

        周鵬打了個噴嚏,他感到有些發(fā)冷,一面拿出紙巾來擤鼻涕,一面盯著左邊電梯大廈的門口?,F(xiàn)在是夜里兩點,半小時前他接到同事電話,沈玫清已經(jīng)出了門。假如她半夜要見的人是吳可,那么這些日子來大家伙的辛苦可能會有一個突破性的進展。

        周鵬拿起對講機,準(zhǔn)備跟守在公寓后門的同事聯(lián)系,突然,一個黑影從高空墜落,“砰”的一聲砸在了公寓門前的地面上。

        周鵬張大嘴看著那一處,是他,吳可!

        吳應(yīng)坐在肖展的對面,幾乎看不出任何表情,肖展無法判斷這是受驚過度還是痛苦到麻木。吳可的尸體還在法醫(yī)處,現(xiàn)在可以肯定是謀殺,模擬情景是這樣的:吳可當(dāng)時背對窗戶,面對著行兇者。窗戶是打開的,兩人也許正在談話。行兇者趁吳可不備將其快速大力地推了一把,于是吳可跌出窗戶,當(dāng)場身亡。

        當(dāng)晚負(fù)責(zé)監(jiān)視吳可的周鵬及其同事都可以確保,吳可出事前后十分鐘內(nèi),沒有任何人出入那所大廈。換句話說,殺人者極有可能也住在大廈中。

        吳可住在公寓的第十層,弟弟吳應(yīng)住在同一座大廈的第十六層。吳應(yīng)自稱獨自在家,整整一天都沒有見過吳可。肖展數(shù)次詢問之后他才承認(rèn),因賭債兩人大吵了一架,賭氣都不愿意搭理對方。鄰居們證實了這一點。還有人看見在吳可死亡前一天,吳應(yīng)被吳可推到走廊上。吳可叫吳應(yīng)自己去解決那一屁股爛賬,他再也不會管了。

        這些都可成為與殺人動機相關(guān)的推論依據(jù)。偏巧,吳可所住樓層的監(jiān)控攝像頭當(dāng)夜壞了,而瀆職的保安和物管也沒有及時進行修理。這樣的巧合加上吳應(yīng)曾有過的電器維修工作背景,更顯得格外耐人尋味了。

        除此之外,吳可的房門安裝的是密碼鎖,吳應(yīng)是知道密碼的,所以,吳應(yīng)同時擁有殺人動機以及便利的條件。目前,對吳應(yīng)唯一有利的一個疑點是:警方發(fā)現(xiàn)吳可的一臺筆記本電腦不見了,對于兇手來說,這臺電腦顯然相當(dāng)重要。

        肖展觀察著面前的人,強迫自己不作結(jié)論。從蔣云萌那里得來的信息表明,兄弟倆多年來總是會為了同樣的問題吵架,每一次吳可都發(fā)誓賭咒要讓吳應(yīng)自生自滅,但到了最后,吳可還是會罵罵咧咧地去給弟弟還債。

        “你的債主,知道你哥哥的住址嗎?”

        吳應(yīng)的頭抬起來了,肖展立刻感到一股戾氣,用目露兇光來形容毫不夸張。肖展心里微微顫動了一下,直覺上吳應(yīng)似乎被這個問題誤導(dǎo)了,他正把被壓抑的強烈情緒轉(zhuǎn)換為仇恨。

        “只要查,就沒什么不知道的?!眳菓?yīng)說道。

        “是些什么人,以前是做什么的,能列一張名單給我嗎?”

        吳應(yīng)毫不猶豫地拿起放在他面前的紙和筆,寫下了幾個名字。

        “這個叫雷科漢的坐過牢,出來才兩年?!彼幻鎸懸幻嬲f,聲音都帶了哭腔,“以前就是因為嚴(yán)重傷人被判了十幾年?!?/p>

        “在最后調(diào)查結(jié)果出來之前,我希望你不要輕舉妄動。我想你哥哥也希望這樣?!毙ふ乖谛睦飮@了口氣,為保險起見,肖展立刻給周鵬發(fā)了微信,讓他在吳應(yīng)做完筆錄離開公安局之后,對其進行二十四小時的監(jiān)視和跟蹤。

        “你哥哥本人有沒有得罪過什么人?”現(xiàn)在,肖展已經(jīng)傾向于認(rèn)為吳應(yīng)并不是兇手了。因為他的仇恨與怨氣是對外的,他的悲痛正在尋找出口。

        吳應(yīng)微微向右側(cè)了側(cè)頭,眼珠子轉(zhuǎn)動了兩下,然后回答:“沒有。應(yīng)該沒有。我對他的事知道得不多?!?/p>

        這是謊言,肖展在心里判斷,為了把吳應(yīng)的火氣冷卻下來,肖展故意拖延了一些時間,問了接近五十個問題。吳應(yīng)離開的時候顯得很疲憊,他一直陷在糾結(jié)里,忙著透露一些,又忙著隱藏另一些,這樣的難度遠(yuǎn)高于他自身的能力,所以,肖展很輕易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大部分信息。

        “兄弟倆一個好賭,一個好酒。吳可有一次喝醉酒之后透露,他雇人查過自己上司的隱私,”肖展一面說,一面將沈玫清的資料從一大堆資料里挑出來,放到最上面,“所以,吳可上位這件事,也不一定是抓了沈玫清的把柄?!?/p>

        “沈玫清大半夜一個人出門,又誰都沒見,這事就怪得要命。按理說,她現(xiàn)在就該謹(jǐn)小慎微才對,誰被綁架后還有這個膽子???而且偏偏就是吳可死的這一晚,”黎靜托著腮,皺著眉,“而且,她肯定知道我們會派人跟著她吧?”

