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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扉上的圓月亮

        2020-10-27 09:38:12王娟
        雪蓮 2020年9期

        王娟

        1

        東嶺上空的炊煙,又在一九七八年夏天的樹梢上飄起來了?!斑税冗税取钡娘L(fēng)箱聲從不同的土坯院墻里傳出來,斷斷續(xù)續(xù),忽大忽小,像是嶺上的一股股風(fēng)把它們截成了一個個跌跌撞撞的風(fēng)箏。

        小怪扔掉手中正在編著的狗尾巴草,撿起小樹枝,拍著小屁股說:“走,回去吃飯呀!”她一邊“咩咩”喊著羊,一邊把低著頭在半坡上吃草的羊們往村里的方向趕去。我不情愿地?fù)炱鹚幜艘话氲摹巴米印?,氣呼呼地說:“你看你編的,這哪是兔子,像老鼠!”小怪哈哈笑著說:“老鼠我也忘了,你拿著,咱找憨憨編去?!?/p>

        小怪把羊趕回圈,拉著我跑到她家后院的憨憨家,我們在門口大喊:“憨憨,憨憨!”憨憨家的院門又用棗刺擋上了,這說明他又出去流浪了。小怪編兔子的手藝是跟憨憨學(xué)的,可惜學(xué)了個半道子。我也看著憨憨編暗地在心里使勁,學(xué)了好幾回,也和她一樣,根本記不住。小怪是村里的娃,我是城里的娃,她學(xué)的時間比我長多了,可她要管的事也比我多多了,她下面有三個弟弟呢!她媽整天逮著她干活——拔草、放羊、洗衣服,她有時候還得當(dāng)半個勞力下地呢!再說了,憨憨雖是個超級的大慢性子,可他編東西的手特別快,我們的眼尖到一秒鐘就能替奶奶認(rèn)好最細(xì)的針,卻盯不住他翻飛的雙手。奶奶說:“小娃記性好哩,你倆咋恁笨。”笨就笨吧,我的暑假本來時間就短,村里能耍的東西太多了,想要了只管讓憨憨給編一個,玩一會兒就扔了,誰還專門記它啊!

        我問奶奶:“憨憨是個半憨,他的手咋那么巧?”奶奶扔下紡車,食指戳在我的大奔頭上,說:“可惡!憨憨也是你叫的?你得叫寶叔!”憨憨,不,我的寶叔,他有點傻。奶奶說,他大娶了自己姑家的表妹,親戚太近,他才自根兒成了憨憨。奶奶絮絮叨叨地,還說:“他啊,唉,可惜了的,只能算半個全乎人吧!出工算半個工分,腦子一半好用,做飯半生半熟,說話有時能聽懂有時聽不懂……”

        寶叔家的院子很小很破,半人高的土坯墻早已東倒西歪,生滿雜草。從院門竄上臺階,像我和小怪這樣八九歲的娃,也就是跑三五步光景。寶叔沒在家時,我們挑開他擋在院門上的棗刺堆兒,跑進(jìn)去打探過一回。說是院門,其實也就是院墻上開的一個大口子,原來柴禾棍釘?shù)拈T,早就散架了。寶叔只有一間房,斜斜的房頂?shù)奈萁巧嫌幸粋€洞,那個洞有一只海碗那么大。這個洞有時漏下陽光,有時漏下雨水,有時還能飄下雪花。小怪說:“寶叔不用聽天氣預(yù)報,頂棚的洞就是他的天氣預(yù)報。”寶叔家一盤土炕,上面鋪著已看不出顏色的破破爛爛的褥子和被子,席子都不剩幾根竹篾了,炕上到處散落著一把一把的麥秸,枕頭皮里塞的也是麥秸。五斗櫥東倒西歪,門都沒了。房頂?shù)钠贫凑路?,有個水缸,缸沿也是破的,旁邊是一盤烏黑的土灶。灶火四周的地上也到處散落著麥秸。寶叔家的窗戶用磚頭瓦塊擋住了,屋里面很黑,還彌漫著一股餿飯味。

