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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危城解密(下)

        2020-10-27 10:17:11茶壺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0年9期

        茶壺

        上期回顧

        天府捕頭秋霜晚得知突厥即將進攻懷荒城,為了避免百姓因戰(zhàn)亂而流離失所,她找到了言清想買情報,揪出城里的突厥內(nèi)應(yīng)。交易正要達成,言清提供情報的姐夫卻突然被殺,原來在這懷荒城里,還藏了很多秘密。言清本懷疑秋霜晚買兇殺人,但誤會解除后,二人決定聯(lián)手,保住懷荒城。

        第九章

        和言清說的一樣,懷荒城是越往東走就越顯荒涼。到了遙遙可見東城墻輪廓的地方,周圍已無正經(jīng)居住的人家,目之所及盡是斷壁殘垣,破磚亂瓦。

        秋霜晚跟在言清身后,一連拐過四五個墻角,深入這片荒蕪城區(qū)。又向前走了幾步,遠處隱約有火光,伴著細細碎碎的說話聲。

        言清只顧低著頭繼續(xù)走,像是不曾察覺。

        秋霜晚快步追上前,扯了一把言清的胳膊,待他轉(zhuǎn)頭時,朝著有火光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那些人是這兒的??汀!毖郧鍦啿辉谝?,繼續(xù)低頭在雜草叢生的地上搜尋。

        “常客?”

        “對啊,整個懷荒城里,所有無家可歸的人都在這兒過夜,天冷了生個火取暖也正常。啊,找到了,這邊走?!毖郧逯钢沂诌吅谄崞岬钠莆葑?,對秋霜晚道。

        說完,他一縱身,跳上破屋子的墻頭,腳點在已腐爛的椽子上,扭身俯視秋霜晚。

        秋霜晚只是仰頭看著他,站在原地沒動。

        “怎么站著不動?這會兒你又不著急了?”言清瞥了一眼有火光的方向,腳尖一轉(zhuǎn),在椽子上蹲下來,悄聲道,“實在不放心,那你自己去看看,我在這兒等著。”

        “你這一路在找什么?”

        “當然是找路啊?!毖郧寤卮鸬美硭斎?,“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東城荒了有些年頭了,就是我這種土生土長的,想要在深更半夜黑燈瞎火的時候找到東城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p>

        秋霜晚兩只手往胸前一抱,似笑非笑道:“可我看你找得挺容易的。從咱們下了崇武道開始,你這一路就沒停下過,像是對這地方了如指掌,只是帶著我一圈圈兒地繞。”

        “還真讓你說著了?!毖郧逄种噶酥改_下的破屋子,“我原來住這兒,所以打崇武道一直往這邊,甭管大路小路我都門兒清??蓮倪@屋子再往東,能不能找著就看運氣了。”

        秋霜晚不信:“瞧你這樣子,小時候肯定是個到處瘋跑不讓人省心的,怎么偏偏就只往西,不往東?”

        言清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地笑道:“因為桶叔嚇唬我說東邊鬧鬼?!?/p>

        秋霜晚環(huán)視四周,只見秋風颯颯之中枯枝亂晃,破敗的屋子旁黑影斑駁,間雜著有夜里活動的鳥獸在月色里一閃而過。

        她不由得吞了下口水,小聲道:“這里很難有不鬧鬼的地方吧?”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雖然都是荒著,可個中差別還是很大的?!毖郧逅餍詮拇由咸聛?,站在秋霜晚身邊,將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像是怕驚動什么似的。

        “這能有什么差別?不都是鬧鬼?”

        “那不一樣。當年停了碼頭航運,多少生意人的身家都賠在這里了。那些實在走投無路的人,就拖家?guī)Э谌|城門口,跳了從城外引進來的那條河。據(jù)說當年東城門那條三駕馬車寬的引水口,愣是被累累白骨給堵了個嚴實,所以越是往東陰氣越重,孤魂野鬼越多?!?/p>

        秋霜晚被他說得心里打鼓,面上卻還故作鎮(zhèn)定,道:“這地方也很靠東邊,你們不也住得挺好?”

        “那是因為沒得選,我們來的時候,往西的地方都被人占了,只能住這兒?!毖郧迓曇粲?,“懷荒城大部分地方都清凈,是因為西邊有精忠祠,那些戰(zhàn)死的將士英魂常在,護佑這座城。而這房子呢,恰好在界線上,還能得英魂看顧一二。打從這兒再往東,可就連英魂也管不了了?!?/p>

        “真的?”秋霜晚狐疑地看著他,聲音卻沒了剛才的底氣,虛得厲害。

        言清抿了嘴,十分真誠地點點頭道:“真的!千真萬確!所以我長這么大,從來都沒去過東邊。”

        秋霜晚一動不動地盯著言清的臉看了好半天,末了白了他一眼,道:“說書的嘴,騙人的鬼,這話若是千真萬確那才是有鬼了?!闭f完,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角,“下次再想拿話唬人的時候,先管住自己的嘴角。你這說話的都憋不住樂,還想讓人相信?”

        見被戳穿了把戲,言清長長地嘆氣了一聲道:“想不到這人一旦進了天府,就連鬼都不怕了?!?/p>

        “平時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你叫門?!鼻锼戆粗郧宓募绨?,輕輕一縱,轉(zhuǎn)眼間人已站在椽子上。她回身看著言清笑道,“還不走?難不成打算先回去請個茅山道士來驅(qū)魔降妖,才敢繼續(xù)向前?”

        言清也跟著躍上椽子,不等站穩(wěn),又跳到業(yè)已腐朽的房梁上,走在秋霜晚的前頭。

        伴著微微的“咯吱”聲,言清調(diào)侃道:“這么牙尖嘴利,可是容易嫁不出去啊?!?/p>

        秋霜晚輕輕戳了一下他的后背,嗔道:“走你的路?!?/p>

        言清繞過房頂塌陷出的大窟窿,回頭笑道:“留神腳下,不然這里可就要多一個孤魂野鬼了?!?/p>

        兩人一路踩著屋脊和墻頭往東,幾個起落之后,已經(jīng)將言清從前的居所遠遠地甩在了后面。

        正走著,前面引路的言清忽然又停住。

        他站在飛檐上,指著正對面那堵黑漆漆的墻,對秋霜晚道:“那兒就是從前的東城門?!闭f完,他的左手捋著城墻慢慢移動,最后指向一處破敗宅院,“左側(cè)第五家,就是那兒了?!?/p>

        秋霜晚朝前方城墻看了一眼,城頭有邊軍崗哨,一溜的火把沿著墻邊整齊排列。墻下是漆黑一片,飄著星星點點的光,不知是有水泊倒映了夜幕,還是秋日未深,尚存螢火。唯一確定的是,這段城墻與其他地方并無不同,絲毫看不出曾是城門的跡象。

        “照你的說法,這東城門砌成了墻之后極不好找。白日里分辨尚且不易,更何況現(xiàn)在月色蒙眬,又隔著這么遠,你確定?”

        言清兩手背在身后,搖頭晃腦,得意地道:“當然確定,我臨出門前向桶叔討教了他的獨門絕技,像找城門這種小事,那就是手到擒來。喂,你想不想學?我可以教你啊。如此一來,你既學了本事,又能確定我有沒有找錯,一舉兩得?!?/p>

        秋霜晚十分配合地問:“都說是獨門絕技了,一定很貴吧?”

        “不貴不貴,你也算回頭客了,給你打個八折,你看怎么樣?”

        “不怎么樣。不說就算了,又不是什么要緊的事?,F(xiàn)在懷荒城危在旦夕,只等著你我找到那荒宅查出些線索,諒你也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玩笑?!彼齺G下滿臉愕然的言清跳下房頂,又沖著房檐上的言清擺手,“下來吧,雖說夜里看不清形容,可好歹看得出站著的是個人,打草驚蛇反而麻煩?!?/p>

        言清依言跳下,湊到她身邊,不死心地問:“你就真的一點也不好奇,我是怎么找到城門的?”

        “不好奇?!鼻锼硪槐菊?jīng)地回答,“不過呢,如果你實在憋得慌,想找個人說說,那我洗耳恭聽。”

        “嘖,果然好好的姑娘一旦進了天府,就變得比狐貍都狡猾了。不好奇就算了,我正好省點口水?!?/p>

        秋霜晚抿嘴一笑,轉(zhuǎn)步往言清剛才指的方向走,一面慢悠悠地道:“你剛才說,東城門口的引水口被白骨堵了個嚴實。假使這話是真的,那尸骨累積的地方,鬼火自然也比別處更多?!?/p>

        言清緊追幾步與她并肩,用別有所指的腔調(diào),故作驚訝地道:“哎呀呀,想不到我說過的話,你竟然記得這么清楚。”

        秋霜晚白了他一眼道:“那是因為,跟你這種擅長坑蒙拐騙的人合作,要多留心眼,免得被賣了還幫你數(shù)錢。”

        言清聞言,立刻喊冤道:“喂喂喂,捕頭說話可要講證據(jù)啊。我這人可是品行端正,坐懷不亂,誠信為本,童叟無欺。就是貪財,那也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況且我還時不時地周濟別人,怎么說都算得上是古道熱腸。”

        秋霜晚懶得理他,只默不作聲瞟了他一眼,而后加快腳步,將他扔在身后。

        “喂,你別不信啊?!毖郧遐s緊快步追上去,嘴里仍不閑著,“我這個人優(yōu)點可多了,相處久了你會就知道,我算得上是難得一見的好人。對了,等著回頭你要是被天府除名,沒地方去,不如回來找我?你在衙門的人脈,加上我的本事,那中州新鮮事肯定就更精彩了。我跟你說,我那茶樓里……”

        言清正低聲絮叨,冷不防被秋霜晚一把捂住嘴。

        她將食指豎在唇前,示意言清閉嘴,又指了指前面不遠處一扇黑漆斑駁的門。

        言清會意,輕輕點頭,收斂起眼中嬉笑玩鬧的神色。

        秋霜晚放開言清,輕手輕腳走到門口,院子里既無光亮,也無聲響。她回頭與言清對視了一眼,兩人一前一后躍上院墻,繼而悄無聲息地落在院中,蹲在墻邊陰影里。

        院中荒草叢生,怪石嶙峋,即便已經(jīng)十幾年沒人打理,也仍能看出當年布置之精巧。左側(cè)是用奇石堆出的假山,山下有引水的水渠。外面的水順著水渠流入院中的小池塘,再從另一側(cè)墻下流出。現(xiàn)在水渠和池塘都已經(jīng)干涸,塞滿了泛黃的枯草。

        秋霜晚看向池塘對岸的閣樓,那是院中的制高點,站在窗邊就可將院中各處盡收眼底。這意味著,若此處真的藏了人,為了安全起見,負責站崗守夜的人一定會選擇那里。四下里沒有遮掩,一旦她和言清走出陰影,立刻就會暴露行蹤。

        院中依然寂靜無聲,再如何屏息凝神,傾耳細聽,也聽不出樓閣里是否有人。月光愈加昏暗,黎明前最黑的夜色即將到來,她和言清也即將處于最不利的境地。

        秋霜晚摸起一塊石子捻在指間,扭頭看向身旁的言清。

        言清沖著樓閣的方向一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不等言清的手收回去,秋霜晚的石子已經(jīng)脫手而出。只不過,石子并非朝著對面閣樓的窗欞,而是擦著言清的虎口,直奔他旁側(cè)。

        只聽“叮”的一聲,石子與鐵器相撞,秋霜晚隨聲探身上前,左手將言清按在墻上,右手短刀架住再度襲來的利刃。幾乎同時,寒光伴隨著破空聲自月光下一閃而過,直奔秋霜晚暴露無遺的右肋。

        言清后背貼在墻上,見冷箭襲來,立刻手按墻面,借力從秋霜晚背后躍起在半空,順勢一腳將那支冷箭踢向秋霜晚短刀指著的陰影。

        箭鏃撞在墻上激起土屑,短刀上吃著的力道也同時消失。秋霜晚翻身起來站穩(wěn),正好與言清背靠著背。她抬手將短刀護在胸前,耳朵里聽著周圍的動靜。

        整個院子靜得讓人心慌,全無呼吸聲和腳步聲,方才那冷箭與利刃仿佛是憑空出現(xiàn)的一樣。假使不是才經(jīng)歷了千鈞一發(fā)的生死時刻,秋霜晚定會懷疑此處鬧鬼,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

        兩相對峙了好一會兒,對方并沒有出手的意思。敵在暗,他們在明,秋霜晚和言清也不敢妄動。眼見著月影偏斜,繼續(xù)耗下去仍舊是不利。

        言清沖著閣樓揚聲道:“就憑這一身本事,在中州揚名立萬,謀個名利雙收的好前程,可以說是易如反掌,何必想不開,去給突厥賣命?”

        閣樓中寂靜無聲,等了片刻不見回答,言清繼續(xù)道:“難道是一腔熱血報國無門?那也不一定要走這條路啊。官府里眼瞎不知好歹的多,江湖上慧眼識英雄的人可數(shù)不勝數(shù)。遠的不說,就說懷荒城里,別的不知道,城南那鐵匠鋪總該聽過吧?朋友你若有興趣,咱們坐下來好好聊聊?”

        仍舊沒有人回答,潛伏在院中其他地方的人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

        言清用手一抹鼻子,清了清嗓子繼續(xù)道:“朋友,我不是非要跟你拼個死活,來這兒也不是為了給朝廷賣命。說到底,這懷荒城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城門一破戰(zhàn)火四起,我這飯碗可就砸了。不止我一個人的飯碗,這城里萬千百姓都得跟著遭殃。怎么說你也算是中州人士,不看僧面看佛面嘛?!?/p>

        對方是打定了主意不接茬,倒是秋霜晚先聽不下去了,開口道:“你這是白費口舌,他們既然已經(jīng)決定與突厥里應(yīng)外合,獻出懷荒城,又豈是你一兩句話就能勸回的?”

        “試試嘛,人最怕的就是鉆了牛角尖,看不出還有其他的解決辦法。說不定我這三言兩語解了他們的心結(jié),咱倆就能免一場惡戰(zhàn)?!毖郧逄岣吡寺曇粲植碌?,“莫不是身負冤仇,朝廷欠了你一個交代?”

        秋霜晚聞言,微微側(cè)目。言清這話用在他自己身上,不也正好嗎?

        然而現(xiàn)在不是細究的時候,在言清話音落下的同時,她聽見閣樓里傳來極輕的一聲“咯吱”。

        是強弓張滿的聲音!言清這話戳中了對方心中的隱痛。

        她手腕緩緩轉(zhuǎn)動,就在短刀從守勢完全轉(zhuǎn)為攻勢的一瞬間,閣樓中一連三道冷光,上下并排,裹挾著穿云破日的氣勢直奔著二人飛來。

        秋霜晚與言清一齊轉(zhuǎn)身閃在一旁,箭鏃沒入院墻,錚然有聲。兩人見狀都倒吸一口涼氣,待要再上前一步回到背靠背的守勢時,陰影里突然并排伸出兩條鐵棍截住他們?nèi)ヂ罚瑢⒍朔衷谧笥覂蛇?。跟在鐵棍后出現(xiàn)的是兩個蒙面人,分別纏住秋霜晚與言清,讓他們不能相顧。

        鐵棍看似沉重笨拙,實則靈活如蛇,進攻退守滴水不漏。短刀幾番試探皆尋不著破綻,便虛晃一招取對方面門,不防備鐵棍竟立刻跟著變了招式架住,刀刃撞在棍子上,震得秋霜晚虎口發(fā)麻。不等她變招再攻,鐵棍已順著短刀纏了上來。

        秋霜晚吃了一驚,忙收刀護住手臂,起腳踢開鐵棍,順勢一翻身凌空躍起,腳尖點在棍子上,再一躍,如飄落的花瓣一般,輕輕巧巧地落在閣樓窗欞旁。腳才挨著石板,還沒來得及出手,窗欞就被撞得四分五裂。飛濺的木屑后面跟著一條鋒利無比的銀槍,槍頭直指她的心窩。秋霜晚忙仰身躲開,一蹬地面向后一躍,穩(wěn)穩(wěn)地落在閣樓前的平地上。

        言清也已擺脫了糾纏,越過池塘跟她會合,兩人仍舊背對背站著。

        他低聲對秋霜晚道:“他們不攻要害,只朝著沒緊要的地方下手,擺明是想要拖住咱們。不如暫且脫身,另尋別的辦法?”

