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敏訥

忽然來到了一個叫何壩的地方。

是一個春天。天氣晴朗。天藍水碧，樓群林立，水岸邊的草坪，空曠，恬靜，上面只放著一把白色的靠椅。身穿粉色連衣裙，腿裹白色長筒襪，腳蹬小黑皮鞋的一個小女孩走過去，坐在椅子上，端起手里的書，在這個叫何壩的地方，她在看書。

畫面里的人是我，目睹這個畫面的人也是我。這是小時候的一個夢境，夢里的小女孩大概七八歲，當(dāng)然了，做夢的小女孩也一定七八歲。她當(dāng)時沒有離開過那個叫做稍峪的小山村，更沒有見過大城市，同樣，也并沒有去過何壩。何壩是爺爺離休之前工作過的最后一個單位，那時叫何壩公社。爺爺離休回家后我才出生，顯然，長到七八歲時的我，只是從爺爺口中偶爾聽說了何壩而已。但是夢中的小女孩，美麗的大城市，愜意的畫面，樓房和草坪，這些事物，我在現(xiàn)實中根本就沒有見過，這樣的畫面是來自哪個遙遠的地方呢？它們是如何進入我的夢境的？那時候，我每天在稍峪溝的大河小河之間，大樹小樹之間，大坡小坡上，像一只無事可做又閑不住的螞蟻。我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村子對面的山尖，見過最大的世面就是山尖上的樹和云，夢里的場景也許是我潛意識里對大城市最初的理解，爺爺工作過的地方，是我意念和想象里的城市。大概有一個神秘通道潛藏在我身體內(nèi)，讓我要掙脫逃離眼下生活里的一切。工作和大城市構(gòu)造了一個虛幻的未來，虛幻里的未來必將遠離泥土和低處的大地。夢里的那些高大上和理想主義色彩的意境，時不時跳出來讓我和現(xiàn)實比照，多年過去，我發(fā)現(xiàn)在城里奮斗了十?dāng)?shù)年以后，還是沒有實現(xiàn)。

十五歲那年，我進城參加中考，那是我第一次走進縣城。我見到了傳說中的樓房，卻不是夢里的樣子，城里的樓房與夢中的樓房差了十萬八千里。我進城后站在白水橋頭，第一眼看到了一座古舊的二層樓房，寫著“青年樓”，但是樓卻灰頭土臉，一點也不年輕。再往前走，在縣城的最繁華地段，第二眼看到的樓房，寫著“百貨大樓”，在門口，一股鄉(xiāng)村供銷社的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h城這兩座地標(biāo)式的樓房，露著青磚的骨架，布滿銹蝕的鋼筋，破舊的玻璃窗，滿是灰塵，完全不是想象中樓房的模樣。夢總是完美的，隨時準(zhǔn)備按照人的意愿安排情節(jié)，調(diào)整劇情。夢里的事物是白天難以實現(xiàn)的，夢是現(xiàn)實中的缺憾，所以人們常常提醒對方，做夢去吧。城里的陽光帶著毒，曬得臉生疼，我背著帆布書包，手里提著兩個大布包，圓環(huán)形的塑料把手下，被吊得老長的布袋子，像兩個忠實的奴仆，順從地跟著我，我走在哪里，它們就跟到哪里，絲毫無力反抗。一個袋子里裝著母親為我炸的油餅，是母親擔(dān)心第一次出遠門的我餓肚子而準(zhǔn)備的干糧，臨走母親一再叮囑要分給一起住宿的同學(xué)吃，回家時一定要給爺爺奶奶買城里的酥餅和麻糖;另一個布袋子里裝著換穿的衣服，是穿在城里的街道上能清楚地標(biāo)識出身和來處的衣物。布底鞋是母親一針一線納出來的，十幾年來這種柔軟的布底和那條沙土路打著最親密的交道，各自最熟悉對方的秉性。小西裝是市里工作的姑姑嫌過時寄回老家來的，釋放著樟腦丸的氣味，雖然過時，卻也是新的，我曾穿著它拍了畢業(yè)合影照，畢業(yè)照以一種特殊的氣味變成我恒久的記憶。城里人的目光像刀子，不屑與蔑視讓他們眼皮耷拉著，幾近刺穿我腳下的水泥地。我和同伴一起像逃難一樣在城里的兩條街道上挨家挨戶打問住店的地方，商量價錢，再三比照，我們發(fā)現(xiàn)，私人旅店價格差距很大，如果是小二層，住宿費要貴一些，不光價格貴，二層小磚樓里住宿的人太雜亂，吵吵嚷嚷的，也不夠安全。太陽西斜的時候，我們終于安頓下來，選擇了一家老奶奶的瓦房旅社，老奶奶雖然有著城里人的刻薄卻看上去慈祥，收我們每人每天五元錢，最后一天不住宿，那半天可以免費。老奶奶住在前院，我們住在后院，這樣的院子跟我家的很相似，我們就踏踏實實地交了定金?？荚囁奶?，來回兩天，這是我第一次離開村子，在外面借宿最長的時間。第一次遠離家，住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在老奶奶家破舊的黑瓦屋里卸下滿身的行囊，就直奔某一個確定的方向而去。