        沈玫清正是今日第二個被安排談話的對象。

        “頭兒,你打算怎么問?”黎靜整個身子都前傾著往桌上趴,“要我在場嗎?”

        “怕人知道就會有心虛的樣子,不怕人知道嘛,就是隨便查都查得出來的東西?!?/p>

        “說了等于沒說?!?/p>

        “那你會怎么問?”

        “要是我的話,就抓著她取了的那十萬元做文章,直接問錢拿來干什么?!?/p>

        “她會說:‘那是我的私事,跟案子沒關(guān)系吧?”肖展笑了笑說道。

        “什么?”黎靜愣了。

        “你為什么要問別人一句話就能堵死你的問題?”肖展說,“你應(yīng)該這樣問:‘你的前上司跟吳可的關(guān)系怎么樣?”

        “哦,我明白了,不能只信吳應(yīng)的一面之詞,得找兩個人對同一個問題的交集點,用一個去驗證另一個。”黎靜使勁點兒頭。

        “駱康這個人吧,比較謹(jǐn)慎;吳可做事太急功近利,整個部門沒人不防著他的,所以后來他被選上做總監(jiān)的時候,我也很意外。我覺得,至少應(yīng)該有兩個人比他更有資格。”

        聽了肖展的問題,沈玫清略有些意外,同時也放松起來。

        “……說來慚愧,他借我錢是有條件的。那時候我在他眼里還不算競爭對手,他不過拿我當(dāng)個耳目。而且,我還有件很重要的東西抵押在他那里,好幾次想要還錢后把那個東西拿回來,他都一拖再拖,不是我不想提前還錢?!?/p>

        “哦,是什么東西?”

        “一張照片,一張我和他的照片。那天我喝醉了,他也喝醉了……那時我還不認(rèn)識林墨寒?!?/p>

        肖展沒想到沈玫清會主動說出這個。

        “墨寒不在了,我就沒什么顧忌了,照片對我也不會有什么影響。所以,他就催著我還錢了。我還了錢,拿回了照片,就這么簡單?!?/p>

        “衛(wèi)小軍?!毙ふ挂幌伦泳筒轮辛?。

        十四

        “你以為你什么都不說我們就什么都查不到嗎?你問問自己的良心,蘇祥是為你弟弟死的!這一點你心知肚明!”

        肖展拍著桌子對羅勝大吼,莊志明靜靜地看著羅勝的反應(yīng)。在羅勝面前,放著一些照片:羅強坐在醫(yī)院的候診椅上,消瘦得像一個古稀老人,雙目無神,面色黧黑,那種痛苦和絕望幾乎都要從照片紙上透出來。羅勝斜著眼睛瞥了一下照片,嘴角抽動了幾下。

        “他小的時候你抱過他吧?你也幫他打過架吧?你困難的時候他給你寄過錢吧?”肖展繼續(xù)心理攻勢,“你真的覺得人死了就什么都不重要了嗎?你真的覺得你們兄弟倆這么多年的感情就可以這樣賣給一群混蛋嗎?”

        一滴眼淚從羅勝的眼里落下來,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他揪住了自己的頭發(fā)。

        “現(xiàn)在還來得及還你弟弟一個公道。”莊志明趁熱打鐵。

        “我是個畜生!”羅勝先給了自己一個評語。

        肖展和莊志明等他定下神來,聽他講了一個并不新鮮的故事。

        羅勝接到羅強的死訊后連夜趕了過來,從蘇祥的口中得知辦喪事的錢來自林墨寒——他身上實在是連一千元都湊不出來。林墨寒為他租下公寓并承諾會幫他解決工作,但他要的遠(yuǎn)不止這些。之前,羅勝多次與羅強在電話里討論其得病的原因,在眾多的可能性中,羅勝想起了等同于“機遇”的一種:羅強曾接觸過致癌化學(xué)品雙氯甲醚,這也正是先城公司產(chǎn)品的原料之一,而林墨寒的殷勤使他有了更多的底氣——他在那時候就已下定決心,不管羅強是否因接觸化學(xué)品而患癌,他都準(zhǔn)備搏一搏。他以找媒體曝光為威脅,通過林墨寒成功地見到了鄭偉平。一番討價還價之后,羅勝以不可思議的高價和天方夜譚般的理由將自己老家的房子“賣”給了鄭偉平,接著按照交易條件火速到了??凇茱@然,這樁交易肯定是被先城公司的最高層默許的。

