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報道記者夯石(張琳)



舒乙身上有一種負重感或者背負感,正如他的繪畫,并不傳統(tǒng),并不師從任何畫派,他堅持用自己的方法畫出自己的思想。
老舍先生是我最仰慕的作家之一。老舍先生的語言是我最喜歡并曾著意模仿的語言藝術(shù)。老舍先生各種版本的小說、劇本、曲藝作品,我搜羅了許多,這些精神食糧一直滋養(yǎng)著我……
1998 年,我參加第二期北京市職工業(yè)余文學(xué)創(chuàng)作研修班的學(xué)習(xí),老舍先生長子舒乙是授課老師之一。舒乙說:“老舍每天寫,我專門統(tǒng)計過,在他30 至40 歲時,每天要寫完3000 字,無論干什么都不耽誤,這是雷打不動的。當(dāng)然他琢磨人物、故事的時間,一定會更多。”
課間休息時,我請舒乙先生在我的采訪本扉頁簽名留念,之后又特意請他寫一句話作為勉勵。在了解我的創(chuàng)作情況后,舒乙欣然為我題詞——“每天寫,每天創(chuàng)作,必有大作為。舒乙又及。”
這幅小字一直珍藏到現(xiàn)在,仿佛老舍先生的教誨,砥礪我在寫作道路上永不停歇。
其后的幾期研修班,只要有舒乙的課,我是必到的。近幾年,從多位熟識舒乙的朋友處了解到舒乙先生一直纏綿病榻。雖憂急于心,卻也只能遙祝他吉人天助。
舒乙給我的印象是樸實寬厚的,沒有任何學(xué)者作家館長的架子。他話不多,極少客套。再嘈雜的環(huán)境再多的干擾,也不會受到影響,總是一副淡然處之、冷靜審視的神情。我為他所繪的肖像,也著重強調(diào)了這點,更確切地說,他身上有一種負重感或者背負感,不是他不能或不想輕松,而是輕松于他也許是另一種背負。正如他的繪畫,并不傳統(tǒng),并不師從任何畫派,他堅持用自己的方法畫出自己的思想。留法畫家朱德群評價他的畫:走自己的路用思想去畫,值得稱贊和堅持。油畫家詹建俊稱他的中國畫為“現(xiàn)代文人的現(xiàn)代畫”。
在對老舍的研究上,舒乙走的同樣不是尋常路,他的異乎尋常的冷靜和審視,令我印象深刻。他說:“老舍的小說是以表面輕松的寫法感動人。諷刺是冷的;幽默是熱的。老舍小說不是諷刺,是幽默。老舍的京味兒絕不油滑。”
老舍的一生,總是忘我地工作,是文藝界當(dāng)之無愧的“勞動模范”。1966 年8 月24 日,由于受到惡毒的攻擊和迫害,老舍被逼無奈,含冤自沉于北京太平湖。


正是這位平和、無爭的“書呆子”,在老舍先生周年忌日之時,干了一件大事。后來老舍夫人胡挈系青贊譽他“:大智大勇,無所畏懼,小巷小民,金石為開?!?/p>
我想,以后可以專門講講這位許先生。其實,我想表達的是,對與老舍先生有關(guān)的人和事,我都抱有極大的興趣。
舒乙,1935 年8 月生于青島,畢業(yè)于蘇聯(lián)列寧格勒基洛夫林業(yè)大學(xué)林產(chǎn)化學(xué)系,回國后從事科研工作多年。1978 年開始從事老舍研究,并由此走上文壇。主要著作有《我的第一只眼》《夢和淚》《老舍的最后兩天》《老舍的關(guān)坎和愛好》。
我在整理22 年前舒乙授課筆記時,依然能感受到那種壓抑住的感情——舒乙在談到父親時懷著很復(fù)雜的感情,很像是厚厚的冰層下有一股不為人知的暖流在涌動。我能想象他在讀老舍的小說時會抑制不住地浮現(xiàn)出記憶中的父親形象,雖然模糊卻不可磨滅。
老舍先生出身貧寒,“童年習(xí)凍餓,壯歲備酸辛”。人生的風(fēng)雨,鑄就了他獨特的性格。在舒乙眼中,老舍的父愛是復(fù)雜的,他自己沒有享受到多少父愛,卻以獨特的父愛完成了“怎樣做父親”的答卷。
舒乙在散文《父子情》中回想第一次“見到”父親甚至有點泄氣,“我童年時代的記憶中第一次真正出現(xiàn)父親,是在我兩歲的時候,在濟南齊魯大學(xué)常柏路的房子里。不過,說起來有點泄氣,這次記憶中的父親正在撒尿。母親帶我到便所去撒尿,尿不出,父親走了進來,做示范,母親說:‘小乙,尿泡泡,爸也尿泡泡,你看,你們倆一樣!’于是,我第一次看見了父親,而且明白了,我和他一樣?!?/p>
在舒乙兩歲零三個月的時候,老舍離開濟南南下武漢,加入到抗戰(zhàn)洪流中。
“再見到父親時,我已經(jīng)八歲。一見面,我覺得父親很蒼老。他剛割完盲腸,腰直不起來,站在那里兩只手一齊壓在手杖上。我怯生生地喊他一聲‘爸’,他抬起一只手臂,摸摸我的頭,叫我‘小乙’。對他,對我,爺兒倆彼此都是陌生的。他當(dāng)時嚴重貧血,整天抱怨頭昏,但還是天天不離書桌,寫《四世同堂》。他很少到重慶去,最高興的時候是朋友來北碚看望他。只有這個時候他的話才多,變得非常健談,而且往往是一張嘴就是一串笑話,逗得大家前仰后合。漸漸地,我把聽他說話當(dāng)成了一種最有吸引力的事,總是靜靜地在一邊旁聽,還免不了跟著傻笑。父親從不趕我走,還常常指著我不無親切地叫我‘傻小子’。