我費盡周折才最終找到她的家，見到她，一心想把沒有見面的幾年攢下來的話統(tǒng)統(tǒng)掏出來，可她像個貴婦似的坐在皮沙發(fā)里，態(tài)度冷冷的，端在那里，似笑非笑，一言不發(fā)，完全不是我們之前嬉笑打鬧時的小伙伴了。我嗅到空氣已經(jīng)發(fā)生改變，她慢條斯理地拿出她們家的小茶杯，在茶壺里倒出少量的茶水，示意我喝，她是在提醒我，在這里就要用城里人的方式喝，對，她已經(jīng)是一個城里人了，而我還是那個鄉(xiāng)下人。我那時唇焦舌燥，嗓子里已經(jīng)在冒煙，恨不得爬進水桶猛猛地喝一氣涼水，可是在我曾經(jīng)的伙伴面前，卻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隨性了。這城里人的茶終究解不了鄉(xiāng)下人的渴。我是一個地道的鄉(xiāng)下人，之前從鄰居三嬸子那里聽說過她去城里走親戚的經(jīng)歷，說城里人用茶盅一樣小的碗吃飯，桌子上有擺設(shè)一樣的水果瓜子，上樓，鞋子不能踩到地板上，進門要換鞋子。她在人家果盤里挑了一塊糖果，吃在嘴里，不知道那糖是怎么做的，和她吃過的糖大不一樣，最大的不同是，那顆糖長久地呆在她的嘴里一直到?jīng)]有任何味道也不消失。她把那糖嚼了一早上，也沒嚼化，便逼著自己硬是給咽了下去。一段時間過后，村子里流行吹泡泡糖，三嬸才說起了她的糖傳奇，并皺著眉整天擔(dān)心那個粘柔的東西已經(jīng)長在她肚子里。我看著那個大茶壺里亮黃的茶水，想著自己冒煙的嗓子，再看看桌上袖珍茶杯里的那一口茶，突然明白了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的差別。她大我?guī)讱q，上完小學(xué)就棄學(xué)去學(xué)理發(fā)，后來她碰見了一個老板，就跟了那人，和那人好了幾年，后來她年歲漸長，那老板反手將她轉(zhuǎn)嫁于自己的兒子，她成功轉(zhuǎn)型變成了那位老板的兒媳婦。她嫁給了一個大自己十歲的有公職的人，為了早早地把自己嫁出去，她沒有經(jīng)歷普通人家的孩子必然要走的十年寒窗的求學(xué)之路，走了一條捷徑，順順利利地成為人婦，住上城里的樓房。離開小山村住上城里的高樓，她實現(xiàn)了自己逃離鄉(xiāng)村的理想，回頭看那個土里土氣的村莊和來自村子里的土里土氣的人，就要俯視了。我用小茶杯喝了兩小口茶，那是我第一次喝城里的水，很顯然，我的味覺一瞬間就把那些水和山泉水做了快速的對比，它告訴我，城里的水既腥又咸不冷不熱沒有硬度。我再也喝不下去了，就向她告辭，她也沒有挽留，我急急起身回到了我的那家破舊的旅店。

