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杰
二十五歲以前,朱元璋對生活最深刻的感受就是:饑餓。未來的太祖皇帝早年最大的人生理想是能痛痛快快地吃一頓飽飯。這是大元帝國多數(shù)農(nóng)民的景況。不只大元如此,幾千年的王朝時期,這片土地一直是一只巨大的、空蕩蕩的胃。
貧窮從來不是好事。貧窮會遮蔽人的眼睛,讓他看不到食物以外的東西;貧窮會禁錮人的身體,讓他像動物一樣不停地被原始欲望折磨;貧窮會剝奪人的力量、尊嚴和權(quán)利,讓人在自然、神靈和權(quán)力面前自覺軟弱,卑躬屈膝。
中國農(nóng)民的平均耕地在宋朝以后,再也沒有回到人均十畝的水平以上。因此,宋代在中國文明史上成了最后一個輝煌的朝代。在那之后,元、明、清三代,貧困化的加劇日益消耗著中國人的精神,使中國文化進入長期的停頓和倒退。自宋朝滅亡之后,高貴氣質(zhì)和人文氣息在中國文化中越來越淡薄,盛唐時的自信和宋代的優(yōu)雅再也難以復(fù)現(xiàn)。
出身赤貧的朱元璋,則是中國文明劣化過程的一個重要推手。
朱元璋符合苦大仇深的赤貧階層的一切條件。從十多歲開始,他就去給地主放牛。窮人的孩子好養(yǎng)活,雖然吃的是最惡劣的飯食,卻也沒有耽誤他長成一副魁梧的身材。
這個未來的皇帝最愛玩的游戲是“做皇帝”。唯一的文化活動就是聽游串四鄰八鄉(xiāng)的說書先生講書,什么《隋唐》《三國》《楊家將》《大宋宣和遺事》。在這些評書里,他知道了“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知道了朝廷之上有“忠臣”“奸臣”,知道了“宋太祖一條哨棒打下四百八十座軍州”。
在鄉(xiāng)村社會里,不僅僅有淳樸的人情和田園風(fēng)光,也有愚昧、野蠻和對權(quán)力的盲目順從。就在社會最底層的摸爬滾打中,底層文化精神全方位地滲透進朱元璋的身心。而隨著命運神奇的改變,登上皇位的朱元璋不可避免地把他性格中的貧困文化因子更為廣泛深刻地傳播到整個國家和民族精神里。
終其一生,大明王朝開國皇帝的一舉一動都受著農(nóng)民思維方式的牢牢制約。我們在他的治國大政方針里,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來自淮河南岸那個小村莊的貧困文化的精神印記。
取消丞相制后,朱元璋一個人忙不過來。他異想天開,認為民間老儒起自田間,淳樸老實,富于經(jīng)驗,于是從社會底層直接提拔輔政人員。他在洪武十三年(1380年)九月設(shè)立四輔官制度,以“協(xié)贊政事”,從民間找來普通老儒王本、杜佑、龔敩等分任春官、夏官、秋官和冬官,輔佐自己施政,“眷注特隆”。不過實行了一段時間,朱元璋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想法太天真?!爸T人皆老儒,起田家,惇樸無他長”,這些老人除了看孫子,確實難以做出別的貢獻,于是洪武十五年(1382年)他不得不又廢除了四輔官。
大元帝國是一個世界性帝國,繼承者朱元璋卻對外面的世界絲毫不感興趣。他滿足于把蒙古人趕回漠北,并沒有深入塞外徹底殄滅之。日本人不斷制造事端,對他進行挑釁,他也只是發(fā)幾道詔書,申斥一頓了事,沒動過興兵遠伐的念頭。他對曾給中國帶來巨大財富的海外貿(mào)易不感興趣,不但禁絕了海外貿(mào)易,甚至禁止?jié)O民下海捕魚,把海島上的居民悉數(shù)內(nèi)遷,“以三日為期,后者死”。在《皇明祖訓(xùn)》里,他把十五個鄰國列為不征之國,以這些國家“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告誡后代,“切記不可”對它們動心思。而繼秦始皇之后,朱元璋的明代又一次花費巨大人力物力來修長城,以致我們今天所見到的長城,多是明代遺物。
