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平
去往閩清漈上的時候,恰逢南方的雨季。正是芒種農(nóng)事繁忙的時節(jié),沿路的村莊、田野上卻見不到幾個人影,絲毫沒有農(nóng)忙時節(jié)應(yīng)有的繁忙景象。路邊溝渠邊的芋艿靜穆肅立,田園中西葫蘆與絲瓜的藤蔓爬滿瓜架。山坡上野花綻放,山茶結(jié)子,有一種寂寞彌漫山間。
我們所要探訪的漈上,在兩宋時代,是個遠(yuǎn)近聞名的學(xué)村。這個藏匿在深山中的古村,在兩宋320 年歷史中,先后有18 人考中進士,考中舉人、秀才者不計其數(shù)?!端问贰分校}清“一門七進士、五子四登科”故事,就發(fā)生在漈上村的陳氏家族。而讓我們對漈上產(chǎn)生濃厚興趣的,正是這陳氏家族的陳祥道、陳旸兩兄弟。
與漈上古村漸行漸近,愈發(fā)感受到一種神秘幽邃的氣息。
閩清漈上村
轉(zhuǎn)過一段蜿蜒狹窄的盤山公路,是兩座隔溪對峙的青山,路邊古樹參天,溪水潺潺。細(xì)雨中,漈上村的現(xiàn)任村支書黃新院,早已等候多時。
我們在此下車,寒暄幾句,便隨他在細(xì)雨中徜徉。
黃新院等候之地,就是漈上古村的村口。村口兩側(cè)是陡峭的高山,一叫鳳凰山,一叫龍首山,兩山拱衛(wèi)著村口。鳳凰山腳的崖壁上,有多處摩崖題刻。其中,“起傅巖”三個大字最為醒目。
起傅巖題刻邊上另有一詩:“欲識東君去信催,古人止渴意思梅;根莖雖向春前發(fā),枝葉曾經(jīng)雪里開;萬木叢中推作首,千花圃內(nèi)獨為魁;高才應(yīng)是和羹手,何必須教傅來說?!保ā堕}清縣志·山川志》:閩清古時遍植梅花,梅溪兩岸梅樹叢叢,花開時節(jié),飄香千里,故閩清又稱“梅邑”)
兩處題刻,都出自南宋狀元張孝祥的手筆。
“龍首崗”題刻,相傳為陳祥道所書
與鳳凰山遙遙相望的龍首山的石壁上,也鐫刻著“龍首崗”題刻,相傳為陳祥道所書。題刻字跡骨肉相見,端莊渾厚。
村口有一條自東往西的山澗,澗上有一南北走向的古石橋。這是閩清縣保存最完整、最長的宋代石構(gòu)梁橋,其狀似舟,尖端逆流,橋面以青石板平鋪而成,橋下巨石裸露,陡峭而又光滑,可見,當(dāng)年此處水流何等湍急。
這便是“賢良陂”遺跡。
當(dāng)年,陳旸目睹家鄉(xiāng)二都(今云龍鄉(xiāng))農(nóng)事灌溉用水需求無序,村民常為爭奪水源引發(fā)械斗。于是,他倡導(dǎo)下游鄉(xiāng)親們興修水渠,并在漈上水頭建筑攔水陂壩,科學(xué)合理地利用水資源。
這里的河床,屬整體的花崗巖結(jié)構(gòu)。陳旸他們便想出妙計,在巖石上鑿洞立木樁,壩體材料則就地取材,利用當(dāng)?shù)氐乃赡?、芒草、黃土等進行穿插疊壓夯構(gòu),這樣,既牢固又經(jīng)濟。約30 米寬的石巖河床上,至今仍留有許多排列有序的豎式洞穴,直徑二三十厘米。
賢良陂遺跡
漈上古村村口的宋代古橋
南部山腰上的石雕
因為陳旸是在紹圣元年(1094),考中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進士,為銘記陳旸的功績,當(dāng)?shù)厝吮銓r水陂取名為“賢良陂”。
出了古木蔥郁的村口,前方的景致一下變得豁然開朗。
漈上古村,就坐臥在約1.5 平方公里呈葫蘆狀的盆地里,四周層巒疊嶂,山嵐蒸騰,形成天然屏障,而村口處便是葫蘆嘴。
千年時光荏苒,漈上已經(jīng)不復(fù)舊日模樣。除了村口處那座古橋、橋下搬不走的巨石上的豎式洞穴、賢良坡遺址以及山上的摩崖題刻,漈上村里幾乎看不到宋時留下的痕跡。
但在古村南部山腰,陳祥道、陳旸父親陳玩墓葬不遠(yuǎn)的田壟中,我們看到兩尊石雕翁仲和四尊瑞獸。
