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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師

        2020-10-28 08:47:23盧宏亮
        故事林 2020年20期

        盧宏亮

        一、皇牙

        子夜,酩風(fēng)閣,武侯府閣樓中。“美人,再來一杯嘛。”身形魁梧、胡子拉碴的壯漢赤裸著上身,坐在床榻上左擁右抱,左膀右臂之下是兩個風(fēng)姿綽約、神情嫵媚的女子。

        “侯爺,不要啦,人家醉倒了誰來服侍您呀?!?/p>

        其中一個女子輕輕放下壯漢的酒杯擁向他的懷抱。

        壯漢心花怒放道:“哈哈哈,好好好,不喝了我們……”

        話音未落,一道血箭毫無征兆地飚在紗簾之上,兩個護(hù)衛(wèi)倒在床邊。

        兩個女人尖叫不已,那魁梧壯漢嚇得冷汗直流,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數(shù)尺之外那一言不發(fā)的高大人影。

        “武侯步仲堯,念你追隨先帝走南闖北征戰(zhàn)多年,我給你一個拔劍的機會。”屹立不動的人影淡淡說道,銀色的面具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刺目。

        那魁梧壯漢心中一松,警惕著起身,迅速抽劍,做出防御姿態(tài),心道這刺客還是死于狂妄,倘若他剛剛出手,此刻便已功成身退;但現(xiàn)在,局勢變了,他一個征戰(zhàn)多年的武將正面解決不了一個刺客?

        “閣下武功高強,圖權(quán)圖錢我們可以商量,何必你殺死我……呃?!蹦堑篮谟叭珉姽獍阃蝗灰婚W,那壯漢毫無反應(yīng),脖頸上血液沿著劍痕狂飆。

        “好快……”

        “當(dāng)年你若戰(zhàn)死,還可留得一個好名聲?!?/p>

        刺客揮手留下幾個字,隱匿于黑暗之中。兩個女子依然在蜷縮床角瑟瑟發(fā)抖。

        第二日,滿城風(fēng)雨。

        “葉先生,聽說了嗎,那惡侯步仲堯昨日被人行刺了?!钡晷《o葉隨倒上茶水,臉上寫滿了愉悅。“這惡霸,仗著自己是兩朝元老,橫征暴斂,魚肉百姓,如今總算是惡人有惡報呀,那刺客‘鴻啊,還真是個俠義之人吶……”

        葉隨不置可否,淡淡一笑以示感謝,目光飄向窗外天空。

        那店小二見客人無意搭理,便悻悻離去了。

        窗外陰云密布,天色晦暗,風(fēng)與樹葉共舞,蕭索無比。葉隨忍不住又想起了那張溫和而寧靜的笑臉,散發(fā)著蘭花香的長發(fā)。但那雙如湖水一般明靜的雙眼卻總是黯淡無光……就像重霜打過寒梅,美麗而惹人憐惜,此刻他竟有點害怕,怕那雙動人心弦的眸子,有一天再也無法看見……

        他是皇的影衛(wèi),自幼為皇效命。國之大計,僅僅靠朝堂之上那些紙上談兵、耀武揚威的大臣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自登基以來,經(jīng)過十余年安定,百姓安居樂業(yè),國泰民安。然而朝野內(nèi)部卻風(fēng)云激蕩,貪污腐化現(xiàn)象嚴(yán)重。更有甚者,私營朋黨,蓄意架空皇權(quán),謀篡天子之位!

        可天子豈是任人宰割之輩?影衛(wèi)便成了皇帝暗中清理朝綱的利器。這些人自幼接受滅絕人性的訓(xùn)練,對皇帝絕對效忠,可以輕易偽裝成社會各個階層的人,出手果斷陰狠,有些人甚至殺死至親都不會有任何猶豫和悲傷。

        無疑,他是影衛(wèi)里最出色的戰(zhàn)士。無數(shù)貪官污吏死在他的劍刃之下,卻無人知曉他的容貌。只是在殺人現(xiàn)場,總會留下鋒芒畢露、令人顫栗的5個大字:鴻-替天執(zhí)法!

