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昳嵐 原名張華。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刊載于《草原》《民族文學(xué)》《散文選刊》《美文》《文藝報》等報刊雜志。著有散文集《哀鴻阿穆爾》,長篇小說《雅德根》,曾獲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學(xué)創(chuàng)作“索倫嘎”獎,連續(xù)七次獲得呼倫貝爾市文學(xué)創(chuàng)作政府獎(駿馬獎)。有部分作品譯介到美國。
有關(guān)樺皮簍的生活拾遺,是大興安嶺根河森林筆會所引起的。
那是一次奢侈的旅行,根河筆會第二天就讓作家們走進(jìn)林子。是日,似雨非雨似霾非霾的天氣,收起了陽光下多彩的太陽鏡和遮陽傘,個個孑然一身,擁抱山水草木的饋贈,呼吸中也都散發(fā)著綠色的舒暢。
層層登上彎曲的入山木梯,一片白樺林嘩然入眼,絲絲幽香拂鼻于細(xì)細(xì)的感覺中來。疏于融入大軍,舍不得丟下白樺只顧拍照,只想傾心去聽草木的細(xì)語,享受難得的不會年年光臨的眼福,身心都定在每一棵樹每一處景。珍惜眼下,不負(fù)天地恩賜,好好洗滌身心的垢病濁氣,是我唯一的念頭。
融進(jìn)亭亭白樺林里,被那難得的幽香繞鼻引誘,索性走近一棵白樺貼上鼻子,吸,深深地吸,一股清香精華進(jìn)入鼻腔,深入胸腹,滌蕩胃腹的濁氣,心腦立刻煥然輕盈,真不亞于神仙的享受呵!瀟瀟路人卻舍了身邊的美景去顧遠(yuǎn)處的風(fēng)光,可惜之中,竟也見旁邊一位報刊編審路過時笑看我們的憨態(tài),便誘他也聞聞白樺。猜他生來還沒見過白樺,更沒聞過白樺的幽香吧?那人倒也聽話,乖乖地湊近一棵白樺貼上鼻子?!拔!蔽覀兒傲艘宦?。“再吸?!庇趾耙宦??!霸偃??!蹦侨司购芘浜希覀兊目诹钊钨N上鼻子嘴臉,滿臉的笑容如鳥,五官全都跟著躍動,一定也偷到了白樺的精華,逗得我們哈哈大笑。難得的開懷被定格下來,相信他回到老家,看到照片一定笑噴,孩童般的純真釋然,不是他那零距離的喧囂之地能拾回來的,也跟森林中的“三少”(即鄂溫克、鄂倫春、達(dá)斡爾族)民族摟得了一生都難遇的森林真氣。
林地里隨處可見凌亂的被刮倒或折斷的白樺,干枯的枝干仿佛力衰的老嫗失去滋潤,也有當(dāng)年倒地,卻仍然有腐殖土滲上水潤的斷樺。這些被折斷的白樺,或見尺或尺半飄零林地,不由得讓人心動,是它們太單薄了還是風(fēng)雨太狂缺少溫情?而這倒下的白樺是否搖身一變,轉(zhuǎn)身成為樺皮簍新裝的材質(zhì)?喜歡著撿起幾段放進(jìn)包里,怎奈拎包容量太小,裝不得幾段,但那清香卻以不分多少的馥郁繞我左右?;貋矸旁跁鴻簧希畛审艋鹦螤?,又配上朋友贈送的七叉犄角的鹿頭,真是妙極了!來回的走動中撇去一眼,勾出腦海里的白樺意象,太奢侈矣!
