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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良

        2020-10-26 02:16:21尚未
        北京文學(xué) 2020年10期
        關(guān)鍵詞:紅菱馬良

        尚未

        一個農(nóng)村特困家庭, 家里兄弟倆,其中身為兄長的馬良本分善良,為照顧弟弟吉良讀書他早年被迫輟學(xué),不料吉良卻無心讀書擅自退學(xué),終日游手好閑偷雞摸狗,還將哥哥鐘情的姑娘紅菱奸殺。 馬良怒不可遏,他會如何收拾弟弟吉良呢?

        1

        一場夜雨過后,院里的雜草像被老天爺打了催長劑,齊刷刷高出一大截,草葉上趴著的水珠,在陽光下閃出金色的光,讓人產(chǎn)生幻覺,仿佛地面在隨風(fēng)晃動。楊老歪斜著腦袋站在堂屋門口愣了片刻,待看清一切,棗核般的臉皮上皺紋更多了,“馬良,出來薅草!”

        屋里一陣亂響,吉良腋下夾著幾本破爛的書,嗖地竄了出來,黃瘦的臉上冒著細汗,“老楊,我上學(xué)去啦!”說著,朝楊老歪擠了擠眼,一溜煙跑出了院子,破膠鞋將腳下的爛泥踩得啪啪響。

        “王八犢子!”楊老歪咧了咧嘴角,盯著小兒的歪斜背影罵了一句?!榜R良,快來薅草!”喊罷,楊老歪順勢頹在了門檻上,從口袋里摸出臟兮兮的煙袋,斜楞著眼卷了根喇叭煙,刺啦一聲用火柴點著,只抽三口,就燒到了手指,“磨嘰個雞巴,快點出來薅草!”楊老歪憤憤罵道。

        馬良蹲在泥地里,盯著眼前嫩綠的麻麻菜和狗尾草,認為正在門檻上發(fā)呆的爹簡直多此一舉。草長得多好啊,綠油油的,院里又不種莊稼,薅它們干嗎?可他不敢違拗楊老歪,這個家里,只有弟弟吉良不怕這個歪脖子爹。腳下的土地很軟,讓馬良想起了村東的那個大水坑,前年,也是雨后,他和吉良去鳧水,漂著牛糞的水面下,就是這種泥土,滑滑的,可以把人吸進去。馬良蹲得有點累,他挪動了一下腳,同時手上用力,將一大棵麻麻菜薅了下來,這種野草生命力極強,晾到墻頭上,只要下雨,仍能活過來,他用力將它甩到了旁邊的石頭墻上。草根上帶著的幾只螞蟻,落到了馬良胳膊上,其中一只用力咬了他一口。

        “甭咬,不殺你?!瘪R良噘起嘴,輕輕一吹,把幾只螞蟻吹回了泥地,順便用舌頭舔了一下有些發(fā)干的嘴唇。他的嘴唇很厚,牙齒不齊,還朝外凸起,很難看。馬良知道自己長得不好看,他翻過弟弟的課本,見到上面一幅圖,自己跟那原始人有一拼。

        “就是個大馬猴子!”吉良的話又在耳邊響起,馬良急忙晃了晃腦袋,將這些尖銳的聲音甩了出去。

        2

        論過日子,楊老歪有自己的想法。日子嘛,好也是過歹也是過,兩眼一睜混到熄燈,就是一天。所以,他基本沒啥計劃。村里人忙種地,他也帶著老婆孩子往地里去,也不急,干啥都慢悠悠的。到了麥收,人家一畝地能打八百斤,他家的麥秸倒不少,麥粒卻只有五百斤?!皦虺岳?!”楊老歪咧嘴說,眼睛望著傾斜的金黃色大地,又卷起煙來。

