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荔琴
在詞典里查找“履中”這個詞,它會給出兩種解釋,一是躬行中庸之道,二是猶居中,還會跳出“履中蹈和”之類的成語。而你如果上百度,度娘給出的知識則更加感性,比如,它會自動冠以相關姓氏,告訴你歷史上曾經有過這么一個人物:林履中。
林履中,字少谷,1852 年福建閩侯青圃生人。
林履中
青圃村計有31 姓,以林氏人口最多。村里建有西井林氏宗祠,前廳掛著“九牧”牌匾,祠堂戲臺兩邊的木柱子上題寫著“寬天寬地莫若寬量待人,積金積玉不如教子讀書”的族訓。林履中的曾祖父林唐卿,曾在貴州做官,孫兒均跟在身邊讀書。林唐卿的好友黃圖南時任貴州提學使,也帶著家眷在貴州任上。黃圖南是福建老鄉(xiāng)(永泰白云鄉(xiāng)人),兩家家眷往來密切,相處和睦。于是,由曾祖父做主,林履中的堂哥林鈞娶了黃圖南的侄孫女黃玉芝為妻。由于自幼父母雙亡,林履中自幼即被叔父收養(yǎng),在家中與林鈞一起生活學習,情同手足。林鈞自幼有神童之譽,唯獨不喜應試,不思科舉為官之道,就在青圃鄉(xiāng)下做了私塾先生。林履中的學業(yè)得林鈞精心輔導,自然有著扎實的國學基礎,于1871 年考入馬尾船政學堂第三期管駕。“在堂屢考優(yōu)等”,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該學堂住校期間的一切費用均為官家支付,每月還另給零花錢4 兩白銀。林履中每月從領回的4兩中拿出3 兩,交由堂嫂補貼家庭生計。
多年后林履中還確切地記得第一次交給堂嫂這筆補貼費時她欣慰的神情,也一直保持著終于可以孝敬他們的喜悅心情。作為19 歲入學的高齡學生,正是盡受先賢、精攻技能的大好年華。我們現(xiàn)在還能夠從留存下來的照片中看到他的風骨,于炯炯雙眼中體現(xiàn)出來的那一股精氣神,并由此感慨關于帥哥的標準其實二三百年來也未曾改變。他在同班12 歲到15 歲的同學中是一個大哥了,沉默少言,既顯出廣聞博識,更顯得心事重重。他確信自己的攻讀絕不僅僅只是為了補貼或者贍養(yǎng)家庭。他通讀了魏源的《海國圖志》,思緒紛至沓來,聯(lián)想到1856 年也就是4 歲那年發(fā)生的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外國侵略者靠著堅船利炮大敗清軍,讓西方列強攫取了我國內河的航行權。這時才知道這并非約定俗成:你弱小,你就要受欺凌。借此,他又往前研究囑托魏源編寫《海國圖志》的本族前輩林則徐,思忖“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思想之科學,從而立志發(fā)奮圖強。
青圃村林白水、林履中故居老厝
福建船政學堂共培養(yǎng)了畢業(yè)生600 多人。清政府在1875 年創(chuàng)設北洋海軍,所用人才也幾乎全部來自船政學堂。林履中與同班的林森林、陳英、許壽山等人走得最近,還與高年級的嚴復、劉步蟾、林泰曾、薩鎮(zhèn)冰等也成為摯友。他們一起上練習艦實習:恰同學少年,在茫茫大海之上,于遼闊的水天之間,迎風冒雪,把臂而行,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林履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視野和格局,從而也看到了人生的標桿。
陽岐村午橋古跡