兩尊翁仲身披鎧甲戎裝,雙手持劍,威嚴(yán)凝重;四尊瑞獸為石虎石羊,造型簡潔古拙,形象生動,具有較強的宋代石雕風(fēng)格。
黃新院說,這幾件石雕文物,是早先在稻田中被發(fā)現(xiàn)掘出的。經(jīng)專家初步判斷,它應(yīng)是漈上古村的開基者、陳氏家族的先祖陳柄墓葬的附屬物。
在距石雕不遠(yuǎn)處,有一塊近1000 平方米的臺地。
這里曾是名噪閩中一帶的宋代開閩寺遺址。開閩寺的前身,是建于唐代天復(fù)二年(902)的開明院,宋代復(fù)建,清代重修,20 世紀(jì)60 年代拆毀。宋代遺留下來的,只有一座石羊、一方石馬槽,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漈上盆地里的田產(chǎn),最早屬開明院院產(chǎn),因戰(zhàn)亂荒廢。宋代時,二陳的祖先陳柄,自福州大義遷徙閩清縣宣政里,在此復(fù)耕、開基。
柄生衲、衲生儼、儼生玩。漈上陳氏經(jīng)過三代人開拓、耕種、傳承,到了陳玩這一代,開始有了發(fā)跡的端倪。陳玩生五子:長子深道、次子祥道、三子安道、四子旸道(后改為陳旸)、五子從道。
五兄弟中,除長兄深道在家侍奉父母,主掌家事,其他四兄弟皆進士及第,被稱為“五子四登科”。后來,祥道之子陳行中、安道之子陳剛中、旸道之子陳積中,又先后登科進士,叔侄舉進士者七人,被稱為“一門七進士”。漈上陳氏,由此鵲起。
旸道之子陳積中登科進士后,閩清縣為漈上陳氏立“七進士坊”以表彰。但立坊以后,又添了兩名進士:陳從道之子陳和中(1154 年進士及第)、陳剛中之孫陳問(1235 年進士及第)。
因此確切地說,應(yīng)當(dāng)是“一門九進士”。
漈上梅邑陳氏祖宅
按照梁啟超的說法,古代科舉的進階道路,大概要經(jīng)歷這樣的過程:府(州)聚數(shù)千童生(沒考中秀才的,100 歲的也叫童生),拔數(shù)十人為生員(俗稱秀才);省聚數(shù)千上萬生員,拔百十余人為舉人;舉國聚六七千舉人,拔二三百人為進士。
可見,進士及第是何等艱難。
而隱藏在深山中的漈上,在兩宋時代,先后有18 人考中進士,僅陳氏一門便占了一半。如此閉塞的漈上,為什么能在兩宋那300 多年間,迸發(fā)出如此耀眼的光芒呢?
黃新院說,兩宋時期,漈上隸屬閩清縣二都宣政里。那時的漈上,山上有古道通往福州府,是通往州府和京都古驛道的重要路段之一。
福建省內(nèi)尤溪、德化、永春、仙游等地的人,可以從永泰到漈上,再由漈上到閩清渡口。商人由閩江坐船南下,到福州府城經(jīng)商;學(xué)子坐船,上行至南平,轉(zhuǎn)崇陽溪出桐木關(guān),或轉(zhuǎn)南浦江到浦城,翻越仙霞嶺北上京都趕考。
兩宋時期,也是閩清科舉的高光時刻。福州府的第一位狀元,便是閩清人許將。此后,又出了黃唐、鄭性之(今閩清縣梅溪鎮(zhèn)石鄭村人,娶妻長樂三溪潘氏,登第后遷福州吉庇巷)兩位狀元,以及黃稹、陳祥道、陳旸、蕭德藻、黃師雍等132 名進士。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也是沿此驛道,走出大山,走出閩清,走向京城。
漈上陳氏能在兩宋期間大放異彩,是因漈上陳氏耕讀世家,自陳柄起,便重視教育;而葫蘆形的盆地800 多畝良田,也為家族積累了巨大的財富。
另外,漈上在古驛道所處的關(guān)鍵地理位置(離閩清渡口、集鎮(zhèn)尚有一段距離,過往商人學(xué)子必須在此處歇腳),讓古村看似閉塞,實則與外界洞開。當(dāng)時漈上的古驛道周邊,布滿了客棧、米行、布莊、雜貨店,十分熱鬧。集市中心,至今仍有舊墻基石和成堆的瓦礫,石板亦多,疑似古驛站遺址,也印證了曾經(jīng)的繁華。
陳門九進士中,成就最大的,無疑是陳祥道、陳旸兩兄弟。兩兄弟以分著《禮書》150 卷、《樂書》200 卷而光耀青史。
