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內(nèi)蒙古·趙佳昌
已經(jīng)五年沒見了。如果不是因為艾吉瑪這個名字熟悉,單靠相貌的話,我早就認不出她了。她的媽媽還是老樣子,看到我時就開始責備起自己來:趙大夫你看看,都怪我沒管好她。邊說著,手邊在艾吉瑪?shù)拈L頭發(fā)里摩挲著,眼神里落滿慈愛。她的手粗大,皮膚上布著老繭,一點都不像三十多歲女人的手,那是雙長年在草原上放牧的手,也是雙長年擠奶和熬制奶茶的手。她摩挲著艾吉瑪?shù)念^發(fā)時動作輕柔,我想她也一定是這樣摩挲著她家里的馬鬃毛的。她的漢語發(fā)音不標準,但每個字卻說得很清楚。艾吉瑪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喘息胸廓都夸張地起伏著。她喘得急促,嗓子里飄出絲絲縷縷的呻吟聲。叫她,只能是微微睜睜眼睛,很快就又昏睡了過去。抱著她的母親像一匹高大的老馬,在引導(dǎo)下迅速地跟著值班醫(yī)生奔向搶救室。
五年前的一個夜晚,同樣相貌的女人懷里抱著個孩子出現(xiàn)在了醫(yī)生辦公室里,她的顴骨很高,紅彤彤的,是高原紅的那種。在蒙古高原上,她的樣子就是最典型的標準臉。她懷里的孩子很小,只有三歲,顴骨也是高的,也透著紅色。女孩名叫艾吉瑪,血糖25毫摩爾,值班醫(yī)生的腦子嗡了一下,又是一個糖孩子。
后來艾吉瑪清醒了,血糖降了下來,但是從此以后她需要靠打胰島素生活了。她在病房里跑著,發(fā)出咯咯咯的笑聲,說起蒙古語的時候,舌頭翻轉(zhuǎn)得非常靈活,像我曾經(jīng)見過的草原上百靈鳥的鳴叫聲。叫住她,她便一動不動地看著你,眼睛大大的,露出期待的眼神,準備迎接你要跟她講的話。她顴骨上的兩朵紅云在她笑起來的時候像兩個紅翅膀,生動可愛。她的母親也跟著笑。蒙古高原上的紅云飛滿了整個病房??梢幌氲剿松夹枰蛞葝u素生活,她的母親就安靜了下來,那兩片紅云也立刻安靜了。
艾吉瑪面對醫(yī)生時的表現(xiàn)是無畏的。草原孩子生性活潑,換到病房里依然如此。我告訴她要老老實實的,她權(quán)當沒聽到。抓住她,她就咯咯咯地笑。艾吉瑪不懂漢語,我說的她聽不懂,需要她母親用蒙語說給她聽,她說的也只能靠她的母親翻譯給我。我告訴她不要亂跑,她的母親在一旁翻譯成蒙語說給她,并加進去夸張的肢體動作,比如揚起巴掌作打人狀,我沒發(fā)現(xiàn)艾吉瑪有一絲懼怕的意思。她母親不好意思地沖我笑笑,說她就是個草原小馬駒。
給艾吉瑪測血糖是個艱巨的任務(wù),通常的情況下除需要一名護士外,她的母親和父親也必須上陣。測血糖的時候她的身體會像泥鰍一樣在大人的懷里掙脫。她并不大聲號啕,像是故意對抗,每次掙脫后還發(fā)出歡快的笑聲。她的挑戰(zhàn)給我們增長了經(jīng)驗,后來再測血糖時,護士得先把試紙放在血糖儀上,酒精棉簽要提前蘸好酒精,把血糖針提前攥在手里,然后在她父母把她的身體控制住的那一刻迅速地測下血糖。她無力反抗的時候會假裝號哭兩聲,并沒有眼淚。
三歲的艾吉瑪是歡樂的,當她的笑容和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相遇時,這一天歡快的笑聲便開始了。她把整個病房變成歡樂的海洋,是個十足的草原小精靈。測血糖的時候她雖然做掙脫的努力,但采血的時候她卻無所畏懼,主動把胳膊伸到護士眼前,作咬牙狀,這一幕把護士感動到心理壓力陡增,告訴自己必須一針成功??梢灿欣?,那就是吃飯。糖尿病患者的飲食需要嚴格控制,需要精確計算各大營養(yǎng)素的百分比,把計算好的食物給她的母親,像交給她一個艱巨的任務(wù),必須把食物喂到艾吉瑪?shù)淖炖?。她母親把飯遞到她面前,她卻把頭一扭,失去了對飯菜所有的熱情。她的父母很著急,央求她吃飯比登天還難。吃飯前她的體內(nèi)已經(jīng)被人為地注射進了胰島素,如果不進食是會出危險的,無奈,只能征求她的意愿重新規(guī)劃這一餐的食譜??捎幸淮伟阉c的飯菜放到眼前時,她卻突然換了主意,聲稱又想吃別的了。那一次她的母親再也不像是馱她進門的老馬,揚起的巴掌真的拍了下去。而那一次,艾吉瑪也不再是假裝地號啕了。
