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2002年,重慶市涪陵小田溪墓地出土了一件鳥形銅器。銅器通體長28厘米、寬16.8厘米、高29厘米。整體呈鳥形,具有魚嘴、鷹喙鼻、獸耳、鳳冠、鴿身、鴨腳。通體鑄飾細密的羽紋,在羽紋上有規(guī)律的鑲嵌綠松石。按照古代青銅器類型劃分,這件銅器外形本應是酒器——“尊”;但該器物通體上下除魚形嘴外,了無一孔,并不具備容器的實用性。后來只能暫定其名為“鳥形尊”(題圖),現珍藏于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
鳥形尊的發(fā)現地——小田溪巴王墓地,位于涪陵區(qū)白濤鎮(zhèn)陳家嘴村小田溪烏江西岸一個小山坡上,距城區(qū)20千米,面積約8萬平方米。從1972年起,重慶市博物館、四川省文物考古所等單位先后在此進行了4次發(fā)掘清理和一次中日聯(lián)合物探工作,共發(fā)掘清理墓葬9座,出土大批戰(zhàn)國時期珍貴文物。所清理墓葬多屬戰(zhàn)國晚期,規(guī)模較大,隨葬品等級較高,屬巴國貴族所有。
由此看來,鳥形尊是戰(zhàn)國晚期的巴國遺物。那么,在秦國統(tǒng)一巴蜀之前,中原文化、周王朝禮制文明理應波及此地。按照中原文化與周代禮制來考察鳥形尊,僅就其器形及其禮器性質而言,與所謂“鳧尊”是比較接近的。
宋代《宣和博古圖錄》上明確載錄有這種古代銅器的圖形,與鳥形尊器形大體相符。至清代乾隆年間,對這種周代盛行的上古銅器又有了新的研究與解說?!段髑謇m(xù)鑒·紹興古器評》曰:
鳧之為物,出入于水而不溺水,以況習于禮者。如是也,蓋詩人以水譬禮,謂水習之則溺,犯之則濡。然則取以飾飲器者,蓋以示習禮之義。若夫彝之有舟、爵之設戈、盞之用戔,雖取理不同,亦示其不由于禮,則有殘傷覆溺之患矣。古人警其過者,大率如此。飲酒者茍能以禮自防,豈有沉湎敗德之患乎?
原來,清代學者以宋明理學的文化內涵來解釋商周銅器的禮制與用途,認為鳧尊的出現,是以物表德,要讓飲酒者“以禮自防”,像鳧一樣,“出入于水而不溺水”,出入于酒而不濫酒。關于鳧尊,這是清代富于儒學色彩的正統(tǒng)解說。
后來清宮依此造器,至今故宮博物院仍珍藏有清代銅胎掐絲琺瑯器鳧尊一件。當然,也應當注意到,《宣和博古圖錄》上的周代鳧尊與涪陵鳥形尊相比較,前者多出了尊體上的柱形開口與器物側邊供手提拿的鋬(pàn)。而涪陵鳥形尊之所以沒有這兩處部件,乃是因為它根本就不是容器,沒有液體注入與流出的功能設置。換句話說,涪陵鳥形尊不是實用器,而是象征器;不具備容器功能,而是有某種至今無法充分解釋的內涵復雜隱秘的禮器。涪陵鳥形尊雖然與周代鳧尊形制及其本身的禮器性質頗為接近,但其文化內涵與象征意義卻是有著顯著差異的。
涪陵鳥形尊作為戰(zhàn)國后期的巴國象征器,其圖騰意味明顯。它雖然有仿效屬于中原文化模式的“禮器”的成分,但其地域特征非常明顯,還試圖有所創(chuàng)新、有所發(fā)明。它除了整個器形的功能改造之外,在器形中還對多種仿動物肢體以組合塑造,體現出一種明確的造神意識。
這種造神意識與中原文化對“龍”的形成與尊崇如出一轍,只不過巴國人選取的特定地域圖像有所不同、仿物種肢體形象有所取舍罷了。如果說“龍”的形象整體取自于蛇,屬爬蟲類;而鳥形尊的形象整體則取自于鳧,屬飛禽類,那么,這樣的差異又是怎樣形成的呢?筆者以為,這與三千年前的商周更替之際,商王殘余部族的大遷徙有關。