中學(xué)時代的校園是一處廢舊的寺廟演變而來的，校園的一角有一座寺廟遺存下來的閣樓，是我最早見到的“樓”，那是先前給神住的地方，后來寺廟改成學(xué)校，閣樓用作教師宿舍，一般是留給城里來的女教師住，那是對城里老師的偏心和厚待，學(xué)校條件艱苦，歷任校長把唯一的一間小閣樓給城里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女教師，是那個年代留住鄉(xiāng)村教師的一種措施之一。小閣樓沒有樓梯，校長找來木匠打制了一架木梯，搭在廊檐下，木梯寬厚結(jié)實，踩上臺階，能一直走到閣樓上。閣樓的地板是整塊的長條厚木板，踩上去咯吱咯吱，只要人走動，咯吱咯吱的聲音就一直叫個不停，感覺人始終懸在空中。利用給老師抱作業(yè)本的機會，我走上閣樓，站在窗戶前四處張望，視野有了一個奇妙的變化，我能看到圓形的操場上奔跑跳躍的同學(xué)像草地上撒歡的牛羊，村子里的沙土路在樹蔭下延伸到很遠的地方。那條路，在每年秋后會進行一次“維修”，沿途的每個村莊組織男女老少，揮舞鐵鍬，拉著架子車，將河道里的沙土給公路鋪上厚厚一層，這樣的話，在秋后雨水繁盛的季節(jié)，路就不至于翻起泥疙瘩，那些沙子和小石塊被人們踩著踩著，也就不見了，一年一年，路面得以保持一定的厚度。我看見路上的人來來往往，每個人的個頭都變小了許多，我感覺到了身體在高出地面的地方變得漂浮輕快，藏在內(nèi)心某個隱秘角落里的一些細小念頭在蠢蠢欲動。那些念頭沒有方向沒有形狀，卻像一粒種子在內(nèi)心柔軟的土層里扎了根。有一年學(xué)校來了一個漂亮的女教師，是剛剛畢業(yè)從城里來的師范生，她住進閣樓的第一個晚上，深夜時分，山村四周一片寂靜，卻有一個腳步聲踩著木樓梯，噔噔噔走上來，噔噔噔走下去，整整一夜，木樓梯上的腳步聲一直沒有停歇，匆匆忙忙走了一夜。女教師起初以為是有人和她惡作劇，但是腳步聲持續(xù)了整整一夜。次日，她得知校園里沒有其他住宿的老師，心里就發(fā)毛了。第二晚，第三晚，同樣的腳步聲在響動。女教師面色蒼白精神恍惚地找到校長要求換一間住室。年輕的男教師換到閣樓上，同樣的情形再次發(fā)生，男教師還聽到閣樓上的木地板也有人走動的聲音，那個男教師經(jīng)常被夢魘糾纏。閣樓又換給了另一個新畢業(yè)的男教師，有一天他抱著被子出去晾曬，下樓梯時，眼前飄忽，一腳踩空，從木梯上摔下來，面部腿部多處受傷。那個高于地面的空中小樓閣，村子里的老人說它原本是寺廟里專門給某一個神住的地方，寺廟雖然不復(fù)存在，但是神靈一直在那里。神靈無處可去，他會在夜里循著舊跡盤旋在那里，人和神怎么能搶地盤呢。從那以后，小閣樓，再也無人敢入住。一直到后來，空在那里。我人生中第一次見到的樓，在高出地面的部分，飄忽而神秘，并不適宜于人。

