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我決

這可能是萬千粒稻米的故事中最簡單的一個。然而，因為我親歷過這樣一種生活，所以我并不覺得它簡單。

我覺得它刻骨銘心。

我睜開雙眼初識這個世界，是在一個清晨。

在地底埋藏數(shù)月的暗無天日和汲取養(yǎng)分時的奮不顧身，是配不上這一瞬間的驚喜的。在地底時，我曾欣然地想世界到底是怎樣的，破土而出的欲望也日益熾熱，但這些都在這一刻得償所愿。

爬滿溝壑的臉是我見到的第一張面孔。擁有這張面孔的人整日揮舞著鋤頭，我姑且叫他弄鋤先生吧。

自那時起，我便每日看他辛勤澆水，認真松土，按時施肥，日復一日。

不久，我便看慣了春花，聽慣了鳥鳴，一開始的歡欣也消失了，漸漸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不過我想到了更多。幾個月對世界的感知都讓我產(chǎn)生了厭倦，在鄉(xiāng)野中勞作了一輩子的弄鋤先生呢？這樣重復且繁重的勞動會逐漸消磨掉任何一個人的熱情和對生活的希望，讓他在枯燥無味的體力勞動中漸漸失去光彩。我除了為他貢獻一絲絲憐憫，無法改變什么。

出苗，拔節(jié)，分葉。

我走上了生長的必由之路。

在他的護航下，我一路走得坦坦蕩蕩，通達無阻。

燥熱漸消，蟬鳴漸退。

由夏入秋了。

我壓彎了莖稈，弄鋤先生終于在深秋時展露了笑容。這是很難得的，在平日里的勞作之下，他是沒有笑臉的，我看見的只是他斑駁的鬢角和如豆的汗珠。我承認，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一張臉，往后回想起我的一生時，我最先想到的總是那張并不符合世俗審美的臉。

我被收割下來，累日暴曬失去了我多余的水分。然后，我被悉心地收進谷倉，一路顛簸著趕向城市。

谷倉里其他稻米的情況我是不清楚的，但與我同行的兄弟姐妹有的直接進入人類腹中，有的被扔進機器后粉身碎骨磨成面粉;還有的進了筒子，轟然一聲變成了噴香的米花，在孩童的舌尖上彌散米粒的香氣——這是我很向往的;還有的被密封進了罐子，去孕育醇香的人間玉露——這也是我憧憬的一種生活……

我走了最普通的一條路——在一個被稱作超市的地方被售賣出去，進了一個三口之家。調皮的孩子是不肯把米飯悉數(shù)吃盡的——不只是孩子，大部分人都不能吃盡每一粒米。一粒米對有些人來說，真的不算什么。

我不禁有些悲傷，突然想起那張溫柔的笑臉，那個能為了每一粒稻米而欣喜的人。

我不禁悲從中來，又摻雜著一絲愧怍。

我從泥土中來，可是泥土并不骯臟。垃圾場才真正讓我對世界感到絕望。

惡臭無比，腥氣沖天。

焚化之時，一片濃煙。瑰麗的火焰，又讓我想起秋季的那張笑臉，我突然明白：那樣能為了每一粒稻米而欣喜的人，又怎么會被消滅掉熱情，他早知道稻米一生的真相，但仍懷著對我們的祝福。也許我覺得光怪陸離的一生，他早已習以為常。

在鄉(xiāng)間，我又會有什么樣的命運呢？去讓別人飽腹，或者被發(fā)酵成為沼氣。

發(fā)光發(fā)熱。

發(fā)光發(fā)熱才是我的命運。

無論哪種生活，我都愿去做一粒有用的稻米，是為了不愧對弄鋤先生日夜的守候，也是為了不愧對這個世界對我的期望。

請至少讓我實現(xiàn)這個愿望。

（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