艾吉瑪逐漸意識到了這一點,每次看到媽媽把飯食擺在她眼前時就不安起來,因為接下來的內(nèi)容就是測血糖。血糖針藏在綠色的塑料管里,因為不透明所以看不到針尖,這更增加了艾吉瑪?shù)目謶指?。在指腹上擦一下酒精,然后把綠色塑料管的開口對準指腹,按一下血糖針的屁股,咔嗒一聲,一滴紅色的鮮血冒了出來,那一瞬間有一絲痛感掠過心尖。所以艾吉瑪一看到飯來的時候就開始逃跑,結(jié)局當然是被捉回來。后來不逃跑了就躲在墻角里,她知道逃跑是沒用的。再后來,她不再躲了,像抽血的時候那樣把手指伸出來,咬緊牙關(guān),等待那咔嗒的一聲。
她們來自一個草場豐美的草原。每個盛夏時節(jié)的傍晚都有微風(fēng)從草尖上掠過,撥起片片草浪。艾吉瑪?shù)谝淮稳朐旱臅r候,正是草原上的草開始泛黃的時節(jié)。這個時候草原上的牧民們開始打草,以囤積過冬的草料供牲畜食用。艾吉瑪?shù)募依镉猩习佼€草場,這是和她的母親聊天時得知的。有天我值夜班,她的母親微笑著問我孩子什么時候能夠出院。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一個糖尿病昏迷的孩子如果順利出院,最少也得半個月時間,因為調(diào)整胰島素是個非常繁復(fù)的過程。她臉上的笑容停住了,半個月對于她來說太長,她要盡快回到自己的草場上。對于從牧區(qū)而來的她來說,一家人的生計來源是家里養(yǎng)的牛羊,而牛羊過冬的草料還沒準備。我安慰她說如果孩子配合得好,家長學(xué)會測血糖和注射胰島素,那么還有可能提前出院。話音一落,我看到她臉頰上的那兩朵紅云再次鮮活起來。
那次談話后的第二天,艾吉瑪?shù)难强刂魄闆r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我探尋究竟,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艾吉瑪。計算好的食物已經(jīng)放在床頭柜上,飄出絲絲縷縷的熱氣和誘人的香味兒。艾吉瑪拿著酒精棉球在指腹上擦了兩下,然后拿起血糖針在指腹上按了一下。我聽到咔嗒一聲,一滴鮮紅的血滴在她小小的手指上點亮了。血糖5.1毫摩爾,她的母親在紙上記下數(shù)值。接著艾吉瑪大口大口地吃起飯來。我簡直不敢相信看到的情景,這顛覆了我對她以往的理解。我問她母親是如何做到的,她說問艾吉瑪想不想家里的小羊羔,孩子點點頭。那你就得配合測血糖,還有不能挑食,艾吉瑪又點點頭。在草原上,她除了跟在媽媽身邊,更多的是跟羊圈里的羊羔們在一起玩耍。她想著家里剛剛出生不久的像棉花一樣潔白的小羊羔時咯咯咯地笑了。
艾吉瑪再次住院是我沒想到的。這次住院是因為她成為了寄宿學(xué)校學(xué)生后,對血糖監(jiān)管方面出現(xiàn)了問題。她的同學(xué)們可以放肆地享受著零食的美味。每個課間,她的同學(xué)們會拆開各種好看的零食包裝袋,然后歡樂地吃起來。艾吉瑪只有八歲,看著別人貪婪地享受著美食,她內(nèi)心里萌發(fā)出對零食的渴望。她終究是個孩子,這渴望最終在同學(xué)的召喚下往前邁了一步,她品嘗零食的行為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血糖居高不下,最終她再次昏迷了。她的母親抱著她重又走進了五年沒有邁進的醫(yī)院。
艾吉瑪醒過來的時候站在母親身邊,靜靜地看著我,乖巧了很多,不再像五年前那樣滿病房里亂跑。她依然自己測血糖,而且早就開始自己打胰島素了。她的顴骨比以前更高,那兩朵高原紅比以前更加艷麗,相貌開始向著母親的樣子發(fā)展。這次慘痛的經(jīng)歷之后她懂事多了,表示不再對零食有任何好感。出院的那天,她們母女二人來和我道別。在朝陽的光線里,那幾朵高原上的紅云再次在她們的臉上洋溢起來。
下午的時候,那幾朵紅云就會飛回到那片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望著她們的背影,我希望那紅云永遠不要再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