        “不攻要害?”秋霜晚驚訝,剛才若不是她運氣好,此時恐怕已經(jīng)被那鐵棍打得腦漿橫流了。本想問言清是否確定,才開口說了個“你”字,就看見屋中銀槍飛出,直奔著她的太陽穴扎過來。

        秋霜晚側(cè)步躲開銀槍,再看言清時,發(fā)現(xiàn)他非但沒有躲,反而迎了上去。只見他讓過槍頭一把將銀槍綽在手中,接著舞了一個槍花卸下力道,又將槍往身后一背,架住后面偷襲的鐵棍。

        長槍在手的言清好似變了個人一般,表情肅穆,威風凜凜。他用槍頭打落掃向秋霜晚的鐵棍,轉(zhuǎn)手又將另一條鐵棍架住,以一敵二,將銀槍舞得如出海蛟龍。覷著其中一人被他槍桿打了個踉蹌的空當,言清轉(zhuǎn)手架住另一條鐵棍,長槍順勢絞纏上行,迫得對方只有撒手退后才能保住整條手臂。

        鐵棍“當啷”一聲重重地砸在地面,失去兵器的蒙面人也跟著怔了一下。

        言清并未乘勝追擊,而是在鐵棍落地之前就已轉(zhuǎn)身去迎直刺過來的鐵棍。

        秋霜晚冷眼旁觀,將這一切盡收眼中。一個似是而非的念頭在她腦中一閃而過,但她還沒來得及細想,閣樓里就已再次三支冷箭齊發(fā),每一支都直指要害。

        臨陣分心失了先機,與那射箭的人距離又太近。秋霜晚立刻意識到,以自己的能耐,這三支箭是無論如何都避不開了。她只得眼一閉心一橫,做好身上多出三個窟窿的準備。

        三聲清脆的撞擊聲過后,秋霜晚睜開眼睛,身上完好無損,眼前是橫槍直立的言清。他的左右散落著被撥落的利箭,周圍已不見了持棍的蒙面人,漆黑的閣樓里也再無半點聲響。

        “言清?”秋霜晚試探著叫了一聲。

        言清抬手一擲,銀槍扎在廊下的柱子上,抓住秋霜晚的手腕道:“走?!?/p>

        兩人一路疾走,遠遠將那座院子撇在身后,見沒人追來,兩個人才找了塊干凈的地方坐下。

        秋霜晚靠在上半截倒了的墻上,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冷眼盯著言清,一言不發(fā)。

        言清沖著她咧嘴一笑,問道:“你想問什么?”

        “你想解釋什么?”

        “沒什么好解釋的,我也想不明白?!毖郧咫p手枕在后腦勺下,仰面朝天倒在草叢里,“打落那三支冷箭時,對方明明有機會一棍子敲碎我的腦袋??伤麤]有這樣做,反而在棍子要打在我耳朵上的時候,突然改變了招式。還有屋中那個放冷箭的人,我若是他,就再補一箭,將咱倆一起射個對穿?!?/p>

        秋霜晚別有所指地道:“你我一同闖進那座宅院,他們對你處處手下留情,對我卻招招致命。而后你拉著我離開,他們也沒有追來。這個中的緣由,的確很難解釋啊?!?/p>

        言清聞言,扯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道:“如果我真跟他們是一伙的,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刺猬了。其實仔細想想,這事兒想解釋清楚也容易。”

        “哦?”

        “地址是假的,咱們又被騙了唄。在這兒的人不是突厥的內(nèi)應(yīng),而是天府的宿敵,想趁著你落單的時候要了你的命。留我性命,只是不想多招惹是非,畢竟鐵匠鋪的人也不是吃素的?!?/p>

        “可地址是你告訴我的。”

        “我是從孔方手里的紙條上知道的,所以,一定是殺孔方的人在紙條上做了手腳。”言清歪頭看著坐在墻下的秋霜晚,“你想想,怎么可能那么巧?紙條上寫的地址,跟我在鐵匠鋪套出來的一樣?這明擺著是個雙重保障,生怕咱倆打不起來,聯(lián)手攪和了他的事?!?/p>

        秋霜晚凝眉想了想,道:“話是這么說,證據(jù)呢?我是個捕頭,說話得講究個證據(jù)確鑿?!?/p>

        “證據(jù)啊……”言清瞪眼看著夜空沉默半晌,翻身坐起來一拍大腿,“有,只要你跟我走一趟,我不僅能找到證據(jù),還能給你找著真正的地址。”

        “此話當真?”

        “是真是假,只看你信不信我了。”

        秋霜晚低下目光不與言清對視,輕聲道:“我剛才沒有懷疑你?!?/p>

        “沒有就……”聲音戛然而止,言清猛地站起來,俯視正仰頭看他的秋霜晚,難以置信地道,“你的意思是?”

        秋霜晚點了點頭道:“你也說了,朝廷欠他們一個交代。”

        “這根本不可能,他們都曾是邊軍,不會將懷荒城拱手獻給突厥?!毖郧迕銖妷鹤∨瓪?,讓自己的語調(diào)聽起來心平氣和,“秋霜晚,你是天府的人,從未在邊軍中呆過,也不會明白,曾身為邊軍一員究竟意味著什么?!?/p>

        “一日是邊軍,終身是邊軍?!?/p>

        “對,他們?yōu)閼鸦某橇鬟^血拼過命,不管人在不在軍營,都會一輩子守著這座城。況且,單只憑那兩個蒙面人用的是邊軍槍法,并不能說明他們就是鐵匠鋪的人。自邊軍第一任統(tǒng)帥傳下一丈威起,就有明訓(xùn),此槍法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凡我中州子民,無論是否在邊軍中效力,皆可修習,以備不時之需?!?/p>

        “我知道。”秋霜晚直視著言清的眼睛,平靜地道,“綁走高夫人是擾亂軍心的先決條件,只有高夫人真的不見了,謠言才能讓人信以為真。除去軍中羽檄,飛奴幫是他們傳信的最佳選擇。那么,找到了真正的地址,也就找到了突厥的內(nèi)應(yīng)。屆時自有分曉,你我不必在此時爭論。”

        言清聞言冷笑一聲道:“聽你這話,似乎已經(jīng)十拿九穩(wěn)?!?/p>

        秋霜晚嘆氣,耐著性子道:“言將軍當年含冤而死,至今不得昭雪。若我是他舊日部下,也咽不下這口氣。他們有嫌疑,現(xiàn)下也僅僅是有嫌疑而已?!?/p>

        “照你這么說,我的嫌疑豈不是比林叔他們更大?”

        秋霜晚緩緩起身,語調(diào)平平地回答:“捕頭辦案,該懷疑的一個都少不了。”

        言清怒氣沖沖地盯了秋霜晚半晌,末了吐出一句:“好,現(xiàn)在就走。我今天就讓天府的人好好看看,‘邊軍這兩個字到底是怎么寫的。”

        第十章

        言清帶著秋霜晚回到城南時,天已蒙蒙亮。

        飛奴幫的院子已經(jīng)收拾得干干凈凈,正堂里擺了一排楠木棺材,鴿房里的鴿子也已全部被放飛。

        秋霜晚問道:“這分堂多久才會重開?”

        “十天吧?!毖郧蹇粗醒肽强谧畲蟮墓撞模胺懦鋈サ哪切澴永?,有專門報喪用的,老巢很快就會知道這里出事了?!?/p>

        秋霜晚聞言,低聲自語道:“如此一來,消息傳遞就只剩下羽檄了?!?/p>

        言清偏頭看了她一眼,也沒說什么,轉(zhuǎn)步往西廂房走。

        一推開西廂房的門,先就迎面撲來濃濃的一股霉味。

        “孔方是怎么在這屋一坐就是老半天的?!毖郧灏欀碱^,再看身旁的秋霜晚,神色如常,竟好似什么都沒聞到。

        面對言清滿臉的詫異,秋霜晚語調(diào)平平地道:“天府卷宗館的霉味兒,可比這大多了。”

        “喲,沒想到你也是個筆墨紙硯里扎過堆兒的?失敬失敬。”言清沖她拱了拱手,邁步率先進屋。

        屋子不大,左右兩邊貼墻放著帶小抽屜的架子,整整兩面墻少說也有上千個抽屜。每一個抽屜上都貼著蠅頭小楷寫就的日期標簽。細找那日久年深的,標簽上都多少有幾塊霉斑。

        正對著門的是一張長桌,桌上不見紙張,只有筆墨,和一個不知放著什么東西的木盒。

        言清走過去抄起木盒扔給秋霜晚,順勢一屁股坐在桌子上。

        秋霜晚接住木盒,仔細打量了一番。比手大不了多少的木盒頗有分量,輕輕晃動時盒子里會傳出沉悶的撞擊聲。六個面用的都是上好的梨花木,八個角都裹著金箔,十二條棱中有十一條上雕刻著綿延不斷的花紋,唯有一條棱上有一條長約一寸,極細的縫隙,縫隙的開口邊緣不甚整齊卻很鋒利。

        她不解道:“你給我這個干什么?”

        “這里面裝著飛奴幫特制的紙?!毖郧鍖⒛竞心没貋?,手按住縫隙一側(cè)的平面,盒子里的紙從縫隙里冒出頭來,像極了狗吐舌頭。

        他將紙扯出寸余,松了手上的力道,只聽“咔嗒”一聲,紙被切斷。

        言清把紙遞給秋霜晚道:“碰上只捎口信的客人,就從這兒取一截紙,用他們獨有的墨把口信寫下,再綁在鴿子腿上送出去。”

        秋霜晚接過紙,仍是一臉疑惑,問道:“代人寫信,弄得這么復(fù)雜?”

        言清笑道:“正因為是代寫,所以才要防著別人偽造。萬一真出了什么事,僅憑這張紙,飛奴幫就能確定消息是不是從他們手里傳出去的,又是從哪個分堂傳出去的?!?/p>

        “都能從這張紙上看出來?”秋霜晚細細看了一遍手里的紙,“紋理要比尋常的紙更細膩,摸起來更光滑,的確是上好的紙,但用料和造法都尋常?!?/p>

        “行,天府捕頭的眼睛夠毒?!?/p>

        秋霜晚一笑,又將紙調(diào)轉(zhuǎn)過來,看著參差不齊的切口,問道:“難道是這切口有什么秘密?”

        言清拋起木盒再穩(wěn)穩(wěn)接住,對秋霜晚晃了一下道:“別看這玩意兒小,神著呢?!彼麑⒛竞蟹呕卦?,跳下桌子繼續(xù)道,“習慣用的力道不同,切出來的形狀也不一樣。乍一看雖然都差不多,仔細瞅就能發(fā)現(xiàn),邊緣參差的地方都不一樣?!?/p>

        “那孔方的力道會切出什么形狀?”

        “你手里這種,跟被狗啃過一樣?!毖郧鍥_著她手里的紙?zhí)Я颂掳?,“我昨天一看見那張寫了地址的紙條,就覺得好像哪兒不對,現(xiàn)在想想,那張紙撕得太整齊了?!鳖D了一下,他又話鋒一轉(zhuǎn),埋怨道,“說起這個,秋霜晚,這事兒都怨你。要不是你昨天突然蹦進來,嚇得我把這茬給忘了,說不定咱倆就不用跑那么多冤枉路,還被人襲擊了?!?/p>

        秋霜晚從紙條上抬起目光,白了言清一眼,道:“要是想用這事兒賺筆辛苦費,趁早歇了這份心吧。那張紙條已經(jīng)被你吃了,怎么說還不是你一張嘴的事?”

        “不是告訴你了嗎?我不僅能找著證據(jù),證明那兩個地址都是假的,還能給你找著真的?!?/p>

        秋霜晚回頭朝著正堂望了一眼,十分認真地問道:“難道你剛才在棺材前站著的時候,孔堂主英靈不遠,回來告訴你地址了?”

        言清大驚失色道:“你居然看出來了?”

        “看,自然是看得出來的?!鼻锼韺⑹掷锏募垪l放在桌子上,“只可惜,扶乩請靈不能當成證據(jù)??滋弥鲗δ阏f的話我聽不見,而你又是個有重大嫌疑的人。我實在是沒法確定,你告訴我的地址,到底是真的呢,還是又一個要我命的陷阱?!?/p>

        “這話有道理啊?!毖郧迕掳?,一面思索一面道,“那按照你的說法,我和我那些叔父都有重大嫌疑,跟你這個朝廷的,咳咳,合作是為了要算計你?”

        秋霜晚認真地點頭道:“不無可能?!?/p>

        “你要這么說,”言清擼起袖子,兩手叉腰,“這謀害天府捕頭的罪名,我可擔當不起。甭管孔方剛才跟我說了什么,您就只當沒這回事兒,趁早走人,免得被我坑死?!?/p>

        秋霜晚幽幽地道:“你會不會坑死我,我不知道,我只記得你把我?guī)У竭@里,是為了證明你叔父們的清白。我走了,你叔父連帶著你自己,就都說不清楚了。”

        言清笑了一下,無所謂地攤手道:“證明了又如何呢?”

        “只有證明了他們的清白,你才能告訴我這個天府出身的人,‘邊軍兩個字到底是怎么寫的?!鼻锼砜囍粡埬?,似笑非笑地看著言清,“不是嗎?”

        言清故作恍然大悟道:“有道理啊。”又指著秋霜晚的嘴角,“喂,露餡了?!?/p>

        秋霜晚含笑搖頭,猶豫了一下,又問道:“你就不怕證明不了嗎?”

        言清剛走到桌子后面,聽見這話又轉(zhuǎn)回到秋霜晚面前,鄭重地道:“他們是邊軍,不管現(xiàn)在是否隸屬于邊軍帥府,一日是邊軍,終身是邊軍?!?/p>

        “邊軍又如何?別忘了,在東城荒宅襲擊我們的,十有八九也是邊軍。”

        “但他們是我父親一手帶出來的兵。”

        “問題在于,他們不僅是你父親麾下得力干將,還曾得到你父親的指點。言將軍的槍法……”秋霜晚猛然剎住聲,咬了一下嘴唇,尷尬地移開目光不與言清對視。

        言清冷笑道:“你想說,襲擊我們的那兩個人槍法精湛,一定是得了邊軍統(tǒng)帥的真?zhèn)鳎壳锼?,我打小跟著我爹習槍,對邊軍槍法再熟悉不過。這套槍法自戰(zhàn)場上來,只要不是個傻子,在沙場上滾幾個來回,都能練得有模有樣,并非一定要有人指點才能有所進益。再說……算了,沒什么好說的,我去給你找地址。”

        說完,言清彎腰鉆到桌子底下盤腿坐定,曲起手指挨個敲地面上的青磚,再不搭理秋霜晚。

        秋霜晚蹲在言清身邊,默不作聲,只雙手托腮直愣愣地盯著他看。

        言清幾番抬頭都見她一動不動,不自在地咳了一聲,語氣不善地道:“你看著我干什么?怕我畏罪潛逃?還是怕我暗中給突厥的人通風報信?”

