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肖

舊時，后埔街鄰近福清城關(guān)的北門，呈南北縱貫走向。20 世紀80 年代初，我隨家人搬到這里時，街北端是向陽小學，南端是華僑大廈和人民廣場（街心公園前身）。華僑大廈雖然只有五層，卻是當時福清最氣派的建筑物，在后埔街的一片低矮平房中，已如鶴立雞群，占盡彼時風光。街左側(cè)立著縣教育局和師訓班的辦公樓，同樣五層，登臨樓頂可以俯瞰全城。后埔街往北，紅褐色的瓦屋頂連綿一片，融匯成貧瘠歲月里執(zhí)著而深沉的色調(diào)，在80 年代天空的映襯下，有種難以言說的樸素和憂傷，同時又不斷蒸騰出熱度，溫暖著一部分早已寒涼的記憶。

作為老街，兩旁一溜是平房老屋，中間坑洼破舊的路，這些都再平常不過。街邊參差兀立著幾株馬尾松，算是盡到了綠化的義務。馬尾松作為那個年代廣植的樹種，雖然常綠，卻難給人以蓬勃之感，如此立于街邊，便使本就懨懨的街的氣息又低落不少。80 年代初的后埔街大抵岑寂。自行車在當時算是高檔貨，到后來才漸漸多起來，汽車更不多見，偶爾還有馬車轔轔駛過，就連農(nóng)民趕著一兩頭?；蛭辶谎蛘袚u過市，都屬司空見慣。因而，街雖破敗，卻少喧囂擁堵，行走也無規(guī)則約束，剛進城的孩子更可以撒開腳丫子瘋跑、打鬧，和在田間地頭沒什么兩樣。

在一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里，“破”和“貧”一旦失去了對照，也就不覺其破，不覺其貧，何況老街是借以謀生的，謀生既為天命，它的臉長什么樣，自然不重要，住在其間久之習以為常，也就無須怨天尤人了。

日子，仿佛諳熟了清貧和單調(diào)，天光漸亮連著夜晚的呼吸，燈火闌珊處仿佛可見清曉中露出輪廓的屋頂屋脊。后埔街的臉似乎總是這樣，四季感并不分明，所謂天時、世情在它上面激不起什么波瀾，反倒有種漠然的庸常和運行在軌的熟稔，支撐著街民們不舍晝夜的如水人生。但你如果細看，會看，又會發(fā)現(xiàn)它和人一樣，會睡去、醒轉(zhuǎn)，會打呵欠，會沸騰。它的臉色，或木或喜或晦，看似容易捉摸，卻又很精明，淡淡地，偶爾也激動一下，都籠罩在街面的坑塹、屋頂?shù)耐咂蜕啼侀T口的簡易招牌上，糾纏著盤桓于此的時間和人，無論是得意的魂、忘形的魄，還是微微的喜、隱隱的痛……

春潮泛濫的日子，整條街像被濡濕了一般，從里到外，由遠及近，水分子在陰暗的老屋、狹長的巷子里肆意游蕩、附著，還一個勁地往人的衣裳、心里鉆。南風送來附近田野的泥土香、草香，連街上糧油店的醬油、米醋、紅糟味都混合成春日里盎然的喜氣。艷陽天也是有的，日光盡情傾瀉在街上，人們晾曬在外的衣裳都帶春色：藍的、灰的、黑的，也有碎花的……許多簡樸之物一旦走到陽光底下，總會輕易綻放出素淡之美，并被時間催熟。舊棉被、毛毯也不例外，就那么斜斜搭著，內(nèi)藏的棉絮、毛纖維也能吸飽了太陽香味，盡情伸著懶腰，渾身充滿了力量，像試圖重返青春的老者。

那時的夏天并不酷熱，后埔街卻因各路叫賣聲熱鬧了起來。當然，它不會有春雨霏霏、深巷賣杏花的悠遠綿長，清貧年月里的口舌之欲往往占據(jù)了主導。天剛蒙蒙亮，賣扁食、魚丸的挑擔就已上街，瓢羹在碗里晃撞的聲音穿破晨曦而來。太陽漸漸升高，一聲聲“扎米凌”“尾梨糕”的吆喝又在街上回蕩，聽似簡單、笨拙，卻總能直接戳中孩子欲求的神經(jīng)，以至于一想起從前的夏天，多半要和這些吃食相關(guān)聯(lián)。晌午炎暑尤難忘懷，街上有賣冰棍的自行車駛過，小販戴草帽、弓背蹬車的身影，車后木箱子上印的“冰棍”二字，在孩子眼中，往往就獨占了一條街。而那“花生冰棍”“綠豆冰棍”的連聲叫喚，和著樹上蟬的苦吟，竟生出幾分寂寥，在記憶深處徘徊。

