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你造了漢字,現(xiàn)在我用你造的漢字給你寫封信。
傳說中你有雙瞳四個眼睛,天生睿德,觀察星辰移動、鳥獸留痕、草木搖曳、甲骨炙裂、山川綿延、指掌紋現(xiàn),象形、擬聲、會意、指代、轉(zhuǎn)注、假借,創(chuàng)造了漢字,試圖描述時間和空間里存在的一切,古往今來,東西南北,革除當時“結(jié)繩記事”之陋,奠定后世文明之基。
少年時代開始系統(tǒng)接觸漢字的時候,我就認定,文字是人類最偉大的發(fā)明,沒有之一,漢字是人類最美的文字,沒有之一,這個判斷延續(xù)到今天。
后來我學了西醫(yī),傳說你有四個眼睛,我不相信。如果是四個眼睛,視神經(jīng)、動眼神經(jīng)等腦神經(jīng)不太容易接線。傳說你格外敏感,在意星星、鳥獸、草木、甲骨、山川、指掌,在意它們的出現(xiàn)、興盛、潰敗和消亡,我相信。我也喜歡觀察類似的一切,也常常想,如果沒有文字、錄音、影像記錄,如何留下這一切?即使有這些手段,如何有足夠大的存儲能力來留存這一切?如果沒有,哪些是該留下、能留下的,哪些不是?
關(guān)于夏朝及以前的三皇五帝是否存在,中華文明是五千年還是四千年,紅山、良渚、龍山、齊家是某種新石器時代文化還就是傳說中的夏代甚至三皇五帝,繞不開漢字。西方學者定義古代文明有三個關(guān)鍵要素:建造城市,使用金屬,出現(xiàn)文字。漢字似乎是在四千年前突然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完整優(yōu)美,絕世獨立。傳說是你一個人造的,我不相信,我寧可假設(shè)是個國家工程,類似司馬光編撰《資治通鑒》,在當時的帝王授意下,集中當時最聰明的十來個頭腦,埋頭苦干了一二十年。漢字里凝集了中國文化的核兒,幾千年過去,如今依舊鮮活:“天”,人頭頂上那片躲不開的東西;“地”,土也;“人”,一邊屈背彎腰,一邊挺立不倒;“張”,弓被拉得很長;“藏”,戈要刺瞎“臣”字眼,還不躲藏?
當然,后來我也意識到,而且越來越意識到,盡管文字是人類最偉大的發(fā)明,文字還是有根深蒂固的漏洞。禪宗深深意識到文字的局限性,強調(diào)“不著一字”“拈花微笑”、木棒敲頭、獅子吼。我看星星、鳥獸、草木、甲骨、山川、指掌,和你看,一定有不同的感受。但是,所有的交流工具都不完美,文字是這些工具中最完美的一個,漢字是所有文字中最完美的一個。絕大多數(shù)其他文字只是傳遞了語言的聲響,漢字還傳遞了語言指向的那些客體的形象:星星、鳥獸、草木、甲骨、山川、指掌。
2019年8月,萬寶龍的Vivian找到我,說:萬寶龍在其他主要文字中早就有了自己專屬的字體,中文一直沒有,您能不能創(chuàng)一個中文字體?
我愣了。
萬寶龍的確是我最喜歡的硬筆,沒有之一。我用過多種鋼筆,包括老友手工定制的海南黃花梨殼金筆。灌上墨水之后,我最長、最常使的萬寶龍作家系列卡夫卡紀念筆,是唯一什么時候?qū)懚寄艹鏊匿摴P。后來,我讀了萬寶龍創(chuàng)始時候的發(fā)心:“做一支不漏水的鋼筆?!?/p>
但是,為什么找我創(chuàng)一個中文字體?憑什么是我?“您的字有辨識度,字好看,字有溫度,自有溫度。馮老師,您真不知道自己的字好看嗎?”Vivian說。
對于自己的字,盡管沒自信如我,我還是隱約知道字不難看。我在香港特區(qū)星街的某個小館子吃完飯,在賬單上簽字,老板娘站在旁邊一直嘮叨:“字好看,字好好看”,說得我不好意思了,多給了五十塊小費。
我花了兩周的閑暇時間,躲進書房,消耗了十五瓶葡萄酒和一瓶威士忌,在萬寶龍?zhí)峁┑姆礁窦埳蠈懥私鼉扇f個漢字,成品是近八千個獨立字符。因為字體要求好認,所以都是接近正楷,不能連筆,每個字大小類似,筆畫同樣粗細,像學生一樣老實。小學三年級之后,我沒這么集中地寫過這么多漢字了,恍惚之間,時常感覺自己不是在刻碑造字,而是在被語文老師罰抄寫課本里最長的一篇課文。或許是寫得太專注、太長久,或許是寫字姿勢不對,也可能就是年紀大了,兩周之后,交稿睡醒之后,忽然覺得左腳外側(cè)麻木,CT一照,第四、五節(jié)腰椎之間的椎間盤突出了。
2020年3月31日字體正式推出,名字定為:萬寶龍中文馮唐簡體。余不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