        “林墨寒從頭到尾都清清楚楚,”羅勝說,“那個女人想套我的話,又想給我錢,可她的錢我不敢要啊。最后,她也明白了,都不是笨蛋。其實,還是她提醒我把手機號停掉不要再用的。”

        十五

        “你不要再來了!再來,我們就告你騷擾?!?/p>

        肖展和周鵬坐在車?yán)铮粗粋€穿西裝的中年男子被一個老太太和一個年輕女子推開。這是在小區(qū)門口,所以引來了眾人圍觀。

        “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們改變主意,可以隨時找我。”西裝男將一張名片強行遞給那年輕女子,“不要讓那些人就這么逍遙法外?!?/p>

        老太太把名片從女孩手里搶過去,撕成碎片后扔到地上,然后拉著女孩匆匆地進了小區(qū)。西裝男搖搖頭,走向路邊停著的一輛奧迪車——主角都散了,圍觀者仍在原地,七嘴八舌地討論著。

        “只找了葉家?”肖展問周鵬。

        周鵬一面點頭,一面啟動車,跟上那名西裝男的奧迪車。

        “現(xiàn)在只有葉宏圖查出來得了癌癥啊,”周鵬說,“人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看樣子,先城公司已經(jīng)先下手了。老太太好處得夠了,所以才不肯告。再說了,也不能說明他的癌癥和工廠有關(guān)。這種官司就算告了也不一定會贏,賠償也不一定比現(xiàn)在得到的多?!?/p>

        肖展沉默了。西裝男叫秦亦,一個有些名氣的律師,已連續(xù)數(shù)次找到葉宏圖的老婆和女兒,鼓動他們狀告先城公司并申請賠償。

        秦亦的車在前方突然掉了頭,朝著另一個方向開去,周鵬毫不猶豫地跟上。

        十幾分鐘后,秦亦將車停在路邊,然后進了一家咖啡廳。

        周鵬下車跟了進去,肖展則在車?yán)锏戎?。差不多十分鐘后,肖展看見沈玫清進了咖啡廳的大門,兩分鐘后周鵬的微信也發(fā)過來了,是一張沈玫清與秦亦共坐一桌談話的照片。

        “我知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你害怕你爸媽被牽扯進來,所以帶著我們兜了這么大一個圈。綁架案是你自導(dǎo)自演的,你把自己設(shè)置成受害人的角色,又讓羅勝換掉手機號,就是為了讓我們懷疑羅勝背后有人。你就是為了引我們?nèi)ゲ榱_勝,然后再去查先城公司。而且,你想讓他們覺得,暗中還有其他人想要搞死他們,這樣他們就不會把注意力放在你的身上。另外,綁架案一出,警方一介入,先城公司就不敢對你輕舉妄動,你和你的家人也就安全了。你這一箭三雕、借刀殺人的把戲玩得不錯?。 ?/p>

        “我聽不懂?!甭犕晷ふ沟脑?,沈玫清的臉上繃出一個不自然的笑。

        肖展微微搖頭道:“你很聰明,可就是和林墨寒一樣,不肯相信我們,不肯相信我們能保護你?!?/p>

        “你們到現(xiàn)在還沒抓到綁匪。林墨寒的死因你們也沒有查清楚?!?/p>

        “那是因為就連你都一直在說謊!林墨寒,”肖展提起了無法讓沈玫清保持冷靜的名字,“你知道他做的所有事,也知道他為什么良心不安,他想做的事沒做成,對嗎?先城公司為什么會突然改組生產(chǎn)線?是因為泄漏事故,羅強就是犧牲者,但他不是唯一的一個?!?/p>

        沈玫清忍著淚,不出聲。

        “蘇祥的死讓林墨寒清醒了,也讓你清醒了?!毙ふ估^續(xù)說,“你們不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要律師去找葉宏圖家人,因為他的癌癥也和那起事故有關(guān)。”

        沈玫清強忍著哽咽:“我真的……真的……沒有什么可說的?!?/p>

        “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我能想到的,別人也能想到?!毙ふ估淅涞乜粗?。原本這次見面便不是為了詢問,他已經(jīng)看見他想要的一切了。

        沈玫清頭也不回地起身離開,黎靜和周鵬在她去遠(yuǎn)了后才走到肖展旁邊。

        “這女人真是——執(zhí)迷不悟?!?/p>

        “證據(jù),”肖展很簡單地回答,“找證據(jù)去吧。”

        “吳可肯定是之前跟蹤林墨寒的時候知道了些什么。林墨寒死了,他就找上了沈玫清,那十萬元,是封口費?!敝荠i說,“她有這么大一盤棋要下,不能讓吳可給破壞了。”

        “吳可怎么認(rèn)識衛(wèi)小軍的才是關(guān)鍵,沈玫清給的那十萬元,多半是衛(wèi)小軍的功勞?!毙ふ箵u頭。

        “衛(wèi)小軍自己為什么不去掙這筆錢?”

        “這才算問到點子上了?!毙ふ箍粗恢睕]有說話、坐在邊上看手機的黎靜,“你怎么看?”