        寶叔在家時,我們可從來沒敢這么竄進(jìn)過。我們想讓他出來,就站在院門外喊:“憨憨,憨憨,出來!”寶叔脾氣特別好,整天憨憨地張著一張大嘴“咳咳”地笑。他長得胖,是我們村唯一的胖子。奶奶說,那是因為他的心長得寬,所以他的身體被他的心撐開了。寶叔的腳也胖得跟腫了似的,誰給他再新的鞋,他也把鞋后幫踩下去,提拉著。他家的炕都被他壓下了個大坑。

        他提拉著鞋,兩腳拖拉著地,晃晃悠悠地走路,生下來就從不會跑的樣子。我們喊他,他出不出來,從來也無法預(yù)測,那要看他的心情。有時他聽見喊叫,慢慢悠悠蹭出來,手里拿著編好的小玩意——草編的小兔子小老鼠,樹枝編的小筐小簸箕,野花編的花籃花環(huán)等等,扔給我們,又慢慢悠悠地回屋去。有時,他連理都不理我們。有時,他會“咳咳”笑著,關(guān)上那兩扇歪七扭八的破房門,半晌也不出來。我們也沒耐心等他,他不出來,我們就去別處耍了。

        寶叔的手巧是家傳的。他大,也就是我的遠(yuǎn)房二爺,就是個編家子。我坐在奶奶兩腿中間的草蒲團(tuán)上,奶奶給我編著瘋散了的辮子,說:“你二爺活著時,給生產(chǎn)隊編筐編笤帚編簸箕編草圈,掙工分的,媳婦死得早,好不容易把寶兒拉扯大,讓他上了兩年學(xué),識了幾個字。你二爺操勞死了,剩下寶兒一個人,他就越長越憨了,唉,苦憐人?!边@些年,寶叔靠著村里才沒餓死,他愛出工時就去,不愛去就可以不去。無論他賬上有多少工分,隊里分菜分糧都有他一份,他是村里的“五寶戶”?!拔鍖殤簟保磕蔷褪钦f,我們村里有五個村里頂頂寶貝的人嗎?我在心里數(shù)了數(shù),沒兒沒女的豁豁爺老兩口,加上寶叔,只有三個人呀!

        天快黑的時候,寶叔回來了!這回他不是光背著他的布袋回來的。寶叔的布袋是個百寶箱,他有時會從里面變出幾個梨子,或者香瓜,或者蘋果,分我們一人一個。他不偷東西,這些東西都是別的村的好心人給他的,都知道他是個孤兒,看著他可憐。這一回,除了他的布袋,他還帶回來一個女人,一個白白凈凈也滿臉憨笑的小胖媳婦,她的褂子缺了倆扣子,露著里面的破汗衫??磥磉@個胖媳婦也和寶叔一樣,心長得比別人寬。胖媳婦很年輕,看上去要比寶叔小很多,個子剛比小怪高半個頭。我和小怪在村道上看見這個情景時,都嚇呆了,趕快分頭跑回家通知了各自的家長。沒一會兒,寶叔家外面就站滿了人,和村里娶媳婦嫁女子時一樣熱鬧。連下巴上戴著小桶,小桶鉤掛在他倆耳朵上,鼻子下面嘴上面的豁豁上正流著鼻涕涎水的豁豁爺,也牽著他屋里的小腳老太出來了。

