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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博爾赫斯一起自駕游

        2020-11-06 06:21:17康慨
        讀者 2020年22期

        康慨

        1970年,年輕的帕里尼為逃避越南戰(zhàn)爭的兵役和賓夕法尼亞令人窒息的家庭環(huán)境,決定到海外留學(xué),就讀于蘇格蘭的圣安德魯斯大學(xué)。

        他意志消沉,惶然無措,幸好遇到名詩人阿拉斯泰爾·里德,得以享受珍貴的友情和一份心靈的慰藉。

        里德也是阿根廷詩人和小說家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的英文譯者。

        忽一日,博爾赫斯駕臨蘇格蘭。

        他年過古稀,近乎全盲,穿棕色西裝,大吃里德家的粽糕,在北海邊揮舞手杖,好像舞動亞瑟王時代的寶劍,不帶血光,卻透出仙風(fēng)道骨。塵世消失了,現(xiàn)實(shí)綻放出新的意境。

        彼時的博爾赫斯,正立于盛名的巔峰,帕里尼卻從未聽過他的大名,只能慢慢消受他這份古怪的魅力。

        里德家有急事,召他速到倫敦。他將盲詩人托付給帕里尼。博爾赫斯熱情高漲,提議來一場高地自駕游。

        于是帕里尼做了大作家的司機(jī)和眼睛,給他描述沿途的風(fēng)光。博爾赫斯以前從未來過蘇格蘭,卻對這里的歷史、文學(xué)、史詩和盎格魯-撒克遜語言如數(shù)家珍?!爸蛔x高地的地圖,就是朗誦詩歌了呀。”他說。

        可是帕里尼涉世未深,不知道怎樣和大文豪單獨(dú)相處,只覺得身邊這瞎老頭成天絮絮叨叨,自我陶醉,耽誤他學(xué)習(xí),影響他追求心愛的姑娘。

        這場高地之旅變成了一次穿過博爾赫斯非凡內(nèi)心世界的旅程。盲詩人熱切地要與人交流,說出他的所思所想。

        帕里尼寫了一首描述向往浪漫的詩,背誦給博爾赫斯聽。老人家卻說:“人們常常讀到……這種情緒。這是很普遍的,但并沒有因?yàn)檫@種非常普通的痛苦而使痛苦有分毫的減弱?!迸晾锬嵝娜绲陡?,但博爾赫斯實(shí)際上無意看低他。

        現(xiàn)年72歲的帕里尼在其著作《博爾赫斯與我:一次邂逅》中記述了這段讓他銘記一生的對話:

        “親愛的小鬼,有些非常讓人吃驚的話我一定得說,相信我。我寫過同樣的詩。和這首詩一模一樣,我得說。它叫《愛的期盼》?!?/p>

        “我讀給你聽的這首是無題的?!?/p>

        “那就用我的!同樣的詩句,同樣的標(biāo)題。”

        “我覺得不行?!蔽易x我這首詩的時候,強(qiáng)烈地感到了它的原創(chuàng)性,還能感覺到我自己的聲音正從中浮現(xiàn),盡管并不完美。我不需要他的標(biāo)題,也不需要他的詩。

        “同樣的詩句,我相當(dāng)肯定。”他說,“當(dāng)然用的是另一種語言?!?/p>

        “你的詩我一個字也沒讀過,博爾赫斯?!蔽艺f,“我還是不讀為妙,要不然你該怪我抄襲了?!?/p>

        “你的詩和我的詩,正如我們對愛情的期盼一樣,是在同一方天地里運(yùn)動著的。你對這首詩擁有一切權(quán)利,就像我對它擁有一切權(quán)利一樣。區(qū)別只在于情境不同。你可愛的羅小姐,她啟發(fā)了你,就像我受到蘭赫小姐的啟發(fā)一樣。她們很可能是同一個女人,只是活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國家。對生命是怎樣展現(xiàn)的,我們還是知道得太少了?!?/p>

        “我說過了,博爾赫斯,我從來沒讀過你的詩。”

        “不要緊的。想想看:萊布尼茨和牛頓在同一個世紀(jì)都發(fā)現(xiàn)了微積分,可他們彼此并不認(rèn)識?!?/p>

        “這意味著什么呢?”

        “觀念獨(dú)立地產(chǎn)生于同一個神秘的源頭?!?p>

        帕里尼

        這正是博爾赫斯文學(xué)思想的關(guān)鍵。對個體天才的崇拜實(shí)為幻象。詩歌是環(huán)形的:人人都在重復(fù)前輩的情感和體驗(yàn),不管他們是否意識到這一點(diǎn)。在和帕里尼的漫談中,他常常隨口背誦奧登、莎士比亞和彌爾頓的作品,以及盎格魯-撒克遜和南美的史詩,仿佛這些詩出自同一個作者之手。

        行至凱恩戈姆山區(qū),天上“咔嚓”一聲響雷,暴雨隨之而至。博爾赫斯說:“讓我在這兒走走。風(fēng)暴在召喚我!”

        沒等帕里尼說不,70多歲的盲詩人拉開車門就下了車,一頭扎進(jìn)大雨里去了。帕里尼只聽到他在大吼著《李爾王》里的句子:“吹吧,風(fēng)啊!吹破你的臉頰,猛烈地吹吧!”(朱生豪譯文)又見他拿手杖戳著路面,義無反顧地往前走去了。帕里尼趕緊下了車,去追盲詩人,可小汽車開始溜車,坡太陡,手剎不管用了。他又折回來,爬回座位,踩下剎車,掛上一擋,再連拉幾下手剎,總算停穩(wěn)了。再找詩人,已經(jīng)沒影了。他下車,狂奔到坡上,大叫:“博爾赫斯!博爾赫斯!”

        山谷回音:“博爾赫斯!博爾赫斯!”

        突然,他看見路基下方的坡底下有一團(tuán)黑乎乎的東西,原來是博爾赫斯跌到溝里去了。手杖也飛了,人面朝下趴在一叢大翅薊里,一動不動。

        “我的天王老子,我害死了博爾赫斯!”帕里尼爬到坡底,小心地把大詩人翻了個個兒。博爾赫斯腦門上有一道擦傷,嗓子眼里一陣咕嚕。他睜開了眼。

        “博爾赫斯,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這一跤,就像彌爾頓說的,可不是個好跤。”

        博爾赫斯當(dāng)場要求死在荒野,死在“這溫柔的雨里。這不算太壞。那些烏鴉,它們會把肉從我骨頭上啄去。大自然會收留我。我會被吸收掉”。

        帕里尼把他送進(jìn)了附近的鄉(xiāng)間診所。萬幸,并無大礙。過了一夜,他們又上路了。

        偉大的博爾赫斯。

        (小 鴿摘自《中華讀書報》2020年8月26日,本刊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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