        “鴻”便成了貪官污吏的夢魘,那些家底不干凈的、欺壓百姓的官員無不談虎色變,唯恐哪天在自己熟睡之時,一把尖刀扎入自己的咽喉……

        二、燕舞

        夜幕降臨,葉隨走上熟悉的街道。一襲白衣,手抱一把素琴。

        原本熱鬧的街頭此刻逐漸冷清,但仍有叫賣的小販、做生意的商賈、酒樓里豪情宴飲的士族子弟以及街頭行乞的老人……

        葉隨步伐輕快,路上過往的行人似乎都與他相熟,紛紛對他投出親切的目光,送去溫和的問候:“葉先生好……”他也不斷地向行人點頭示意,目光柔和,淡笑宛若清風(fēng)。

        在這條街上,人人都知道葉先生和他的“四方文房”——這是一家很特別的店鋪,內(nèi)設(shè)一人一琴一棋一書一畫。無人問津之時,葉隨只顧自己彈琴自娛,幽雅清麗的琴聲在熱鬧的街市上輕輕飄揚,往往被鼎沸的人聲所淹沒,但他卻旁若無人地只顧彈琴,忘物,忘我。當(dāng)然也有人被琴音所動,駐足欣賞,一擲千金,他向來來者不拒,任由真金白銀落入門前擺放的白瓷盤里,不聞不問。

        當(dāng)然也有登門拜訪者,或求琴曲或求字畫或求代筆為信,來訪者既有貴族子弟、富商大賈也有貧民寒士、孤寡老人……葉先生總是有求必應(yīng),蒼勁清俊的字跡令人贊不絕口。字成以后,他總是絕口不提錢銀之事,客人給不給錢、給多給少全憑自愿。但盡管如此,他的白瓷盤依然每日溢滿。也有饑寒交迫的路人和饞嘴的小兒“光明正大”地從他的瓷盤里取走錢幣,而葉先生總是淡然一笑,任其自然。葉先生和“四方文房”的美名便在都城內(nèi)傳遍了。也有大家閨秀被其文采氣質(zhì)所吸引,請媒人相引,但都被其婉言謝絕。

        今夜,無人問津,清麗琴音在微寒的夜幕下更顯凄靜。他不禁露出一絲苦笑:“這么晚了,怕是不會來了,不來也好,夜里風(fēng)大,免得她凍著身子……”

        想到她的時候,葉隨的眸光里就盈滿了溫柔,就連蕭索的琴聲也變得柔和了幾分。甚至于,敏銳的反應(yīng)力也變得遲緩,以致于有人走到他面前也沒有發(fā)現(xiàn)。

        “小葉……小葉公子?!眱陕曒p喚之后,葉隨終于回過神來,抬頭看到的正是那張讓他魂牽夢繞的容顏:“柚……你來了,我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慚愧……”

        她輕輕一聲笑了,在旁邊一位豆蔻年華侍女的攙扶下緩緩坐下。

        “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葉先生也會有不好意思的時候,莫不是在思念心上人?”那侍女眨著眼睛,俏皮可愛。

        “阿靈,不許對葉公子無禮?!彪m然是斥責(zé)的話,卻泛著溫柔,那空靈的眼眸閃爍著光,仿佛平靜的湖面泛起的漣漪,讓人無法聯(lián)想到這樣一雙清澈的眼中竟然只有一片虛無,無法看到光明。

        “的確,我剛剛在思念一個絕美的女子?!辈煊X到她的嬌羞,葉隨也不免想戲弄一番,“名字好像叫柚吧……我也記不清了,你看我這個記性。”他淡淡一笑。

        “那這位柚姑娘真是好福氣呀?!卑㈧`巧笑道。

        柚卻有些出神,喃喃道:“若是真的……那便好了。”

        話音未落,亮麗的琴聲再次響起,漸漸如潮水般四溢開來,充盈在文房小小的空間里。琴聲仿佛精靈在空中翩翩起舞,突然又似江潮澎湃,洶涌激蕩,時而又像清泉從山澗中緩緩流出,清脆柔婉。柚在琴聲中沉醉,這琴聲似畫卷在她心里鋪開:山泉流水,綠茵青草,似戀人溫柔的臂膀把她樓在懷里,轉(zhuǎn)瞬之間,黑暗的世界好像瞬間春暖花開,陽光明媚!

        “這首曲子是我特意為你作的,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對了,還請你為它取個名字……可好?”

        “燕舞……”

        “和風(fēng)四月,萬物復(fù)蘇,江潮涌動,雙燕隨風(fēng)輕舞……好名字?!?/p>

        “我的祖籍在西海偏遠(yuǎn)之地,你若愿下嫁于我,可愿意隨我去這苦寒之地,永不回京都享這繁華?”