初二那一年，班里組織春游，要去一個叫鳳凰山的地方。一大早我們浩浩蕩蕩出發(fā)，翻過一座山，下到河灘里，在鋪滿細綿砂的河道里，沿著彎曲的河岸一次又一次跨步過河，再走幾十里山路爬上陡壁斷崖，在山頂，眼前忽然伸展開一塊平緩地方。鳳凰山像其它很多小有名氣的山頭一樣，山上建有密集的寺廟，終年香煙繚繞，是一個道教圣地。大多數(shù)山很普通，因為建有寺廟香火旺盛才享譽盛名，山不在高，山的盛名與高度并無直接的關(guān)系。鳳凰山上不僅寺廟規(guī)模盛大，香火旺盛，廟前有一株巨大的梧桐樹，枝繁葉茂，旁逸斜出的枝杈大傘一樣遮蔽保護著寺廟，據(jù)說，這棵梧桐樹就是先前鳳凰棲落的地方，鳳凰山的靈氣也就大顯了。不僅如此，鳳凰山上還有一座聞名遐邇的“樓”閣，叫奎星樓，奎星樓是專門為文奎星修建的樓，文奎星是天上的神仙，人們請他來到地上，要在高出地面的空中為他建造一處住所，供奉他，祈求保佑當(dāng)?shù)啬芏喑鲆恍┲R分子和文人。因為中心是空的，進入樓里，從地面仰頭可以看見頂部，所以我一直以為它叫“空心樓”。它的旋轉(zhuǎn)式木樓梯逼仄窄小，僅容一個人單獨通過，班主任組織我們排好隊，按照順序上下樓，在提前選好的某一個固定的位置，要求我們每個人在窗戶前探一下頭，他站在遠處為每個同學(xué)拍一張照片，再容許每個同學(xué)向遠處四處望望，感受一下站在高處觀看遠處風(fēng)景的心情，回去還要寫一篇游記，特別是要表達一下站在“樓”上，站在高處的感想。全班45名同學(xué)排成的長隊像一條游龍，按著順序依次上樓下樓。我們大隊人馬在樓前的草地上掏出布包里曬干了的饃饃，有的同學(xué)就著大蔥吃起來。吃完了，我們在奎星樓前合了一張影。就沿著來時的路匆匆往回趕，天黑透了，我們的雙腿灌了鉛似的，終于回到我們的小山村。那一次，是班主任唯一一次領(lǐng)著我們春游，鳳凰山也是我們走過的最遠的地方，老師領(lǐng)我們跋山涉水趕路，就是為了讓我們來到那座山上，在高出地面的地方，體驗一回高樓，我們一直窩在大山里，我們的眼睛只看到地面和低處的事物。我們崇拜的班主任老師一路上不斷教導(dǎo)我們，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不要老想著稍峪溝，認(rèn)為這個小山溝就是大天地。他還教導(dǎo)我們，心胸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長大了一定要好好讀書，走出去，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

那次春游，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第一次遠足，我們離開生活了十年以上的熟悉的小山村，步行到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轄區(qū)的地方，第一次明白了地域的大小，山外有山，就像一次生命的開拓，那種新奇感變成珍貴的記憶，刻在心里。為了那次春游，同學(xué)們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許多同學(xué)都是第一次央求父母為自己買球鞋，我也專門為自己買了一雙藍色球鞋，白色的鞋帶白得有些晃眼，我第一次把頭發(fā)扎成高高的馬尾，還扎了一朵商店里剛進的頭飾，是一朵大大的紅花，紅花被一種新式的夾子固定在頭發(fā)上。回到家時，我的新球鞋四面張開了嘴，第二天我又回到從前的樣子，換上了布底鞋，把頭發(fā)梳成一個大大的辮子，搭在背上。紅頭花放進了一個盒子，珍藏起來，成了永遠的擺設(shè)。

一張老照片在筆記本里發(fā)出濃重的霉味兒，讓人滿心疑竇，這難道真的是曾經(jīng)的我嗎？四角翹起的青瓦樓檐，一層一層向四面伸展，樓檐好似鑲嵌在湛藍的天空，天上沒有一絲云，空曠的天空成了一個無邊的布景，虛幻而又寧靜。青磚砌成的窗戶前，遠遠地，一個女孩只露出淡藍色的上衣，一張稚氣未脫的圓臉，傻傻的，似笑非笑，咧著嘴。馬尾上的一朵紅花頭飾，在“奎星樓”里，艷俗地開在頭頂。我清楚地知道，這就是我啊，1994年，豆蔻年華。那是當(dāng)時為數(shù)不多的一張彩色照，班主任老師遠遠地站在樓下，瞇起一只眼睛，喊道“注意了，三二一”，就咔嚓一聲，按下快門，那一瞬間，我的記憶就跟永恒聯(lián)系在一起。那一天那些年那些青春就被輕輕壓縮成一張薄紙片，定格在那里，永不褪色。我的一只手搭在窗邊上，蜻蜓點水似的，像是在試探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并怯怯地與世界保持一定的距離。內(nèi)心在想些什么呢？一定什么都沒有來得及想，下意識地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道具，那個道具是為將來的自己和別人看的，那微笑也是假裝的吧，那時陽光透亮，風(fēng)也那么單純，我們青春年少，有什么理由不去笑一下呢。于是就笑了，笑得沒有內(nèi)涵。世界上很多東西其實都是沒有內(nèi)涵的，道具一樣。就像我們青春年少時懵懵懂懂度過的時光。那是我第二次見到一種叫做“樓”的事物，在我的認(rèn)知結(jié)構(gòu)里，地面才是可靠的，能讓人腳踏實地，那種高出地面的事物，往往飄渺虛幻模糊不清。