英宗治平四年(1067),23 歲的陳祥道進士及第。以此為始,大山中的漈上陳家,登上了歷史舞臺。
陳祥道與同榜進士王雱交好,而王雱的父親,便是北宋名臣王安石,陳祥道就順理成章地成為王安石的門生。從北宋熙寧三年(1070)至熙寧九年(1076),王安石兩度任參知政事,積極推行新法,史稱“王安石變法”。
陳祥道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深入鉆研禮學(xué)(即禮經(jīng)學(xué)、禮儀學(xué)、禮論、泛禮學(xué))。
陳祥道的任務(wù),就是深入鉆研禮學(xué),闡釋新義為新法服務(wù)。為此,他先后用了20 年時間修撰了五部相關(guān)專著,分別是:《儀禮注解》(32 卷)、《禮記講義》(24 卷)、《論語全解》(10 卷)、《禮例注解》(10 卷)、《禮書》(150 卷)。
漈上洋中古驛道石板橋
元祐四年(1089),他編撰的《禮書》150卷和《儀禮注解》32 卷,得到朝廷重臣很高評價。尤其是《禮書》150 卷,是對王安石推崇的《周禮》闡發(fā)“義理”,闡釋新義,受到王安石和朝廷“用意專精求之,諸儒未見其比”的好評,授陳祥道秘書省正字,賜緋衣,名動天下。當(dāng)時的哲宗皇帝接受大臣們的建議,特?fù)芗埞P,并派宮內(nèi)楷書高手3 人、畫工1 人幫助繕寫。
陳祥道所著的《禮書》,闡述了我國上古夏商周三代禮制。
書中,介紹了當(dāng)時上層社會的典章、制度、規(guī)矩、儀節(jié)、服飾、車馬、儀仗、禮器和祭品,等等。還附有示圖781 幅,依據(jù)前人著述,引用儒家經(jīng)典對上古禮制進行考核訂正。內(nèi)容完備,條理清楚,糾偏補缺,多有獨到之處。
在《禮書》的撰寫方法上,陳祥道采用近似于今天的專題論述的方式,以《儀禮》為經(jīng),以《禮記》《論語》《孟子》《荀子》《孔子家語》《史記》中的禮學(xué)論述,以及漢唐經(jīng)學(xué)家鄭玄、王肅、孔穎達等的注疏為緯,將經(jīng)典文本與歷代注疏結(jié)合起來,予以綜合撰述。
《禮書》相對于朱熹的《儀禮經(jīng)傳通解》而言,無疑為后者開了先河,起到了先導(dǎo)作用。
而陳祥道在《禮書》中,對禮圖的運用,則顯得在研究方法上,比朱熹還更為完整。朱熹對陳祥道《禮書》的評價,也一直很高。
北宋神宗、哲宗時期,朝廷黨爭十分激烈,政局變動頻繁。王安石兩次罷相,陳祥道受牽連,加上父親變故,曾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賦閑在家,仕途坎坷曲折。盡管王安石的政敵否定《三經(jīng)新義》,卻對陳祥道的《禮書》十分推崇。
唐代及北宋學(xué)者研究上古禮制的著述多佚失,而陳祥道《禮書》卻能完整保存下來,成為禮學(xué)的重要文獻之一。
后世一致認(rèn)為,陳祥道《禮書》與司馬光《書儀》、朱熹《儀禮經(jīng)傳通解》,共同代表了宋代禮學(xué)的最高研究水平,對后世學(xué)者研究禮學(xué)發(fā)展,了解上古時代禮制具有很高的參考價值。
元豐五年(1082),陳祥道的胞弟、陳旸的胞兄陳安道進士及第。
紹圣元年(1094),陳旸以布衣身份,中賢良方正能言極諫科進士。
兩宋320 年間,多數(shù)是中進士后多年再中制科,僅41 名“以大科名世”,其中僅有7 人布衣出身,陳旸便是這7 人之一。
這是一個不得了的成就。
陳旸自幼聰慧,博覽群書,起傅巖所在的山上,便是陳旸年少時的讀書處。關(guān)于陳旸的好學(xué),漈上有一個口口相傳的故事。
古時的漈上村村口,有一棵巨藤橫臥溪流兩岸。少年陳旸每日在橋上往返,一趟都是120步。一日他在瀏覽書卷之時,突然心生一念,自己每日讀書雖多,卻無法牢記,何不只認(rèn)讀120字,將之背熟讀透?