        “與我而言,繁不繁華又有什么區(qū)別呢?若君子不棄,天涯海角必當(dāng)相隨?!辫秩崧暤馈?/p>

        “給我一日時間整頓,后日柳橋相聚?!?/p>

        “好……我等你!”她一滴一滴掉下來稅的這一句話他已經(jīng)等了太久,“我也回去拜別兄長?!?h3>三、棄子

        8歲那年,我第一次進(jìn)入皇宮。那個時候,他還是皇子,依稀記得我看見他的眸子,總有一種深邃和落寞,不是一個孩子該有的天真和安靜。

        他看向我,于是我這一生從此再不能不羈放縱。

        我加入那個組織后開始地獄般的訓(xùn)練,日復(fù)一日,永無止境。我每日入宮,以太子伴讀的身份來到他身邊和他一起學(xué)習(xí)琴棋書畫。我被他驚為天人,因為在秘密刻苦訓(xùn)練之余,我的琴棋書畫、詩書畫意都不輸于他。

        他說,這一生的朋友,唯我一人。

        我有時也懷疑這話恐怕只是說得好聽而已,直到14歲那年,我執(zhí)行一個任務(wù),拖著一條重傷的手臂半夜從窗戶跳進(jìn)御書房,看到他的桌面上擺的紙上密密麻麻錯落有致地寫滿了“葉隨”二字,我竟然發(fā)現(xiàn)我的眼睛里忍不住滴下淚水,恐怕這就是所謂的感動吧?

        組織越發(fā)變態(tài),影衛(wèi)弒殺成性,我曾親眼目睹,他們殘殺同伴,虐殺幼童……這里沒有規(guī)則,只有服從命令和弱肉強食。

        皇只需要真正的強者!

        我發(fā)現(xiàn)我開始與他們格格不入,因為殺人并不是我的愛好。

        他繼承帝位之后,允許我不參與組織內(nèi)部訓(xùn)練,也可以不用與他們見面,單獨執(zhí)行任務(wù),于是我在宮外日日彈琴自娛。

        可他把我送走之后,偌大的宮殿恐怕也只有他一個人了吧,有誰去聽他的心里話呢?高處不勝寒,他的孤獨恐怕沒有人可以真正感同身受。

        外面的世界非常的自由,我開了一家店鋪,試圖給周圍的人一些幫助,試圖撫琴洗去手上的血腥。這邊的生活是寧靜而真實的,我認(rèn)識了那一個女孩兒,她很特別,很懂我,也很孤獨,如果可以,我真想用我的余生去帶她走遍三川五岳。我每天給她彈不同的曲子,看她粲然一笑,我的心也隨著顫動。

        那一天,他召我入宮。

        “阿隨,你可知如今朝堂上下我最忌憚的是誰?”

        “如今的朝野,以北王云磐勢力最盛。但他對你陽奉陰違,可以說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平日里以仁義聞名于世,時常開倉放糧,賑濟(jì)百姓,深得民心,暗地卻縱容門下文武官員增加苛捐雜稅,肆意剝削百姓以招兵買馬坐大勢力?!?/p>

        “你若殺了他,替天執(zhí)法的美名不復(fù)存在。而且,除了受到他復(fù)仇勢力的打擊以外,我在名義上也要派人通緝你。所以殺他,你等于孤立無援……”

        看著他的眼睛,我淡然一笑:“我從不為名利,殺了他之后,我遠(yuǎn)走西海,再不回中原。同時,我會殺了他門下32位文臣武將,這樣他繼承勢力的集結(jié)需要一段時間……剩下的,就交給你了?!?/p>

        他沉默良久,溫聲道:“我此生朋友唯你一人,如今唯一的朋友也被我當(dāng)成了……棄子?!?/p>

        “少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利用我,除非是……我自愿?!蔽移届o道,“但在他日夜戒備之下,刺殺未必能成,到時你當(dāng)如何?”

        “我另有一枚暗子,我的底牌……”

        我自嘲一笑,施展輕功遁出皇宮。我知道,那夜一別,我們或許終生不會再見。

        這一次我出奇地有了不安的情緒,難道是因為有了牽掛?

        四、明殺

        云王府,濟(jì)民殿。

        雕龍畫鳳的長椅上,身著貂絨錦緞的青年側(cè)臥著,手撐著頭微微瞇著眼睛,慵懶閑適的神態(tài)中散發(fā)著自信和貴氣。

        “王爺,鴻已經(jīng)血洗了門下32位文臣武將,我們在朝野的勢力大減?!币灰u黑色勁裝的少女單膝跪地抱拳作揖。

        “哦,知道了?!痹婆豌紤械貞?yīng)了聲,依然瞇著眼睛,仿佛聽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卻又若有若思。

        半晌,云磐繼續(xù)道:“你上次和我說的事情你有幾分把握?”