看夏天的后埔街還是要在晚間，在電影散場后。人流從人民電影院涌出，向南北兩向散去，人氣、汗味也隨之蔓延開來。賣橄欖串、山楂串的小販殷勤地在人群中穿行，高聲叫賣，竹筒里的竹簽甩得越發(fā)清脆。西瓜攤上的煤油燈仿佛精神陡然一振，火苗努力扭動身姿，西瓜的清香格外誘人。路燈黃黃的鈍光，只照見電線桿四周不大的地，整條街明一段暗一段，人們揮著蒲扇、折扇，一路走一路說笑。兩場電影之后，街道像退潮的海灘，紙屑、果核零星散落地上，有人在暗中吹著口哨，老屋后，蟋蟀的鳴聲忽高忽低。

街老，秋也仿佛來得慢，白露過后，天才真正涼下來，蟋蟀叫得更響了，襯得涼涼的秋夜有一種蕭條的直率。話雖說如此，后埔街也曾有過極盡絢爛的秋夜，小城中年以上的人應該都清楚記得1984 年中秋的那場盛大燈會。彼時恰逢六十年一遇的甲子年，福清全城大放華燈，城南的瑞云塔也被精心飾以彩燈，名為“點塔燈”。當塔燈在夜幕中亮起，頓時璀璨奪目，須臾則一層層變幻，好似通靈寶塔，在全城任何角度都能望見。后埔街是燈會的主要區(qū)域。那天晚上，人們?nèi)绾榱鲝乃拿姘朔接縼?，在街道上歡騰、漫溢。街兩側(cè)、商鋪前懸滿了色彩斑斕的各式花燈，遠望，狀如蜿蜒的火龍，近看，一盞盞晶瑩透亮的。那無數(shù)妙趣又使人別有所悟：宮燈是燈中圣君，紗燈是慈母，花籃燈是成群少女，蘑菇燈是忠仆，棱角燈臉嚴肅，禮花燈笑燦爛，走馬燈永遠孩子氣——平素過慣了單調(diào)日子的人們，徜徉在燈的世界里，沒有神迷，也會目眩。整條街浸泡在人流、燈流中，已然是夢幻之河，水面的波紋亮閃亮閃，有秋風掠過時，迷離一片，漸分明，復又掠過。

“舞龍燈”是重頭戲，只聽得鑼鼓聲響處，一片歡呼雷動，回頭但見兩條燈龍從街北一路盤旋而來，亮燦燦的龍身左右翻舞得分外耀眼。領(lǐng)頭的高舉彩珠，忽上忽下逗引，連同開路；二三十個舞龍的漢子雙手擎定龍身支棍，腳下閃展騰挪，呼呼生風，光影踏碎了一地。鑼鼓聲震耳，喝彩聲緊隨，人群像環(huán)形的海浪，將燈龍團團裹挾，翻涌著向前。燈龍在人浪中不停翻飛，似乎有呈示不盡的爪牙之相：驚懼、狂喜、擺脫、威逼……隨即潛入火樹銀花深處，而龍首始終高昂。

一夜魚龍舞，舞不盡，思無涯。

秋月、燈火、歡笑，當年逛過燈會的人，或每天仍穿行在后埔街，或遠走他鄉(xiāng)做了過客，但畢竟親歷36 年前的那場約會，中年或暮年的身影想必仍半明半暗，或可抵擋秋潮退盡后的一絲寒涼。

到了11 月，后埔街的臉色便晦暗起來，像在夏秋時節(jié)耗費了過多的熱度和興致，乏善可陳。那時的冬天尤其冷，后埔街又是南北走向，街北朝著郊外，北風沒遮擋地灌入，使街的凋敝感又添了幾分。若逢一二月間的凍雨天氣，濕濕的寒氣侵襲之下，更是砭人肌骨地凍。而整條街大致就是“黑上加灰”，卻又構(gòu)不成水墨畫，水墨畫講究的是隱約中泛出的余情閑情風情，黑灰的街頭卻只有蕭索可言。街面黑，是因雨水污水的糟蹋，老屋本來就黑舊，多了水汽的浸淫，反似碳素一般；天空是鉛云密布的灰。這樣背景前零星的幾個行人，自然談不上有什么畫中的散淡，倒是都熬不住那種冷，狼狽居多。街，浸泡在這種天氣中，是煎熬，苦等解放似的。只有到了寒雨消停的清晨，麻雀在屋頂聒噪，掃街的掃把沙沙作響，勤快的主婦在晨曦中起身，洗的洗，倒的倒，聲響多了起來，老街才仿佛松了一口氣。屋檐下還在滴水，幾分調(diào)皮似的，早起的行人須躲著走。濕漉漉的街映出天的清光，像重新積攢了力，又把貯了幾天的水腥氣向四面播散，但也僅有個把時辰，待人車雜沓起來，后埔街上又是如常的一天……

后埔街曾經(jīng)的臉溫和又閃爍不定，缺乏鮮明的表征。我不知道這些文字是否能像鏡頭一樣，逼近、再逼近這張臉，喚回某些時段的氣息?，F(xiàn)在，它的臉又像是沒有終局的棋盤，人、車、物，也包括我，都是這棋局中的棋子。我在時移世易的變盤中，不斷暗中給它復盤，讓時間回溯40 年，在它的臉上永遠加一個括號，其中懷抱著一段省略號般的春風、夏日、秋燈和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