于是,陳旸便將這個想法踐行。陳旸的這一獨特的讀書法,為他后來完成鴻篇巨制《樂書》,奠定了知識基礎(chǔ)。
南宋進士陳善在《陳晉之讀書法》(陳旸字晉之)中這樣評價:“讀書唯在記牢,則日見進益。陳晉之一日只讀一百二十字,遂無書不讀,所謂日計不足,歲計有余者。今人誰不讀書?日將誦讀千言,初若可喜,然旋讀旋忘。是雖一歲未曾得百二十字也,況一日乎!予少時實有貪多之癖,至今每念腹中空虛,方知陳賢良為得法云。”
意思是說,陳旸每日只讀120 字,到最后無書不讀,自己有貪多之癖,反而腹中空虛。
陳旸受其兄陳祥道影響,立志著書。
宋徽宗即位后,陳旸進獻《迓衡集》,得到賞識,升為太學(xué)博士、秘書省正字。崇寧二年(1103),時任禮部員外郎的陳旸,著成《樂書》200 卷。朝廷上下給予很高評價。
陳旸所著《樂書》卷目浩繁,共達200 卷之巨,收錄音樂條目1300 多條,是我國第一部大型音樂百科全書。這部音樂通史,記載了上自三代,下至宋朝的歷代樂制、樂論、八音、歌曲、百戲、五禮之樂等,每一類條目皆貫古今,溯源明流,通其原委,詳加論證?!稑窌凡坏耙龘?jù)浩博,辯論亦極精,上體對圣意,貫穿明備”,而且“雅俗音器歌舞,下及民間雜戲,無不備載”。
陳旸后被升任為鴻瀘寺太常少卿、禮部侍郎,又編撰發(fā)行《禮記》(10卷)、《孟子解義》(14卷)、《論語句解》(10 卷)、《北郊禮典》(30 卷)。但他最珍愛的《樂書》(200 卷),卻因當(dāng)時國事多難,戰(zhàn)事頻仍,故一直到他61 歲去世時,該書都未曾刊刻,抱憾終身。直至百年之后,陳旸的后人陳岐,歷經(jīng)多年訪求之苦,在南宋慶元六年(1200)才得到書稿。因得宋寧宗趙擴鼎力相助,并請南宋著名文學(xué)家楊萬里作序,陳旸的這部音樂巨著,才得以刊刻問世,并流傳至今。
南宋時期,與陸游、辛棄疾齊名的著名詩人張孝祥,曾慕名專程訪問漈上。他在鳳凰山陳祥道、陳旸讀書處,題寫“起傅巖”三個摩崖大字,將二陳兄弟比作古殷商時在山西傅巖當(dāng)版筑工、后被殷高宗武丁重用拜為丞相的傅說。意思是說,這漈上一如山西傅巖,也是出國家賢臣的地方。
朱熹也曾專程游覽漈上,并在二陳故宅門前題下“棣萼一門雙理學(xué),梅溪千古兩先生”,以示仰慕之情。
清乾隆年間,紀(jì)曉嵐編修《四庫全書》,將陳祥道的《禮書》、陳旸的《樂書》皆收歸其中。
“起傅巖”石刻
離開漈上的時候,日近黃昏。雨霽天朗,蒼郁的林間山嵐靄靄,空氣格外清新,漈上古村猶如睡著的孩子,依偎在群山的懷抱里。
一抹天光打在村口對面的白墻上,在這光與影的交織中,粗糲條石鋪就的古石梁橋,幽幽地泛著青光。橋那邊,一條小路深邃而又幽靜,蜿蜒逶迤著伸向遠(yuǎn)方。
如今的漈上,古道上沒有學(xué)子商賈的步履聲,驛道邊也沒有嘈雜高亢的叫賣聲,只留下寂寞的身影。
南宋建炎二年(1128),陳旸去世,欽賜御葬閩清十五都普賢寺山門外。清嘉慶二十四年(1819),陳旸墓被人占?xì)В}清縣令方亨衢親自為之撰寫《旸公墓道碑文》。碑文曰:“古立德立功立言之士,其精神足以彪炳宇宙,死而不朽,愈遠(yuǎn)而彌存。”
一切都在流逝,唯有文化久遠(yuǎn)而彌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