        秋霜晚回答道:“這院里除了我就你一個活人,我不看著你,難道要盯著正堂里那幾口棺材?”

        “你又不怕鬼,看看棺材怎么了?”言清一只手撐在地上,翻身從桌子下鉆出來。

        他抬起手的同時,被他按住的地磚也隨之滑開,露出下面的暗格,里面有一只長條形的箱子。

        “孔方那人比我還愛財,給飛奴幫干活賺得又少,所以他就想出這么個來錢的辦法?!毖郧逡幻嬲f,一面從暗格里拎出箱子打開。

        箱子分上下三層,每層又用木板隔成若干小格。每一個格子里都放著一沓一寸見方的紙片,切口朝上,與方才那張一般無二。所有的紙片正反兩面都寫了字,正面的都是日期,背面則是五花八門,什么內(nèi)容都有,落款處寫著地址。

        “但凡懷荒城分堂經(jīng)手的信,他都是偷偷抄一份副本留著,說不定哪一個就值錢了?!毖郧逭f著話,從一沓紙片中抽出兩張來,看過日期之后遞給秋霜晚,“一個是你們天府從京城傳來給你的,另一個就是咱們要找的了?!?/p>

        正面寫著“庚子年,九月十五”,背面正文是“九月初十,母子平安”。

        “九月初十,正是高夫人出事兒那天。想必是借此傳信給在懷荒城的同伙,事情已經(jīng)辦妥了。”秋霜晚繼續(xù)看落款,寫著“南橫三左中四”。

        她認命地嘆了口氣,指著落款處那五個字,直直地瞪著言清,等他解釋。

        “南城從南往北數(shù)第三街上,崇武道路口往西第四家,是清平客棧,開張有十個年頭了?!毖郧迥眠^紙片又讀了一遍,“清平客棧里住的都是撇下家眷來懷荒城做買賣的外地人,除開老板不算,里里外外連伙計都不是本地的?!?/p>

        “陌生人出現(xiàn)不會引起別人懷疑,倒是個藏身好地方。”秋霜晚站起身,看著外面的日影道,“天已經(jīng)大亮了,把這兒收拾了,咱們走吧?!?/p>

        言清將所有東西放回暗格里,站起來沖著秋霜晚得意地挑了一下眉,問道:“如何?這下算得上是鐵證如山了吧?”

        秋霜晚待要與他分辯個清楚明白,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笑道:“趕緊著吧,抓了人,你今兒興許還能準時開張說書?!?/p>

        “只怕我就是開了張,也沒人有心思聽。照昨天那架勢,兵營里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鬧起來了?!?/p>

        兩人才出了胡同口,尚未走到崇武道,就聽見人聲鼎沸,整個南城都炸了鍋。

        驚叫聲、呼喊聲、嘶吼聲、 呵斥聲交纏在一起,好似整個懷荒城的百姓都走出了家門,擠在南城。

        走到胡同口,順著崇武道從南往北看,放眼望去全都是人。一個個拖家?guī)Э?,扶老攜幼,有挑著扁擔的,有背著大包袱的,有抱著雞籠子的,還有牽著拉磨驢的。

        這個不見了孩子,那個擠丟了老婆,也顧不上什么體面和禮讓了,齊齊地朝著南城門擠去,口中叫嚷著:“憑什么關(guān)城門啊,放我們出去?!?/p>

        言清隨手揪住一個正埋頭往前擠的漢子,問道:“大哥,這怎么回事兒?”

        那漢子胳膊被攥住,掙扎不脫,只好站住腳回答道:“懷荒城完了,眼瞧著突厥要從北門打進來,都著急逃命去呢,小兄弟你也趕緊著吧。”

        “保不住了?”言清與秋霜晚對視了一眼,又問道,“聽誰說的?”

        “知道因為啥就得了唄,咋還刨根問底啊?!蹦菨h子急得跳腳,“放開,你要死,別拉著我陪葬。”

        “大哥,現(xiàn)在城門關(guān)著,就是擠到前面也一樣出不去,不如跟我們聊兩句。”秋霜晚笑瞇瞇地看著那漢子,既溫柔又和氣,“邊軍營里出亂子,您怎么知道的?”

        “早就傳開了,昨天新來那姓吳的把高將軍給扣了,當天晚上孟副將就帶兵闖主帳,要綁了那姓吳的給高將軍出氣。那姓吳的當然也不是吃素的,就帶著自己的親衛(wèi)跟孟副將動手。聽說兩伙人打得那叫一血糊啊,現(xiàn)在兵營里面都亂了套了?!睗h子墊腳往南看,見城門仍舊緊閉著,又繼續(xù)道,“跟著孟副將的都是懷荒的老兵,吃了虧當然咽不下這口氣,就揚言要今天一大早離開懷荒城,回家不干了?!?/p>

        “他們是當兵的,是走是留聽調(diào)令,還帶說不干就不干的?”言清翻了個白眼,“大哥您看樣子也在懷荒城有幾年了,難道不知道邊軍令行禁止是死規(guī)矩?”

        “嗨呀,小兄弟,要么說你年輕呢,沒見過大世面。規(guī)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邊軍營里現(xiàn)在敢站出來的,那都是些什么人?猛虎一般的人物,是規(guī)矩能留下的嗎?”

        “這話說的,合著您這不是第一次遇上懷荒城邊軍嘩變?”

        那漢子拍著胸脯得意地道:“那是當然,這都是第二回了。不過吧,上次沒這次鬧這么大就是了。”

        秋霜晚了然點頭,問道:“大哥指的,可是當年言將軍在京城入獄,十二虎將闖南門的事兒?”

        漢子看著秋霜晚,意外道:“想不到姑娘小小年紀,也知道這個?”

        秋霜晚謙遜一笑,道:“聽說當年雖然鬧得滿城風雨,可沒像現(xiàn)在這樣驚擾百姓?!?/p>

        “當年那十二個人撂下話了,讓手底下的兵都踏踏實實地守著懷荒城,等他們把言將軍接回來?!彼竽粗敢回Q,贊道,“要不怎么說,言將軍帶出來的兵都是響當當?shù)暮脻h呢,就怕突厥賊性,趁著營里亂來偷襲,傷了城里的百姓,這才立下規(guī)矩。咱老百姓也知道,邊軍在,這城它就沒事兒,所以才沒亂。”說著,他又嘆了口氣,“可惜啊,言將軍沒回來,麾下一眾虎將死的死,走的走。要是他們還在,哪兒會有今天這亂子???”

        秋霜晚看向言清,正要說話時,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北面而來。

        馬踏入人群中,騎馬的人并沒有勒韁繩減速的打算,朝著馬屁股上猛抽了兩鞭子,毫不顧忌街上擠滿了準備逃難的百姓。

        性命要緊,所有人都急忙閃開路,人潮涌動,推搡踩踏。

        路中間,一位婦人被撞倒在地,身旁還有三歲孩童茫然無措,來不及扶起妻子的男人只得摟住妻兒,自己擋在前面。

        眼見著馬蹄之下要出人命,言清與秋霜晚一齊縱身躍出,轉(zhuǎn)眼到了近前。

        秋霜晚一手推開弓著身子的男人,另一只手扯起地上的婦人扔向路旁,再轉(zhuǎn)身時將那三歲孩童抱在懷里,腳一蹬地,躲開踏下來的馬蹄,滑至剛才那對夫婦身旁,還了孩子。言清則飛起一腳將騎在馬上的人踹落在地,自己跨在馬上挽住韁繩猛一用力。那馬驟然被勒住,猛地揚起四蹄,而后落下,堪堪擦著秋霜晚的腳落地。

        人群靜了片刻,猛地爆發(fā)出一陣叫好聲。

        言清在馬上沖著四周的父老鄉(xiāng)親拱了拱手,翻身下馬來到墜馬那人身邊,與秋霜晚會合。

        那人內(nèi)里一身勁裝,外面披著斗篷,頭上帶著斗笠,斗笠外頭又罩了一層大兜帽,一看就知道是生怕被人認出來。

        秋霜晚一腳踢落他頭上斗笠,繼而身形一頓,踢向他肚子那一腳也沒能繼續(xù)向前。

        言清見了那人廬山真面目,不由得驚呼一聲:“吳敏行?怎么是你?”

        第十一章

        吳敏行剛從地上爬起來,就被言清一步一拳,給搡進了旁側(cè)僻靜的小胡同。

        他神情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回答道:“我有緊急軍務(wù)要出城,任何人不得阻攔?!?/p>

        “緊急軍務(wù)?”言清冷笑一聲,“什么緊急軍務(wù)還得勞動您吳將軍親自去?說來聽聽?!眳敲粜袚P起下巴道:“軍機要事,豈是你一個平頭百姓能知道的?”

        “看裝扮,路途不近,是想去帥府求援?”秋霜晚盯著吳敏行,目光陰沉,“突厥兵馬已經(jīng)到城下了?”

        “沒有,正因為沒有,才有時間求援。”吳敏行的語氣也硬了起來,“天府負責巡捕,邊軍負責戍邊,雖同是朝廷衙門,但職權(quán)各異,你別太過分?!?/p>

        秋霜晚笑道:“吳將軍想怎么樣,我這個小小的捕頭的確管不著。只不過,眼下大軍壓境,邊軍主帥卻獨自一人出城。饒是我們清楚,吳將軍是冒險送信,一片為國為民的赤膽忠心,這千里之外的京城可就難說了。”

        吳敏行威脅道:“亂說話,是要付出代價的?!?/p>

        “代價?”秋霜晚佯作沉思半晌,點頭道,“的確是要付出代價。臨陣脫逃,致使懷荒要塞失守,就算吳侯爺有心保你,恐怕也不敢觸圣上的逆鱗吧?”

        “喲,這么一說,到時候高守之和孟尚他們都戰(zhàn)死了,活著的可不就成了替罪羊?”言清拍了拍吳敏行的肩膀,“我說吳將軍,從這城里跑出去容易,但要想跑出中州地界兒,那您這方向可不對。”

        “你這話說錯了。”秋霜晚氣定神閑地看著吳敏行,“天府抓人,從來不看地界?!?/p>

        言清驚訝道:“你們天府,還負責抓投敵叛將呢?管太寬了吧?”

        “沒辦法,總有些拎不清的想試試捕頭的本事。這種事本來是歸六扇門,他們現(xiàn)在忙,就歸了我們?!闭f著話,秋霜晚向前一步走到吳敏行跟前,客客氣氣地道,“您放心,吳將軍,看在吳侯爺?shù)姆稚?,我會吩咐他們手下留情,帶著您的全尸回京面圣?!?/p>

        “你!”吳敏行狠狠咬牙,將后面的話咽了回去,生硬地道,“前方哨探回報,發(fā)現(xiàn)有突厥精銳在懷荒城附近出沒,具體意圖還不清楚。人數(shù)不多,應(yīng)該不會強行攻城?!?/p>

        言清哼了一聲,問道:“那你跑什么呀?怕他們從城墻那邊蹦過來,還是從地里鉆出來?”

        吳敏行嘴硬道:“我說了,軍情緊急,必須讓帥府知道這消息?!?/p>

        “少跟那兒放狗屁,當懦夫就當懦夫,正兒八經(jīng)承認了,我還能算你是敢作敢當?!?/p>

        “行了你,少說兩句?!鼻锼沓读艘幌卵郧宓男渥樱皖亹偵貑枀敲粜械溃皡菍④?,傳信自有羽檄,論人,都是跑慣了路的好手,論馬,也不次于您這千里良駒,何必勞您大駕呢?”

        “羽檄營的馬昨天晚上全都被毒死了,一匹都沒剩?!?/p>

        秋霜晚若有所思地點頭道:“看來,昨天兵營里發(fā)生了不少事?!?/p>

        吳敏行哼道:“要不是孟尚那小子攛掇營里那群臭當兵的跟我對著干,也不至于有今天的亂局。不過是些吃糧賣命的,賤命一條還替人出頭,真拿自己當什么千古忠良了?!?/p>

        “你說什么?”言清一把揪住吳敏行的衣襟,舉起拳頭喝道,“你敢再說一遍?”

        秋霜晚忙拉住言清的拳頭,對吳敏行道:“你昨天真跟孟副將他們動手了?”

        “動了,小爺不止動手了,還打得他皮開肉綻?!眳敲粜惺就频闹币曋郧?,“軍中將令如山,現(xiàn)如今我是懷荒城的主帥,誰敢以下犯上,一律軍棍伺候?!?/p>

        秋霜晚扶額嘆了口氣,放開言清的手道:“你打吧,留口氣別打死了,不然我不好交代。”

        此話一出,吳敏行立刻變了顏色,囂張的氣焰一霎時就滅了八分,說話也沒了底氣,強仗著膽子問道:“你敢當著天府捕頭的面,毆打朝廷命官?”

        言清看向秋霜晚,道:“聽見了沒?讓你轉(zhuǎn)過去別看呢?!?/p>

        秋霜晚依言轉(zhuǎn)身,背對著他們,又抬頭看了看日影,道:“時辰不早了,你速戰(zhàn)速決。別打那些沒要緊的地方,挑著要害來?!?/p>

        言清將吳敏行按在墻上,舉著拳頭在吳敏行身上照量了一番,問道:“你這說得太籠統(tǒng)了,要害地方是哪兒???腦袋?脖子?還是心口窩?”

        “那就打死了?!鼻锼肀持盅鲱^望天,“肋骨吧,不用多,就左右偏上那兩條,這手上的勁兒一定要寸,讓骨頭茬子剛好橫在肺旁邊。”

        言清奇道:“這是什么講究?”

        秋霜晚解釋:“這樣一來,呼氣的時候沒什么感覺,一旦吸氣,這骨頭茬子就會扎進肺里?!?/p>

        “那不立刻就死了?”

        “不會,只要你力道掌握得好,這骨頭茬子只會刺進去一點兒再退出來,下次吸氣的時候再扎進去?!?/p>

        言清道:“這鈍刀子割肉的辦法好是好,可惜是個精細活兒,我來不了,就沒個簡單點兒的?”

        “簡單點兒的啊,”秋霜晚停頓了一下,“有,當然有。你對準他腰眼,使出十成的力道打上幾下。既然臨陣脫逃,下半輩子就別當男人了。”

        “這個好,這個好?!毖郧寰局鴧敲粜修D(zhuǎn)過去趴在墻上,攥了拳頭在他腰上來回按,一面按還一面自言自語道,“胖得都沒腰眼了,這兒?還是這兒?”

        吳敏行嚇得雙腿打顫,身似篩糠,不住地道:“饒命,好漢饒命?!?/p>

        “饒了你,小爺我有什么好處?”

        “只要你饒了我,讓我干什么都行。”

        “真的?”言清用拳頭抵住他后腰,又道,“不過,我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小民也不太清楚,天府那捕頭,你是見過大世面的,這吳侯爺在京城里勢力不小吧?”

        秋霜晚接茬道:“反正殺了你我是綽綽有余。”

        “不不不,這事兒我爹絕對不會知道,我發(fā)誓?!眳敲粜忻銖娕e起右手,豎著三根手指頭叫道。

        “老天真有眼,你早給雷劈死了,還等現(xiàn)在?”言清放開吳敏行,對轉(zhuǎn)身看著他的秋霜晚笑道,“說真的,天府干不下去了,來跟我一起說書吧,你還挺有天分的?!?/p>

        秋霜晚頷首道:“多謝夸獎?!庇至嗥痦樦鴫γ嫱禄膮敲粜?,道,“吳將軍,只要你聽我的,不僅能保住懷荒城,還能立下軍功,調(diào)回京城。可要是翻臉不認人,離了這胡同,扭頭就派人來抓我們,那可就別怪我心狠手辣了。”她一面給吳敏行整理皺皺巴巴的衣襟,一面慢條斯理地道,“兩軍對陣嘛,免不了會有傷亡。”

        “不敢不敢,姑娘怎么說我就怎么做?!眳敲粜醒柿讼驴谒?,用袖子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

        “很好?!鼻锼砗笸艘徊剑蛄恐约旱慕茏?,嘴里問道,“營里可有人揚言要率眾離開?”