記憶是清晰的，像從前的水?？菢且约罢掌€有那個帶我們翻越一重一重的山去看樓的人。

剛剛畢業(yè)分配到小山村的班主任老師，常年喜歡穿淺色的休閑夾克或者運動衣運動鞋。偶爾穿一套筆挺的西服配上皮鞋，那一定是因為他的運動衣洗了晾在鐵絲上。班主任出現(xiàn)在籃球場上，操場不一會兒就被學(xué)生包成一個毛茸茸的長方形，打籃球時他身輕如燕動作矯健，同學(xué)們一上來就打問我們的班主任是哪個籃板。三分球落地，歡呼聲就在蔥蘢的樹冠上空回蕩。操場上動若脫兔的班主任，一回到語文課堂上，就出奇地嚴(yán)肅安靜，他給我們深情地朗讀課文，教室里鴉雀無聲，他也拿出他的牛皮筆記本，朗讀他摘抄在上面的好文章，他還常常在語文課堂上將我的作文深情朗讀，其實沒有那么好，他偏偏會讀得那么好，他每讀完一篇，就會大大增加我的信心，讓我深受鼓舞，以至于下一次作文將會更加用心書寫。這樣良性循環(huán)的某一天，他親自把我的一篇作文抄在校園里的黑板報上，我走在校園里遭到很多同學(xué)指認(rèn)時，我便會臉紅。好多天過去了，那些娟秀的字跡已經(jīng)被風(fēng)和雨沖刷得模糊不清，但我還是不舍得被換掉。他問我們，你們知道電視散文嗎？我們眼神迷茫，連看一眼電視都很奢侈，哪里知道電視散文呢。他說，我最近摘抄了一篇電視散文。說著就語調(diào)輕緩地讀了一篇叫做《我的空中樓閣》的散文?！吧饺缑槛?，小屋恰似眉梢的痣一點……世界上有很多已經(jīng)很美的東西，還需要一些點綴，山也是。山下的燈把黑暗照亮了，山上的燈把黑暗照淡了……”讀到動情處，我發(fā)覺他的眼角是似乎是濕的。他在上面讀，我們在下面抄，幾乎不費任何工夫無需逼迫，這篇散文就熟記于胸。

對于班主任，我們唯一知道的家世就是他家和學(xué)校隔著一連串的大山，他每周回家要騎著自行車沿公路圍著連綿的山繞一個大大的圓。他沒有母親，從小他就成了一個失去母親的人。我們經(jīng)常把班主任的所有特征與他沒有母親聯(lián)系起來，并以孩童的善良愛著他，幼小的心靈中，覺得沒有母親的孩子就是弱勢群體。比如，班主任愛干凈，班主任嚴(yán)厲卻很心軟，他管教男生特別嚴(yán)，用細柳條抽打男生的小腿肚子，過后卻心疼地查看，似乎這些都是因為他從小就失去母親而積攢下來的善良和細心。寺廟改建的學(xué)校里，班主任住在大殿的后院，后院是最安靜最陰冷的地方，院子里有幾株柏樹，需要幾人合抱，所有的樹冠密密團結(jié)，合力把陽光遮擋在院外，大殿更加陰森冷寂，于是老師們紛紛搬出大殿后院，唯獨班主任住在那里，守著一院子的安靜。據(jù)說大樹都已經(jīng)成了樹精，有一些仙氣，成精的樹，和人一樣，砍它一刀，會往外流血。于是大家都不敢輕易靠近那些樹。只把它們也當(dāng)神一樣敬畏著。班主任的宿舍里，刷著白粉的墻皮大面積脫落了，先前墻上彩繪的壁畫露出來，就在這些壁畫面前，他在一個小小的煤油爐子上揪面片，煤油味和飯菜味混在一起，常年在房間里縈繞。我們中午早早地到校，就是為了搶著去給老師刷一次鍋，或者洗一次衣服，那時候，女生搶著給老師洗鍋，男生搶著給老師提水。