        老隊長撥開人群,喊了聲:“寶兒!”走進(jìn)了屋子。過了一會兒,他臉上掛著笑意出來了。他沖人群攤開手,像趕羊一樣趕著大家。他說:“看啥看,看啥看,有啥可看的,都回都回!”他招呼著村里的幾個頭頭,走到隊部院子里去了。我和小怪?jǐn)D在門縫里,聽見他們在說:“不知道通不通人性,萬一再生出個小憨憨,這日月可咋過!”“寶兒也不小了,這些年也沒有見他在這上面犯過啥事,八成不會吧?”“走著說著吧!”然后,他們又商量著,我家送套新被褥,小怪家給拿幾個碗幾雙筷子,老隊長家給做個小飯桌倆小凳子,會計家再給買兩身衣服,出納家給買個臉盆架新臉盆……“權(quán)當(dāng)辦喜事行人情了?!崩详犻L派著活,擰滅了扯在屋外的燈泡,大家各自散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奶奶從炕桌里翻出一張大紅紙,往煤油燈里添了些油,剪著喜字,念念叨叨地說:“寶兒啊,算算今年也有三十二了,也該有個媳婦了,你二爺這下可閉眼了,就算也是個憨憨,拾回來兩個人搭伙,總比在外面野跑強(qiáng)。起碼有口熱飯吃,說不了憨憨的病還能好點呢!”那小胖媳婦是寶叔拾破爛拾回來的?二爺都死了十年了,在墳里還沒閉眼?他沒閉眼我奶奶是怎么看見的,我嚇得趕緊閉緊了眼。沒一會兒,我就睡著了。

        現(xiàn)在的問題是,誰也不認(rèn)識小胖媳婦?!芭窒眿D是打哪噠來的?”我問奶奶。奶奶刮了下我的鼻頭,說:“天上掉下來的!”我才不信呢!寶叔又不是漁民,玉皇大帝還能給他派個田螺姑娘?他也不會放牛,他也不姓董,再說了,小胖媳婦也太不像仙女了。

        過了幾天,老隊長從公社開會回來,和大家說,小胖媳婦是寶叔救下的。他說,公社有幾個人都看見了,那天,公社開會放電影的臺子下面,有幾個“懶桿獸”流浪漢正在欺負(fù)小胖媳婦。小胖媳婦一邊嚎哭一邊抵擋,她的褂子已經(jīng)被他們扯開了。寶叔不知從哪鉆出來,掂著大半塊磚頭沖過來,把懶桿獸們打跑了,后來,小胖媳婦就一直跟著他,他就把她領(lǐng)回來了。

        老隊長還說,她可能是被拐子拐來的外鄉(xiāng)人,不從,被主家打瘋了。要么就是個外鄉(xiāng)知青,別人都回城了,她因為成分或者婚姻或者城里沒親人了沒回成,急瘋了。反正現(xiàn)在的問題是,沒有人認(rèn)識她,不知她的家在哪里?她跑了多遠(yuǎn)才來到了這里?老隊長說:“寶兒能領(lǐng)回來,那以后東嶺就是她的家,誰也不許欺負(fù)她!”我還是相信,她是個知青,因為她的皮膚根本不像農(nóng)村人,而且,盡管她很少開口說話,可我好像隱約聽她說的,和廣播上一樣,像是普通話呢!

        2

        早上,小怪來喊我的時候,正是飯時,我倆一人端著一小碗飯,我的是南瓜泡饃,她的是紅薯稀飯。

        我倆沒顧上吃幾口,就跑到寶叔家去看新媳婦。他家的房門沒開,門扇上貼著倆紅彤彤的喜字,那一定是我奶奶趕早來貼上的。我倆在院門口,你推我,我推你,嘰嘰咕咕笑了一會兒,一起大喊:“胖媳婦,新媳婦!出來送糖塊。”

        我們的話音剛落,寶叔就從門里擠了出來,我們還沒看清屋里的小胖媳婦正在燒火還是正在盛飯,寶叔手里掂著的燒火棍就揮過來了。他氣得五官都扭了,我倆嚇得撒腿就跑,這可是我們頭一次見寶叔發(fā)脾氣。他拿著棍子追了十來步,停住了,我倆的飯都撒了一路。

        坐在我家山墻基上的我爺爺,拿拐棍戳著飛奔過來的我倆,瞪著眼說:“沒大沒小,該!”奶奶又給我盛了半碗飯,笑著說:“別說,還知道護(hù)屋里人呢,沒有憨到腳底。”