        家境拮據(jù),書又讀不住,馬良根本沒上學(xué),從能干活起,就一直跟著楊老歪和啞巴娘下地。吉良倒是腦筋夠用,兩只小眼珠總在滴溜溜轉(zhuǎn),沒有定睛的時候。楊老歪認為這個小兒還能有點出息,東拼西湊的一直供他上學(xué)。只有馬良清楚,弟弟并不愛讀書。哥倆都滾在西屋炕上睡,弟弟什么樣,他這個大兩歲的哥哥再清楚不過。其實,馬良是佩服弟弟的,感覺吉良做啥都比自己強,唯一不足的是,吉良的小身板過于單薄,若也長得結(jié)結(jié)實實就更好了,腦筋夠用,身體再棒,齊活。

        啞巴娘還在堂屋燒火做飯,屋子里煙氣騰騰,馬良把一桶水倒進水缸,剛要頂著煙霧喝口涼水,吉良就喘著粗氣闖了進來。“飯好了沒?”吉良叫道。

        “啊,啊……”啞巴娘笑著站起身,用沾滿鍋底灰的手比畫著。

        “做個飯都這么慢,廢物!”吉良的小黃臉繃著,很不滿。

        “怎么跟媽說話呢?”馬良悶聲悶氣道。

        “關(guān)你屁事!”吉良一搖三晃地進了西屋。

        陽光從堂屋的窗戶擠進來,穿過煙霧,斜斜地打在娘身上,馬良看見娘雜亂的頭發(fā)閃著亮光,像金屬絲,黝黑的臉龐又添了幾道皺紋。馬良認為娘是比較耐看的,只因不會說話,就給了人傻的感覺。想到這里,他的肚中一絲涼意竄過,咕嚕嚕一串響,馬良放下濕沉的水瓢,扭身進了西屋。

        吉良四仰八叉地躺在布滿塵土的炕上,閉著眼,一動不動。馬良懷疑弟弟快餓死了,就笑著拍了拍他的腿,吉良卻猛地踹了哥哥一腳,“動我干啥?”

        “弟,今天都學(xué)啥了?”馬良坐到炕沿上,仍笑。

        “關(guān)你屁事!”

        “給哥說說嘛。”

        “說了你也不懂。”吉良翻個身,臉埋進了被垛。

        3

        馬良知道自己讀不了書。他也想進學(xué)校,像弟弟那樣,哪怕沒有書包,夾著書本去教室也是好的,學(xué)校里有很多新奇事,還有人說書中有許多寶貝,有沒有書包算得了什么??上?,楊老歪不會讓他去。一想到這個問題,嘴唇上已經(jīng)冒出髭須的馬良就會噘嘴,腦袋就疼,像有個瘤子在里面。

        草長草枯,葉生葉落,馬良的日子過成了糨糊,黏稠、渾濁,攪也攪不動,甩也甩不開。西北風(fēng)又刮來了一個冬天,這團糨糊就被凍住,卻不比往年,嘎巴一聲出了道裂縫兒。吉良放寒假了,興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將課本一股腦塞進了灶膛,說來年不去上學(xué)了。楊老歪斜楞著眼,看著兒子把破破爛爛的書本點了火,臉上頓時烏云密布,火光將那些橫七豎八的皺紋映照得像張生銹的鐵絲網(wǎng),“王八犢子,真不念啦?”