同學中他最仰慕嚴復,他倆一樣從小失去父親,且“南無余糧,家無恒產”,只有投考船政以求出路。嚴復參試的第一屆招生考試的題目是《大孝終身慕父母》,時值嚴父剛去世,即題生情,文情并茂,被學堂創(chuàng)辦者、船政大臣沈葆楨置冠其曹,列為第一名錄取。這讓新生林履中十分仰慕。愛屋及烏,林履中不僅暗暗以這位學長為人生標桿,還去嚴復的家鄉(xiāng)陽岐游歷:在烏龍江北岸南臺島的中段,那也正是林家從永泰到福州的必經之路。沿著午河走過古渡口,去尚書祖廟禪院祀奉南宋民族英雄陳文龍,一路可見丘陵起伏,閩水潺潺,遠遠近近的船只停泊在江面蓄勢待發(fā),萌芽中的理想也許那時就已啟航。以至于嚴復1893 年與同村的葉大莊結伴回到陽岐時所抒發(fā)的《懷陽岐》,在林履中讀來都感同身受:“不返陽岐廿載強,李陀依舊掛斜陽。鰲頭山好浮佳氣,崎角風微簇野航?!?875 年,林履中終于以優(yōu)異的成績入選,和嚴復、劉步蟾、薩鎮(zhèn)冰、林泰曾等同學一起實習,實現(xiàn)了駕馭艨艟巨艦乘風破浪的理想。這一次出洋航行練習,途經新加坡、小呂宋、檳榔等口岸達日本后返回國,首開近代中國軍艦遠航外國之先例,被評為“心細膽大,獨當一面”。1879 年嚴復從英國格林尼治海軍學院畢業(yè)回國,先在船政學堂任總教習,次年調往天津,轉任北洋水師學堂總教習,后又升任總辦。其間,林履中也于1881 年調往天津北洋艦隊練習艦任教練。嚴復作為船政學堂派出的第一批留學生于1877 年到英國學習,幾年后,林履中也成為第二批留學生,進入英國學習。林履中與嚴復的人生坐標愈趨愈近,在思想上也越來越一致,那就是:在遼闊的世界上,放眼看世界,做一個不狹隘不固步的人。
他與林森林、陳英和許壽山等同學感情最深。同窗四年,畢業(yè)后又一同到“建威”練習艦上實習。他們相約“茍富貴,無相忘”。林履中離鄉(xiāng)北上時,把兄長林鈞一家也托付給了他們。其間,林森林、陳英還聯(lián)名保薦林鈞去船政局考工所教書,在東所任文案。這不僅解決了后顧之憂,也使得侄兒林白水在他們身邊得到了更好的教育,增長了不少見識。1884 年8 月23 日,法艦突襲中國艦隊,陳英任管帶的“福星”號貫穿敵陣,一船獨戰(zhàn)三艦。陳英在瞭望臺上中彈犧牲。臨終錚錚誓言流傳至今:“男子漢享食國家的俸祿,應當以身殉國!今日臨陣,只能前進,不能后退!”全船95 名官兵,戰(zhàn)死70 多人。與此同時,林森林任管帶的“建勝”號以及許壽山任管帶的“振威”號也積極參戰(zhàn),不幸被炮擊沉,林森林、許壽山壯烈犧牲。時值林履中留學在外,消息傳來,他為自己沒能夠與兄弟一起浴血奮戰(zhàn)而耿耿于懷,更為永失良師益友愴然涕下。他摯愛的三位同學都犧牲了!這個本來就寡言的人,從此更少說話,沉默越來越多。
林履中第一次出國上岸,是在1882 年奉命去德國協(xié)駕“定遠”鐵艦,主要任務是驗收鐵艦的魚雷、炮位、器械等。他終日徜徉在洋人的艦艇上,畫圖、標記,體悟洋艦洋械構造之美妙與奧秘,到了如癡如醉、廢寢忘食的地步。那時,他甚至對德意志家喻戶曉的馬丁·路德金以及宗教改革都充耳不聞,只知道協(xié)助劉步蟾一行,把清政府向洋人購買的第一艘堅船開回中國。1884年到1885 年,作為船政第二批留學生,他又到了英國,長長的辮子,厚厚的大棉褲,每每被那些穿著風衣的人當成了笑柄。別人譏笑他不管,有吃有住,當好好讀書。他在高士堡學堂深造了航海、槍炮、算術、電學等學科,收獲滿滿。只是大不列顛不僅冷,還霧蒙蒙的,時常困惑人。英國有個女皇,而中國也是老佛爺,她們所施行的國策怎么大不一樣?這一回,他開始對這個大不列顛帝國何以強大發(fā)生了興趣,連失地約翰王和大憲章都有所涉獵。他在哥特式的教堂外面流連,怎么看那都像一艘艘船舶大搖大擺穿行在人世間。他喜歡上透納的畫,特別是那幅《海景》,寬闊的海面上,有三五只船和一點像紅太陽一樣的浮標。
“定遠”艦