        “沒,沒聽說,只是各自卸甲回營,不聽調(diào)令,說是等我給他們一個交代。”

        “到底是邊軍?!鼻锼砜粗郧甯锌艘痪?,又道,“一會兒從這兒出去,兩件事。一是回營換上你昨兒在茶樓里那身行頭,親衛(wèi)開路,巡邏隊殿后,給我擺足了氣派,沿著崇武道走到南城來,然后站在南城門樓上告訴所有百姓,邊軍沒亂,讓他們不要輕信謠言,各自回家。”

        “我……這么說,他們能信?”

        “不能?!鼻锼頂嗳粨u頭道,“所以第二件事,就是把高守之放了,官復(fù)原職,讓他跟你一起站在南城門樓上辟謠?!?/p>

        “放?”吳敏行面露難色,小心翼翼地道,“他老婆的事兒……萬一他趁機報復(fù),這……姑娘,我可不是怕他把我怎么著啊,就是考慮到臨陣倒戈,這風險有點太大吧?”

        “哦?!鼻锼碚J真地點點頭,而后對言清一招手道,“來,你繼續(xù),當我什么都沒說?!?/p>

        “妥嘞?!毖郧鍖⑹种腹?jié)捏得嘎巴嘎巴響,按住吳敏行胸口,拳頭就要往他肋骨上招呼。

        吳敏行慌忙叫道:“別別別,姑娘,您怎么說我怎么做。放!回去立馬就放。還有孟尚,也肯定一起都放了?!?/p>

        言清道:“孟尚就算了,屁股都開花了,就讓他關(guān)個禁閉好好養(yǎng)著吧。放出來了,他那狗脾氣,肯定帶著傷也要上戰(zhàn)場。真有個好歹,邊軍這損失可大了?!?/p>

        “是是是,我照辦,我一定照辦?!?/p>

        目送吳敏行灰溜溜地牽著馬,擠出人群一路往北城走,言清忍不住氣道:“這都什么事兒啊,敵軍兵臨城下,當主帥的頭一個開溜?!?/p>

        秋霜晚苦笑道:“比這更離譜的也見過,沒直接獻城投降,已經(jīng)算是吳侯爺教子有方了?!?/p>

        “快日中了,趕緊走吧,本來時間就緊,還跟這孫子耽誤半天工夫。”言清轉(zhuǎn)身往胡同里走,一面又道,“崇武道太擠了,咱們換條路?!?/p>

        秋霜晚連忙追上他,問道:“鬧成這樣,怎么沒見他們?”

        言清側(cè)目看了秋霜晚一眼,問道:“你什么意思???”

        “別誤會?!鼻锼磉B忙解釋,“真打起來,若北城四營吃緊,一定會調(diào)南城四營的兵去增援。南北往來就一條崇武道最寬敞,現(xiàn)在堵得寸步難行。吳敏行和高守之要是能把這些人勸回去,萬事好說。不能呢?南城四營的增援兵馬都走小胡同,得猴年馬月才到?”

        言清沉吟了一下,問道:“你想讓我那些叔父出面,幫著把人勸回去?”

        秋霜晚別有所指地道:“他們十二個人的威望可不在這兒。”

        言清聞言,心下細細一琢磨,點頭笑道:“好,我明白了。等尋著了那些突厥奸細之后,你處理城里的事,我和他們一起去會會突厥的精銳?!?h3>第十二章

        清平客棧也亂成了一鍋粥,前門后門都被車馬塞得水泄不通。

        這邊吆喝著趕緊將東西卸下馬車,交了貨拿了銀子趁早出城。那邊叫嚷著火速裝車啟程,別等著懷荒城打起來,鬧個人貨兩空。

        眼看著清平客棧就在眼前,卻無論如何也擠不進門去,言清扯了一下秋霜晚的衣袖:“跟我來?!?/p>

        言清在一處僻靜的小胡同里停住,指著一側(cè)的房山對秋霜晚道:“這院子是客棧老板自己住的,咱們先找他摸個底?!闭f完躍上房檐,翻身落在院中,秋霜晚緊隨其后。

        兩人才站穩(wěn)腳步,言清猛然一回身,抬手綽住從窗口飛出來的狼毫。

        幾乎同時,秋霜晚手中三枚銅錢彈出,逆著狼毫來的路徑飛出。

        言清趕在雙方大打出手之前,揚聲笑道:“郭爺,好久不見啊?!?/p>

        “喲,我當是誰呢,大白天的翻墻越戶進來,原來是言清。”屋里的人應(yīng)聲,“你怎么不走門???”

        “我也得進得來啊,您自個兒瞅瞅這前門后門的,擠得連個插針的地方都沒有。”

        “嗐,逃難嘛,不都這樣?來來來,別跟門口杵著了,進來說話?!?/p>

        聽見屋里人的邀請,言清才跟秋霜晚一起邁步進屋。

        郭越是個瘦小枯干的中年人,寬大的袍子給他一穿,活像套在了一副骨架子上。他正坐在桌旁算賬,一只手扒拉算盤,另一只手朝言清伸過去,手心里放著三枚銅錢。

        言清拿回銅錢,將狼毫放在他手上。

        郭越飽蘸了墨汁,一面在賬本上寫字,一面問言清:“你哪兒撿的姑娘?出手夠狠啊。這要不是我閃得快,兩只眼睛可就沒了?!?/p>

        言清將銅錢揣在懷里,笑道:“反正不是給您說的媳婦兒,您就甭惦記著了?!彼叩阶狼?,伸脖看了一眼賬本,笑道,“郭爺,您這客棧最近生意不錯啊?!?/p>

        郭越合上賬本,“嗒”一聲將筆搭在硯臺邊上,皮包骨的臉緊繃著,帶笑不笑地問道:“平時年八輩子不見人影兒,眼下哪兒哪兒都亂,你怎么想起帶著個漂亮姑娘來找我了?”說著話,他目光越過言清打量了秋霜晚一眼,又道,“怎么著?兵荒馬亂怕她吃虧,想讓她在我這兒躲兩天?”

        “您這話說的?!毖郧宕竽粗赋锼碇噶酥?,“哎,就她這身手,真兵荒馬亂了,她不搶別人,那就是別人的福分了?!?/p>

        “也是?!惫侥艘幌卖W角,將沾了血跡的手指伸到言清面前,“瞅瞅,這飛過來的要是把刀,我這腦袋一準兒開瓢。”他從懷中取出手帕擦了血跡,又問言清,“說吧,又想從我這兒打聽點兒什么消息?”

        言清兩手撐在桌子上,伸頭往前湊了湊,小聲道:“跟您打聽個人?!?/p>

        郭越喝了口茶,爽快地點頭道:“行,沒問題,老規(guī)矩。”

        言清賠笑道:“郭爺,我今兒時間緊,改日成不成?”

        “那不成,你小子滑得跟個泥鰍似的,出了這門我再想找你可就難了。”郭越站起來,從身后架子旁拿出一桿擦得锃亮的長槍,“再說,今兒日子特殊,原本我該去的,可跟他們打照面我心里犯膈應(yīng)?!?/p>

        “那行,您就請好兒吧。”

        言清舒手抓過長槍,手腕一轉(zhuǎn)舞了個槍花,邁步轉(zhuǎn)身出門,走到院子當中站定。

        秋霜晚莫明其妙,跟著轉(zhuǎn)步來到門口。

        只見言清雙手握槍,吐了個門戶,槍尖緩緩?fù)聣?,穩(wěn)穩(wěn)地點在地面,而后驟然騰起,扎、刺、撻、抨、纏、圈、攔,如蛟龍出海,氣勢如虹。

        這是邊軍的大槍之術(shù),名為一丈威,每一個邊軍都要學。

        秋霜晚看著他的一招一式,忽然柳眉微微一動。

        言清舞的這套槍法與普通邊軍學的又不同,除了槍法一層比一層變化多端之外,又增加了憑借長槍本身重量壓制對方的招數(shù)。

        當年邊軍帥府世代相傳一桿混鐵大槍,名字也叫一丈威,與帥印一樣,都是邊軍統(tǒng)帥的象征。相傳那桿大槍極重,歷代邊軍統(tǒng)帥都曾對已有的大槍之術(shù)改良,以求將這桿槍的優(yōu)勢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言家?guī)状际沁呠姡瑢σ徽赏念I(lǐng)悟自然又比別人不同。秋霜晚暗自點頭,又看向窗邊的郭越。

        他站得筆直,滿面肅穆,一動不動地看著在院中舞槍的言清,眼淚順著面頰無聲滑落。

        一套槍法走完,言清將長槍背在身后,大踏步走到門口,站在秋霜晚面前,得意地道:“這才是正經(jīng)邊軍帥府的槍法?!?/p>

        秋霜晚一笑,再看郭越,他正在扯著袖子抹臉。

        言清走到他面前,雙手托著長槍放在桌上,對郭越道:“郭爺,我這槍法可還成嗎?”

        “成,成,跟你爹年輕的時候一樣。”郭越伸出手,顫巍巍地摸著槍身,感嘆道,“有子如此,老將軍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闭f完,他又用袖角抹了抹眼角,問言清道,“說吧,想打聽誰?”

        “京城來的人?!?/p>

        郭越想一下道:“五個?!?/p>

        “這個月接過一封飛奴幫送來的信?!?/p>

        “人還沒走,正在收拾東西。”郭越翻開賬本,捋著名字找了片刻,指著其中一頁道,“是這兒的老主顧了,有五六年了吧,每年都過來住一段日子,搜羅些特產(chǎn)帶回去賣?!?/p>

        “五六年的老主顧?”言清念叨了一句,回頭看向秋霜晚。

        秋霜晚輕輕搖頭,道:“應(yīng)該不是他?!?/p>

        “那就沒有了?!惫娇纯辞锼?,又對言清道,“這是唯一的一個。”

        言清摸著下巴問道:“郭爺,這人怎么樣?”

        “老實巴交的生意人?!?/p>

        言清聞言笑道:“做生意的老實巴交,那還不得餓死?”

        郭越哼了一聲,道:“我是指,跟林承他們那種作奸犯科的不是一路人。”

        “啊,這么個意思啊。”言清尷尬地笑了一下,轉(zhuǎn)臉問秋霜晚道,“怎么著?咱倆去跟他聊聊?”

        “如果只是借他的手傳遞消息,那恐怕問不出什么。”秋霜晚沉吟片刻,問道,“郭爺,他接到這封信之后,可有什么異常的舉動嗎?”

        “異常?”郭越翻著白眼想了半天,搖頭道,“沒什么異常啊,異常高興算不算?打從接了信到那天晚上,每晚熄燈睡覺,拉著我說了至少有一百遍,他媳婦兒給他生了個兒子,特別不容易,雖然早產(chǎn)了半個月,但好在是老天保佑,母子平安,無論如何都要請我喝酒慶祝慶祝?!?/p>

        “早產(chǎn)半個月?”秋霜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道,“那他可曾出去過?或者,有什么人來訪?”

        “沒有?!惫筋D了一下,忙更正道,“哦不對,他出去過一趟,說是要親自去取給他兒子打的那個萬福如意鎖?!?/p>

        “萬福如意鎖?”秋霜晚疑惑地重復(fù)了一遍。

        “就是小孩兒戴的長命鎖,這么大點兒一個,銀子打的。”郭越一邊說一邊比畫,“這也算是咱們懷荒城的特產(chǎn)了,杏仁兒大小的長命鎖上寫一萬個福字,一筆一畫都清清楚楚。姑娘,我跟你說,你可著中州找,也就一家銀匠鋪能做出來。別看我瞧不上那幫人,這手藝咱不服不行?!?/p>

        “那幫人?”秋霜晚將目光轉(zhuǎn)向言清,小心翼翼地問,“鐵匠鋪?”

        言清面沉似水,沒有回答秋霜晚的話,只顧盯著桌上那桿長槍出神。

        秋霜晚見他不說話,只好問郭越:“敢問打鎖的鋪子在什么地方?”

        “南城門那邊,離你說的那個鐵匠鋪不太遠,老板也是他們的人。”

        秋霜晚心里一沉,問道:“誰?”

        “桶叔?!毖郧逋蝗婚_口道,“萬福如意鎖是桶叔家傳的手藝,傳女不傳男,傳兒媳不傳兒子。桶叔家里的人都沒了,現(xiàn)在只有他媳婦兒江姨會。”

        說完,言清也不跟郭越告別,豁然轉(zhuǎn)身往外走。

        “言清,言清!”郭越?jīng)_著他背影連叫兩聲沒留下人,滿頭霧水地問秋霜晚,“姑娘,這是怎么了?”

        秋霜晚為難道:“郭爺,這里面的事我也不好多說,趕明兒得空您自己問他吧,告辭?!?/p>

        抱拳拱手別了郭越之后,秋霜晚快步追上言清。

        她跟在言清身后翻墻越戶,踩著瓦片房梁朝著南城門方向飛奔,一路上幾次想要開口勸慰言清,都被他冰冷的眼神給瞪了回來。沒奈何,只得把所有話都咽回去,悶頭趕路。

        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順著崇武道向南城門延伸,吳敏行披堅執(zhí)銳,威風凜凜地騎在馬上。堵在路當中的百姓紛紛避讓,站在道路兩旁,注視著軍容嚴整的邊軍衛(wèi)隊從自己面前走過。

        秋霜晚在房頂上俯視整個衛(wèi)隊,眼神陡然一變,腳步也跟著停了,失聲道:“糟了?!?/p>

        這隊人馬中,并沒有高守之的身影。

        “言清,你先等一下?!鼻锼硐虢凶∏胺郊沧叩难郧澹伤拖駴]聽見似的,越走越快。

        秋霜晚回頭看看吳敏行,再看看即將從視線里消失的言清,最終還是選擇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第十三章

        銀匠鋪與崇武道只隔了一條街,照常開門做生意,像是沒聽說懷荒城要出大亂子。

        言清也不等秋霜晚跟上,先進了鋪子里。

        小伙計正拿著抹布擦柜臺,他扭頭見有人進來,趕緊迎上前問道:“客人想定做點什么?”

        言清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那張滿是稚氣的笑臉上,開口道:“我找你們老板?!?/p>

        “喲,這位客人,不巧了,我們老板和老板娘都出門兒了,得明天才能回來。”小伙計彎著腰,有意無意地擋在言清的面前。

        言清轉(zhuǎn)步繞過小伙計,一面往鋪子后院走,一面道:“沒關(guān)系,我進去等他們?!?/p>

        “這位客人?!毙』镉嬀o追幾步,又攔住言清的去路,“這后院兒是工坊,我們這兒有規(guī)矩。要不您在這兒喝口茶,歇歇腳?”

        言清看了一眼小伙計指的意思,笑道:“行,不進去也行,讓你們老板出來見我?!?/p>

        小伙計賠笑道:“客人您這可是難為小人了,我們老板帶著老板娘出門兒了,眼下不在鋪子里?!?/p>

        “真的不在?”

        “真的不在,小人不敢撒謊。”小伙計哈著腰,又問道,“客人找我們老板有急事?”

        “有。”言清環(huán)顧四周,最后看向門口。

        只見秋霜晚背著手,慢悠悠地逛進來。

        她看了言清一眼,又看向他旁邊的小伙計,開口道:“我來取東西。”

        小伙計的目光在言清和秋霜晚之間來回移動幾次,最后他站在原地,遠遠地沖著秋霜晚躬身笑道:“客人您取什么東西?可有憑證?”