據《史記·周本紀》記載:約3100年前,著名的“牧野之戰(zhàn)”中,殘酷暴虐的商紂王戰(zhàn)敗自焚,但由商王父系的多子族或母系的多生(甥)族所構成的360個遺商氏族,軍力雄厚,實力依然未損。這種王死軍在的危險處境,令登上寶座的周武王食不甘味,憂心難安。經過十余年備戰(zhàn)與周密籌劃,周公親率姬周聯(lián)軍東征,以摧枯拉朽之勢殺向360個氏族。終于,這些商人殘余部族被周軍擊潰,四散落荒而逃。
在大逃亡的商人殘部中,有一支稱為“鳧渝”的部族(其所扛大旗想必繪有鳧的圖騰),所經之處皆留下了或含“鳧”字音,或含“渝”字音的地名,使其成為這段歷史的生動存照。他們一支向東北奔走,于是在今吉林便有了扶余縣;一支往西南逃奔,從今山東德州的平原、夏津縣,經河南洛陽,來到四川盆地及盆周的渝水流域。不難想象,逃奔而來的“鳧渝”人進入巴蜀地域之后,其文化形態(tài)與文明風尚對巴蜀土著文化產生了巨大影響。今天重慶與四川文化雖然仍合稱“巴蜀文化”,強調其地域與歷史的親緣聯(lián)系;但重慶又簡稱“渝”,文化稱巴渝文化,這應該受到這支“鳧渝”文化的影響,從而與蜀地文化有所差異,系和而不同。
這一支向西南逃生的“鳧渝”人,應隨之帶來他們的圖騰崇拜物“鳧”。鳧(野鴨的古稱)本是一種水鳥。據說,這種野生鴨與家養(yǎng)鴨子的最大區(qū)別就在于前者頭部與翅膀的部分羽毛為翠綠色。這一圖騰隨著“鳧渝”人的西南大遷徙,迅即與巴地曾有的虎崇拜、魚崇拜以及中原文化的鳳鳥崇拜、散居巴蜀各地的彝族鷹崇拜文化相結合,于是出現了整體呈鳥形,具有魚嘴、鷹喙鼻、獸耳、鳳冠、鴿身、鴨腳,通體飾細密的羽紋,在羽紋上有規(guī)律的鑲嵌綠松石的涪陵鳥形尊。
涪陵雖然自古以巴國貴族墓地眾多而聞名(其地名中的“陵”字即是此義),可與此同時也應當注意到,“涪”字音通“鳧”,也極可能寓示著“鳧渝”人對此地的深刻影響。這一深刻影響,從商代末期到西周時期還處于醞釀、發(fā)育階段;而到戰(zhàn)國晚期時,應該已經成形,而且日趨成熟。涪陵鳥形尊出現在巴國貴族的墓地中,作為珍貴隨葬品入葬,可以明證“鳧渝”與土著巴文化已經緊密結合了。
無獨有偶,在漢代揚雄《蜀王本紀》里也出現“蜀之先王”之一——魚鳧;成都市溫江區(qū)有魚鳧城;廣漢三星堆商周遺址中出土有銅鳥頭——有人視其為杜鵑,有人則以為是魚鳧。在流經巴、蜀兩地的涪江流域,綿陽三臺縣境內的東漢崖墓中,也經常出現“鳧”的浮雕形象。僅據筆者所見,在三臺縣金鐘灣一所崖墓中,墓室后壁浮雕的兵器架圖案上,就雕刻著數只或臥或翔、或立或游的鳧鳥圖形。這些,或可能就是商人殘部“鳧渝”人向蜀地遷移的存照之一,是“鳧渝”文化最終融匯于巴蜀文化的實證。
涪陵鳥形尊之所以讓人百思不解、疑問重重,就在于其與中原文化、巴蜀文化、少數民族文化皆有某種共通與類似性,卻在“形似”之下又具備著無法以單一文化模式去加以周全解釋的文化內涵。
其實,涪陵鳥形尊之所以無法用單一文化模式對其文化內涵進行解讀,恰恰就體現出中華文化本身的和諧多元,表現了中華文明的厚重、廣博與多姿多彩。它所展現的中原文化與多民族的區(qū)域文化之間的相互影響與相互融合,正是中華五千年文化的應有之義,是對中華民族不斷融合、壯大、發(fā)展的一個生動銓釋。
附記:筆者有幸于2007年初,即赴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新館)觀瞻與考察涪陵鳥形尊,近距離、多角度、長時間觀察與拍攝器形及細節(jié),當時即深感此物所蘊含的文化多元性頗具魅力與價值。之后迭經多方探詢與探研,大致在十年前粗略形成了上述觀點,因種種原因,一直未能公開發(fā)表。在此,特別期望能以一己之陋見來“拋磚引玉”,令更多的人關注與研究這一絕世瑰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