兩個月后,想必香氣一定不為這干燥的水泥大盒留存,便湊近鼻子嗅嗅,哇!那淡雅清香之幽魂,依然絲絲游曳,飄散不去,不免一陣欣喜。你雖干枯,仍不負(fù)我,不枉我千里迢迢背你回來。但覺冥冥中的自然之力,源源不斷予我,只要我湊上前去。
我何等欣悅,在此雖然不為大都市卻不免車輛擁擠的小城,還能居家聞飧森林白樺的精魂,奢侈不過如此。
很多與白樺相關(guān)的舊事便浮上心來。我愛白樺,因為它美,它秀,卻不張揚。它暗色,滄桑,它已脫去美麗的白衣,用去點火、點煙,它提供里層厚實的皮子,給你可以溫暖生活的本色。
時間停駐在稚嫩。
遠(yuǎn)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唯有林野里的游戲緊系著孩子們的心。早晨,天色還在朦朧,地平線上的魚肚白剛剛泛起,暗紅色的仿佛還未醒的色帶鑲了半個天邊,亮色出現(xiàn)了,我們從炕上爬起來,惦記著野游要帶的食物,不知嬤嬤早已準(zhǔn)備好了三個鵝蛋,六個雞蛋,還有奢侈的三張無油發(fā)面的蘇子餅,是阿卡(哥哥)姐姐我們?nèi)说牧?。重頭的可飲可食的是玉米碴子泡酸奶粥,水靈靈地盛在樺皮簍里,待到中午也不會變涼變味。終于出發(fā)了,一路歌聲唱去,沒有停在村頭的小河邊,而是走到河那岸的江邊。江邊金沙鋪地,紅柳簇簇,無邊的綠林搖曳在岸上,融在風(fēng)里吹拂我們的身體,我們樂得閉不上嘴,這是多么理所當(dāng)然的游玩啊,相比我們偷著去小河游泳,上課遲到罰站,這是大膽放心的游樂。我們把帶來的食物放在樹底下,然后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唱歌比賽、游戲、樹窠里找寶、領(lǐng)獎品,比著誰領(lǐng)到的獎品多,誰的好,開心得像一群小鳥嘰嘰喳喳。太陽看著我們的歡樂,伸出長長的細(xì)手撫弄我們的身體,風(fēng)把我們的笑聲帶向遠(yuǎn)方,捎去成長的向往。我們滋潤在歌聲笑聲里,在陽光與風(fēng)中放飛我們的理想,真奢侈呵!林地草植像個無邊的搖籃擁蕩著我們這些孩子,我們雖然沒有“蕩起雙槳”,卻在植物的搖籃里徜徉。那是兒童的天地,我們享受著天地的滋養(yǎng)。
上午的游戲結(jié)束,大家都以兄弟姐妹或好朋友為組進(jìn)入午餐。我們找出樹底下裝食物的樺皮簍,揭開蓋子,里邊的玉米碴子粒是粒、湯是湯,飄著酸奶快樂的白朵,仍然保持著與身體一樣的溫度,真是解渴又解暑的饈糧。
樺皮簍,從我眼中的第一世界開始,居為家中一員。那時覺得它高、很粗,幾乎與我平齊。我走上學(xué)堂,它成為我們每年野游的食物伴侶,跟著游走林子野地河灘。我年年增高,它年年變矮,當(dāng)我能夠準(zhǔn)確描述它的樣子,它已經(jīng)陳舊老邁,我也離開小學(xué),不再野游,很少光顧我那林野江河以及那片奢侈的紅柳。
樺皮搖身一變,成為簍之容器,愛勒(村)只有姨父具備這種手藝。他人篤實,少言寡語,阿卡連續(xù)三年跟他上山放排也帶回樺樹的皮子,奢侈的三個樺皮簍就成了家中的常用容器。
制作樺皮簍好有講究,高矮不同,粗細(xì)有別,是應(yīng)所用之途而量體裁衣,薄厚也不是它原有的一層皮的模樣,大概用了兩層之多。且那皮子一塊塊橫豎拼接起來,很像林地里一段段樺樹的大小,一層層一塊塊拼成圖案,皮面紋路分明,頗有造型藝術(shù)。簍高不過尺多,矮不過四寸五寸,圓徑則在半尺左右。另有各種形狀、大小不一裝飾性的多用樺皮簍供生活所用。如此樺皮簍,幾乎家家都有一至兩個,奢侈的三個,如我家所用。也有人家是沒有的,是因為家中沒有上山放排的壯男。
霍日格柜子里用的樺皮簍是另一種樣子,相對矮一些、粗一些的,是嬤嬤裝團線、長線、軸線頂針的針線笸籮,常年藏在柜里,自然就保持著比較新也比較干凈的原色,而我們常因翻亂里面的東西而遭到嬤嬤的呵斥。
邊緣更淺些的樺皮簍就是煙笸籮了,那是我最不喜歡的東西。因為辣,因為總是敞開著制造出嗆嗓子的辣味兒。它忍辣負(fù)重,被使用的頻率最高,一天要被嬤嬤拉來拉去無數(shù)次。我從不近它。只有那個用來裝食物的樺皮簍子,是我最喜歡最溫馨的綿木伙伴。