        “有?!鼻锼韽膽阎忻鲆粔K牌子握在手里,拳心向下遞向那個小伙計。

        小伙計愣了一下,賠笑道:“勞駕客人先放在柜上,稍后片刻,小人伺候完這位客人之后,再去給您取東西。”

        言清搖頭道:“不用,我跟你們老板和老板娘都是老相識,認真論起來,甚至算是這兒的半個少東家,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p>

        說完,他繞過小伙計,又要往后院走。

        小伙計忙跟著后退兩步,擋在言清身前,賠笑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怠慢少東家了。您大人不記小人過,請這兒坐著先喝杯茶,一會兒小人帶您去后院兒?!?/p>

        “好吧。”言清轉(zhuǎn)身走到椅子旁坐下,順勢抬眼看向秋霜晚。

        四目相對,言清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后院有問題。

        秋霜晚不著痕跡地移開目光,看著小伙計問道:“上次我來訂萬福如意鎖的時候,不是你吧?”

        小伙計笑容僵一下,低頭道:“小人是老板新收的學徒,才來不久,所以客人沒見過。”

        “哦,這樣啊。”秋霜晚跟著小伙計走到柜臺前,又笑道,“能在這兒當學徒可是好福氣,你們家老板的手藝真是沒得說,小小一塊銀子上寫一萬個福字兒,嘖嘖嘖,你要是把這手藝學去,往后自立門戶,下半輩子吃喝不愁了?!?/p>

        小伙計笑道:“客人抬舉小人了。”

        “我前前后后在這鋪子打了不少銀飾,這么多年了,從沒見老板收徒弟,你是頭一分兒?!鼻锼砜粗』镉嬆贸鲑~本攤在柜臺上,又笑道,“從前我還說呢,江老板這么好的手藝不收徒傳下去,往后斷了可惜,看來他是聽進去了。江老板肯收你,你一定是有過人之處吧?”

        小伙計翻賬本的手頓了一下,抬頭謙虛道:“客人夸獎,哪有什么過人之處啊,是老板念著小人家里沒人了,孤苦無依,可憐小人,才想教小人一門手藝,給條活路?!闭f完,他又仔細看了一遍賬本,向秋霜晚道,“客人訂的是萬福如意鎖?”

        “是啊。”秋霜晚故意伸頭看了一眼賬本,“怎么?沒有?”

        小伙計連忙道:“有,有?!庇窒蚯锼頂傞_右手,“請客人將憑證交予小人,以便查驗。”

        秋霜晚松開拳頭,一塊牌子落在小伙計的掌心上。

        那塊牌子正面朝上,赫然“天府”二字。

        小伙計吃了一驚,手腕一抖將腰牌扔向秋霜晚面門,后退一步要逃。

        秋霜晚一把握住腰牌揣進懷里,不慌不忙地轉(zhuǎn)頭看那小伙計。

        他被言清反剪了手按在柜臺上,奮力掙扎,卻怎么也掙脫不了言清的鉗制。

        言清低聲喝道:“說,你們把這兒的老板和老板娘怎么了?”

        小伙計梗著脖子不回答,緊閉著嘴咬了一下牙。

        秋霜晚上前一把捏住他的下頜,雙唇間溢出黑血,往鼻下一探,人已經(jīng)斷了氣。

        兩人見狀,一齊嘆了口氣。

        秋霜晚道:“手慢了?!?/p>

        言清搖頭道:“可惜了,年紀輕輕的?!?/p>

        他將小伙計的尸體放在柜臺下,揚頭看向秋霜晚。

        秋霜晚道:“如果他們真的跟突厥有關(guān)系,我決不會手下留情?!?/p>

        言清低了頭,看著面前的尸體道:“或許是因為他們知道,今天桶叔和江姨會去城外上墳,所以才借了這地方藏身。如果桶叔真的跟他們是一伙的,這些人不會不知道江家的手藝從不外傳。”說完,他又抬起頭,直直地盯著秋霜晚,“秋姑娘,你說呢?”

        秋霜晚略一沉吟,邁步走到通往后院的小門門口,背對著言清道:“你留在這里。”

        言清起身,看著她背影問道:“怕我臨陣在你背后捅刀子?”

        “尚未打草驚蛇,你留在這里,對你我都好?!鼻锼磔p輕推開門,站在門口。

        院中寂靜無聲,左側(cè)是一排用來融化銀子的爐子,此時爐火熄滅,連余熱也散盡了。右側(cè)是兩間廂房,和對面的正房一樣,門窗緊閉。

        “還是我先進去吧?!毖郧鍙那锼砑绨蛏戏缴祛^出來,對秋霜晚道。

        秋霜晚偏頭看了他一眼,道:“能置身事外,何必要卷進來?”

        “忘了咱倆被伏擊的事兒了?”言清側(cè)身從秋霜晚旁邊擠過門框,站在她面前,小聲道,“他們既然肯對我手下留情,那有我在,怎么著也能保你不死啊?!?/p>

        他走下臺階,悄無聲息地朝離著近的那間廂房走去。

        秋霜晚站在門口沒有動,手握短刀,盯著兩側(cè)和正房的動靜。

        就在言清捅破窗戶紙窺探廂房內(nèi)動靜時,對面爐子的煙囪射出一支短箭,直奔言清后心。

        言清側(cè)身躲開短箭,同時秋霜晚一躍上前,手中短刀直取煙囪后偷襲的人。然而還沒到近處,背后屋檐上突然三支短箭齊發(fā)。

        秋霜晚連著變了三個方向,兩支箭貼著她臉頰掠過,另一支劃破了衣角。她單手撐地,借力躍起的同時,刀尖挑起兩支扎在地上的短箭,扔給旁側(cè)的言清。

        言清一把抓住短箭,揮手先后擲向煙囪和前屋的房檐。

        秋霜晚趁機退到言清的身邊,與他背靠背站在一起,將順手拔下的另外一支箭遞給他。

        “你失算了?!鼻锼矶⒅耘f沒動靜的正房,“這些人未必會對你手下留情?!?/p>

        言清將短箭翻過來調(diào)過去看了一遍,笑道:“這哪叫失算?雖然這群人都是突厥來的,跟我沒什么交情,可有我在,你活著的可能性還是比沒有我時要大得多?!?/p>

        秋霜晚輕笑一聲道:“你還真是看得起自己?!?/p>

        “那當然,別的不說,至少我能讓你在這種敵暗我明的情況下,暫時松口氣?!闭f完,他翻手擲出短箭,另一只手推開窗戶,縱身一躍跳進屋里,隔著窗子對秋霜晚道,“快點兒,當心變成馬蜂窩?!?/p>

        秋霜晚手按在窗臺一躍,跳進了屋中。

        言清剛回手關(guān)上窗扇,就聽“鐸鐸鐸”三聲,短箭扎在木框上。

        “什么味兒?”秋霜晚甫站穩(wěn)腳,就用手背掩住鼻子,四下里尋找氣味的來源。

        整個廂房只剩下四面墻,外面的光也照不進來,視線昏暗。

        秋霜晚從懷中摸出火折子,才要打開就被言清一把搶了過去,塞進他自己懷里。

        “見了火,說不定咱倆都得玩兒完。”言清指著鋪了厚厚沙土的地面道,“前幾天這屋子的地還是鋪石板的?!?/p>

        秋霜晚看看地面,再看看言清,問道:“這代表什么?”

        言清先不回答,徑自走到屋中間,蹲下捻起一點沙土,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抬頭對秋霜晚道:“你聽說過洧水嗎?”

        秋霜晚回答道:“我記得《中州志》中記載,北地有河名洧,自突厥流入中州,有肥膩浮水上,其色黑中帶褐,取之可燃。沿岸百姓多用此做飯取暖,因采自洧河,故名洧水?!?/p>

        “就是這玩意兒?!毖郧迤鹕恚瑢⑹掷锬谴昴嗤吝f到她面前,“洧水沾火就著,要是不慎灑在地上,但凡有個火星子,立馬就能火燒連營,整條街都給你燒沒了,水都潑不滅,所以用沙土鋪地以作防范?!?/p>

        秋霜晚捏著鼻子推開他的手,甕聲甕氣地道:“你是說,他們曾在這屋子里放過洧水?”

        “不僅放過,量還不少?!毖郧灏櫫嗣碱^看著秋霜晚,“看來,在城里造謠挑起軍營嘩變只是第一步。真到了兩軍對戰(zhàn)的時候,后院起火才是最大的麻煩事?!?/p>

        “更麻煩的是,這些洧水現(xiàn)在下落不明?!鼻锼砜聪蜓郧?,兩人又齊齊將目光轉(zhuǎn)向窗外。

        言清破窗而出,就地順勢一滾,躲開來自房檐上的冷箭。

        三枚銅錢隨后趕到,擦著他頭頂掠過,直奔對面的煙囪旁。

        言清腳一蹬地,追著銅錢一起來到煙囪前。

        煙囪后的人躲開銅錢,閃身出來,對著言清的腦袋舉起弓弩。

        言清手疾眼快,一把握住他托著弓弩的手腕往外一扭,抬腳照著他小腿踢過去。

        那人以腿架住,然而言清是聲東擊西。他用力一攥,對方腕骨吃疼,不由自主就撒了手。

        言清接住弓弩,揚手扔給開門走出來的秋霜晚。

        秋霜晚一躍而起,手才碰到弓弩就立刻反身朝著房檐上射出冷箭。穩(wěn)穩(wěn)落在地面,緊接著又一枚銅錢脫手而出。

        房檐上的人剛躲開冷箭,就身形一晃從上面摔下來,脖子上插著半枚銅錢,口中涌出鮮血。

        煙囪旁,言清與那人赤手空拳過了幾招,每一招都是沖著關(guān)節(jié)去的。一拳一掌之下,不是脫臼就是骨折,直打得對方順著墻面往下滑,一屁股坐在墻根下。

        撂倒了對方之后,言清立刻蹲在他面前,手捏在他下頜上一晃一扯,就卸了他的下巴。

        “幸好我這兒還有個活口?!毖郧迤沉艘谎鄄贿h處躺在地上抽搐的人,對秋霜晚道,“要不然,咱倆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p>

        秋霜晚仍舊站在院子當中,扔下已經(jīng)沒了短箭的弓弩,緊握刀柄,眼睛盯著兩側(cè)的房頂,口中應(yīng)聲道:“趁著咱仨都還活著,你問問他東西的下落?!?/p>

        “嗬,這話叫你說的,好像咱三個眼瞅要活不成了似的?!毖郧迤鹕碜笥铱纯矗炷_挑起地上躺著的燒火棍,走到秋霜晚身邊道,“你是捕頭,這審人的活兒你熟,還是你來吧?!?/p>

        秋霜晚聞言,轉(zhuǎn)身來到煙囪旁,正打算俯身詢問,猛地見一條槍從半空里直扎下來,迫得她疾速后退幾步,短刀護在身前。

        那條槍立在墻根底下坐著那人的面前,微微顫動。伏在暗處的人也都現(xiàn)了身,五個人從房頂上落在院中,將秋霜晚和言清團團圍住。

        槍的主人是個臉上橫著一道疤的中年男子,他直視著秋霜晚,伸手拔起長槍,槍尖朝后一刺,正中墻根下那人的心窩。那人難以置信地低頭看看沒入胸口的槍尖,再順著槍桿看向刀疤臉的背影,嘴唇顫抖,繼而頭一歪就斷了氣。

        言清和秋霜晚都吃了一驚,然而強敵環(huán)伺,誰都不敢擅動。

        只見刀疤臉面無表情地拔出槍,目光從秋霜晚臉上移到言清的身上,他語氣冰冷地道:“與天府的狗賊合作,你對得起你爹嗎?”

        “既然知道今天是忌日,桶叔和江姨會去上墳,想必也是軍中跟過我爹的吧?”言清冷嘲道,“并肩作戰(zhàn)的同袍便是親兄弟,殘殺手足,你對得起邊軍這條槍嗎?”

        刀疤臉不為所動,語調(diào)平平地道:“留在這里,我保你平安無事?!?/p>

        “招出你們的計劃,我可以給你求情,留你一條性命?!毖郧逵脽鸸髦钢栋棠?,“否則,一日是邊軍,終身是邊軍。叛國者,按軍法,殺無赦!”

        刀疤臉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手腕一轉(zhuǎn),槍尖挨著燒火棍,對其他人道:“你們處理那個女的,速戰(zhàn)速決,不要留活口?!?/p>

        話音才落,雙方一齊動手。

        槍纏著燒火棍向前步步緊逼,燒火棍逆向繞行疾速后退。刀疤臉挑開燒火棍,槍尖直取言清咽喉。言清就勢轉(zhuǎn)身,棍子橫掃向刀疤臉太陽穴。刀疤臉忙抬手以槍桿擋開,趁言清收手不及,手腕一翻槍尖打向他腰間。言清忙以棍點地,借力一躍,腳踢向刀疤臉面門。你來我往,轉(zhuǎn)眼間過了數(shù)十招。

        他們兩個是勢均力敵,被逼到正房門口的秋霜晚,卻是以一敵四,左支右絀,漸漸落了下風。

        言清幾次分神要去幫她,都被刀疤臉給擋了回來。

        身形稍慢,利刃擦著秋霜晚脖子過去,砍在窗欞上,一縷頭發(fā)飄落在地,驚了她一身冷汗。

        她閃身躍到院子當中,回頭看了一眼打得正酣的言清和刀疤臉。再轉(zhuǎn)回頭,那四個人已追到眼前,舉刀砍過來。利刃即將碰著她時,秋霜晚彎腰向后一滑,自刀疤臉的槍桿下鉆過。直起身看,一槍一棍正好擋在她和那四個人中間,肅殺之氣呼嘯,誰都不敢貿(mào)然上前。

        秋霜晚緩了口氣,覷著空上前架住刀疤臉的槍尖。言清趁機虛晃了一招,雙方各退一步站定。

        她碰了一下言清的胳膊,向兩人身后使了個眼色。

        言清會意,手腕一轉(zhuǎn)將燒火棍杵在地上,對刀疤臉笑道:“看樣子我們倆今天是逃不出去了,死活都得留在這里?!?/p>

        刀疤臉也收起長槍,對言清道:“還是那句話,留在這里,我保你沒事?!?/p>

        言清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笑道:“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我年紀輕輕的還不想死,不就是住一宿嗎?沒問題,我們倆今晚住這兒了?!?/p>

        “你可以,至于她?!钡栋棠樚?,槍尖指向秋霜晚,冷笑一聲,眼中殺意畢現(xiàn)。

        “喲,長得這么標志的姑娘,竟然不招人待見?”言清轉(zhuǎn)身背對著刀疤臉,擋在秋霜晚面前,道,“沒辦法,秋捕頭,今兒晚上你得自己找地方睡覺了?!?/p>

        秋霜晚瞪圓了眼睛看他,緊咬了牙關(guān)不說話。

        言清笑道:“怎么?秋捕頭這是跟我形影不離慣了,舍不得我?”

        秋霜晚待要開口,忽然神色一變。

        她看見站在刀疤臉身后的人毫無征兆地抬起手,瞄著言清后心射出一支袖箭。

        “當心?!鼻锼砝_言清時,已經(jīng)錯過了躲閃的最佳時機。

        箭鏃擦著言清手臂過去,沒入秋霜晚的肩頭,連帶著她向后退了一步,言清忙伸手扶住。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刀疤臉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回身一把攥住偷襲者的脖子:“你想殺他?”

        偷襲者昂著頭,艱難地回答:“他是敵人?!?/p>

        “他是言將軍的兒子?!?/p>

        “那是你的將軍。”偷襲者呼吸困難,斷斷續(xù)續(xù)地道,“別忘了,你的將軍是怎么死的!”