        黎靜抬起頭,她看肖展的眼神有些冷淡。

        “您今天真夠狠的?!?h3>十六

        “衛(wèi)小軍就不是個玩意兒,一肚子壞水,就會拍馬屁,當(dāng)時在廠子里,就數(shù)他最壞!”彭順清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這種死法,我一點兒都不意外。”

        “他是怎么進廠的?關(guān)系戶嗎?”周鵬問道。

        “招進來的,一開始大家都沒看出來。偷奸耍滑,栽贓甩鍋,事情做得太不要臉,藏都藏不住?!?/p>

        “這樣也沒被開除?!敝荠i附和道。

        “還就是這樣的人混得最好。老板嘛,都要臉,總要有些人替他們?nèi)プ霾灰樀氖??!迸眄樓迕摽诙鲞@句話,立刻就后悔得漲紅了臉,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周鵬立刻問道:“比如呢?”

        “多了,多了,”彭順清試圖混過去,“差不多就那些事,到處都一樣?!?/p>

        “偷工減料?以次充好?競標(biāo)作假?”周鵬繼續(xù)追問。

        “我們就是下面的,上面具體的,我們其實也不清楚,好多也不過是猜的?!?/p>

        周鵬其實蠻理解彭順清的矛盾,吃著別人的,總不好意思把別人的鍋給翻了。他打量著彭順清家里的裝修,不得不暗嘆先城公司的大方。

        “談?wù)勀瞧鹗鹿拾桑銈兌紘槈牧税???/p>

        “什么事故?”彭順清被周鵬嚇壞了,“沒有事故!什么事故都沒有發(fā)生過啊?!?/p>

        “就是讓你們車間改生產(chǎn)線的那個事故啊!”周鵬使出詐術(shù)。

        “不是事故,公司想要賺錢嘛,老產(chǎn)品遲早要淘汰!”彭順清很做作地?fù)u著頭,“我們這些老手老腳的,也過時了?!?/p>

        所有老工人的話,就像是背了同一份文案一般,出奇地一致。所有人都斷然否認(rèn)工廠曾經(jīng)發(fā)生過化學(xué)藥品泄漏的事故,包括葉宏圖的妻子與女兒。

        “也不知道說他們傻好,還是說他們精好?!敝荠i向肖展匯報的時候不斷地嘆氣,“人心?。 ?/p>

        “我推論是先城公司里有人害怕沈玫清知道得太多了,故意通過衛(wèi)小軍慫恿吳可去試探沈玫清。之后吳可回過神了,決定敲詐先城公司,所以衛(wèi)小軍才殺他滅口?!崩桁o很冷靜。

        肖展沒有參與討論,他的心里掛著另一件事:負(fù)責(zé)跟蹤沈玫清的同事匯報說,她剛參加完先城公司十五周年年會回到家中。年會上倒是沒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發(fā)生,只是在返回時特意去了趟林墨寒家,在林家待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她回到家下車的時候情緒有些怪異,看起來像在車?yán)锖菘捱^一場。

        “跟我去趟沈玫清的家,”肖展拎起周鵬,用另一只手指著黎靜,“你也一起去!”

        “這個點?”黎靜嚇了一跳,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凌晨零點四十了。

        半個小時的車程被壓進了二十分鐘,等三個人氣喘吁吁地趕到沈玫清家門口時,物管也派了值班人員過來。

        不論是敲門還是大喊,里面都沒有回應(yīng)。

        門被踹開后,大家一眼便看到沈玫清穿著白色的睡袍趴在餐桌上,雙目緊閉,臉白如紙。嘴邊有嘔吐物,手邊是一個酒杯和一瓶紅酒,酒杯里只剩下少量酒液。

        肖展和周鵬把沈玫清放到地板上,將她的頭側(cè)放。肖展用手指摳出了沈玫清嘴里的部分嘔吐物,并做了半個小時的心肺復(fù)蘇,直到救護車前來——但一切都是徒勞的。

        死亡原因初步判斷是中毒,紅酒看起來是沈玫清最后入口的東西——紅酒瓶子的標(biāo)簽上還寫著“先城生物科技公司成立十五周年紀(jì)念”的字樣,顯然是定制產(chǎn)品。桌子上一共有兩瓶同品牌的紅酒,一瓶被打開了,還有一瓶被放在禮品袋里沒有取出來,仍然是密封好的。

        客廳里有一個白色的酒柜,柜子里有五瓶紅酒,品牌相同,年份卻不同。由此可推斷,沈玫清素來有喝紅酒的習(xí)慣。衛(wèi)生間地板上有大量的水跡,推測是沈玫清回家后先洗了個澡,然后換上睡衣開始喝酒。

        臥室的寫字桌上有一個文件袋,袋子上有一個告示貼,上面寫著:7月30日10點,發(fā)快遞:秦亦律師事務(wù)所。

        7月30日是明天,不,是今天。肖展愣了一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7月30日凌晨1點半了。

        文件袋里裝著的是鄭偉平的資料,包括鄭偉平的教育和工作簡歷,以及家庭成員的情況。另外,還有一只錄音筆,錄音筆里只有一段十幾秒的對話——

        男甲:你還不動,留著是打算過年嗎?