        “十分。那琴師葉隨氣息悠長,操琴之手穩(wěn)如泰山,虎口有劍繭,定是刺客。”

        云磐雙眸緩緩睜開,淡笑道:“阿靈,你跟著小柚多少年了?”

        “10年。”

        “這小妮子真愛上了這個琴師?”云磐臉上掛著幾分無奈,“他如何?”

        “風(fēng)度翩翩,才氣無雙。”阿靈平淡道,“武功在我之上……小姐已愛他入骨?!?/p>

        “我要問的不是這個……”云磐有一絲不耐煩,“他對柚兒如何?”

        “他并不知小姐身份,關(guān)懷無微不至?!?/p>

        “這如意算盤打得妙呀,先把我殺了,攜手佳人遠(yuǎn)走天涯,呵呵……”云磐眼中突然閃過一道寒光,“劇本不變,明日湖心亭賞雪宴,等他來……”

        翌日,大雪紛飛,北云王云磐大擺湖心亭賞雪宴。

        霧凇沆碭繞云湖,煮酒舉杯眾賓歡。茫茫大雪之中,湖心長亭熱氣騰騰。

        眾人歡飲之際,湖面之上一葉扁舟,突然疾馳而來。舟上一位身著黑衣的挺拔人影屹立不動,黑衣白雪相映,無比醒目。

        眾人大驚,護(hù)衛(wèi)從兩側(cè)長廊沖出,一支支密集的箭矢如暴雨般落向那疾馳而來的一葉孤舟。

        那雪中孤舟,卻似幽靈般突然消失,又出現(xiàn)在離湖心亭更近的一處湖面,無數(shù)箭矢紛紛落空。但更多的箭矢又一次從天而降,那小舟卻又一次飄若鬼魅,躲避利箭的同時,不斷疾馳向前,舟上那人影紋絲不動,驅(qū)霧逐浪,衣不沾雪。

        云磐擺手示意弓弩手不再放箭,面容平淡,目視著小舟向自己驅(qū)近。

        剎那間,那道黑色身影棄舟而起,踏水而行,落于湖心亭中心。

        “閣下遠(yuǎn)道而來,不妨同坐共飲一杯?!痹婆偷?,一杯清酒被他輕松甩出,在空中平穩(wěn)旋轉(zhuǎn),酒竟一滴未灑出。

        酒杯未至,在葉隨面前一尺之余,酒杯突然化為齏粉,那酒也憑空消失,一滴未落于地。

        “確實是好酒,但不知道有沒有毒。”葉隨冷聲道。

        “你一刺客尚光明正大,我北云王何須下毒?”

        “狼子野心,荼毒天下百姓,毒我又何妨?”

        話音未落,葉隨飄然向前。

        霎時,湖心亭東西南北4個方向,4道青色身影驟然殺出。

        4道劍光同時直指鴻之所在,霎時間湖心亭劍影漫天,無邊氣浪卷起浩瀚的雪花,湖心亭仿佛消逝于風(fēng)暴之中。

        風(fēng)停雪靜之時,地上已只剩一具具護(hù)衛(wèi)的尸體,而鴻的劍抵在云磐的咽喉。

        “青龍等四衛(wèi)竟然毫無還手之力,”云磐無奈道,“看來今日本王必死無疑啊??尚ξ移缴揖龕蹏瑦圩o(hù)百姓……”

        葉隨心中冷笑,不愿多費口舌,正欲一劍封喉。

        嗚……嗚……嗚……

        湖中突然傳來悠揚的蕭聲,尾音悠長,如怨如慕,仿佛嬰兒啼哭,又似女子哀怨的傾述。

        尋聲望去,不遠(yuǎn)處湖面有一小舟,舟上是一妙齡女子和一豆蔻少女,女子吹簫,而少女則輕輕扶著她腰肢。

        竟然是她!

        “小葉……是你嗎?”柚放下洞簫,緩緩道。

        葉隨心中一驚,已發(fā)覺今日之事處處透著詭異。她是何身份?自己何時暴露的?面具之下,葉隨的額角沁出冷汗。

        “北云王是我兄長,在百官中也算是頗受百姓愛戴之人,能否請你高抬貴手?”云柚急切地道。

        “小柚,不必求他,兄長并不畏死?!痹婆妥旖禽p輕揚起,“只是這個世界上,有人表面風(fēng)度翩翩,實際上殺人不眨眼,你天生眼盲心善,莫要被奸人蒙蔽……”

        “不,小葉不會殺你的……這是我求你的第一件事,你一定會答應(yīng)的,對嗎?”