        寶叔的家,如今看上去像樣多了。破衣破被都被大家拿出來,扔進(jìn)了糞堆燒了。墻上門上的紅喜字和鴛鴦戲水的大紅花被面襯得屋里有了幾分喜氣。房頂?shù)钠贫?,大家七手八腳忙活了一陣,也補(bǔ)好了。墻上,高高低低掛滿了寶叔給寶嬸編的小動物,這里爬一只兔子,那里釘一只老鼠。上面一只螞蚱,下面一只知了。趁他不注意,我扯了一只螞蚱下來。寶叔的螞蚱編得特別瘦,跟真的簡直差不了多少。

        小胖媳婦穿上了大紅短袖衫,新的藍(lán)勞動布褲子。她嘿嘿地笑著,頭也讓奶奶和小怪媽給按著洗了,剪成了短發(fā)。這會看看她,眼睛大大的,鼻頭圓圓的,臉盤寬寬的,門牙雖掉了一顆,卻很整齊,她還真不難看呢!小胖媳婦,我的寶嬸,她也很愛笑哩!她笑的時候,也和寶叔一樣,張著嘴,聲音低低地“嘿嘿”著。自打她到了寶叔屋里頭,他倆不做飯不吃飯的時候,最愛的一項活動就是你看著我,我瞅著你,張開兩張嘴巴,你“咳咳”,她“嘿嘿”地笑著。

        小怪說:“笑能傳染?!蔽覇査骸澳悄阏f,寶叔笑了,寶嬸也笑了,他們兩個一人半個笑,是不是就拼成了一個笑?就像天上的月亮,你看,現(xiàn)在也從半個變成一個圓圓的了,是不?”小怪笑得彎下了腰、捂住了肚子,她笑得說不出話來。我推推她的肩膀,被她笑得不好意思了:“你說是不是?。 ?/p>

        村里來了個貨郎,“幫浪幫浪”的撥浪鼓一響,我和小怪就竄了過去。我挑中了兩條淡藍(lán)色的綢帶,可以綁在辮梢上。小怪挑中了一只蝴蝶發(fā)夾,可以夾住她老是披下來遮住右眼的劉海。我們一回頭,看見小胖婆娘遠(yuǎn)遠(yuǎn)地在門口依著,伸著脖子往我們這邊看。我和小怪跑過去,給她展示我們的新玩意:“胖媳婦,新媳婦,你不買個紅綢帶?”說實話我倆有點看不起她,我們知道寶叔沒錢。

        許是聽見了我們的動靜,寶叔又從屋里擠出來,他“咳咳”狠勁笑了兩聲,我和小怪趕緊退到了院墻邊。寶叔倚在門口另一邊,他倆把院門擠得不留一點縫,也伸長脖子往這邊看著。這邊,小怪媽嘆了一口氣,對貨郎說:“再給我扯一尺紅綢帶。”我瞅瞅小怪最長才一寸多長的短頭發(fā),說:“你媽肯定不是給你買的?!彼龐屌滤樱偨o她剪成個假小子。小怪她媽從斜襟大褂里又掏出幾個鋼镚,扔給貨郎,走了過去。那條紅綢帶在她手上一抖一飄的,特別好看??吹梦叶加悬c后悔自己選了淡藍(lán)色,可是已經(jīng)扯好了,不能退換了。

        小怪她媽手里的紅綢帶到了小胖媳婦的頭上,她給她在右邊頭側(cè)扎了個單辮,系了個蝴蝶結(jié),和年畫上樣板戲里的女主角扎得一模一樣。小怪顯然很生她媽的氣,她捅捅我,大喊了一聲:“胖媳婦,新媳婦,紅頭繩,胡作怪?!蔽覍W(xué)著她喊起來,為了躲避她媽砸過來的土坷垃,又跟著她一氣跑到了村后的土坡上。

        寶叔自打有了媳婦,很少去外面胡跑了。他倆悄無聲息地在村里活著。我們路過他們家,能看見總是寶叔在做飯,或者他們倆慢悠悠地在吃飯,難怪他們又胖了。吃了飯,他們有時就到地頭坐坐。不知怎么的,小胖媳婦好像特別愛看云彩。只要是晴天,只要天上有云,她就會隨便在哪處的田埂上,躺下去,直勾勾地看天上的云。云走到哪,她的眼就跟到哪。那些有云彩的天氣里,在屋里是找不到小胖媳婦的。四野就是她的床和椅子,她甚至在野地里過夜,到處都是她的地盤。她的旁邊,有時坐著,有時并排躺著,是她的男人。奶奶說:“神仙的日月!”