        男乙:那么多眼睛盯著,現(xiàn)在動就是找死……

        男乙突然停止了說話,一開始,肖展以為是錄音被迫終止了,但是他聽到雜音里有腳步聲,接著錄音才中斷了。

        肖展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亂成一團的大腦仿佛在醞釀著某種危險的情緒。他吸了兩支煙后強迫自己閉上眼,腦子里閃過的仍然是沈玫清的臉。他似乎聽見她在說:“林墨寒死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不怕了,你不知道人心有多可怕?!?/p>

        技術(shù)科同事打來電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早上八點了,化驗結(jié)果證明,桌子上的紅酒是有毒的,而禮品袋里的那瓶紅酒無毒。

        “謀殺?!崩桁o表達了和周鵬一致的看法?!坝腥税延卸镜募t酒裝在禮品袋里給了沈玫清?!?/p>

        “沈玫清不在公司年會的邀請名單上,那么對方怎么會提前準(zhǔn)備毒酒呢?”

        “要是誰打電話讓沈玫清過去,”黎靜發(fā)揮著她的想象力,“她也想借這個機會多了解了解信息,就過去了,然后就有人把毒酒給她了?!?/p>

        “這不是沈玫清喝慣了的牌子,怎么保證沈玫清會留著自己喝而不是把酒另外送人呢?”肖展問道。

        黎靜愣住了,她回答不上來。

        “頭兒,你為什么會在那個時候突然趕去沈玫清的家里?”周鵬對此始終不解。

        “沈玫清兜了這么大一圈,看起來是為了不讓自己和先城公司正面為敵,但是卻突然在公眾場合和秦亦見面,這難道不奇怪嗎?她不知道秦亦去找葉宏圖家人肯定會被先城公司的人盯上嗎?”肖展接連提出了好幾個問題。

        “啊,這就是說,她故意的?”周鵬愣住了。

        “是最后一擊,”肖展說道,“現(xiàn)在網(wǎng)上都在傳這件事了,你覺得對先城公司的影響會是什么?”

        “不至于這么悲壯吧,用命來搏?”周鵬使勁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你不是她,”肖展的眼里有一絲霧氣,“她失去的,你沒失去過。”

        “可是那瓶有毒的紅酒是沒開封的??!”黎靜反駁道,“她怎么栽贓,那紅酒是定制的,標(biāo)簽都是為年會定制的呀!”

        “她已經(jīng)決定和先城公司作對了,為什么還要喝他們的紀(jì)念酒?”肖展一面說著,一面拿起手機打電話。

        “人過來了嗎?好的,我知道了?!狈畔码娫?,肖展對兩個下屬說,“我找了一位紅酒專家過來,如果我的猜測沒錯,馬上就會有結(jié)果了?!?/p>

        “這五杯是同一個品牌的,年份不同,”紅酒專家先指著桌上貼著標(biāo)簽編號的五個酒杯說,接著又指著其他三個編號分別為3、7、6的酒杯,“這三杯酒,是別的品牌的。葡萄的產(chǎn)地不一樣,釀造方法也千差萬別。3號、6號和7號是一樣的,連年份都是一樣的?!?/p>

        “謝謝,”肖展眉頭展開,“還要麻煩您出一份報告。”

        “沒問題?!奔t酒專家跟著一個警員離開,屋子里只剩下肖展、黎靜以及周鵬。

        “現(xiàn)在都清楚了吧?6號是袋子里沒開封的那瓶紀(jì)念紅酒,3號是從那天參加年會的其他人那里拿到的紀(jì)念紅酒,7號是沈玫清酒柜里的其中一瓶?!?/p>

        “她用有毒的紅酒換掉了先城公司的酒,還特意貼上‘紀(jì)念紅酒的標(biāo)簽,又把先城公司的那瓶酒倒進其他牌子的紅酒瓶里?!崩桁o總算從震驚里回過神來。

        肖展沉默了幾秒鐘后說:“就算她寧可死也不愿意相信我們,就算我們不得不拆穿她……但還是,問心無愧地做好我們的事吧。”

        十七

        秦亦點燃了一支煙,吐出的煙霧幾乎把他整張臉都遮住了,肖展知道,他在壓制憤怒。

        “官司我還是會打下去。”

        肖展有些詫異,因為這意味著他不可能從任何人那里得到支助,官司不一定會贏,而且極有可能惹上一身麻煩。

        “就是不想讓這樣的人再得逞下去了,”秦亦簡單地解釋道,“一個女人用命換到今天這一步,我沒辦法把它浪費了?!?/p>

        “所有極端的犧牲都是不可取的,尤其當(dāng)它還會傷及根本的時候,不值得,也不該提倡?!毙ふ褂行鋈?。

        他的話贏得了秦亦的認(rèn)同,后者點點頭。肖展相信,秦亦是不知情的,或許這原本也不是沈玫清最想要做的選擇,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刺激到她,使得她下定了決心。

        “或許是累了,”秦亦的猜測來自于他對沈玫清的觀察,“站在我們這邊的人實在太少了?!?/p>

        “林墨寒的事,你知道多少?”