        葉隨沉默不語,大腦一片空白,他突然看向舟上那神態(tài)自若的侍女,頓時心中了然。

        枉我一生行事謹(jǐn)慎無比,不料竟然疏忽了此人……

        葉隨沒有太多猶豫,手腕一震,長劍劃過云磐脖頸,瞬間血流如瀑。

        “為蒼生立命,顧不得兒女情長。若要尋我報仇,明日柳橋,你可取我性命。”

        葉隨消失于風(fēng)雪之中,湖心亭只剩女子嚎啕大哭的聲音。

        五、柳折

        晴空萬里無云。

        大雪過后,柳橋河畔兩側(cè)柳樹的枯干裹上了白色的雪衣。

        葉隨一襲白衣,坐在橋上彈琴,琴音亮麗,脆如清泉,正是那曲“燕舞”。

        葉隨表現(xiàn)得很平靜,嘴角微微上揚,享受這一刻的輕松愜意。這是身為刺客的他,很久都沒有享受過的平靜了。

        即便他早已察覺,這座橋的四周已經(jīng)殺機四伏。

        “小葉,久候了。”是云柚的聲音。

        她在一位中年護(hù)衛(wèi)的陪同下緩緩走上柳橋,那中年護(hù)衛(wèi)手持彎刀跟在云柚身后,橋的另一側(cè),另一個黑衣殺手緩緩欺近。中年護(hù)衛(wèi)和黑衣殺手的腳步都十分緩慢,如同兩只豺狼欲捕食一頭病弱的猛虎,貪婪卻又忌憚。

        葉隨對兩位殺手視若無睹,只側(cè)目看向云柚的方向,溫聲道:“最后為你彈這一曲,我不曾騙過你……”

        “人總會有許多難言之隱,琴音卻不會,我自是信你的。”云柚淡然一笑,“但殺人償命,無需多言……”

        話音未落,那中年護(hù)衛(wèi)突然欺近云柚,彎刀一提直抵她的脖頸,冷聲道:“鴻先生武功高強,我們不相信您會束手就擒,還請您自封氣府?!?/p>

        “你的刀不應(yīng)該放在那里?!比~隨運指一點,將自身氣海關(guān)元封閉。

        剎那間,橋下兩道黑影騰空而起。

        橋另一側(cè)那殺手直線沖刺朝葉隨奔來!

        而那中年護(hù)衛(wèi)則手腕微抖,彎刀卻欲抹過云柚脖頸!

        葉隨目光一冷,一口鮮血噴出,氣海關(guān)元強開,身軀暴起!

        下一個瞬間,那中年護(hù)衛(wèi)的右臂已被卸下,葉隨右臂攬過云柚,左手持彎刀,將3道黑影的凌厲劍勢一一擋下。

        電光火石之間,柳橋兩岸的雪柳突然陸續(xù)炸裂,一道道人影從紛飛的渾濁的雪灰里飛出,手持弓弩,萬箭齊發(fā)!

        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暴雨梨花,從天而降。

        葉隨與3道黑影無暇再戰(zhàn),各自御劍揮刀抵擋箭雨。

        箭雨綿密迅速,柳橋狹隘,無處躲閃。3個黑衣刺客陸續(xù)中箭倒地,葉隨一手護(hù)持云柚,單手舞刀如風(fēng)把箭矢紛紛卷向兩側(cè)弓手,無數(shù)弓手應(yīng)聲而倒,但箭雨之勢依然綿綿不絕。

        突然間,葉隨感到自己的腰際傳來一陣刺痛,低頭望去,一把匕首已刺入自己的丹田!

        少女臉上沒有什么情緒,笑容清澈如水:“小葉,這樣我們是不是可以一同赴死了呀?”

        葉隨無奈一笑,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力抵御,于是轉(zhuǎn)身將云柚護(hù)在懷中,任由漫天箭雨落在自己身上。

        ……

        塵埃落定,柳橋橫尸遍野。

        云柚抱著懷中男人漸漸失去體溫的身體,清澈的眼睛都是迷茫無措,只是沒有眼淚落下。

        “兄長,柚兒為你報仇了……”云柚喃喃道。

        “多謝柚兒。”一個熟悉親切的聲音在不遠(yuǎn)處響起。

        此刻,這聲音卻猶如驚雷般在少女耳畔作響。

        “兄長……你沒有死……呵呵”云柚苦笑道,“這竟是一場陰謀,兄長為了擺這個局,原來連我的命都可以不要……”