1882 年夏天,他趁出國前的空隙返鄉(xiāng)省親。這是他最后一次回鄉(xiāng)。家人給他敬上了一杯茶,是他最喜歡的茉莉花茶。他拉過賢侄林白水一比高低,幾年不見,林白水已長成風華正茂的少年。林履中對林白水視如己出,一如當年叔父之于他。在船政學堂學習期間,他每周回家即把侄兒抱在懷里,當時就開始教他一些簡單的英文。在侄兒出生到長成少年的過程中,他不僅言傳身教,還有意識地對侄兒進行民主啟蒙。及至林白水留洋海外,中學與西學兼收并蓄,激發(fā)了走出家鄉(xiāng),去看世界,學習先進,服務大眾的理想。林白水長成青年才俊后,不以做官為念,也不去應試,在明治維新時期三渡東洋,追隨孫中山,服膺革命,推崇共和。林履中長年在外,林白水的母親對其家眷也是多加照應。1893年,林白水因為母親病重回青圃老家照應期間,對兩個弟弟即林履中八九歲的次子繼勛和三子繼善(長子早逝)也是視如己出。林履中以身殉國的消息傳至,林白水連夜從杭州趕回,路上奔波20 天。林白水被軍閥滅口后,其夫人和年幼的子女由在北京工作的林履中次子林繼勛接去同住。
位于林白水紀念堂內的少谷亭
林履中這一次省親,也為憑吊。重返馬江,從馬尾信步閩江沿岸,看閩江和自己一樣,自己和昔日同學一樣,都擁有一腔熱血。他就想,如果家國需要,一定不惜以身報國。輕舟能載幾多愁?若干年后,在更加洶涌的黃海,不想一語成讖。
十年,兩次海戰(zhàn)……回顧這樣的歷史會不會讓后人產生宿命的世界觀?它似乎完全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將士的勇敢、忠誠、智慧等,所有的努力和主觀能動性似乎都是徒勞無功的,洋人的船堅炮利和統(tǒng)治者的腐朽沒落注定讓民族的浴血奮戰(zhàn)成為一次又一次悲愴輪回。沒有人會認為這是一種巧合,誰都看出了相同的時代基因。那一次是在馬江,法國軍艦。這一回在黃海,日本聯(lián)合艦隊。
1894 年9 月17 日12 點,中日兩國艦隊在大東溝口外狹路相逢。狹路相逢勇者勝?不然。
且看雙方武備。首先到來的日本軍艦有“吉野”“浪速”“秋津洲”“高千穗”“松島(總旗艦)”“嚴島”“橋立”“千代田”“比?!薄胺錾!薄俺喑恰薄拔骶┩琛倍毖笈炾爠倓偼度霊?zhàn)斗時也正是停泊在口外的10 艘軍艦,數量上倒沒多大差別,但是軍艦性能差異大。首先,日本聯(lián)合艦隊中的“吉野”“松島”“嚴島”“橋立”“千代田”和“秋津洲”均為1889 年后的軍艦,而北洋艦隊參戰(zhàn)軍艦只有中途支援的“平遠廣丙”和“福龍”為1889 年及以后的軍艦,除了“福龍”艇為德國造外,其余均為中國自造,與世界水平相比落后。其次,北洋艦隊全部都是使用出廠設備,無論是鍋爐還是輪機、武器都早已落后老化,不似日本大多數都已經更換了新式設備。再次,北洋艦隊的數量也弱于日艦。北洋艦隊單艦火炮最多火炮僅有23 門,而日本方面單艦火炮最多則有34 門。此外,北洋艦隊的總噸位也不及日艦。北洋艦隊除了“定遠”“鎮(zhèn)遠”這兩艘7220 噸的鐵甲艦之外,其余軍艦沒有一艘超過3000 噸,最大的“經遠”“來遠”僅僅2900噸,“致遠”“靖遠”“濟遠”2300 噸,“超勇”“揚威”僅1350 噸。而日艦噸位較為集中,有三個4278 噸的艦,總噸位達36133 噸。同時北洋艦隊的航速也大不如前,而且單艦最高速僅僅18 節(jié),日本方面最快的軍艦“吉野”艦航速可達23 節(jié),因此航速問題對于北洋艦隊來說也是個致命問題。還有火力方面,日本聯(lián)合艦隊全部使用殺傷力大的新式火藥,而北洋艦隊的炮彈除了早期從國外訂購以外,全部是天津機械局提供。早期訂購炮彈裝填的也是舊式黑火藥,絕大多數還只是威力一般的實心彈。