        很快,我們對寶叔和她的胖媳婦失去了興趣。我們村的機(jī)井抽水澆地了,我們每天忙著到大渠里去戲水。

        從棗園的矮墻出來,機(jī)井的水先是流在一條一尺多寬的小渠里,然后繞著村里四周的莊稼地,流成逐漸變寬的大渠。大渠的邊沿,按著地勢和順序,村人挖開一個個豁口,水就一塊塊地漫過去,慢慢地澆。大渠一開始就逐漸加寬,總的差不多有我們躺下去一個身高那么寬,淺的地方?jīng)]膝蓋,深的地方差不多到我們的腰和胸脯那么深。最后,多余的水再匯入村南的大溝里。那大溝可嚇人了,溝沿上長滿了艾蒿和酸棗,足有三個大馬車并排走那么寬,足有二層樓房那么深。更嚇人的是,那大溝里還隱藏著野草遮住的無數(shù)個井,奶奶說:“機(jī)井抽一回水不容易,掐著點算錢的。水呢,能多攢點就多攢點,遇到過一遍沒澆到的地方,井里的水擔(dān)上來能排上用場哩!”奶奶是絕不讓我靠近大溝的,機(jī)井好長時間沒抽水她也不讓,她說:“這么深的溝,絆下去可不是好耍的?!本褪撬б拜锞幊奢镛p子,晚上要點著熏蚊子的時候,她也讓我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等她,不讓我?guī)兔ψАKf:“豁豁爺家的兒子六六,就是四歲頭上掉進(jìn)大溝的井里淹死的,后來他們再也沒養(yǎng)出兒女,絕了戶。”

        村口小渠那邊,好多奶奶嬸嬸們聚在渠口的石板上洗衣服。我和小怪已經(jīng)沒衣服洗了,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洗得半天換一次汗衫了,奶奶罵我浪費“洋堿”。我說:“我們也去大渠洗澡吧?”我們看見小姨她們走到村東頭大渠那邊了。小怪說:“我媽昨晚給我擦過身子了?!蔽艺f:“我奶也給我擦過了。那不算,我們在城里都是去大澡堂洗澡的?!蔽液托」植桓一丶胰∶砗拖阋茸樱潜荒棠毯托」謰尶吹搅?,她們是不會答應(yīng)我們?nèi)サ摹?/p>

        我倆追上小姨的時候,她們已經(jīng)跳到水里了。她們的衣服搭在渠邊的草地上,小姨站起來比劃著腰說:“水不深,看,才到這兒。”我倆也脫了外衣,穿著小褲衩小背心噗通跳了下去,水好冰。小姨她們都發(fā)育了,我倆看著羞,就扶著渠邊的草稍稍走遠(yuǎn)了一點。小怪說:“你會游泳不會?”我說:“不會?!毙」终f:“你看,電影里是這么游的?!彼嫱β斆鞯模瑑蓚€手一左一右上下翻著,頭左一下右一下擺著,在水中間走著,還真有點像電影里的叫什么來的,對,叫自由泳的架勢呢!

        我也學(xué)著她,在渠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自由泳著,我不敢去渠中間。我倆嘻嘻哈哈打鬧著,就在我哈哈大笑著,搓著被石頭扎疼的腳時,一轉(zhuǎn)頭,我猛得發(fā)現(xiàn),小怪不見了!媽呀,她練潛水了?我大聲喊著:“小怪!小怪!”只見幾米遠(yuǎn)的地方飄著小怪的花背心,她在水里沉一下又飄一下,不回答我。我嚇得拽住渠邊的草就往上跑,大喊著:“小姨,小姨,小怪沉底了,她淹死了!”小姨幾個慌亂地爬上大渠,顧不上穿外衣,沿著大渠就跑過去,嘴里還喊著:“救人啊,小怪漂走了!”