        “不,我的好妹妹,我怎么舍得你死呢?”云磐輕輕托起云柚的下顎,笑道,“有他在橋上,這些箭肯定不會射中你的……”

        “小葉,對不起……”云柚抱緊葉隨的尸體,失魂落魄。

        六、心緣

        我是小姐的侍女,是北云王精心挑選的護(hù)衛(wèi),也是京都內(nèi)屈指可數(shù)的密探。

        因此,即使在鴻的層層偽裝之下,殺手之氣已隱匿大半的情況下,我依然輕易發(fā)現(xiàn)了琴師的雙重身份。

        我每天都和小姐待在四方文房對面的茶館喝茶,只要柔和的琴聲像流水一般滑進(jìn)來,我就能看見小姐清澈的眸子開始泛著光。雖然小姐什么也不能看見,但是她總是忍不住走向窗邊,靜靜地望向那個白衣少年的方向。

        我不懂小姐等待些什么,為什么不能走到他面前去聽他彈琴,非要躲在這里偷聽?但我能感覺到隨著琴聲起伏,小姐的情緒也在悄然變化,這是令我驚喜而意外的。小姐平時冷若冰霜,喜怒不形于色,沒想到現(xiàn)在竟能為了一個男子而如此動情。

        我每天被迫去觀察她心中那完美無瑕的葉公子的絕世容顏,即使那是一塊金子,我每天看也看得膩了,但也無怨,極其樂意為小姐終身幸福而好好打量一下這個男子??墒侨挝胰绾未得蟠?,也挑不出啥毛病,容顏俊美,風(fēng)度翩翩,美到我都快要有審美疲勞了……不過我已知曉,這就是將整個京都攪得天翻地覆的殺手,隨時可能出手刺殺王爺?shù)奈kU人物。但我并不想把真相告訴小姐,因為和她一起打量這個陌生的男子之時,是她生命中難得的溫情時刻。

        那天葉公子來得比往常稍微遲一些,天近暮色,葉公子才緩緩走到他的鋪子,手持一把琴,步伐輕快而穩(wěn)重,一襲白衣纖塵不染,只是那天他的眉宇間仿佛有一種凝重之感。

        “姐姐,葉公子來啦?!?/p>

        聽到我說話,小姐卻沒有我想的那么驚喜,還是靜靜地飲茶,淡淡應(yīng)了聲“好”。

        “表面很淡定其實內(nèi)心慌得厲害?!蔽倚睦锏揶恚^續(xù)看著那葉公子,隨時轉(zhuǎn)播他的一舉一動。

        “像往常一樣禮貌隨和地向過往的路人打招呼,雖然也有小姑娘,但他目光清澈,淫欲指數(shù)半顆星,涵養(yǎng)指數(shù)5顆星!”

        “好,再探。”小姐一反常態(tài)地配合我沙雕起來。

        “終于走到鋪子里,沒人,但是門像往常一樣沒鎖。哇哦,白玉盤里的錢好多,但他一眼都沒看,像往常一樣在門前坐著開始彈琴。拜金指數(shù)零顆星,瀟灑指數(shù)5顆星!”

        “嗯,再探?!?/p>

        “那群乞丐準(zhǔn)時準(zhǔn)點來了,真是聞音而來呀,哈哈哈!他們像往常一樣從葉公子的白玉盤里拿了一些錢,葉公子不聞不問。不過我也好奇,他們明明可以趁葉公子不在的時候拿錢,為啥一定要等到葉公子到了,而且開始彈琴的時候再拿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小葉不慕名利,視錢財如糞土,視仁義如千金,這些乞丐窮人都受他接濟(jì)頗多,他尊重這些人,這些人自然也尊重他。你看看這偌大的街市,除了他,有誰敢夜不閉戶?”

        “哇塞!怪不得姐姐被他迷得死心踏地的?!蔽夜室庹{(diào)侃小姐,心里卻不禁擔(dān)憂起來,小姐用情太深,但葉公子和王爺注定只有一個人活下來……

        “哪有?你別瞎胡說,你再亂說,我先把你嫁了?!毙〗阈α耍髅娜绻?。

        “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蔽遗c小姐調(diào)笑,腦海卻浮現(xiàn)出不甚歡喜的結(jié)局。