        兩人對峙,各不相讓,其余三個人手按刀柄,緊盯著不敢放松。

        秋霜晚按著肩膀,對言清低聲道:“走?!?/p>

        “殺了他們。”偷襲者沖著其余三個人喊道。

        刀疤臉長槍一橫,喝道:“我看誰敢?”

        被掐著脖子的人忙叫道:“他們會壞了你家少主的事?!?/p>

        “他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改變不了?!钡栋棠樒^看向言清,“你們走吧。”

        言清扶著秋霜晚一步步后退到門口,對刀疤臉道:“多謝?!?/p>

        刀疤臉轉(zhuǎn)回頭背對著他道:“言清,希望你也別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h3>第十四章

        僻靜的胡同里,言清扶著秋霜晚疾行。

        他一面回頭看有沒有人追上來,一面問道:“你怎么樣?要不歇會兒?”

        秋霜晚搖頭道:“沒事兒,皮外傷?!庇痔ь^看了一眼日影,“已經(jīng)過了正午,時間不多了,咱們得趕緊去找其他洧水的下落?!?/p>

        “其他?”

        “我剛才看見銀匠鋪的正房里擺著兩個木桶,味道一模一樣的難聞,嘶。”秋霜晚疼得倒吸涼氣,“大概是等著時辰一到,就把那院子一把火燒了,制造混亂。”

        “剛才那情形,你都快被人剁成肉餡了,生死線上還心思留意這個?嘖,秋霜晚,我突然覺得,我小看你了啊?!毖郧逯钢胺降溃斑@胡同把頭兒那家是個醫(yī)館,先去給你止血?!?/p>

        崇武道還是堵得水泄不通,百姓都眼巴巴地盼著南城門開。吳敏行穿著全套盔甲,按劍站在城門樓上,派人喊話安撫百姓。

        唐大夫的女兒只有十三歲,已能處理常見的跌打損傷。她拔下秋霜晚肩頭的袖箭,確認無毒后,才小心翼翼地將藥敷在傷口上。

        言清兩手盤在胸口,靠在門框上看著外面,對秋霜晚道:“你這辦法不靈啊,我看吳敏行肯定勸不住這些人。對了,他怎么沒把高守之一放了?”

        “吳敏行既然已經(jīng)照著我們說的,帶人回了南城,不會仍舊押著高守之不放。”秋霜晚穿上衣服,轉(zhuǎn)出屏風對言清道,“所以,我懷疑高守之出事了?!?/p>

        言清摸著下巴思考片刻,探頭問站在秋霜晚身后的姑娘:“木蓮,你爹今兒是穿白袍走的嗎?”

        “不是。”唐木蓮搖頭,又問道,“言清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一大早就聽著外面吵吵嚷嚷的,說什么懷荒城要完了?!?/p>

        “這事兒說來話長?!毖郧宀嬷陂T口踱了兩步,站住腳對唐木蓮道,“城里亂,你一個人在這臨街的鋪子里,我不放心。去上板兒歇業(yè),等會兒跟我一起去林叔那兒?!?/p>

        “哦?!碧颇旧彂?yīng)了一聲,自出門去上板。

        言清轉(zhuǎn)身問秋霜晚:“天府在懷荒城的人,你能調(diào)動多少?”

        “他們在懷荒城有家有業(y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所以無需調(diào)令,他們也會幫忙?!鼻锼碜叩介T口,直視著言清,“洧水的下落交給我們,你熟悉懷荒城,那些人的下落就靠你了?!?/p>

        言清先愣了一下,而后笑道:“你就不怕我親疏有別,倒戈相向?”

        “你不會?!?/p>

        言清訝然,“這么信我?”

        秋霜晚將目光移向門口簇擁著不肯離去的百姓,慢聲道:“三百年前,當時的懷荒城城主言魚舟,曾寧愿被天下人罵為賣國賊,也要護衛(wèi)來中州和談的突厥使者,多虧了他,中州與突厥才能有五十年的和平。他做這些,不是沖著誰的情面,也不是想邀功,只是為了一句話?!?/p>

        “百姓何辜?!毖郧迳钗艘豢跉猓叭舨皇且驗檫@句祖訓(xùn),當年我爹也不會束手就擒?!?/p>

        “所以我相信,你也不會眼看著懷荒城變成人間煉獄?!鼻锼硎栈啬抗猓嵵仄涫碌氐?,“言清,找到洧水治標不治本?,F(xiàn)在人心惶惶,士氣低迷,一旦開戰(zhàn),不管有沒有后院起火,懷荒城都危險?!?/p>

        “我知道?!蓖nD了一下,言清又道,“眼下能提振士氣,給大家伙兒一顆定心丸的,只剩高守之和孟尚了。勞你走一趟,看看孟尚還在不在牢里,讓他來鐵匠鋪?!?/p>

        秋霜晚眉峰微微一動,立刻問道:“為什么?”

        言清笑道:“合著剛才那句你信我,是說著玩兒的?”

        秋霜晚垂眼輕笑了一聲,道:“捕頭當久了,這疑心病是改不了的?!?/p>

        “鐵匠鋪的生意離不開人,所以就算是今天這種特殊日子,也會留兩個人在鋪子里,這次留下的應(yīng)該是林叔和唐叔。這二位在懷荒城一二十年,對周圍的地形環(huán)境了如指掌。請他們幫孟尚參謀參謀,也免得布防上讓突厥鉆了空子?!毖郧灏涯樕斓角锼硌矍?,“秋大捕頭,您覺著我這供詞可還湊合聽?”

        “嗯,像那么回事兒。”秋霜晚一本正經(jīng)地點頭回答,又道,“時候不早了,我會盡快去鐵匠鋪找你。”

        言清應(yīng)了,送秋霜晚出門,給她指了一條直插平安綢緞莊的捷徑。直到看不見她身影,才轉(zhuǎn)身回屋關(guān)門,帶著唐木蓮從后門穿胡同去鐵匠鋪。

        鐵匠鋪照常開門迎客,只是前面店鋪里空無一人。

        后院兒打鐵的爐火燒得正旺,旁邊放著還沒鍛造完成的農(nóng)具。

        言清心里騰起不詳?shù)念A(yù)感,他帶著唐木蓮忙來到里院。

        屋中香氣繚繞,牌位前新插入香爐里的香已經(jīng)燒到了盡頭。林承和其他十一個人都閉著眼,癱倒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爹!”唐木蓮見狀,忙繞過言清要進去。

        言清一把拉住她,道:“我先進去,你在這兒等著。”

        他快步走到屋門口,在門檻前停住,而后抬腳邁過門檻。眼睛四下里搜尋是否還有別人,手同時去探身旁江桶的鼻息。

        感覺到微弱的氣流在食指上滑過,言清才感覺到胸腔里那顆心又重新跳動了。

        林承身旁的桌子上擺著一壇開了封的酒,座前地上是兩只摔得粉碎的酒碗。依次看過來,每一位叔父腳邊都有一只摔碎的酒碗。

        言清記在心里,回頭叫道:“木蓮,進來吧。”

        “哎!”唐木蓮終于得了允許,飛奔進來,沖到自己爹面前。纖纖玉手按住尺寸關(guān)三處,凝神片刻,唐木蓮扭頭對言清展顏笑道,“不要緊,是蒙汗藥?!?/p>

        “其余幾位叔叔呢?”

        唐木蓮順次給其他十一個人把了脈,點頭道:“一樣的,很普通的蒙汗藥。鋪子里有解藥,我去拿?!?/p>

        言清與唐木蓮一前一后走出里院,唐木蓮走正門回藥鋪里去取解藥,言清則轉(zhuǎn)身到了內(nèi)宅里,每間屋子都推開門看看,叫一聲:“姐,江姨?!?/p>

        一連找了幾間廂房,都不曾看見人影。直到推開正房的房門,入眼就是趴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江韻。

        “江姨!”言清幾步?jīng)_到江韻身旁,將她翻過來,確認地上沒有血跡,這才松了口氣。

        再看江韻,面色與里院那幾位中了蒙汗藥的人不同,隱約透著詭異的幽藍色,雙唇血紅,鬢角上還殘存著些許紅色粉末。

        言清將捻了粉末放在眼前細看,眉頭緊鎖,手微微顫抖。

        愣了片刻后,他抱起江韻來到里院,將她安置在旁側(cè)屏風后的榻上,自己則走到門口,回過身來坐在門檻上,仰面對著他父親的牌位出神。

        唐木蓮拿了解藥一路飛奔回鐵匠鋪,言清與她一起將解藥喂入屋中十二個人的嘴里。

        不過一刻鐘的工夫,林承率先醒了過來。

        “林叔,您怎么樣?”言清扶住林承的胳膊,“來鐵匠鋪的人是誰?怎么你們都中招了?”

        林承擺了擺手,問道:“其他人呢?”

        “都在,服了木蓮的解藥,應(yīng)該快醒了。”言清猶豫了一下,又道,“我姐不見了,江姨可能中了毒。”

        “什么?我媳婦兒中毒了?”江桶剛睜眼,立刻掙扎著要起來去看江韻,“人呢?在哪兒?”

        “桶叔您先別急,不是要命的毒?!毖郧遐s忙過去把江桶按回椅子上,“等唐叔醒過來,讓他給江姨看看,我保證,桶叔,江姨真的沒事,只是藥勁兒更大的蒙汗藥?!?/p>

        “你保證有個屁用?靈芝擺你眼前兒,你都能認成狗尿苔,更別提千式百樣的毒了?”江桶一把將言清的手推開,“說,你江姨人呢?”

        “哎喲我說老江,你這動靜忒大了,震得我耳朵嗡嗡響?!碧普俜鲋畠禾颇旧彽氖终酒饋恚澳阆葎e著急,我去看看。你信不著他,總信得著我吧?言清,人呢?”

        言清忙朝著屏風指了一下,回手扶起江桶,跟在唐召父女的身后轉(zhuǎn)入屏風。

        唐召給江韻把了脈,咋舌道:“沒想到這懷荒城里,還有人會使唐門的毒。而且用量精準,只會讓人瞬間昏死過去,卻不會要了人的命。”

        江桶伸頭湊到唐召旁邊,急急地問道:“我們家阿韻現(xiàn)在怎么樣?”

        “這回還真讓言清說對了,就是藥勁兒大了點的蒙汗藥?!碧普倥ゎ^對唐木蓮道,“揪一顆你手上那串珠子給我?!?/p>

        唐木蓮趕緊擼起袖子,摘下整串手鏈遞了過去。

        唐召掂了一下手串,笑道:“你這丫頭可大方過頭了,這東西金貴著呢?!?/p>

        “哎呀老唐趕緊著,回頭我賠你。”江桶催促道,“救我媳婦兒要緊?!?/p>

        唐召從手串上拽下一顆珠子,穿珠子的銀線將那顆珠子割成了兩半,頓時藥香四溢。他將裹在珠子外面那層蠟剝?nèi)?,剩余的部分放在清水中,稍加攪拌后,水變成茶色,分三次倒入江韻口中?/p>

        等了半刻,江韻猛地吸了一大口氣后,連咳了幾聲,睜開眼緩過氣,叫道:“小言姑娘!”

        “阿韻,沒事兒,我在這兒呢?!苯斑B忙坐到塌邊,握住江韻的手,不住地道,“沒事兒了啊,沒事兒了,我在呢?!?/p>

        江韻神情恍惚了一下,而后驚道:“江桶,言清呢?”

        “江姨。”言清轉(zhuǎn)步來到她面前,伸手按住她肩膀,輕聲道,“我姐的事兒,我來處理?!?/p>

        江韻拉住言清的手,急切地道:“你知不知道……”

        “我已經(jīng)知道了?!毖郧宕驍嘟嵉脑?,反手握住她的手,輕輕攥了一下,“江姨,您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江韻盯著言清,似有千言萬語,然而最終只是嘆了口氣,道:“好,那你去吧?!彼砰_言清的手,又對江桶道,“你也去吧,我歇一會兒就好了。”說完,閉上眼睛,眼角淚水溢出,滑落到鬢中。

        唐召和江桶對視了一眼,又都疑惑地看向言清。

        言清避開兩人目光,對唐木蓮道:“江姨就交給你照顧了?!?/p>

        “你們放心,我會寸步不離守著江姨的?!碧颇旧徑舆^唐召遞過來的手串戴好,又對言清道,“剛才那姑娘走得急,我都沒來得及跟她說話?!?/p>

        “要說什么,我?guī)湍戕D(zhuǎn)告?!?/p>

        “她肩膀上的舊傷好得不算利索,本來就不適合跟人動手,現(xiàn)在又添了新傷,務(wù)必要好生養(yǎng)著,不然落下病根,以后陰天下雨有她受的?!闭f著,唐木蓮又從懷中拿出一個瓷瓶,“這是藥,要按時換?!?/p>

        “好,我一定轉(zhuǎn)交。”言清趕在唐召和江桶追問之前,轉(zhuǎn)出屏風去看其他幾位叔父的情況。

        林承見言清出來,忙問道:“怎么樣?”

        “有唐叔在,沒有解不了的毒?!毖郧遄诹殖袑γ?,朝桌上酒壇一努嘴,“您這是招待誰了?”

        “昔年一位邊軍同袍?!绷殖忻氶L嘆了一口氣,“道不同,不相為謀。”

        “可是四十來歲,臉上有一道疤的人?”

        林承驚訝道:“你見過章晃了?”

        “不只見過,還動了手?!毖郧迮ゎ^看了一眼香爐,冷哼了一聲,“勾結(jié)突厥,意圖火燒懷荒城,他還有臉來給我爹上這炷香?”

        “你說什么?火燒懷荒城?”林承豁然站了起來,直直地盯著言清道,“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他們準備了洧水,一部分在桶叔的鋪子里,其余的目前下落不明。”言清起身與林承面對面,“昨夜軍中嘩變的事已經(jīng)傳得滿城皆知,眼下崇武道堵得水泄不通,全都是想從南城門出城的百姓。邊軍一亂,懷荒城的人心也會跟著亂。這人既然是軍中同袍,一定很了解邊軍和懷荒城的態(tài)勢。若我沒猜錯,他來這里是想要勸降諸位叔叔?”

        “是,卻也不是?!绷殖腥粲兴嫉囟⒅茐?,“起初只是說多年未見,好不容易尋到這里,又恰好趕上將軍的忌日,一起喝碗酒,也是舊日的情分。這酒喝完他才說明來意,我等當即摔了酒碗,要跟他動手,哪知道全都著了道,你姐也被他帶走了?!?/p>

        “什么時候的事?”

        “今兒一大早,趕著我們?nèi)ノ魃缴蠅炛皝淼??!绷殖械拿碱^越皺越緊,“以章晃這小子的能耐,做不到一下子放倒我們十二個人,所以想出這下三濫的辦法??善婀值氖?,這壇酒是當年將軍臨上京前剩下的,埋在軍營門口那棵樹底下,說等他回來我們一起接著喝。之后,我讓江桶挖回來埋在鋪子里,再沒動過。今天難得我們十三個人湊齊,才想起拿出來,大伙兒一起敬將軍一杯,所以我一直在想,他到底是什么時候動的手腳?!?/p>

        林承閉了閉眼睛,猛然睜開,失聲道:“是拿酒的人!難道……”

        “哎呀林叔,您先別管這酒了?!毖郧褰刈×殖械脑掝^,一把拎起酒壇,轉(zhuǎn)身放在別處桌上,“我來找您,是十萬火急的大事兒。”

        “想讓我們?nèi)フ忆⑺南侣???/p>

        “殺雞焉用宰牛刀?這么沒難度的活兒,交給天府那幫人就行了。”

        林承捋著山羊胡道:“章晃也是將軍手底下練出來的,在懷荒城里少說也有十個年頭,別看懷荒城不大,他若認真要藏什么東西,外人輕易找不到?!?/p>

        “可現(xiàn)在有比洧水更重要的事,勞駕諸位叔父走一趟。”言清回頭見十二個人都已到齊,繼續(xù)道,“眼下邊軍嘩變,如果秋霜晚得到的消息準確無誤,那么今天日落時分就會有突厥精銳趁機攻城。朝廷是承平日子過多了,不重視邊軍,掰著手指頭數(shù)數(shù),現(xiàn)在咱們懷荒城里連個像樣的將領(lǐng)都沒有。吳敏行是個生瓜蛋子,靠他保懷荒城肯定沒戲。孟尚呢?挨了板子,屁股開花,也指望不上。一旦兩軍開戰(zhàn),那就鐵定是等著被踏平了?!?/p>

        “不還有高守之嗎?這都什么時候了,姓吳那小子還扣著高守之不放?”江桶站在門口,氣呼呼地道,“你去跟他說讓他放人,他要是敢有個不字兒,我手撕了他?!?/p>

        “桶叔,您就是把吳敏行大卸八塊也沒用,高守之很可能不在牢里?!?/p>

        “什么?不在?那姓吳的小子不會真把高守之給砍了吧?”

