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朝聞游子唱離歌,昨夜微霜初渡河。
鴻雁不堪愁里聽,云山?jīng)r是客中過。
關城樹色催寒近,御苑砧聲向晚多。
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
李頎的詩句常常有出人意料的地方。可惜后人有時候膠柱鼓瑟,常常將很好的詩句解釋得拘泥穿鑿,失掉詩歌的趣味。比如這首《送魏萬之京》的第一句,方東樹《昭昧詹言》里說:“言昨夜微霜游子,今朝渡河耳,卻煉句入妙?!逼鋵嵄緛砗苡幸馊さ脑娋?,被他一解釋反而沒有那么妙了——就因為讀到方植之的這一段話,覺得他的思想全被桐城派框住了手腳,有些不解詩歌的趣味,所以想勉力來說一說,以矯其弊。
這首詩很有那種幽寂的韻味,不過在幽寂中又有一些渾樸的氣象,真的很有意趣。比如首聯(lián),那個渡河的為什么一定要是游子呢?如果理解成為“微霜”是不是更有味道呢?二十四節(jié)氣里有一個“霜降”,這個詞就很妙。其實自然界何曾有所謂的“霜”降落在大地上呢?不過是地面的水汽凝結而為霜罷了,但是想一想這個詞語,在寂寞的夜晚,四無人跡的天地之間,有漫天的初霜緩緩地悄悄地降落到大地之上,那情形多么令人感喟啊。這首詩里面,昨夜微霜剛剛“渡”河而來,今天一早我就在這樣的霜天之下聽到了你吟唱的離歌。為游子的離歌增添了一個有著微霜的背景,而且似乎那微霜也是頗有心意,昨夜渡江,全為今朝分離而來,那種寂寞的涼意一下子就占據(jù)了我們的心房。我這樣解釋也不是自己心血來潮,因為杜審言就有詩云“梅柳渡江春”,可見一個客觀之物渡江(河)而來,也不是李頎的首創(chuàng)。但這個“渡”字,讓簡單的物候有了別樣的意趣,這才是最妙的地方。我總以為,解讀詩歌,總要選擇最富有詩意的解法,才能不辜負古人的心意。
說到不辜負古人,那么頸聯(lián)“關城樹色催寒近,御苑砧聲向晚多”自然也不應該按照物候的變化去解釋——寒氣讓樹色變黃,而應該就按照字面的意思去看,仿佛是漸漸變黃的樹色催促著寒氣降臨長安城——微霜能渡,樹色可催,這才有了詩歌出人意表的趣味。當然,“御苑砧聲”也算是詩家語,不寫離人的寂寞,而寫傍晚時分御苑里砧上搗衣之聲較之白天更多,是一種委婉曲折的表達。更何況,這兩句是懸想京城的景象,是虛寫,這種委婉曲折的意趣就又增添了許多。直抒胸臆固然也是詩歌的寫法,但是在中國的審美里,似乎這種彎彎曲曲的表達更能讓人心中生出無限的感慨。原因也很簡單,直抒胸臆,其實就把所有的心意都表達盡了,是什么就是什么,但是借了一些物件或者場景來表達,或許會引發(fā)你的記憶、你的經(jīng)歷和你的感受,這樣別人的詩句就可能隱中你的胸懷,所謂觸景生情,自然會有別樣的共鳴在其中了。比如這兩句詩不知為什么就讓我聯(lián)想起自己某年在京都一條寂寞的街上走過時的心境,沒來由地就從內心里喜歡這兩句詩了。
詩歌的味道不僅是在那些出人意表的詩句,也在那些體現(xiàn)詩人情緒情感的虛字里。唐人作詩不是很喜歡用虛字,更愿意用物象之間的組合,像“細草微風岸”之類,使人沉浸到具象的畫面里,讓情感因為畫面而油然生出。但有時也用虛字,細道款曲,一樣動人。比如張若虛的“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虛字的使用,凸顯了人生的匆促和自然之無窮,讓詩歌哲思的意味更加濃郁了。不過在這首詩里面,虛字的使用似乎只能說是差強人意了?!傍櫻悴豢俺罾锫牐粕?jīng)r是客中過。”每讀這一句,我總是在想,如果改成一五言聯(lián)“鴻雁愁里聽,云山客中過”,是不是更有唐人氣象呢?“鴻雁愁里聽”,有一個小小的懸疑在里面——“為什么聽鴻雁之聲會有愁緒呢?”下一句揭開答案,原來因為懸想對方即將飄零異鄉(xiāng),自然會生出思歸之想。而“云山客中過”一句本身也極富韻味,云山之景固然很美,但是一個游子在人生飄蕩之際見此情景,是不是會頓生漂泊之感呢?這不經(jīng)意間的跌宕與轉折,讓讀者無論境遇如何,都會在內心產生那么一點小小的漣漪。這樣看來,使用虛字如果使原來的詩句的意思更加豐富,自然是好的,如果于事無補,就是畫蛇添足了。
至于尾聯(lián),明顯可以看出李頎受到古風的影響,不過,這種直陳胸臆,如果從整首詩的氣象風格來看,似乎有些寡淡了。或許有人要說這是我的偏見,緣何李白的古風,大家推崇備至,一到李頎這里就要受到鄙薄呢?其實并非如此。古風之美,是一種渾然樸茂的氣質,古風的簡練質樸,必然是要貫穿于整首詩中的。像這首詩,前面的三聯(lián)多少的典雅蘊藉,那是屬于士大夫的精致的婉約與寂寞,最后以古風式的詩句收煞,常常會讓人懷疑詩人是不是寫到此處有了一種江郎才盡的窘迫呢?
暮春時節(jié),很容易讓人感到寂寞,獨處一室,讀讀詩,偶爾對古人指手畫腳、評頭論足一番,雖然不免有“看人挑擔”之嫌(江南有“看人挑擔弗吃力”之說,用來嘲諷那些只知道說風涼話的人),但是其中有些道理或許會對那些喜歡讀詩的朋友有一點裨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