        日子一天天逼近,數(shù)日間,王爺門下32位重臣皆死在鴻的血刃之下。

        但王爺始終如古井一般平靜無波。王爺要奪天下,豈能死于刺客之手?我終究還是于心不忍,對他說出了我查得的葉公子的秘密。

        王爺沉吟片刻,對我說出了他的劇本……湖心亭假死蒙騙小姐,柳橋借小姐之手殺鴻,這一切都在我的配合之下順利進(jìn)行。

        但王爺和小姐都不知道的是,我亦是影衛(wèi)……

        七、終局

        京都城外,雁門關(guān)。

        破曉,紅日初升,晨霧彌漫。

        經(jīng)過3日3夜不眠不休的大戰(zhàn),驍勇善戰(zhàn)的北林鐵騎此刻已經(jīng)損兵折將、疲憊不堪,失去了32位文臣武將的支援,北林鐵軍本就元氣大損了。

        但大敵當(dāng)前之際,沒有一個士兵流露出畏懼和不安,因為他們是北境云王的戰(zhàn)士,他們永遠(yuǎn)不會退縮!在這場小憩之后,更慘烈的戰(zhàn)斗在等候他們。擦去嘴角的血跡,他們依然目光如炬,如同遍體鱗傷的群狼,永遠(yuǎn)血性方剛!

        衛(wèi)京軍的情況會好一些,背靠京都,糧草不絕;皇帝親征,士氣如龍;百萬之眾,以多戰(zhàn)少……若非北林鐵騎驍勇堅毅,恐怕此刻他們早已大勝而歸。

        此刻軍營之中的天子卻面色凝重,雖然對方節(jié)節(jié)敗退,卻不見云磐有任何險棋,他究竟在想什么?等待自己的失敗,并不是他的風(fēng)格,難道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并不是他的目的?他腦海中想起了一個白衣男子幽雅的琴音和那張平靜的面容,若是他還在便好了……沉思之中,他腦海突然閃過一道靈光,“原來如此呀……”他的嘴角揚起一絲笑意。

        另一邊,在昏暗的北林軍帳中,云磐換下身上厚重的戎裝,換上一身輕便的夜行衣,狹長的雙眼里滿是平靜,仿佛不知道自己的軍隊已經(jīng)節(jié)節(jié)敗退,士兵死傷無數(shù)。

        “時間到了吧,阿靈?!?/p>

        “差不多了?!鄙倥謩ψ饕镜馈?/p>

        “擂鼓進(jìn)軍”,云磐淡淡道,“我們也出發(fā)?!?/p>

        兩道黑影從軍營越出,如兩道黑色閃電般飛向京都皇城。

        戰(zhàn)場之上,戰(zhàn)鼓如同雷聲般隆隆響起,殺聲漫天,兩軍推進(jìn)如同山岳震蕩,彎刀長矛交錯之間,尸堆如山,血流成河。

        京都,皇城。

        兩道黑影在晨曦中如同兩道閃電,在薄霧中若影若現(xiàn),穿行于皇城宮墻之上。

        身著青衣、黑衣、灰衣的影衛(wèi)自四面八方奔襲而來,闊身長劍映出一道道晨曦的微光。

        影衛(wèi)劍勢凌厲詭異,如同暗夜幽靈般裹挾著兩道黑影。但那兩道身影縹緲如風(fēng),輕松將無數(shù)凌厲劍意一一化去。

        “阿靈,速戰(zhàn)速決?!?/p>

        那少女聞言迅速縱越收劍,而云磐則迅速甩出一枚銀色小球。

        小球落地,霎時間,四周霧氣彌漫,那少女則順勢在霧氣中甩出無數(shù)銀針,影衛(wèi)在霧氣中接連倒地。

        兩道身影如電光般繼續(xù)遁走,出入于一座座宮室。

        晨霧即將消散,御書房內(nèi),兩道身影依然在翻箱倒柜。

        “兩位,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你們應(yīng)該是在尋此物吧?”身穿龍袍的青年緩緩從簾后走出,坐于龍椅之上,神態(tài)自若,手持一塊狀若麒麟、栩栩如生的美玉,輕輕把玩。

        國璽!

        “不虧是天子,我以為你會乖乖呆在陣前坐鎮(zhèn),沒想到你居然窩在這呢。”

        “貴客上門,豈能不回來招待一番呢?”天子淡笑道,“不過我真不明白,你處心積慮謀劃十余年,竟只為這塊玉石?”

        “沒錯,正所謂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你若把這東西拱手讓給我,我滾回我的地盤去,永不造反?!痹婆托Φ?。

        天子眼中劃過一絲寒光:“國之重器,豈能相讓?”