        “這我也不知道,吳敏行被我和秋霜晚嚇唬了一通,照理說不敢不放人,可到現(xiàn)在也沒見人影?!?/p>

        林承沉吟片刻道:“突厥既然有奸細在懷荒城,那一定知道現(xiàn)在只有高守之能力挽狂瀾。說不定已經(jīng)先下手為強,取了高守之的性命?!?/p>

        “我也是這么想,所以才來找各位叔父?!毖郧遛D(zhuǎn)身,目光從這些人的臉上一一掠過,“昔年言將軍麾下十二虎將是邊軍的傳奇,在突厥軍中也威名赫赫。各位叔父身經(jīng)百戰(zhàn),又久居懷荒城,比高守之更勝一籌。如果各位幫忙守城,那懷荒城一定固若金湯,只是不知各位叔父意下如何?”

        他話音落下,屋中寂靜無聲,眾人相互看了一眼,又齊齊地看向言清,緘默不語。

        這反應(yīng)可是意料之外,言清被看得心里發(fā)毛,剛才那一股子沖天豪氣也立時沒了蹤影。

        他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不——愿意?”

        等了半晌,依舊是沒有人回答,言清只得眼巴巴地看著身旁的林承。

        林承扭頭看向供奉在高處,俯視眾人的牌位。

        言清頓時會意,朗聲道:“我父親的血債,是言家和朝廷之間的事,這私仇我不會忘。可若懷荒城失守,那是國恨,是邊軍失職。此番決意守城,與朝廷無關(guān),也與天府無關(guān),更不是看誰的面子。只是因為言家有祖訓(xùn)在上,我身為言家后人不能不從。假如懷荒城今天真在我眼前給突厥破了,那日后到了地下,我沒臉見我爹和言家的列祖列宗。不管各位愿不愿意,我言清誓與懷荒城共存亡?!?/p>

        “好,有你這句話在,我們也總算沒辜負將軍的信任?!绷殖悬c頭,又感慨道,“將軍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苯薪埃澳銈?nèi)ト“?,是時候了?!?/p>

        “是?!苯昂托煺乒癖瓚?yīng)聲,轉(zhuǎn)身出去,站在屋門兩側(cè)。

        林承對言清道:“這兒地方小,咱們?nèi)ピ鹤永?。?/p>

        言清不解其意,跟著林承一起來到院中。

        只見江桶和徐掌柜一齊縱身躍起,自門楣上方橫梁凹處摸出一樣?xùn)|西,一人握一頭,落回地面。

        那東西長約一丈一,通體裹著黑布。去了黑布,露出里面一桿混鐵長槍。槍身如兩條大蟒擰在一起,槍頭烏黑锃亮,透著肅殺之氣。

        “一丈威?”言清驚訝道,“當年我爹下獄,他們只找到了帥印,沒找到一丈威,原來是在這里?!?/p>

        江桶與徐掌柜四只手擎著長槍走到言清面前,恭恭敬敬地遞上。

        林承道:“這桿長槍在邊軍統(tǒng)帥手里世代傳承,多少統(tǒng)帥和它一起戰(zhàn)場殺敵,出生入死。那些小人不配碰這一丈威,也不配受我們一聲將軍。”他走到徐掌柜身側(cè),與后面出來的人站在一起,“沉寂多年,今日這一丈威終于有新主人了?!?/p>

        言清呆了一呆,雙手接過長槍凝視片刻,驀地手腕一轉(zhuǎn),衣袂翻飛,長槍立在他身側(cè),激起輕塵。

        十二個人齊齊抱拳,叫了一聲:“少將軍?!?/p>

        秋霜晚帶人趕到鐵匠鋪時,只見林承等十二人已經(jīng)結(jié)束整齊,清一水兒的白袍銀甲,手中一桿丈余長槍,齊刷刷地在言清身后站成一排,挺拔如松,威風凜凜。

        “秋捕頭?!毖郧迳锨肮笆?,又看向她身旁目瞪口呆的孟尚,“孟哥,傷可好些了?”

        “一丈威?”孟尚盯著言清手中長槍驚得呆住,“這槍怎么在你……”頓了一頓,恍然大悟,“難道言將軍是你的……我的老天!高將軍找了這么久的人,敢情兒就在眼皮子底下。”

        言清奇道:“高守之找我干什么?”

        孟尚道:“昔年高將軍還在京里的時候,曾經(jīng)有緣得見令尊。就是因為敬佩言將軍,他才棄筆從戎,投身邊軍,戍守懷荒城。言將軍出事之后,他就想找到你們帶在身邊,也算盡一分心意,哪知道死活就是找不著。當時聽說是發(fā)配雪域為奴,可等高將軍追到雪域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你們已經(jīng)不見了,之后這么些年一直找,可就是一直都沒消息?!?/p>

        “高將軍有心了,畢竟我現(xiàn)在還是個通緝犯,小心點也省得惹麻煩。”言清頷首一笑,看向秋霜晚,“您說是吧?秋捕頭。”

        秋霜晚咳了一聲,道:“高守之昨天晚上被人從牢里提走,現(xiàn)在下落不明。佟掌柜手底下的人都已去查洧水的下落,其余的就看你們了。”

        言清又問道:“吳敏行那邊呢?”

        孟尚接口道:“他被秋捕頭打成了重傷,抬回營里歇著去了?!?/p>

        “打成重傷?”言清瞪圓了眼睛看著秋霜晚,“不是為了嚇唬嚇唬他嗎?你怎么還來真的了?”

        秋霜晚不緊不慢地道:“大敵當前,他卻下令打開城門,放人進出,這不到半個時辰里,不知有多少突厥細作成了漏網(wǎng)之魚,又不知會放進來多少內(nèi)應(yīng)。只是重傷,已經(jīng)是看吳侯爺?shù)拿孀恿?。再說,他到底是懷荒城的主帥,有他在旁邊指手畫腳,孟副將和諸位將軍也不好施展?!?/p>

        言清聞言,大拇指一豎,贊道:“行,有魄力。”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十二個人,給孟尚介紹道,“這十二位,就是當年強闖南城門的人?,F(xiàn)如今大敵當前,我這幾位叔父愿意重披戰(zhàn)甲,與你一起守城,聽你調(diào)遣?!?/p>

        孟尚呆住,半晌緩過神來,連連擺手道:“不不不,不敢當不敢當。活生生的邊軍傳奇啊,那可是連高將軍提起來都豎大拇哥的人,咋能聽我調(diào)遣?”

        “哎呀你小子怎么廢話這么多?”江桶頭一個不耐煩了,走上前沖著孟尚道,“兵貴神速懂不懂?兩軍對戰(zhàn),時機稍縱即逝,有什么話咱去城墻上聊行不行?”

        “行,當然行?!泵仙屑拥弥贝晔?,閃身讓開路,“各位老將軍,頭里請,我跟后面聽喝兒。”

        “且慢?!绷殖袛r住邁步要走的各位將軍,問言清,“你估計他們運進來的洧水,能點著多少地方?”

        言清垂頭想了想,回答道:“少說也有一二十處吧?!?/p>

        林承沉吟片刻,扭頭對徐掌柜道:“里院將軍的牌位后放著一張圖,你拿著,帶兩個兄弟,再把老郭他們都叫上,先把圖里標出來的地方都查一遍?!?/p>

        “是?!毙煺乒癖瓚?yīng)聲,又問道,“章晃既然來了鐵匠鋪,肯定也去找過老郭。將軍的事在咱們這些人心里都是一道坎,說不準老郭已經(jīng)是章晃那邊的了。”

        “應(yīng)該不是?!毖郧辶⒖痰?,“我能找到洧水,還多虧了郭爺幫忙呢?!?/p>

        “好,那我現(xiàn)在就去?!毙煺乒褚槐?,叫上離自己最近的兩個人,一起往里院走去。

        秋霜晚不解道:“林將軍這是要查什么?”

        “洧水的下落?!毖郧迮宸溃暗降资橇质?,身經(jīng)百戰(zhàn)可不是說著玩兒的,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秋霜晚和孟尚對視了一眼,又一起看向言清。

        言清解釋道:“懷荒城是萬里烽燧上第一緊要的地方,咱們守住了突厥進不來,可要是突厥得了這座城守住了,咱們也不好打。所以我爹當年打著整飭修繕崇武道和其他八條主路的旗號,在沿途留了幾個關(guān)鍵的地方,只要一點著,火勢立刻就會朝四周蔓延,借著秋風,轉(zhuǎn)眼就能將整座城付之一炬。”

        “這個我也聽說過。”孟尚接茬道,“我和高將軍還特地留意了,可惜沒找到?!?/p>

        “那地方隱秘,若非有圖紙對應(yīng),很難察覺?!绷殖锌聪蜓郧?,意味深長地道,“章晃離開懷荒城有些年頭了,直到今日才用火燒,想必是剛知道這幾處關(guān)鍵位置不久。”

        “我知道。”言清點了點頭,又道,“林叔,幾位叔父,勞駕你們這就跟孟哥去北城四營吧。等我辦完其他事,再去與各位叔父會合?!?/p>

        “遵少將軍令?!绷殖械热吮孓o,跟著孟尚離開了鐵匠鋪。

        直等到院中人都走了,秋霜晚才道:“佟掌柜今天早上得到六扇門傳來的消息,他們一路追蹤高夫人的行蹤,發(fā)現(xiàn)綁走她的人帶她來了懷荒城,之后不知去向,衛(wèi)捕頭的意思是想請佟掌柜幫忙留意?!?/p>

        “你的意思呢?”言清一面說,一面從懷中掏出藥瓶遞給秋霜晚,“木蓮給你的,讓你按時換?!?/p>

        秋霜晚接過來揣在懷中,又道:“高守之也下落不明,如果只是怕他從牢中出來,壓下邊軍嘩變,大可以直接殺了他再嫁禍吳敏行,把這潭水攪得更渾?,F(xiàn)在這樣,說明高守之活著對他們更有利。”

        “所以你才沒有當著孟尚的面兒說?”

        “高守之答應(yīng)了是個死,不答應(yīng)也是個死,孟尚要是知道了,以他的性子,肯定無論如何都要跟你一起出城救人。什么大敵當前,懷荒城不保,在他眼里,都比不上高守之的命?!鼻锼頍o奈地搖了搖頭,“邊軍自沒了言將軍之后,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啊。”

        言清聞言笑了:“聽這意思,你知道我要去哪兒?”

        “若非想要趕在一個重要日子行動,他們也不會留下早產(chǎn)半個月這樣的破綻。”秋霜晚直視著言清,“銀匠鋪里被刀疤臉殺的那個人,身上有突厥的紋身,不是邊軍?!?/p>

        “他也沒有直接毒死林叔他們,說明還守著邊軍的規(guī)矩。一日是邊軍,終身是邊軍。”言清緊握住手中長槍,“所以,他一定會在那兒,看著整個懷荒城給我爹陪葬?!?/p>

        秋霜晚拍了拍言清的肩膀道:“高守之能不能活著回來,全靠你了。”

        言清驚訝道:“你不跟我一起去?”

        秋霜晚搖頭笑道:“這個節(jié)骨眼上,天府的走狗跟你一起去,豈不是成心拱火?還是你自己去吧,免得人沒勸回來,咱倆倒一起折進去了?!?/p>

        “不擔心?”

        秋霜晚看了一眼言清手中的一丈威,笑道:“言少將軍,你配得上這桿一丈威?!?/p>

        言清點頭笑了一笑,回道:“秋霜晚,你也配得上捕頭這兩個字?!?h3>第十五章

        日薄西山,殘陽似火,懷荒城籠罩在晚霞光芒之中,仿佛已經(jīng)燒成了一片火海。

        刀疤臉手握銀槍,站在懸崖邊遠眺。

        他身旁,腰挎彎刀,內(nèi)著鐵甲外披狼毛披風的突厥人,正側(cè)身往兩人身后看。

        高守之身穿白袍,被反剪了手困成粽子,身旁依偎著嚇得面無人色的妻子,周遭一圈是五個突厥人,全都身穿鎧甲,手握利刃,正是在銀匠鋪里遇見的人。

        言清悄悄轉(zhuǎn)過山石,閃身換到樹后。

        姐姐言瑜坐在輪椅上,正對著靠山而建的墳塋發(fā)呆,她身后站了三個著布衣軟甲的壯漢,兩位手持長槍,一位背著箭囊斜跨強弓,像是有意要將言瑜和其他人隔開。

        “高將軍,考慮得如何了?”披狼毛披風的突厥人,張嘴卻是一口正宗的中州京話,“以將軍您在邊軍中的威望,必定是一呼百應(yīng)。到時候,懷荒城全須全尾,您就是三軍統(tǒng)帥,不必屈居副手,被個毛頭小子呼來喝去。從此之后,就在懷荒城里與尊夫人一起長相廝守,安享榮華,豈不是人生美事?”

        高守之聞言,低頭看向靠在自己胸口的妻子。

        高夫人勉強笑了一下,手撫著高守之的面頰,柔聲道:“能死在一起,也挺好的?!?/p>

        高守之回以一笑,抬眼直視突厥人:“你以慕州作為假名,想必是仰慕我中州文化。不如隨我回去,日后軍中殺敵有功,也能掙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p>

        慕州聞言,不怒反笑,拍手道:“好,不愧是能守懷荒城的將軍,有點兒意思?!彼謫柕栋棠?,“章晃,高將軍比你家言將軍如何?”