        我跟著她們跑著,遠(yuǎn)遠(yuǎn)落在了她們后面。我追上她們的時候,看見她們都站在那不動了。遠(yuǎn)處,小怪已經(jīng)被一個男人撈了上來,正頭朝下背在背上倒水。那個男人旁邊還站著他的女人,一個矮矮的、胖胖的、正張嘴“嘿嘿”笑著的女人。那個男人,是寶叔!

        好險啊,小怪被撈起來的地方,離大溝就十幾步遠(yuǎn)了。別說流下大溝卷進(jìn)蓄水井的漩渦里,單是從大渠上面摔下兩層樓高的瀑布,都夠她受的。奶奶說:“寶兒啊,打小就跟著你二爺去黃河里浮水撈魚,水性好著哩!”

        從那天起,小怪再也不喊“憨憨”了,她也不許我喊。

        3

        村里的日子慢悠悠的,喂雞、燒火、吃飯、拔草,大人們沒什么大事,娃們就更沒什么大事了。村里來了個照相的,這可算得上最近村里的大事了。

        照相的老叔背著他的大匣子,給一家照時,另幾家就在院子里等著拉他去,不停說笑著,安靜的村里頓時熱鬧了許多。在大隊部門口,我三舅小姨們打破家庭的界限,招呼著同學(xué)、戰(zhàn)友、表親,分撥照著相。照相老叔手里捏一個小皮球,他說:“準(zhǔn)備好了哈,一、二、三!照了!”然后,一捏那個皮球,“啪”的一聲響,再閃一下光,就照好了。三舅小姨們說:“哎呀,剛好眨眼了?”“要不再拍一張。”“算了,不多花一回錢了?!蔽見A在外公家的隊伍里拍了一回,夾在小姨姐妹的隊伍里又拍了一回,和奶奶爺爺拍了一回,又看著小怪她們家拍了一回。我倆拍完,又看見小胖媳婦,不,我寶嬸,小怪現(xiàn)在也不許我喊胖媳婦。寶嬸又依著門站著,伸著脖子往這邊看。她的頭上歪歪扭扭綁著上回小怪媽送她的紅頭繩,顯然是打扮過了。

        我和小怪低聲嘀咕了幾句,就跑過去,大聲喊:“寶叔,寶叔,給你們照結(jié)婚照!”

        寶叔一直沒出來。到了后晌,照相的老叔吃完了老隊長送來的飯,收拾好東西,沿著村北的土坡走下去了,他的腳不見了,腿不見了,頭也不見了,寶叔還是沒出來。我們知道,寶叔沒錢。

        第二天,剛剛吃完早飯,寶叔家就傳來一陣嚎哭聲。寶叔坐在院門口的棗刺堆邊哭著,眼淚鼻涕流了一臉,這還是我們頭一次見他哭。寶嬸不見了!她半夜離家出走了!以前她可從不這樣在半夜行動。大人們都在說:“到底不長性,野慣了?!?/p>

        我在奶奶的咯吱窩下,沖大人們喊:“是因為照相!寶叔不給她照相,她生氣,跑了?!贝笕藗兌荚尞惖啬憧纯次?,我看看你,他們說:“找!分頭找!”

        太陽已經(jīng)落到西邊蘋果園的山墻那邊了,各路尋找寶嬸的人都陸續(xù)回來了。他們精疲力竭垂頭喪氣滿身汗酸地回來了。四處的集市、村落和溝溝坎坎、大渠野地,都找遍了,都沒有。寶叔一天都沒有吃飯,他還坐在門口,張著大嘴等著一撥撥的人回來,滿臉焦急和煩躁。

        老隊長也回來了,他又?jǐn)Q亮了村部的燈,人們像蛾子一樣,密密麻麻地圍攏,在燈光的四下。老隊長說:“明天都早點起,能動彈的都出去找,記工!”