        “泄漏事故發(fā)生之后林墨寒才知道的。當(dāng)時不是還沒出人命嘛,也就沒重視。后來他知道了羅強的事,到底良心上過不去。但先城公司那邊因為羅強是清潔工的身份,不肯給予賠償,也怕給了賠償反而可能把事情鬧大。那個時候,他們一致的意見都是瞞著。”

        “但林墨寒沒聽話,他偷偷支助了羅強,而羅強也懷疑自己的病是因為那起事故?!毙ふ鬼樌硗峦疲疤K祥是知情人,他的做法比較直接,而且接觸到了更隱秘的信息,所以才成了眼中釘?!?/p>

        “我和沈玫清也是這么想的。蘇祥并不怎么聽林墨寒的,他始終將林墨寒看成是先城公司的人,因此情緒上是對立的。林墨寒也沒想到先城公司會把事情做絕,于是決定跟他們決裂,”秦亦說道,“但他的計劃也不是要正面揭穿,而是聯(lián)系了我的一個同行,也算是前輩吧,想讓那個人替他出面來斗,但他看錯了人?!?/p>

        “那個人把他賣了?!毙ふ姑靼走^來,沈玫清借刀殺人的打法是跟誰學(xué)的了。

        “這事,林墨寒的爸媽知情嗎?”

        秦亦搖了搖頭道:“他們怎么都不信,還說沈玫清是受刺激過度妄想出來的?!?/p>

        “也不知道這孩子怎么想不開。”林母親抹著眼淚說,林父接著妻子的肩膀,也只是嘆氣。

        “我們都以為她想通了,人有旦夕禍福,命??!”

        肖展憋著震驚,不動聲色地聽著他們的謊言。老兩口不但不提沈玫清對先城公司的懷疑,且毫不臉紅地聲稱他們最后一次見到沈玫清是在一周以前。

        如果不是負(fù)責(zé)監(jiān)視的同事親眼看見沈玫清從他們家走出來,那貌似誠實的表情就真的能把肖展給騙了。肖展感到背后起了寒意,他需要直接點破并要求他們作出解釋。

        林父和林母只有一瞬間的慌神,然后兩個人都很有默契地道歉。

        “哎呀,是啊是啊,人老了,糊涂了,差點兒就忘了。她是來過的,那天老太婆不舒服,早早就睡了,小沈進來說了幾句話就走了?!绷窒日Z說道,絲毫不因為其前后矛盾而感到尷尬,“我當(dāng)時困得很,連她說些什么都不記得了?!?/p>

        “她當(dāng)時情緒怎么樣?”

        “不太清楚,”林父故意皺起眉頭,“也許是不想讓我們擔(dān)心,所以沒表露出來?!?/p>

        “不好意思啊,我有些不舒服,進去吃個藥。”林母捂著胸口站起來朝臥室走。

        “不舒服了?要不要去醫(yī)院,要不先躺一會兒?”林父連忙起身扶住她一起往臥室走,同時扭頭對肖展說道,“不好意思啊,警察同志,我太太有心臟病,今天怕是真不能再說了,改天行不?”

        拙劣的演技,肖展不點頭也不說話。

        “不送了啊?!绷指缸е拮幼哌M臥室,關(guān)上門,把肖展一個人留在客廳里。

        肖展站在原地,忽然有一些明白沈玫清的感受了。

        絕望。

        她像一個孤島,四周都是鯊魚。她已經(jīng)拼盡全力,可最該和她一起并肩作戰(zhàn)的人,只是冷冰冰地看著她,裝聾作啞,不聞不問。

        沈玫清也許能夠理解他們,也許不能,理解反倒會把她推得離他們更遠(yuǎn)。她愛的人已經(jīng)離開很久了,突然間一切都失去意義了。為什么?僅僅只是為了生存的需要?僅僅是為了避免老無所依的命運?恐懼被整個家族孤立或是敵對?也許他們只是做了最無奈的選擇,如果今天肖展沒有來點破,他們可能會自欺欺人,直到死去。肖展此刻也明白了之前調(diào)查失敗的根本原因——從一開始就陷入了集體性的利益、集體性的謊言。所有人都在說謊,他們形成了一道墻,一直是這道墻在阻礙著他的視線。

        “不是泄漏事故,是安全隱患。我們檢查到車間的天花板有些問題,就趕緊停工維修。也算是及時,天花板塌下來的時候沒有造成任何人員傷亡,正好公司那段時間也在考慮產(chǎn)品轉(zhuǎn)型,就把老的生產(chǎn)線給停下來了,也不知道后來怎么就謠傳成泄漏事故了?!?/p>

        高明的說謊者通常有一個特征,他們會在說謊的時候暫時完全相信他們自己的謊言。

        肖展看著眼前這個貌似坦蕩甚至還有些因“受了冤屈而憤憤然”的家伙,只覺得利益此物還真有讓人脫胎換骨的功效:當(dāng)初林墨寒舉薦鄭偉平的時候,除了專業(yè)水平,他身上最被看重的優(yōu)點就是公平與正直。而如今的鄭偉平,因為被牢牢地綁在那條船上,便只得將自己同化成利益的衛(wèi)士——如今鄭偉平的兒子正在國外留學(xué),不菲的費用全靠鄭偉平的高薪。先城如果垮了,他也就跟著垮了,而且會和先城一起身敗名裂。