        “阿靈,殺了他。”云磐冷聲道。

        那黑衣少女拔出長劍,寒氣錚錚。她緩緩向前,天子面色不改。

        突然,阿靈迅速轉(zhuǎn)身,挺劍刺入云磐胸膛。

        “王爺,對不起,我是影衛(wèi)……”

        云磐臉上沒有太多震驚錯愕,吐出一口鮮血,運氣震開阿靈,朝天子笑道:“這便是你的底牌了吧?不過,我可沒有認(rèn)輸哦……”他突然朝天上氣急道:“還不出來,老子時間可不多了……”

        此時,一道黑影從天而降,如一陣疾風(fēng),卷起天子手中國璽,又落于云磐身側(cè),將他扶住。

        天子看著眼前黑衣人,心中大震,雖然銀色面具隱匿了面容,但他卻不會認(rèn)錯:“阿……阿隨?!?/p>

        云磐推開扶住自己的黑衣男子,盤坐于地:“帶上國璽快走,照顧好我妹妹……”語罷,便倒地不起。

        那銀色面具下的黑衣男子朝云磐微微作揖,又轉(zhuǎn)身向天子作揖,隨后如疾風(fēng)般遁出門外。

        那少女正欲追趕,便被天子攔下:“阿靈,不必追了,你追不上他的……你可知,國璽對云磐有何作用?”

        “傳說,麒麟血可治百病。”阿靈低聲道,“北云王求之,欲醫(yī)治一人眼疾……”

        天子無奈一笑:“這么說的話,這場博弈,他還算贏了……”

        八、兄妹

        我從10歲起就是北境云王了。

        那一年父親戰(zhàn)死沙場,我繼承他的王位。

        母親很早就過世了,只給我留下了一個盲眼的妹妹。

        我既不貪慕權(quán)力,也不在乎虛名,我只希望能夠把妹妹照顧好。

        世道紛亂,民不聊生;邊塞苦寒,戰(zhàn)士思?xì)w;王朝更迭,戰(zhàn)亂不休……這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我只想坐在這北王府里,守著妹妹,做一個枯朽平凡的王。

        直到那一天,她牽著我的手對我說:“兄長,我們送些糧食給那些老百姓好嗎?我聽阿靈說,外面的人都吃不起飯……”

        于是從那日起,樂善好施的美名便從北云王府傳了出去,但這也引起了皇室的忌憚,對此我不過付之一笑。

        人吶,總把別人行為想得太復(fù)雜。

        我知道妹妹過得并不快樂,當(dāng)別的女孩子讀詩作畫、彈琴繡花之時,她只能一個人枯坐于窗邊。

        沒有光明,就仿佛隔絕了世間所有的快樂,所有人間美景她都無法看見,每個黑夜與白晝都沒有區(qū)別……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聽說麒麟血可治百病,而國璽正是麒麟血融玉石而鑄成。那一刻,我欣喜若狂,這是柚兒獲得光明的一線生機!什么國之氣運所凝,什么天下至寶,我根本不在乎。

        于是我開始了長達(dá)十余年的漫長謀劃,所有人都以為我要奪天下,可這天下,我要它何用?

        我早知道阿靈身份詭異,不過,她未嘗不能是我可以反向利用的一個棋子!

        那一天,湖心亭大雪紛飛,我知道那個身影如電的男子是我成功的機會,也是我收網(wǎng)的關(guān)鍵一步。同時,他是妹妹最愛的人,也是我唯一可以把妹妹托付的人。

        為此,我甚至不惜犧牲替身,假死欺騙柚兒,讓她殺死葉隨,我知道她承受了切膚之痛,但這何嘗不是我的痛?

        我在柳橋的尸堆里把葉隨翻出來,他果然沒死。我把我奪璽的計劃告訴他,讓他成為計劃中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那一刻我知道我已經(jīng)成功了大半。

        天下的亂局,朝野的紛爭,戰(zhàn)場的血雨腥風(fēng)……都因我而起,我負(fù)了我的北林軍也負(fù)了天下人……唯不負(fù)那一句“兄長”。

        九、尾聲

        葉隨緊緊抱著懷中泣不成聲的少女,輕輕掏出國璽,柔聲道:“這是兄長留給你的遺物。”

        “麒麟血只不過是傳說罷了,”少女哽咽道,“更何況,此物代表國之氣運,是天下人之物,我怎能獨自占有?我愿用它換取天子對北林軍的寬恕……”

        “你真不想看看這世界嗎?”

        “不必了,只要有你的琴音,我就能看得見,我能猜到你說的綠草的模樣,也能想象到海潮拍打崖岸的樣子……你琴聲里的世界,沒有血腥和紛爭,對我來說,更加安寧……”

        葉隨輕輕一笑,雙手撫琴,清朗的琴音如流水般四溢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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