        這時候,“叮鈴鈴,叮鈴鈴”,一陣馬鈴聲越來越近?!拔彝夤貋砹??!蔽依」殖鰜砜?。我外公是隊里趕大車的頭兒。我小姨說,本來明天才該交公糧的,可外公帶著幾個車把式半晌午裝了車,趕著非要今天去。因為這個,我和小怪中午還在說,我說我外公不喜歡寶叔,以前寶叔踩壞過隊里的西瓜。那塊瓜地,我外公晚上很辛苦的住在玉米桿搭在地邊的庵子里負(fù)責(zé)看的,所以老隊長讓去找小胖媳婦,我外公就不去。小怪說:“你外公可真記仇!”

        我外公嘴里“吁、吁”地高聲喊著,大車緩緩?fù)O铝?。車上跳下來幾個一塊去交公糧的人,咦?小胖媳婦也從車上跳了下來,手里還拿著半個火燒饃夾肉。我的天!我的口水都快下來了,我都好幾年沒吃過火燒饃夾肉了。小怪大概從來沒吃過一整個的火燒饃夾肉。寶叔從黑影里竄過來,一把拽住寶嬸的衣襟,嘴里又烏拉烏拉地哭起來。外公打了個響鞭,“喔、喔、喔”地吆著馬,把馬車駕回飼養(yǎng)院了。后來我聽說,外公們一路緊趕慢趕交了公糧,在公社里四處尋找,最后在照相館后院的大水泥筒里找到了小胖媳婦,難怪他們回來得這么晚。

        老隊長喊住會計:“老三,記一下賬,開點資?!蔽铱匆姶鍟嬏统鲋猩窖b上別著的舊鋼筆,那鋼筆桿讓他摔壞了,還纏著白膠布。他打開門拿出賬本,在上面一筆一劃地寫上了:“隊家領(lǐng)導(dǎo)集體照相,支出,人民幣兩角整……”

        天亮了,奶奶拉著我的手早早就到了寶叔家。幾個娘們又按著寶叔寶嬸一通梳洗。寶嬸又戴上了她的紅綢帶,臉蛋上也抹了小怪媽的紅胭脂,活像年畫上的李鐵梅。小怪說其實她不抹也可以,因為照片洗出來之前,照相師傅會直接給她在照片上抹的,還會抹上紅嘴唇、描上黑眉毛。

        沒一會兒,照相的老叔又被隊里請來了。他又抓起他的小皮球,喊著:“準(zhǔn)備好哈,笑笑,一、二、三!照了!”亮光一閃,照好了。其實他就是不說,寶叔兩口子也張著大嘴在笑著。

        照片送回來的時候,數(shù)寶叔他們的最大。大家都心疼錢,照的最大的也只有半個課本那么大,可寶叔他倆的照片,足有一整個課本那么大。為了給他們拍得大拍得彩,隊里頭頭們的集體照都沒照上。

        寶叔兩口子張著大嘴,抹著紅臉蛋、紅嘴唇的照片洗了兩張,一左一右放在了他家的五斗櫥上,中間是我二爺二奶的老相。小怪媽說:“寶兒、寶媳子,男左女右,記住哈,這邊的是寶兒的,這邊的是寶媳子的?!睂毷搴蛯殝稹翱瓤取薄昂俸佟钡匦χ瑢毷暹€專門追到門口,給老隊長作了個揖。奶奶說:“好家伙,這腦瓜仁,看著像是越來越開竅了。”她又說:“人啊,還是得有個家,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才叫一個家。有了家,日月過著才有勁兒?!薄澳俏夷兀磕棠?,我不是咱們家單蹦的一個女人嘛?”“小娃家不算!”奶奶就手把我摟在懷里,又說:“要是來年,寶兒家能再添個小娃兒,就更像個家了。”

        那天,我寶叔在屋子里的再一次哀嚎聲,驚破了東嶺的天空。奶奶小腳跑不快,我等不及她先跑去的時候,看見老隊長正招呼人拉來一輛架子車,把他往車上抬。寶嬸抱著一床被子,劈頭蓋臉給他從頭蓋到了腳上,好像蓋住他,他就好了似的。寶叔這會兒又吐又抽的,褲襠濕了一大片,可嚇人了!