短視的實惠觀是孤莊村生活在朱元璋身上打下的另一個深刻印記。
他和任何一個孤莊村鄉(xiāng)親一樣,是堅定的重農(nóng)輕商主義者。在他們眼里,商人都是不勞而獲者。因此,朱元璋是中國歷史上最為輕商的皇帝。為了貶抑商人,他特意規(guī)定,農(nóng)民可以穿綢、紗、絹、布四種衣料,商人只能穿絹、布兩種料子的衣服。商人考學(xué)、當官,都會受到種種刁難和限制。本來在宋代,中國就實行了稅收全面貨幣化,而朱元璋卻使稅收制度退化到實物制階段。黃仁宇說,朱元璋的設(shè)計“等于向中外宣布:中國為世界上最大的農(nóng)村集團,它大可以不需要商業(yè)而得意稱心”。
朱元璋還具有強烈的親族觀念。成為皇帝的朱元璋對任何人都抱著強烈的猜忌之心,獨獨對自己的血親卻無條件地倚重信任。他對任何人都刻薄寡恩,唯對自己的親人奉之唯恐不厚。
雖然有歷代藩王之亂的前車之鑒,朱元璋還是視而不見,固執(zhí)地讓他的孩子們分享皇帝的權(quán)力。他的孩子都被封為親王,擁有雄厚的兵力,“帶甲八萬,革車六千”,以此防止帝國大權(quán)落入外姓之手。大臣們指出他封建諸王之策的嚴重弊端,他卻認為這是在離間他的骨肉,把進言者抓來囚死獄中,這一安排在其身后終于釀成了靖難之役。他規(guī)定了歷代以來最薄的官俸,同時又規(guī)定了歷代最厚的皇族俸祿。他規(guī)定他的親屬和后代都要世世代代安享富貴,不必從事任何職業(yè),以致皇族的供應(yīng)成了明中期之后國家最沉重的財政負擔。
中國農(nóng)民是世界上最吃苦耐勞的人群。他們在計算生產(chǎn)成本時,從來不把自己的勞動算進去,好像體力和精力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可以任意耗用。有農(nóng)村艱苦的生活打底,朱元璋是中國歷史上最勤政的皇帝之一,他從來不憚給自己增加工作量。從登基到去世,他幾乎沒有休息過一天。
在個人的享受上,農(nóng)民是最嚴厲的克己主義者。幾千年的貧困生活積累下來,他們的節(jié)儉欲甚至已經(jīng)成了一種盲目的本能,而不是一種手段。朱元璋的節(jié)儉,在歷代皇帝中也堪稱登峰造極。當了皇帝后,他每天早飯“只用蔬菜,外加一道豆腐”。他所用的床,并無金龍在上,“與中人之家臥榻無異”。他命工人給他造車子、轎子時,按規(guī)定應(yīng)該用金子的地方,都用銅代替。
和每個農(nóng)民一樣,朱元璋有著強烈的鄉(xiāng)土觀念。他手下的功臣,絕大部分都是自己的老鄉(xiāng)。登基之后,他覺得哪個地方也沒有老家好,越來越想念淮河南岸的那個小村。鳳陽本是貧瘠之地,立國之初,他卻堅持把國都定在這里。雖然大臣們多次勸諫,他也不曾動搖。為了經(jīng)營中都鳳陽,一貫堅持輕徭薄賦的朱元璋也勞民傷財,不惜人力物力,先后征用幾十萬軍人和工匠,花錢唯恐不多,用料唯恐不精,為求堅固,石縫里都灌上鐵汁。不料工匠們不勝勞役,用“厭勝法”表示憤怒。氣急敗壞的朱元璋殺掉大批工匠,衣錦還鄉(xiāng)的計劃也因此而落空。要不然,淮河南岸那個“十年倒有九年荒”的小村,就真的成了大明王朝的首都。
(若 子摘自重慶出版社《倒退的帝國:朱元璋的成與敗》一書,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