樺皮也是我們嬰兒時期最能忍負(fù)的朋友。每個從達(dá)日德(搖籃)里悠過來的達(dá)斡爾孩子,都有過被樺皮撮子呵護的經(jīng)歷。撮子墊在我們嬰兒的身下直至腳跟,接住留下來的不凈。待到嬰兒被蓋上小被子用鹿皮繩子綁緊在達(dá)日德上,吊起來懸在空中時,嬤嬤或太提(姥姥或奶奶)就把那根皮繩套在腳脖子上,一下一下悠蕩起來,口里的搖籃曲連歲月都抵擋不住被悠過去。我們吸吮過的嬤嬤身上的精華奶汁,便開始慢慢消化變成糟粕,排泄下去,被撮子接住,隔開其他的包裹。兩三個小時過后,結(jié)束勞動的嬤嬤才能松開悠車上的捆綁,把我們嬰兒從冒著尿騷氣、腿腳已經(jīng)泡濕泡白的悠車?yán)锉С鰜恚料锤蓛?。那是散發(fā)著嬰兒奶香尿騷的光景呵。所有達(dá)斡爾嬰兒都是這樣“遭遇”過達(dá)日德上“五花大綁”而安全長大的。所有跟著光陰跑過來的孩子也都忘了被捆綁的禁錮,被泡得臟濕的滋味,被“虐待”的感受。實際上,是絕對避免了發(fā)生嬰兒被擠被壓、睡醒掉地、無人看顧等等可能發(fā)生的任何意外事故,所以成為達(dá)斡爾人代代沿襲下來的育兒用具。如今生活富裕,勞動反而減少,嬰兒也從往昔五個八個僅剩下寶貝一個,看護者比孩子還多,再不用綁起來、吊起來去忙園子鍋臺豬鴨鵝狗之碌碌生活,各種用不完說不出名的嬰兒護理用具五花八門,達(dá)日德被供了起來,在博物館,在墻上,甚至工巧精致成為小巧的飾物,跑到姑娘們的耳垂上,連同龐大的高轱轆車輪,也成為一種懷舊,被稱作文物。我們以這樣的方式撿拾曾經(jīng)的“捆綁”時光,回眸走過的“碾軋”歲月,讓博物館刻記它們緩慢而淳樸的天然時光,成為樺皮簍時代的延展。
生活中,樺皮的用處確實很多。高轱轆車棚子、仙人柱防雨等多種用途,可謂“三少”民族的好幫手。
每年的七月是東北打草的季節(jié),我跟著阿卡扛起比我還長的釤刀,也背起裝有酸奶泡玉米碴子的樺皮簍走向林地。樺皮簍里的酸奶稀飯因為不滿而隨著我們的腳步發(fā)出左逛右逛的聲音,就提在手里讓其保持相對安靜。但它隨著路途變沉變大,只有阿卡才能長時間提著它走。到了目的地后,我們會把食物放在樹下,樺皮簍也就像個聽話的孩子坐在那里,裝著滿肚子的美味等你。在上午很熱的陽光下,我忍著幾次都想去喝米湯的渴望,堅持打草。終于捱到午時,蓋子被揭開了,紅色的蕓豆和黃色的玉米碴子上飄著快樂的白色酸奶,偶爾還見一塊塊沒有攪碎的奶朵,像白云游在藍(lán)天一樣亮眼。迫不及待地送進(jìn)肚里,咕嘟咕嘟喝下幾口解渴,再去慢慢享用剩下的部分。那是田野里又清熱又解渴的天饈肴饌,當(dāng)然歸功于樺皮簍子。沒有它的滴水不漏,沒有不怕磕碰的皮實,沒有便于攜帶又沒有異味的質(zhì)地,就沒有那樣飧饑飧口也飧精神的酬勞。
樺皮簍跟放排人的關(guān)系尤其密切,上山提水盛水裝食物都由它來完成,又兼隨處可置的皮實方便。遠(yuǎn)年的阿卡和愛勒的放排人放排漂流回來的路上,意外遭到大水襲擊,沖走了排木上所有食物用具,阿卡細(xì)心裹在行李里的樺皮簍藏在排木上的“木拉日”(樺皮做的棚子)里僥幸剩存,阿卡把它掏出來,倒出里邊為了防潮而裝進(jìn)的東西,那是他做圖瓦欽(廚師)時,以備萬一沒有扔掉的鍋嘎巴,果然在那次意外發(fā)生的饑荒派上用場。那是怎樣的用途?每個排木上所有的糧食都被沖進(jìn)水里,河岸兩旁荒蕪,唯有阿卡保存著的鍋巴成了救命的指望。可是那點鍋巴怎么能夠眾多人分配?鍋碗瓢盆都被大水沖走,但生存的本能予人智慧力量,阿卡登上河岸,揀來一些鵝卵石架上木火燒熱,然后扔進(jìn)泡有鍋巴的樺皮簍里,熱石遇水唰地一陣泛起水花,水燒開了,鍋巴也泡軟泡透,每人分上半碗維持度命。五六天后人們已經(jīng)眼黑無力,任憑排木順?biāo)?,岸上終于出現(xiàn)人家,大家爬上河岸……
遺失于光陰縫隙中的樺皮簍,盛過我的童年,盛過姐姐的童年,盛過阿卡的童年,也盛過阿卡和放排人的歲月,盛過多少族人生活的甜酸苦辣。
木馨淡淡的遠(yuǎn)去時光,淳樸地令人沒有一絲脾氣挑剔,清水寡淡,仍然味道清純地閃爍在漫漫的路途中。那是樺皮簍的平凡功勛,是達(dá)斡爾人用歲月記載于心上的懷念。
當(dāng)有一天,我在博物館里發(fā)現(xiàn)一群樺皮簍時,心中一震,仿佛看見了我遠(yuǎn)年的父老鄉(xiāng)親,我的鄉(xiāng)愁,它們帶著各自的面孔神態(tài),像剛剛走完漫長遙遠(yuǎn)的路途后疲憊地坐在那里,披滿歲月的風(fēng)塵,老舊滄桑,無言,以無盡的老邁身姿展顧著遠(yuǎn)逝的陳年質(zhì)樸。
我的眼前一片漫漶……
歲月碾著歲月,日子疊積日子,一晃過去了,而含衿不忘的仍然是那久遠(yuǎn)的真實素面,不加防備沒有芥蒂的淳樸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