        章晃冷冷地看了慕州一眼,目光仍舊轉(zhuǎn)回懷荒城的方向。

        慕州對高守之道:“人只有這一條命,你可想清楚了?!?/p>

        高守之回敬道:“閣下既然不肯棄暗投明,那你我也就沒什么好說的了,要殺要剮,來吧。”

        “真不怕死?”慕州饒有趣味地打量著高守之,“那好,我成全你?!?/p>

        他話音剛落,章晃開口道:“別忘了,按照你我的按照約定,這兩個人我都要帶走?!?/p>

        慕州似笑非笑哼一聲:“你當他是同袍,他可當你是叛徒,一旦得了自由,就會想盡一切辦法置你于死地,何必呢?不如索性殺了,以絕后患。”

        “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不勞你費心。不殘殺同袍,是我們邊軍的規(guī)矩?!?/p>

        慕州聞言放聲大笑:“你都跟我們突厥合作了,還覺得自己是忠心為國的邊軍?真是天大的笑話?!?/p>

        章晃面不改色,語調(diào)平平地回答:“我跟你合作,是因為朝廷對不起言將軍,我要讓他們付出代價,并非是投敵效命。你拿下懷荒城后,膽敢再往南多走一步,我定會斬你于馬下。”

        “嘖,那真是可惜了。”慕州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向著另外五個突厥兵微微點頭。

        只見其中一個揮刀砍向高守之,其余四個則飛速轉(zhuǎn)身,直奔背對著他們的那三個邊軍老兵而去。

        “當心?!毖郧弩@呼一聲,長槍脫手飛出,自己緊隨其后。

        槍頭架住彎刀,言清握住槍尾,手臂一震,槍頭蕩開彎刀,緊接著手腕一轉(zhuǎn),槍頭自拿刀那人的手腕挑過。血光過后,彎刀掉在地上,那人的手腕耷拉成一個詭異的角度。

        言清上前又補一槍,將他撂倒在地。

        背弓的人聽聞言清驚呼聲后第一個回頭,才轉(zhuǎn)身彎刀就到了胸前。他忙閃身躲開,利刃擦著弓弦掠過,冷不防身后早有一把彎刀等著,不及躲閃,刀尖自腰間入自小腹出,立刻血涌如注。

        血濺在言瑜的輪椅背上,兩把沾血的彎刀毫無停頓,立刻轉(zhuǎn)手砍向言瑜。

        旁側(cè)兩人,兩桿長槍拼死架住鋒利的刀刃。他們只顧著護住言瑜,卻忘了還有兩把刀正伺機而動。抬手出槍之時,門戶大開,兩把刀自左肋下插入,又干凈利落地拔出。

        一連串的聲音讓言瑜回過神來,她操縱著輪椅轉(zhuǎn)過身,在看見眼前這兩人時愣住。血自兩人口中溢出,隨著兩桿長槍一起落在地上,緊跟著人也倒了下去,眼睛睜著但已沒了呼吸。

        偷襲成功的四個人對視了一眼,三人轉(zhuǎn)身躍向言清,一個留下殺言瑜。

        章晃的銀槍自言清耳邊掠過,直將要殺言瑜的人扎了個對穿。見言瑜已安然無恙,言清松了口氣,又匆匆一瞥,見章晃揮拳打向身旁的慕州,兩人纏斗在一起。

        慕州的偷襲徹底激怒了章晃,眼下兩人內(nèi)訌,正是救人的好時候。

        言清不等偷襲者近身,先以槍挑開彎刀,順勢欺身上前,一掌劈向其中一人的太陽穴。

        那人抬手擋住,露出痛苦的表情,身形也跟著慢了,言清趁機飛起一腳,那人連人帶刀飛出幾步遠,倒在地上再不動了。

        等言清再回身時,才發(fā)現(xiàn)讓過去的那兩個人目標并非是他,而是此時毫無還手之力的高守之。他忙抬手揮槍,絆住了其中一個,另一個手里的刀卻毫無阻礙地落向高守之的天靈蓋。

        “叮”的一聲,銅錢撞在刀刃上,不等拿刀的人反應(yīng)過來,第二枚銅錢已到,正嵌在他喉嚨上。

        言清見狀,手起槍落將對手挑翻在地,而后順著銅錢飛來的方向抬眼,笑道:“你不是說不來火上澆油嗎?果然捕頭當久了,疑心病無藥可救?!?/p>

        秋霜晚從樹后閃身出來道:“我是來接高將軍夫婦回去的,跟你沒有關(guān)系。”

        話音才落,言清余光里見章晃朝自己撲過來。他忙雙手握槍,護著高守之夫婦后退兩步。秋霜晚上前,短刀一晃,割斷了高守之身上的繩索。

        章晃未到近前就已體力不支,撲倒在地,后背上交叉著兩條見骨的刀傷,血不停地往外滲。

        “章叔!”言瑜忙操縱輪椅上前,才一動就被擋住了去路。

        彎刀的尖抵在言瑜的喉嚨上,慕州緩步繞到言瑜的輪椅后面,看著正要邁步上前的言清微笑:“高守之?還是你的親姐姐?”

        言清定了定神,走到章晃身邊蹲下,問道:“蒙汗藥是我姐去拿酒的時候放的,對吧?城中那幾個關(guān)鍵的位置,也是我姐偷看過圖之后告訴你的?!?/p>

        章晃掙扎著要坐起來,卻沒有成功,只得仰面躺在地上,大笑道:“他們那群縮頭烏龜,將軍死了,他們只知道帶著你們東躲西藏,這么多年,從沒想過要向朝廷討回這筆血債,甚至不能護你們周全,眼睜睜看著言姑娘在雪域凍壞了腿,他們辜負了將軍的信任。”

        “所以你要讓整個懷荒城變成一片火海,連他們也不放過?!毖郧逄а劭聪蛎媛扼@詫的言瑜,“那張圖上的地點,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你說的,但很確定你不知道洧水的事。否則,不會把林叔他們留在鐵匠鋪,也不會把留我在城里。”

        言瑜晃了一下神,低頭避開言清的直視。

        言清起身繼續(xù)道:“偷換孔方給我的信,借我的口煽動軍中嘩變,又用爹留下的腰牌騙林叔去殺孔方,再留下線索讓我和秋霜晚相互猜忌,三番兩次派人殺秋霜晚,所有這一切都是你的主意是不是?”

        “是?!毖澡ぶ匦轮币曆郧宓难劬Γ龊跻饬系睦潇o,“我曾告訴過你,總有一天我會給爹報仇,會向朝廷討回這筆血債。沒了懷荒城,京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就會從此不得安寧?!?/p>

        言清聞言,大步向前,指著言瑜吼道:“沒了懷荒城?你知不知道,爹將這座城看得有多重要?知不知道他為了守住這座城花了多少心血?”

        “就因為知道,我才要毀了它。”言瑜緩緩將臉轉(zhuǎn)向墓碑,聲音平平淡淡聽不出情緒,“當年還在懷荒城住,娘生你難產(chǎn),眼看著要不行了,可因為惦記著軍情緊急,說什么也不讓人去叫爹回來。爹在城頭守了三天三夜,突厥退兵了他才回家。那時娘已經(jīng)不在了,只剩下我和剛剛出生的你。

        “兩年之后,他把咱們送回了京城,說是為了安全,其實是朝廷里有人信不過他,要他送家眷當人質(zhì)?!闭Z調(diào)里終于起了一絲波瀾,言瑜復(fù)又轉(zhuǎn)回頭看著言清,嘲笑道,“拋妻棄子,小心翼翼,最后卻換來了什么?擁兵自重,圖謀不軌,就連你我免于一死,發(fā)配苦寒之地,都是人家法外容情。”

        “可你這樣做,置懷荒城的百姓于何地?”言清手腕一轉(zhuǎn),槍尖點在地上,“言家祖訓(xùn),百姓何辜。你身為言家后人,違背祖訓(xùn),依照家法,我今日要為言家清理門戶?!?/p>

        說完,他一手虎口架住槍桿,一手按住槍尾,手臂一抬槍尖上挑,用力一推,長槍平飛出去,自言瑜頭頂掠過,直奔慕州胸口,自己則緊隨其后,邁步上前。

        與此同時,言瑜操縱輪椅猛地轉(zhuǎn)身躲開刀尖,扶手上噴出些許紅色粉末,借著山頂秋風,化為薄薄一層煙瘴擋在她和慕州之間。

        慕州閃身躲開槍尖時踉蹌了一下,而后立刻屏息穿過煙瘴,一把拎起言瑜。

        言清一擊不中,抬手抓住長槍。槍在身前打了一個回旋,掉轉(zhuǎn)了頭直取慕州咽喉。不料慕州早已料到,將言瑜擋在身前。言清連忙收力,生生止住長槍去勢,槍尖停在言瑜身前半寸。

        “言姑娘!”

        見章晃咬著牙翻身要起來,背上傷口又開始流血,高守之連忙上前將他按住,勸他不要亂動。

        秋霜晚環(huán)顧四周之后邁步上前,故意繞到慕州背后,朝他走去。

        慕州忙側(cè)身護住背后,緊盯著突然有所動作的秋霜晚。

        秋霜晚似沒有停步的意思,仍舊緩緩向前。慕州只得挾持著言瑜步步后退,越來越靠近懸崖。

        言清的心立刻提了起來,他生怕秋霜晚逼得太狠,慕州跟言瑜同歸于盡。

        “秋姑娘。”言清緊走幾步到她身側(cè),“那可是我親姐?!?/p>

        “我知道?!鼻锼硗W∧_,慢聲細語地對慕州道,“你中了毒,又深陷絕境,已是插翅難逃。不如放了言姑娘,咱們一切好說?!?/p>

        言清連忙接著道:“對,只要你放了我姐,我可以饒你一命?!?/p>

        “解藥。”慕州手臂緊勒住言瑜的脖子,警惕地看著言清。

        言清立刻向著秋霜晚伸出手,道:“解藥?!?/p>

        秋霜晚一怔,從懷中取出唐木蓮的藥瓶遞給言清。

        言清接過瓷瓶,揚手一扔,喊了一句:“給你?!?/p>

        白瓷瓶在半空里畫出一道弧線,秋霜晚和慕州同時躍起。

        慕州直奔那裝著解藥的白瓷瓶,秋霜晚則撲向懸崖邊,趴在地上伸手去抓被慕州扔下懸崖的言瑜。

        言清料想慕州會提防自己去搶解藥,見他揚起彎刀去勾瓷瓶,心知是料中了,趁機長槍一揮,槍桿狠狠打向慕州的腹部,慕州見狀立即回刀擋在身前。

        一丈威是混鐵鑄造,本就沉重,又加了言清雙臂的力氣,更是非比尋常。彎刀斷成兩半,人也被擊出數(shù)步,落在言將軍墓前,掙扎了幾下之后昏死過去不動了。

        言清抓住落下的瓷瓶塞進懷里,拎著長槍沖到懸崖邊。

        秋霜晚死死抓著言瑜的手腕,肩膀上的傷裂開,血順著她手臂流到手背,再到言瑜的胳膊上。

        言清連忙將長槍掉轉(zhuǎn)頭,往下送到言瑜手邊,“姐,你抓住槍桿,我拉你上來?!?/p>

        言瑜并未伸手,只仰面對緊咬牙關(guān)的秋霜晚道:“剛才躲開,是因為我不想死在突厥人的手里,現(xiàn)在我也不想承天府的人情?!?/p>

        “言姑娘,你先上來?!鼻锼砥D難地道。

        “姐!”言清心慌,連忙趴在地上伸手去拉言瑜,不住地道,“姐你上來,姐,我求你了,求你了?!?/p>

        “言清?!?/p>

        “姐?”

        “我沒有做錯?!毖澡た粗钡脦缀蹩蕹鰜淼难郧澹瑴厝岬氐?,“我會和爹一起在這兒看著懷荒城?!?/p>

        說完,她掰開秋霜晚的手指,帶著滿足的微笑,張開手臂下落,消失在懸崖下的夜色中。

        “姐!”

        秋霜晚閉眼嘆了口氣,捂著肩膀從地上站起來,對高守之道:“高將軍,咱們把這個突厥人帶回城里吧,兩軍陣前也顯一顯中州邊軍的威風。”

        “好?!备呤刂闷鸬厣系睦K子,將慕州綁了,看看躺在地上的章晃,又看看跪在懸崖邊啜泣的言清,問秋霜晚,“他們怎么辦?”

        秋霜晚才要說話,就見言清一把抓起地上的長槍,轉(zhuǎn)身起來沖到章晃面前,槍尖抵在他喉嚨上,怒吼道:“如果不是你,我姐根本不會死?!?/p>

        “我對不起將軍。”章晃抬起下巴,閉上眼睛,只等一死。

        秋霜晚攥緊了拳頭,緊盯著言清。

        僵了一會兒,言清豁然收槍轉(zhuǎn)身,走到言將軍的墓前,雙膝跪地磕了三個響頭,起身回到秋霜晚面前,從懷中取出瓷瓶放在她手里,而后扛著長槍率先往山下走去。

        秋霜晚對高守之夫婦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們先帶著慕州跟上。

        直到看不見他們?nèi)擞埃锼聿艔澭銎鹫禄?,拔開藥瓶塞,將藥粉撒在他傷口上,又將藥瓶塞好放在章晃的手中。

        她起身俯視章晃,平靜地道:“既然還把自己當邊軍,那就做些邊軍該做的事吧?!?/p>

        章晃低頭看著手里的藥瓶,片刻后仰頭問她:“你想讓我做什么?”

        “回突厥?!?/p>

        “好?!?h3>第十六章

        大捷的軍報一路從北境喊到京城,只說突厥精銳偷襲懷荒城,被吳敏行率軍擊退,對高守之、孟尚及言清、林承等人半句不提。

        天府后院觀花亭中,秋霜晚將懷荒城發(fā)生的事大略講了,而后垂手立在一旁,等著衡侯發(fā)落。

        衡侯對著棋盤上的殘局出神半晌,忽然問道:“肩膀上的傷,可好利索了?”

        秋霜晚回道:“多謝侯爺關(guān)心,不影響辦差?!?/p>

        “嗯,可惜了那個叫章晃的?!焙夂钅砥鹨幻栋鬃臃旁谄灞P上,“從言家出事算起,他在突厥也有些年頭了,若沒有跟著言家姑娘一起跳崖,倒是個不錯的細作人選。”

        “沒能攔下他,是屬下失職?!?/p>

        “不怪你?!焙夂顡炱鹨幻逗谧臃旁谡菩纳嫌^瞧,“要是沒有你,懷荒城恐怕就被洧水燒個干凈了?!蓖nD了一下,衡侯又問道,“言家那個年輕人叫什么來著?”

        秋霜晚忙回道:“言清?!?/p>

        “虎父無犬子,是個難得的好苗子。”衡侯又撿起一枚黑子,與剛才那一枚并排放在一起。

        “屬下認為,他留在懷荒城用處更大,畢竟邊軍現(xiàn)在不比從前,又有那十二位將軍幫襯?!?/p>

        “我對那十二個人還有印象,敢在天府門口鬧事的人可不多。喲,瞧我這眼神兒,看錯了?!焙夂顚⑵渲幸幻逗谧臃呕仄灞P上,“難得他們卸甲歸田這么久,依舊能征善戰(zhàn)?!?/p>

        “聽說是有言將軍遺訓(xùn),城在人在,所以多年來不敢懈怠。”

        “哦,也是信義之士?!焙夂畈幌滩坏胤Q贊了一句,“也好,畢竟這懷荒城要是真丟了,對誰都沒好處?!闭f著,又轉(zhuǎn)過頭來看著秋霜晚,笑道,“回去歇著吧,兩道傷累在一起也夠你受的,下不為例?!?/p>

        秋霜晚暗自松了口氣,衡侯既然說了“下不為例”,就意味著這件事到此為止,不再追究。

        “屬下告退?!?/p>

        才出天府的大門,秋霜晚就跟一個人走了個對臉,她認得這是滿京城幫人跑腿送信的人。

        那人上前道:“秋捕頭,有你的信?!闭f完,從懷中取出一個竹筒,火漆封口,粘著鴿子羽毛。

        秋霜晚取出里面的紙條展開,上面寫著:別忘了,你可答應(yīng)過我,若被天府給攆出來了,要回來跟我一起說書。

        隨口一說,還惦記上了。

        秋霜晚抿嘴輕笑,想起臨離開懷荒城時,曾與言清一起站在西山上眺望懷荒城。

        她問言清:“如果我有辦法改變這些,你會不會幫我?”

        言清看了她一眼,指著懷荒城道:“你看?!?/p>

        “看什么?”

        “炊煙,每一縷炊煙下面,都是一戶想平平安安過日子的人家?!?/p>

        秋霜晚會心一笑,看著被晚霞鍍了一層金光的懷荒城,心中默念,百姓何辜。

        (完)

        (責任編輯: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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