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明玥
去養(yǎng)老院看望姑婆時,我遇到了鄺阿姨。彼時,鄺阿姨與老伴正在辦理入住手續(xù)。與絕大多數(shù)入住養(yǎng)老院的老人不同,鄺阿姨收拾得很精神。她不僅帶來了行李、書籍、十幾個有家人照片的木制相框,還帶來了幾盆盆栽、一架電子琴和一對迷你音箱。養(yǎng)老院的鐘院長調(diào)侃她說:“鄺老師,你是把家里所有有趣的東西都搬來了呀!”鄺阿姨的神情有些黯然:“您說錯了!我是把家里九成有趣的玩意兒都舍棄了,才搬來的!”
攀談之下才知道,鄺阿姨能歌善舞,當了一輩子幼兒教師,與身為大學教授的老伴原本過得很幸福。誰承想老伴楊老先生一過75歲,就患上阿爾茨海默病,病情發(fā)展迅速,僅過了兩三年,就不太認得人了。他質(zhì)問買菜歸來的保姆:“你是誰?為何突然在我家里?你有什么目的?”充滿警覺的質(zhì)問令保姆瞬間流淚,說什么也要辭工離開。老先生亦時斷時續(xù)認不出老伴,但還好,記憶底片上愈發(fā)模糊的印痕告訴他:這位清瘦的老太太他在哪兒見過,她不會傷害他。
鑒于兒女都在美國定居,孤立無援的鄺阿姨只能謀劃送老伴去養(yǎng)老院。一般來說,她可以留在家里,維持相對安寧、體面的生活。但鄺阿姨想了三天三夜,淚水打濕了枕巾,實在不放心讓老伴一個人面對陌生的環(huán)境。鄺阿姨做了她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賣掉家中舒適的房子,處理了她花幾十年工夫添置的胡桃木家具、鋼琴和大部分圖書,隨老伴一同來住養(yǎng)老院。
這么一來,鄺阿姨的生活領域和精神空間迅速收窄了,她沒法外出旅行,沒法彈鋼琴以自娛,沒法與昔日的學生一起喝茶,甚至,沒法抽出半個小時來,與老姐妹一同去跳廣場舞。一兩個月之間,她原本溫熱的手變涼了,連被皺紋包圍的明亮的眼睛,也黯然失神。
為了幫助鄺阿姨適應環(huán)境,鐘院長和她一起欣賞舞曲,問她:“鄺老師,你還記得這些動作嗎?還能跳嗎?”
迷你音箱里播放的舞曲,大部分充滿新疆風情,鄺阿姨一面示范動作,一面對我們說,當年選這些舞蹈在廣場上跳,是因為大部分老姐妹退休之前都是文員、老師、財務工作者,伏案工作一輩子,頸、肩都有問題,跳這種舞有利于康復。果然,俏皮的舞曲一飛出,鄺阿姨就像換了一個人。頭頸、肩背、雙臂的轉(zhuǎn)側(cè)搖蕩、聳動飛轉(zhuǎn),眼神的追蹤、手指造型的變換,就好像魔術(shù)師在臺上變出花朵來,一朵又一朵。顯然,連鄺阿姨自己,都被這生命的愉悅驚到了。
鐘院長于是邀請鄺阿姨擔任舞蹈康復科的老師。她說:“我們這兒的大多數(shù)老人整天坐在輪椅上呆望,看到他們灰暗的眼神,我心里就不好過。太陽落山前還要潑出所有的顏色,輝煌個十幾分鐘;做人,怎么能沒有奔頭?”
于是鄺阿姨就在自己78歲這年開班教人跳舞,我的姑婆,81歲,成了她僅有的幾位行動便利的學生之一。姑婆說,很神奇,音樂一響,那些成天在輪椅上枯索呆坐的老人家,眼睛里都有了光彩。她們搖著輪椅去康復教室門口,七八顆白發(fā)稀疏的腦袋湊在一起,熱切地觀望、議論起來。她們年紀都很大了,臉龐皺縮成小小的一團,渾身上下只有雙臂因為搖輪椅還有一點兒肌肉。她們開始梳頭發(fā),換上漂亮的花襯衣,互相推搡慫恿,看這些上廁所都要人幫忙的老太太,誰有勇氣成為鄺老師的徒弟。
鄺阿姨當然收了她們。她說,就算腿不能跳,手臂也能活動搖擺,頭頸也能傳情達意,這就是勝利。鄺阿姨教跳舞,不但免費,還自掏腰包網(wǎng)購了餅干等點心,為學員加餐。她本人也深受鼓舞,覺得養(yǎng)老院的日子終于可以過下去了,陪著時而言語不清,時而糊涂迷惘的老伴兒,也不全是委屈。
最近,姑婆帶來的新消息是,已經(jīng)全然認不得老伴的楊老先生,觀摩了幾節(jié)舞蹈課后,十分渴望與利落敏捷、神采奕奕的舞蹈老師約會。養(yǎng)老院的護士逗他說:“想追我們鄺老師可不容易,您起碼得把西裝穿利落了,把口袋巾疊得漂漂亮亮的。”
據(jù)說,鄺阿姨從衣箱里拿出老先生已經(jīng)5年未穿的西裝時,臉上帶著笑,眼里卻全是淚。
(果 果摘自豆瓣網(wǎng),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