        寶嬸要跟著車去,被老隊長急急地攔住了:“寶媳子,回去,回去,聽話,他身上不美,隊家派人在醫(yī)院招呼幾天,你乖乖在家等著!”

        寶叔住院以后,寶嬸也不吃飯了,老隊長、會計、出納、我奶奶、小怪媽、我小姨,甚至豁豁爺家的小腳奶奶,誰送的飯,咋送去的,還咋放在那兒。奶奶嘆息說:“寶兒不回來,她是吃不下去的,太重情義了,苦人啊!”

        三天過后,寶叔又躺在架子車上回來了。他被放在小院子里搭起的棚子里,他一動不動,他死了。

        埋了寶叔以后,寶嬸又不見了。那天她癡癡地跟著人們到地里,看見人們把寶叔的棺材放下去,又滑進(jìn)黑洞洞的墓穴。人們陸續(xù)出來,開始往里面填土,她癡癡看著,又癡癡地跑去看看旁邊的我二爺二奶的合葬墳,好像不懂是怎么回事似的。我想,寶嬸可能以為寶叔睡著了,她只是不明白為什么寶叔要去那么黑的地方睡,還不帶上她一起去??吹剿锏脻M臉通紅,奶奶順手在她背上打了狠狠幾巴掌。寶嬸挨了打,感覺到疼了,她哇地一聲,發(fā)瘋般地嚎啕大哭起來,哭得周圍人都抹起了眼淚。她嚎哭著躺在地上,抱著頭翻滾。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她,也大聲嚎哭起來。

        埋了寶叔以后,東嶺就再也沒人見過寶嬸了,她又連夜離家出走了。經(jīng)歷了寶叔離世的大哭大鬧,她的腦子好像突然開了窗,有些清醒了。她走之前,他們的房間史無前例地被打掃過,地上的麥秸稈都堆放在墻角的籃子里了,褥子被子也疊了起來,桌子柜子炕沿都擦干凈了灰……。她好像明白了,這個家,以后就沒有寶叔了,以后就剩她一個人了。

        她走了,五斗櫥上,左邊放的屬于寶叔的那張結(jié)婚照,埋在了地底下。寶嬸帶走了右邊她的那張。這又是一個她有些清醒的佐證。

        大人們又開始到處找寶嬸,可是這回,誰也沒找到她。就連最熟悉各處地形的我外公,走鄉(xiāng)串戶,翻山越嶺,也沒找到。

        東嶺的風(fēng)又刮起來了,東嶺的雨又飄起來了,東嶺上空的云彩還是那么白,那么厚,東嶺的秋天到了。我開學(xué)了。我回縣城了。

        寒假的時候,我又回到了東嶺。寶叔房子的屋頂又塌了個大洞,可是,沒有人望著它看天氣預(yù)報了。奶奶說:“房子有靈性,住著人還結(jié)實,一沒人就塌了。”

        又過了些年,我小姨和小怪都出嫁了,她倆都嫁給了本村的小伙兒。我小姨夫家開始養(yǎng)雞,他找到村支書,如今,老隊長已經(jīng)故去了,把小怪能的,竟然接班當(dāng)了隊長,人們叫她村支書。我小姨夫找到小怪,想用寶叔的房子當(dāng)養(yǎng)雞場。小怪的脾氣比老隊長可火爆多了,她吼著說:“你瞅瞅這東嶺,滿共還剩下幾口人了,都進(jìn)城了,都剩下空房子了??辗孔佣嗟檬牵毷鍖殝饍旱姆?,誰也不許占!”

        她的眼圈紅了,她哽咽著說:“萬一哪天,她回來了呢?!”

        小姨終究把養(yǎng)雞場辦到了幾十里外的縣城東郊。東嶺的人家,又少了一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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