后院粗壯的柏樹腰上，一塊生鐵，一根鐵絲穿過不規(guī)則的小孔，匝在柏樹枝上。固定在鐵絲上的小鐵錘，被繩子牽引著錘向生鐵邊緣，尖澀的“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聲刺穿耳膜，沖向大腦皮層，并在校園的上空蔓延開來。上課鈴聲急切緊迫，一連串的“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聲響過之后，操場上活蹦亂跳的孩子像被驚嚇的羊群，爭先恐后向著不同教室的門魚貫而入。校園瞬時安靜下來，像舞臺上的表演謝幕之后空曠長久的安寧。下課鈴聲則舒緩悠長，像警報解除之后悠揚的贊頌，“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閑散的鈴聲過后，校園又馬上沸騰起來，教室像剛剛打開的圈門，各色的羊兒沖向操場，撒歡似的蹦跳起來。柏樹底下，拉著長繩敲鐘的人，是學(xué)校食堂的大師傅，一個中年女人，臉色發(fā)紅，圓臉圓肩，身材寬厚，齊耳短發(fā)。腕上戴一塊手表。她常年腰間系著圍裙，戴著袖套，穿著肥大的布底鞋。有時候，課堂會變得特別漫長，老師該講的內(nèi)容講完了，我們該練的習(xí)題做完了，那個叮當(dāng)聲始終遲遲不響起來。老師偷偷看了一下手表，這時后排膽大的幾個大個子同學(xué)悄聲埋怨起來，漸漸地，教室里此起彼伏的聲音應(yīng)和著，“下課時間早過了！”每個教室的窗戶上有頭探出來，試探外面的情況。老師不得不派一個學(xué)生滿校園找大師傅，她卻正揮舞著菜刀在學(xué)校后門外的菜園子里剁大白菜。她一個箭步跳出菜園，菜刀直接敲到生鐵上，講臺前的老師反身給同學(xué)們做個鬼臉，說道“又是菜刀。下課。”課間的時間只剩下兩分鐘了，同學(xué)們都討厭那個時常消滅我們寶貴的課間幾分鐘的食堂大師。