        鄭偉平讓肖展想起一個神話人物——奧德修斯。當(dāng)全希臘都要遠(yuǎn)征特洛伊的時候,奧德修斯是不肯去的,他寧可裝瘋賣傻。是帕拉墨得斯用詭計逼得奧德修斯不得不參加戰(zhàn)爭。后來,奧德修斯偽造信件,栽贓帕拉墨得斯與特洛伊勾結(jié)叛變希臘,使得帕拉墨得斯成了希臘公敵。于是,眾人在沒有查清真相的情況下判處了帕拉墨得斯的死刑。

        事實上,鄭偉平并不像奧德修斯,倒是林墨寒更像是帕拉墨得斯——曾經(jīng)因為集體的利益被重用,后來又因為集體的利益而被毀掉的人。

        肖展把衛(wèi)小軍的照片遞給鄭偉平,后者嘆了口氣說:“有些人這一輩子,原地踏步都算是幸運了?!?/p>

        大約鄭偉平為這些謊言已經(jīng)準(zhǔn)備得太久了,他現(xiàn)在整個人都變成了謊言的一部分。

        “救贖在什么時候都不晚,”肖展一語雙關(guān)地說道,“但是你永遠(yuǎn)不可能在一條船已經(jīng)進水的時候把船補好?!?h3>十八

        先城生物的股價正在暴跌——泄漏事故的傳言越來越多,部分來自秦亦的努力,部分則是出自先城的競爭對手們。

        秦亦打電話告知肖展,葉宏圖的妻子和女兒都已主動聯(lián)系他,表示愿意出庭作證。而他也說服了第二個老工人王力簽字同意起訴林先城,對方表示愿意向警方透露一些他所知道的信息。由于最后是否能拿到預(yù)期的賠償款還不一定,所以那些不肯大賭的工人仍在猶豫,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他們在等待林先城的態(tài)度——而林先城極有可能再次出重金封口。在利益的誘惑下,就連受害人都三緘其口,幫著傷害過自己的人保守其見不得光的秘密,還有比這更可悲的事情嗎?

        肖展覺得,王力并不一定是良心發(fā)現(xiàn),只是做了另一種利益權(quán)衡與取舍。如果能夠為了正義而非利益作出正確的選擇,這個世界也會可愛得多吧?

        王力告訴肖展,工廠在停業(yè)前確實出過垮塌事故。為了修垮塌的車間,專門放了大家一周的假。除此之外,他還回憶起了一件怪事。

        “出事以后,林墨寒來過兩次,一次去了鄭偉平的辦公室,兩個人談了好久。還有一次是廠子關(guān)閉的前兩天,那天鄭偉平本來沒在,林墨寒到那個垮塌的車間轉(zhuǎn)了半天,鄭偉平回來的時候知道他在那里,就馬上過去了。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兩個人就打了起來,我們好不容易才把他們給拉開。”

        “為什么?”

        “不知道呀,我是最早趕到那兒的,就聽見鄭偉平吼了一句:‘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也不必趟這渾水。林墨寒回了一句:‘別把自己造的孽往別人身上推。我過去的時候,他們倆馬上就什么話都不說了,只是打,最后,兩個人都鼻青臉腫的?!?/p>

        “后來呢?”

        “后來林墨寒就走了?!?/p>

        “鄭偉平呢?”肖展急問,“他是留在廢車間還是回辦公室了?”

        “他讓我們都走,一個人在車間里待了好長時間才出來?!蓖趿ο肓讼胗盅a充道,“我記得他出來的時候身上好大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那個跑了的衛(wèi)小軍,和鄭偉平的關(guān)系怎么樣?”

        “說不上好,”王力猶豫地回答,“不過,有一點很奇怪,鄭偉平有一次打電話給他,讓他陪著去打牌,說是三缺一。衛(wèi)小軍這個人平常特別愛顯擺,偏這件事,從來沒提過。”

        肖展的眼睛亮了一下,迅即又黯淡了——這些真話,如果來得早一些該有多好。

        支開王力后,肖展花了差不多十分鐘左右定神。

        “可以申請搜查令了。”肖展對著已經(jīng)辛苦了兩個月的同事們說道,“搜查整個廠區(qū),重點是車間?!?h3>十九

        這地方讓肖展想起了找到沈玫清的那個酒精加工廠,同樣滿腹秘密的氣質(zhì)。周圍配套不算齊備,但勝在交通便利,可是林先城寧可空著也絕不出租或是售賣——除了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之外,肖展想不到第二種可能性。

        廢舊的設(shè)備都被砸壞了,說是廠房垮塌,但多半是為了掩蓋當(dāng)時事故的真相。新修的天花板和墻顯得十分突兀,既然已經(jīng)決定要廢止不用了,翻修的意義又何在呢?

