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狐
中國散文詩的草場終于煥發(fā)了生機。南、北、西、中,不同方向的風信一股腦地吹響了散文詩的歌號,即令原本浩浩蕩蕩的新詩、散文創(chuàng)作的隊列中,陡然擦亮了驚異的眼神。那是什么?是誰重又讓“野草”泛青,用心滋養(yǎng)了“草根”?但無論怎樣,倔犟且執(zhí)拗的散文詩仍然以其雖不硬朗但卻堅韌、雖不美麗但卻蔥郁、雖不強勁但卻廣袤的生長態(tài)勢,葉葉青翠地挑亮了人們的視野,翹首企盼著更多陽光雨露的哺育和澆灌。
誠然,散文詩在整個的文學綠野之上已算不得細枝嫩芽了。確切來講,第一個使用“小散文詩”這個名詞,并有意將散文詩這一體裁加以架構,早已在19世紀中葉便已經開始了——法國詩人波特萊爾以其“更自由、細膩和辛辣”的筆觸,以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郁》旗幟鮮明地將散文詩這一嶄新的文學形態(tài),招展在了人們不乏挑剔但卻難掩驚異的視野之中。很快,這種全新的文學樣式開始悄然散布到更其廣遠的熱衷文學的國度。1915年出版的第2卷第7期《中華小說界》,刊登了劉半農用文言翻譯的屠格涅夫的四章散文詩,這同時也標志著散文詩已然開始在中國搶灘登陸,但終因路徑及文本上的囿規(guī),這一嘗試并未能引起足夠的關注。1918年,劉半農再度以印度作品《我行雪中》的譯文,并通過《新青年》雜志特別附言指出,《我行雪中》乃是一篇結構精密的散文詩。自此,“散文詩”這一名稱方才得以在中國的報刊上出現。緊隨其后,劉半農﹑徐玉諾﹑許地山﹑焦菊隱,新月詩社的徐志摩等人開始相繼有散文詩發(fā)表。而與此同時,魯迅﹑郭沫若﹑茅盾﹑朱自清﹑冰心﹑郭風﹑柯藍等作家創(chuàng)作的散文詩則在中國新文學體系中形成了相當的影響。其中,尤以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的思想和藝術成就最高,影響最大。
如是而言,波及今日,散文詩已在中國生長了百年。
然而,就像其他的文學樣式在中國的生長總是會因了時空的、時代的、時局的、時事的撥弄與攪擾一樣,散文詩的“野草”基因同樣也在其幾度輪回的“春風吹又生”的喚醒與復萌過程中,雖依舊遵從著種屬,但卻多少分蘗了草莖。換句話說,因為一直以來始終沒能給予散文詩相對高端的關注,相對系統(tǒng)的規(guī)范,相對明朗的推崇,使得它在一次次的“重生”與“抽穗”的過程中,過多關照了周遭以及自身的適應,卻獨獨忽視了其本應保有的“靈魂抒情性的動蕩,夢幻的波動和意識的驚跳”(波特萊爾語)。問題的關鍵在于,一旦失卻了這種直抵靈魂的動蕩、波動和驚跳,散文詩的結構便會受到分散,而理應暗藏其間的敘事也會隨之發(fā)生浮腫。
骨頭松了,肉便會垂落。散文詩結構嚴謹性的相對缺失,抑或部分熱衷于散文詩寫作,但卻缺乏必要功課修學的所謂散文詩愛者在散文詩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揣度和“試水”,難免會直接或間接導致其所呈現之“散文詩”作品的“骨質疏松”,“先天缺鈣”。要解決這個問題,我想還是應從如何認識散文詩的結構和敘事說起。
關于結構,有人說“詩是以‘線抒寫生活,散文是以‘面反映生活,散文詩是以‘點折射生活?!蹦敲矗裁词巧⑽脑姷摹包c”呢?對此,波特萊爾曾一針見血地指出:“當我們人類野心滋長的時候,誰沒有夢想到那散文詩的神秘,——聲律和諧,而沒有節(jié)奏,那立意的精辟辭章的跌宕,足以應付那心靈的情緒、思想的起伏和知覺的變幻?!币粋€(而且只能是一個)足以應付“人類野心”的“心靈的情緒、思想的起伏和知覺的變幻”的意象,確乎才是那個極富“折射生活”功效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的原點。這樣一來,以一星靈感的燭光點燃的意緒,其最恰切的演進方式,無外乎應是想象的,哲理的,象征的,但無論如何也不便甚至是不應多有敘事。
比較散文而言,其與散文詩相互間的結構差異同樣較為明顯?!吧⑽拇蠖加袝r空長度,都有線索;散文詩無需線索,篇幅較短,常常是作者情感燃燒的那一點輻射開來,而內在情緒則形成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情感沖擊波,沖動讀者的心弦,進入詩的境界?!眱仍谇榫w、點的輻射、情的沖擊,同樣是緊致的、爍動的、衍射的,只需拿捏,只需捕捉,只需彈撥,但依然是不便甚至是不應多有敘事的。