光陰一寸一寸加起來，加到了一年，一個淫雨霏霏的秋天，班主任要離開我們學(xué)校，一個響雷突然落在我們頭頂?shù)奶炜?。我們似乎突然從一個高出地面的地方重重摔落在地，不辨東西。教室里變得無比沉默，每個人都在心里質(zhì)問，矛頭指向那個模糊不清的被質(zhì)問者，誰來管我們？眼淚滾落下來時，內(nèi)心也被掏空。我們對抗每一個來替代班主任的人，故意不學(xué)習(xí)，把成績考到最差。我們在與時間對抗，與不可名狀的情緒對抗，就像對抗似有若無的空氣。班主任幾乎沒有任何告別儀式，就準(zhǔn)備離開了，這讓我們更加傷心和絕望——他撇下我們卻沒有一個交代。最后一堂課臨下課時他宣布了要離開的消息，大意是，他不想再待在這個小山溝了。我聽出來，這句話的意思其實就是，這個小山溝讓他沒法待下去，他投放到這里的青春不是用來被擠壓和磨損的，他個人的一切努力撐不起小山溝的格局。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眼神里是無限的失落和無奈。這些話再一次極大地傷害了我們的自尊，為什么，我們小山溝里就這么罪大惡極？小山溝的孩子是在浪費老師的青春？我們竟然這樣遭嫌棄？我們像被遺棄者，對面前忽然變得陌生的班主任生出了無限怨恨。班主任的話似乎還有很多，但是他在全班同學(xué)的目光聚焦下咬了咬嘴唇，把嘴邊的話都咽了回去。只苦笑了一聲，提高嗓門說，總之，大家一定要刻苦努力，往高處走，到大地方去。不要待在小地方。我們的心都亂成了麻了，那些話聽得似懂非懂，猜不透班主任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為什么要拋棄我們。一時間關(guān)于班主任的各種小道消息在校園里傳開了，蒙在鼓里的我們得知班主任參加了成人高考，要去外面繼續(xù)上學(xué)深造了。深造之后當(dāng)然就要徹底離開鄉(xiāng)下中學(xué)到城里去了，而他一切的行動就是在為離開這個小山溝做著準(zhǔn)備。他離開小山溝的原因是他在這里遭到各種打擊和排擠，比如，他在教學(xué)上的鉆研和用心，會被一些心存不良的人變成笑料，他時常會遭到分?jǐn)?shù)評比時的“暗算”，因為他的剛直和不會玩虛，經(jīng)常碰壁。校園里的事件惡性演變到校外，那時校內(nèi)住宿的老師和村子里的人共同吃一口河道里的泉水，那一年，天氣大旱，泉水逐漸減少，人們在半夜或者凌晨起來排隊取水，經(jīng)常為了少量的水生出糾紛。隊伍里的班主任等到自己取水的時候，有一個村民以蠻橫無理的方式插了隊，由此，后面的所有人全部跟著插隊，這樣，我們的老師永遠也取不到水，取不到水就不能吃飯，不能吃飯就沒法上課，老師感到極大的恥辱，那個第一個沖到前面搶先取水的村民，在事后理直氣壯地說，反正他又沒有教我們家的娃娃，泉里的水有限，哪有外鄉(xiāng)人吃的份。這個事件演變到后來，變得沒法收拾，一個叫大勇的老師，長得憨厚老實，靦腆得像個女孩，大勇老師在一次取水的過程中，村民欺負(fù)了他，用拳頭對付了他細嫩的臉。校長被激怒，決定全校罷課，用這種方式贏得對老師的保護。事情最后當(dāng)然不了了之，那些園丁繼續(xù)當(dāng)著園丁，每天在職業(yè)道德的支配下，讓校園里一派欣欣向榮，但是我們的班主任卻選擇了離開，他選擇了一處更高的地方，他以提高自己的方式對抗那些低處的事物。我們努力猜想著班主任會到一個怎么樣的大城市上學(xué)，會站在一個怎么樣的高樓上，任憑目光在那條沙土路的盡頭伸展，我們的內(nèi)心卻到達不了更遠的地方。

直到幾年以后，我來到另外的城市，見到了和我夢境里一樣漂亮的大樓，成為一名中文系的學(xué)生，我攀上圖書館的四樓，翻開《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大系散文卷》，見到了一個作家叫李樂薇，第一次看到鉛字的“我的空中樓閣”字樣，似乎在陌生的地方遇見了一個故人。我突然想起我初二年級的班主任，初二那年的舊時光，還有我那個似乎被埋在萬千大山中喘息的小山村。我?guī)缀跏钦驹谀巧揭粯雍Ｒ粯拥膱D書堆里默誦了這篇文章。畢業(yè)后，我回到從前的小地方，在另一個小山村的中學(xué)里，站上講臺，當(dāng)起了班主任，教起了語文課。我給我的學(xué)生唱了一首歌《長大后我就成了你》，也動情地把我心目中的好文章讀給教室里的70個孩子聽，那一篇《我的空中樓閣》我則朗誦起來。我像當(dāng)年的班主任一樣，盡我所能，使出十八般武藝，傳道授業(yè)解惑，期待他們每一個人都比我強。我給我的學(xué)生說著同樣的話，我?guī)ьI(lǐng)他們到周圍的大山上游玩，走過彎曲陡峭的山路，攀上山頂，在山頂?shù)木奘厦?，我們把一面旗子高高舉起，殷紅的旗子在風(fēng)里獵獵飄動，我們所有人舉起手臂歡呼大叫，向著遠處的樹和云，我拿出相機給孩子們拍各種各樣的照片，告訴他們，一定要努力學(xué)習(xí)，因為外面有一個大世界。孩子們閃動著稚氣未脫的毛茸茸的眼睛，問出形形色色的問題，我們前仰后合，笑聲穿越云層，飄到遙遠的地方。每當(dāng)這樣的時候，我會覺得神思恍惚，好似這樣的場景曾經(jīng)就發(fā)生在昨天。一定是那些永恒的記憶在某個秘密通道來到我生活的第一現(xiàn)場。