        林先城派來“配合調(diào)查”的人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肖展估計,他之所以能夠如此鎮(zhèn)定只是因為一無所知。肖展環(huán)視四周,多看了幾眼那個已經(jīng)成形的原料攪拌機,又側(cè)頭看了看四周那些顏色新舊不一的墻。

        肖展從周鵬的手里搶過錘子,直接砸在了一堵新墻上。一個小洞輕易就露了出來,說明墻修得十分潦草。肖展取出一塊碎磚看著斷口,扔下磚頭又繼續(xù)砸墻。

        周鵬和眾人也猶猶豫豫地?fù)]起了錘子,墻體噼里啪啦地垮下來。警犬都撕心裂肺地叫起來,其中一只在不停地扒拉著地上的一處碎磚。

        肖展從狗爪子下拾起一塊白色的片狀物,那顏色與他的白手套形成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效果。

        “是骨頭?!鄙磉叺募夹g(shù)科警員說道。

        “能找到的都收拾起來,帶走?!毙ふ沟谋亲铀崃艘幌?。

        從車間里找到的人骨是“因曠工被開除且因中彩票發(fā)財去了廣東”的付俊森的。DNA檢測結(jié)果證實,養(yǎng)老院里的癡呆老人付正南與他是親子關(guān)系。

        也就是說,兇手殺死付俊森后絞碎了他的尸體,將其混入水泥砌進墻體。之后又有人以付俊森的名義每月給養(yǎng)老院寄錢,讓所有人都認(rèn)為付俊森沒有死。鄭偉平再也無法自圓其說,作為工廠的負(fù)責(zé)人,如此浩大的工程,他無法用一問三不知來應(yīng)付。

        與肖展預(yù)料的一樣,殺死付俊森、蘇祥、吳可以及林墨寒的人都是衛(wèi)小軍。付俊森在獲知羅強得病之后,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站出來與先城公司對抗。當(dāng)衛(wèi)小軍得知付俊森正在搜集證據(jù)、準(zhǔn)備與先城公司打官司后,便將其騙進車間殺害。接著,又把鄭偉平拉下水。后者騎虎難下,不得不想辦法善后。至于林先城,當(dāng)然是這一切事件的默許者,于是,垮塌事件發(fā)生,車間翻修,生產(chǎn)線改造,用于封口的股份獎金到位……一氣呵成。

        而蘇祥,此時卻要做一件讓自己到老時都能引以為豪的事——為自己的室友出頭。他蹚進了這池子水,錄下了冒充付俊森的人的聲音——衛(wèi)小軍。衛(wèi)小軍殺人滅口,而蘇祥之死讓林墨寒徹底醒悟——他不愿意再同流合污,開始偷偷搜集更多的證據(jù),以便在將來有第二個、第三個受害人出現(xiàn)時,他能夠幫他們討回公道??上В佩e了人……他被送去出差,又被騙到了郊外……在他死后,這群合謀者又聯(lián)合上演了一出漂亮大戲。

        至于吳可,他的死稍有特殊——如果沒有綁架案,原本衛(wèi)小軍和鄭偉平的計劃是要殺死沈玫清的,他們早知道沈玫清在調(diào)查,但又不能在警察眼皮子底下動手,他們選中的替罪羊就是吳可。他需要錢,敲詐沈玫清的資料是衛(wèi)小軍送上的——沈玫清偷偷調(diào)查先城公司的證據(jù)。為此,沈玫清不得不打了一筆錢給吳可做封口費,接下來又自導(dǎo)自演了綁架案來讓自己獲得警方的保護。但讓衛(wèi)小軍沒有想到的是,吳可不是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他蛇口吞象,決定直接把先城公司當(dāng)作敲詐對象。于是,衛(wèi)小軍帶著現(xiàn)金前去交易,拿到所有與先城公司有關(guān)的資料后便將其推出窗外,又拿著吳可的電腦離開。至于衛(wèi)小軍本人的死,倒是真正的意外。

        “林墨寒早知道這里面水深,自己不肯坐的位置卻拉了我來坐,良心不安了又要做好人,憑什么?!”鄭偉平對林墨寒的怨氣極深,“我原本也是清清白白的,如果沒有他,也不會走到這一步?!?/p>

        “至少他是努力要找回良心的人?!毙ふ估淅涞乜粗?,“你自始至終都有選擇權(quán),并沒有人掐著你的脖子逼你作孽。”

        鄭偉平聽了最后這一句話,整個人都僵住了。

        二十

        站在先城生物科技公司的樓下,肖展頗有些感慨。

        他仰望著,這樣一棟豪華的大廈,巨人一樣的身軀,窗戶后面坐著的卻是一些只能靠吸食它的血液才能生存下去的家伙。

        林墨寒被這些寄生蟲們判了死刑,因為他妨礙了整體的利益——居然想要把這巨人殺死,僅僅只是為了良心上好過些。對于這個不肯把良心獻祭出來的親人或是友人,他們用了最殘酷的方法拋棄他。

        林先城從大門口走出來,戴著手銬,狼狽地躲避著行人的注視。周鵬與肖展一左一右地把他夾在中間,他身后的大門處是一些冷漠的臉。

        這并不是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肖展想,因為在很多地方還有很多類似的故事正在發(fā)生或是將要發(fā)生。

        但至少,還有四個字是可以給人慰藉的:

        天網(wǎng)恢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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