回到黃海戰(zhàn)場:狹路相逢。丁汝昌命令全艦隊排成夾縫雁行陣(“定遠”居中,其左為“經遠”“致遠”“廣甲”“濟遠”,其右為“鎮(zhèn)遠”“來遠”“靖遠”“超勇”“揚威”),準備發(fā)揮艦艏重炮的優(yōu)勢與敵軍亂戰(zhàn),為此還專門下令右轉四點。但可惜,由于各艦性能參差不齊,航速無法跟上,特別是右翼“揚威”等艦即使拼盡全速仍舊無法迅速開抵相應位置,這就給了日本艦隊一個可乘之機。12 點20 分,日本聯(lián)合艦隊抓住這個弱點,開始變陣:以“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組成第一游擊隊,先行開赴北洋艦隊右翼,打掉“揚威”等弱艦后與本隊兩面夾擊北洋艦隊。12 點50 分,在距離5300 米的海面上,北洋艦隊旗艦“定遠”艦的左舷305 主炮發(fā)出一聲怒吼,炮彈直撲向正在前進的“吉野”艦,這相當于向北洋艦隊下達了攻擊命令,隨后北洋其余各艦迅速開炮。12 點53 分,雙方距離縮小到3500 米,黑白相間的北洋軍艦和銀白色的日本軍艦,爆發(fā)了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全蒸汽動力鐵甲艦隊的大海戰(zhàn)。
1894 年9 月17 日午后12 時57 分的黃海海戰(zhàn)戰(zhàn)場
正在沉沒中的“揚威”號
其時,林履中履職北洋水師“揚威”快船管帶,薦?;崾貍?。他擔任管帶的右翼“揚威”是北洋艦隊于1880-1881 年從英國訂購的小型撞擊巡洋艦,艦齡已經快14 年,航速早已無法達到當年標準的15 節(jié),火炮陳舊落后,防御薄弱,噸位不及對方一半。日本第一游擊隊各艦噸載均超3000 噸,火力猛烈,雙方的較量無異于羊和狼的較量。
在海戰(zhàn)開始的時候,北洋艦隊發(fā)揮接敵距離遠、艦炮口徑大、殺傷力大的優(yōu)勢,重創(chuàng)日艦多艘。但在日本聯(lián)合艦隊完成了對北洋艦隊的兩面夾擊后,北洋艦隊開始處于不利地位。先是處在最外圍的右翼紛紛中彈?!俺隆敝袕棾翛],管帶黃建勛毅然跳海自盡殉國?!皳P威”艦傷痕累累,亟待搶修。“濟遠”艦管帶方伯謙突然命令轉舵撤出戰(zhàn)場,竟鬼使神差地撞到了“揚威”號,致艙內彈炸火起,行滯不能支。盡管如此,林履中仍親率千總三副曾宗鞏、曾瑞褀等繼續(xù)炮轟敵艦,直至“揚威”首尾各炮不能轉動,而敵炮紛至,艦身漸次沉沒。其間,林履中兩次命令艦上官兵跳水向其他艦求救,有65 名官兵被魚雷快艇搭救生還。而他自己奮然蹈海,向艇下游去。都司幫帶大副鄭文超和守備二副鄭景清等七八個官兵也跳下水擁向他,被他奮力推開。左一魚雷艇駛至,投長繩以相援,林履中也推而不就。沒有希望了,但至少也沒有恐懼。他奮力游向沉沒了的“揚威”號,在東經123 度40 分9 秒、北緯39度30 分3 秒海域,一頭栽進被炸開的船體破洞中,向死而生。
林履中故居主廳的“甲午英烈”牌匾
林履中并不知:此役血戰(zhàn)逾三時,為各國海戰(zhàn)所僅見。隨之,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自殺殉國,水師右翼總兵劉步蟾、水師左翼總兵林泰曾也先后自殺。4 個月后,日軍攻占威海、劉公島,北洋水師全軍覆沒。《馬關條約》割地賠償。明月沖天長嘆。彼時的福州青口天高水闊,與波濤洶涌的黃海遙相呼應。閩江水水不深卻浩蕩,五虎山山不高但有勢。歷史再也無從尋找他的遺骸。在青圃,故鄉(xiāng)為他建造了一處衣冠冢,不止一代人看見了他的血肉和骨頭。人民為他樹起了豐碑,建立了紀念館,又將它并入了鄉(xiāng)村里的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