我學(xué)生時代最要好的一個女孩，她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選擇了四處流浪和獨自創(chuàng)業(yè)，幾年之后成了一個老總。她身材高挑，皮膚白皙，聰慧個性，好像人生該擁有的她都通過個人奮斗得到了，就是遲遲不結(jié)婚。十年沒有見面，有一日我從外地醫(yī)院做完手術(shù)剛剛回到家，她從天而降似的來看我。我們在學(xué)生時代，為了能夠徹夜一起說話，她拉我擠在她宿舍一張單人床上，各自把枕頭放在床的兩端，她發(fā)明的那種睡法好像能夠讓一張窄小的木床輕松地承擔(dān)兩個人。而這一夜，我在城里的家剛被拆遷，只剩下一座緊靠高樓的瓦屋，屋子終年見不到陽光，又黑又潮，我們便燒起了土炕，在那里將就住，她吃了家里的手搟面，晚上她非要陪我睡一夜土炕，我和她頭抵著頭，她的手綿軟如綢，面色更加白凈。我羨慕她白領(lǐng)氣質(zhì)，她卻喜歡我的煙火生活。她告訴了我許多大城市里的秘密，高樓林立的城市里，她被冷冰冰的事物包圍。她熟知的一位老總，費盡周折把自己最喜歡的人娶到手，日子一天天過去，生活里有了摩擦，或許當(dāng)初的好感已不再，有一天夜里，那位漂亮的老婆被有錢的丈夫從十八樓扔下。這是我對樓最恐怖的聽聞。同樣殘忍的一件事，就發(fā)生在我的身邊，有位女同事，長得高挑嬌美，有一天被丈夫毒打，據(jù)說她忍受不了便從四樓的窗戶一躍而下，摔下去時，人還活著，在醫(yī)院里，她感覺到了死亡的臨近，并且已經(jīng)后悔了自己毀滅自己的做法，據(jù)說所有尋短見的人，在最后那一刻都會后悔，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有救星隨時跟隨。她抓住大夫的手，央求救自己，可是不幸的是她摔破了子宮和骨盆，流血太多，最終長久地離開了這個世界。誰能預(yù)見高樓的高度呢，那些高高在上的事物，某一天也會墜落，就像田里的麥苗，長到一定高度，再長就要倒伏，那些有經(jīng)驗的農(nóng)人看見倒伏的麥苗，就知道一年的收成就沒有希望了。美也有美的悲劇，高處也有高處的悲劇。美的事物，高處的事物，像一個暴露無遺的目標(biāo)，必然遭到最多的瞄準(zhǔn)。美和高，引發(fā)了世間最多的仇視嫉妒和欲念。紅顏薄命，不怪命薄，只怪太美。有時候，哪里有美，哪里就有悲劇。

極易做夢。所有的睡眠都被夢糾纏，夢從不肯放過我。但是，奇怪的是，樓房從未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我夢境的要素里沒有樓房二字。因工作下鄉(xiāng)去過那個叫何壩的地方數(shù)十次，現(xiàn)實里的何壩是和稍峪溝一樣的小山村，一樣的山清水秀，一樣的瓦屋密布，只是沒有夢中的樣子。相同的場景反復(fù)出現(xiàn)在中年的夢境里，那就是，童年時的小山坡，小樹林，小河小橋，小板凳小校園，小桃樹下，把泥土揉成長條，過家家給小伙伴當(dāng)面條吃。把紅磚研磨成粉末狀，假設(shè)它是調(diào)進碗里的紅辣椒。土墻外的白色薔薇，蜜蜂和蝴蝶嗡嗡嚶嚶的，香味彌漫成一片。低低的瓦屋在陽光里，安詳寧靜，爺爺奶奶在土炕上煮茶喝，慈愛的目光始終罩在我身上，風(fēng)可以自由地出入，我也像風(fēng)一樣開心。我是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我的意識永遠停留在七八歲。相同的夢境在不同的夜里，經(jīng)過一個秘密通道反復(fù)來到我的生活里，夢里的一切，是站在大地之上，我真真切切經(jīng)歷過的泥土往事，它像影子一樣一直伴隨我。它在泥土里生了根，并且，那些遙遠的事情，好像是昨天剛剛發(fā)生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