他對孩子們的功課和成績毫無興趣,一次也沒問過,也沒輔導(dǎo)過,采取了一種絕對超然的放任自流的態(tài)度。他表示贊同的,在我當(dāng)時看來,幾乎都是和玩有關(guān)的事情,比如他十分欣賞我對書畫有興趣,對唱歌有興趣,對參加學(xué)生會的社會活動有興趣。他很愛帶我去訪朋友,坐茶館,上澡堂子。走在路上,總是他拄著手杖在前面,我緊緊地跟在后面,他從不拉我的手,也不和我說話。我個子矮,跟在他后面,看見的總是他的腿和腳,還有那雙磨歪了后跟的舊皮鞋。就這樣,跟著他的腳印,我走了兩年多,直到他去了美國?,F(xiàn)在,一閉眼,我還能看見那雙歪歪的鞋跟。我愿跟著它走到天涯海角,不必擔(dān)心,不必說話,不必思索,卻能知道整個世界?!保ā陡缸忧椤罚?/p>
高中畢業(yè)后,舒乙通過了留學(xué)蘇聯(lián)的考試,老舍很是高興。
“五年里,他三次到蘇聯(lián)去開會,都專程到列寧格勒去看我。他沒有給我寫過信,但是常常得意地對朋友們說:兒子是學(xué)理工的,學(xué)的是由木頭里煉酒精!雖然父親誠心誠意地把我當(dāng)成大人和朋友對待,還常常和我討論一些嚴肅的問題,我反而常常強烈地感覺到,在他的內(nèi)心里我還是他的小孩子……對我的戀愛婚事,父親同樣采取了超然的態(tài)度,表示完全尊重孩子的選擇……”(《父子情》)
冰層下的父愛是暖的。不再模糊的父愛溫暖著童年的舒乙。
舒乙說,老舍對于怎樣寫小說與怎樣做父親竟有暗自契合的一套方法,就是要把最重要的那個東西藏得遠遠的,“一個有價值的小說,一定含有一定的哲學(xué)。但絕不能告訴讀者這個哲學(xué)、思想是什么,應(yīng)該怎么理解怎么看待,而是要讓讀者自己看、自己思考,由此而解釋人生、思考人生、完滿人生。小說是帶著音樂、圖畫和感動的哲學(xué),不過要把哲學(xué)藏得遠遠的?!?/p>
老舍又何嘗不是把父愛藏得遠遠的。
舒乙說父親教會了他自由,他說:“小說是最自由的;人也應(yīng)該是最自由的。戲劇,不能表現(xiàn)單獨的思想;詩歌,必須有一定規(guī)矩……而小說,沒有任何限制,可以自由自在地寫,但要精心打磨。小說要有一定故事,但故事不是小說。短篇小說,要限制穿插?!?/p>
老舍是語言大師,老舍的語言同樣是最自由的,富有韻律,講究俗、白、短,“單說‘短’,五六個字的句子多,不超過十個字。所謂修辭,第一要素是說清楚,繞著脖子說是最容易的?!?/p>
舒乙還給我畫過一張圖,比較小說和電影的差別,他解釋說:“小說,起伏中首尾相連;電影,是突然斷開,突然撿起。”那兩根線條,至今留在我的記憶中,使我對電影和小說的本質(zhì)屬性一目了然。舒乙說,很長一段時間,小說一般有兩條路:魯迅的路,老舍的路。走哪條路是自己的選擇,但有時也不自由?!拔膶W(xué)不是議論,怎么寫比寫什么重要!現(xiàn)在講文藝為人民為社會主義服務(wù)。這是對的?!?/p>
老舍的《茶館》是中國話劇史上不可超越的高峰。舒乙表示,這同樣得益于老舍的語言,“關(guān)于話劇創(chuàng)作,老舍講過要讓人物牽著你的筆。還說,要想寫好臺詞,須想得深,寫得俏。深是內(nèi)容,俏是形式?!?/p>
1993 年以后,舒乙負責(zé)籌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新館。2000 年5 月,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新館落成,6 月,舒乙任館長。2000 年,面對北京舊城區(qū)里成片的胡同和四合院迅速消亡,他與全國政協(xié)委員梁從誡、彌松頤、李燕聯(lián)合提出“保護北京歷史文化名城的十條緊急建議”,擔(dān)當(dāng)起保護老北京的歷史責(zé)任。2002 年至2007 年,舒乙擔(dān)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期間,致力于對城市文物及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撰寫了《京杭大運河,殘缺的輝煌》《隋唐大運河,地下的輝煌》《江南運河,水鄉(xiāng)的輝煌》三篇考察實錄,積極呼吁保護大運河……
從第一次“見到”父親,明白了自己“和他一樣”,到成人后對父親的再發(fā)現(xiàn)再認識,直到真正從精神上走進父親的世界,舒乙的確很幸運。他身上的那種背負,自由了。
我似乎明白了舒乙的那種冷靜和審視的神情,那種難以輕松的背負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