值得引起重視的是,現今的部分散文詩作者,往往多以直觀的生活元素直接切入,且伴以非詩性的、散文化的、切片式的語態(tài)及描摹,又擔心缺乏了詩的韻味,索性給原本就已經冗雜了的篇什強行加入一些所謂的調性,最終呈現了一章又一章令人匪夷所思的“敘事散文詩”。殊不知,其在“非詩性的、散文化的、切片式”的結構過程中,早已偏離抑或打破了散文詩的本源結構,甚或從甫一凝神時刻便已然迷失了散文詩創(chuàng)作的“情緒原點”,其可能結構而出的最好文本,充其量也不過是散文詩的碎片。
散文詩結構上的形散神妙,注定是強烈詩思在遭遇了情緒風暴的頓悟間,陡然開裂的一道靈感的閃電,它從爆裂的那一個瞬間開始,便已然明晰了可能伸展的方向,幅寬,深度,以及刻痕。它要不得緩沖,要不得凝神,更要不得反復思忖,而只需一個炸響,一個省徹,一個發(fā)現,即可沿著那一脈炫目的閃耀一瀉千里,一意孤行,一往無前。它來不及粘稠的回憶,來不及細膩的敘說,來不及多線并進,來不及起承轉合。它是散文最窄的斷面,它是詩歌最寬的亮色。它熱衷于散文的厚度,它輕視于詩歌的閃爍。它姓散卻并不依附于散,它名詩卻不拘泥于詩。
我們不妨來感知一下中國的“野草”與法國“惡之花”的交融吧——
從一個開著的窗戶外面看進去的人,決不如那看一個關著的窗戶的見得事情多。再沒有東西更深邃,更神秘,更豐富,更陰晦,更眩感,勝于一支蠟燭所照的窗戶了。日光底下所能看見的總是比玻璃窗戶后面所映出的趣味少。在這黑暗或光明的隙孔里,生命活著,生命夢著,生命苦著。
在波浪似的房頂那邊,我望見一個已有皺紋的,窮苦的,中年的婦人,常常低頭做些什么,并且永不出門。從她的面貌,從她的服裝,從她的動作,從幾乎無一,我纂出這個婦人的歷史,或者說是她的故事,還有時我哭著給自己訴說它。
倘若這是個窮苦的老頭子,我也能一樣容易地纂出他的故事來。
于是我躺下,滿足于我自己已經在旁人的生命里活過了,苦過了。
恐怕你要對我說:“你確信這個故事是真的么?”再我以外的事實,無論如何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它幫助了我生活,感到我存在和我是怎樣?
這是最初發(fā)表于1924年10月26日《晨報副鐫》上的一章散文詩《窗戶》。它的作者便是開創(chuàng)了散文詩先河的波特萊爾,而譯者恰恰是中國散文詩的翹楚魯迅。在這里,透過這扇“窗戶”我們發(fā)現,活著、夢著、苦著的生命,都被濃縮在了“一支蠟燭所照的窗戶”之間。這自然也可被看作是觸發(fā)詩人創(chuàng)作意緒的最初的“靈感原點”。緊接著,一如房屋的結構一般,詩人所設定的這一散文詩的結構,同樣也是目下建筑的映射,即從窗戶跳躍到了“波浪似的房頂上邊”。當然,這里同樣也只是一個“點”,“一個已有皺紋的,窮苦的,中年的婦人”,以及由此而生發(fā)的詩性的聯想與慨嘆。至于再往下看,則似乎是一扇更大的“窗戶”了,因為在那其中已然包容了詩人之于生命的感念與昭示。但自始至終,詩人并沒有直接敘事,而是通過一組看似直觀的具象:她的面貌,她的服裝,她的動作,“纂出這個婦人的歷史,或者說是她的故事”。尤其令人驚嘆的是,詩人甚而還借此追問:“你確信這個故事是真的么?”
是的,這是真的。結構的詩性的搭建,讓可能冗繁的敘事抑或故事的內核,被濃縮進而被鑲嵌成了散文詩的“詩眼”,及至任由你如何推演,它都會如“一支蠟燭所照的窗戶”一般,令你浮想聯翩,書卷難掩。
而倘若就去直接講敘了那中年婦人的故事了呢?抑或以簡捷、以跳躍、以通感,將那蠟燭所映射的故事,以及故事以外的暗示悄然濾出了呢?對此,早有專家在《散文詩的特點》中給出定論,即:“散文詩幾乎沒有原原本本地記錄真實人物和真實事件的。即使我們稱為紀實的散文詩,其實也是抒寫內心對現實生活的印象,不過這印象很少‘變形——很少對現實生活作想象式的反映罷了?!彼瑫r告誡我們,散文詩的結構美是片斷到片斷,是一、二個(乃至多個)點的巧妙連接,是跳躍的美和暫歇的美,是給讀者以無限想象的空白美。
由此,我們可以明確,那種總是喋喋不休、為“散”而散、缺乏架構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充其量只能是充填了“空白”,陡增了贅肉。而堅持以詩化的跳躍豐富聯想,并以神妙的場景轉換實現意象的搖曳與疊加的靈性寫作,方才稱得上是散文詩的建瓴之舉,琉璃之策。
骨頭松了,肉便會垂落。就目前而言,中國散文詩亟需解決的問題關鍵,不僅僅是要給敘事“減脂”,給結構“補鈣”,同時更希望那些熱衷散文詩創(chuàng)作的人們,能夠盡早醒醒腦、補補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