        “不用念了,都學(xué)會了!”吉良頭也不抬地說。他那細細的脖子上,皴皮直到耳根,像戴了條黑圍脖。

        “哦?腦筋這么好使,都學(xué)會啦?”楊老歪詫異道。

        “有啥難的?!奔嫉脑?,讓門口站著的馬良很服氣。弟弟的腦子就是好用,人家這么快都學(xué)會了,而自己呢?院里還有一個樹墩需要劈開,還是干活去好了。

        風(fēng)很大,可馬良劈柴的動靜更大。那把銹蝕缺口的斧頭,在他的手中上下翻飛著,劈開北風(fēng),劈開樹樁,劈進了有些僵硬的大地。干了半個多小時,馬良的臉上滲出了汗,他放下斧頭,解開棉衣的扣子,腿上像裝了彈簧,一頓一頓地來到了院門口。土路上一個人影不見,一股黃風(fēng)恰好從地面卷過,蕩起來的浮塵幻化成一條土狗,嗖地躥向前面,在斜對面的門樓下停住了。馬良聽到咯吱一聲木門響,一個嬌小的身影出現(xiàn)。馬良的眼睛登時亮了,想喊,喉嚨里卻堵著團干棉花,想挪步走過去,雙腿又軟綿綿的,最后只是努了努嘴,更像吉良說的大馬猴子了。

        “馬良,干啥呢?”還是紅菱先開了口。她比馬良小兩歲,五官小巧,跟身材很配,與村里別的女孩不同,她的頭發(fā)是散開的,看上去比同齡女子顯得成熟。

        馬良不懂啥叫成熟,從去年夏天起,只要見到紅菱,他就腦袋里開鍋,渾身燥乎乎的,燒得嗓子眼發(fā)干,根本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啊,沒干啥,站著哩……”

        紅菱笑了,牙齒潤白晶瑩,“那你繼續(xù)哩,我去小賣部打醋了。”說著,朝相反的方向走去。那股風(fēng)又起來了,一路攆著紅菱而去。

        望著紅菱越來越模糊的背影,馬良突然一個激靈,感覺胸口拔涼,低頭看去,慌忙系上棉襖的扣子,轉(zhuǎn)身回到院里,又拎起了那把斧頭。

        “妹妹你大膽地朝前走哇,朝前走,莫回呀頭……”吉良尖細的嗓音在西屋響起,旋即傳來楊老歪的笑聲和啞巴娘的啊啊聲。馬良一用力,斧頭就深深地嵌入了木樁,干燥的木頭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嘆息。

        4

        正月十五的夜里,窗外的月亮格外大,馬良認為比鍋蓋都大,關(guān)鍵是比鍋蓋齊整,若是用它來蓋鍋,就不會跑氣兒,娘可以少添兩把柴。望著那輪漸漸升高的圓盤,馬良突然想到了嫦娥。他們說嫦娥很美麗,卻也很狡猾,將自己爺們兒丟下,跑到月亮上長生不老,真不怎么樣,和紅菱比起來,肯定差遠了。紅菱多好啊,說話輕聲細語的,做事不急不緩的,若是和她一起飛到月亮上,那日子可就美了。月亮上有小麥嗎?種棒子能不能活?應(yīng)該可以吧……一層薄云慢慢將月亮纏繞起來,像給她蒙上了面紗,這時,馬良有點困了,兩眼緩緩闔上,正要進入睡眠,吉良爬了起來。

        馬良沒吱聲。

        吉良經(jīng)常半夜悄悄爬起來,該是去院里上茅房,管他干啥。對于這個弟弟,馬良在佩服的同時,更覺得脾氣很難捉摸,甚至讓他有點害怕。每次見吉良瞪眼,馬良就會想到藏在石頭縫里的蝎子。吉良在穿衣服,先是棉襖,再是棉褲,沒穿襪子。啞巴娘不會做襪子,楊老歪更不會給哥兒倆買。好在,哥兒倆都有棉鞋,雖然破舊,還不至于把腳凍爛。窸窸窣窣的聲響有好大一會兒,吉良下了炕,戳在地上愣了一會兒,還把手伸到哥哥的臉上晃了晃。馬良急忙打起了鼾。

        “豬?!奔夹÷曕止玖艘痪?,“噘嘴的豬?!?/p>

        馬良的厚嘴唇努了努,想笑,忍住了。別說,弟弟形容的是很像,自己的嘴有點凸,包不住門牙,還愛打鼾,可不就是像豬嘛。上過學(xué)的確好,說話都帶勁。馬良的鼾聲更響了。

        夜里,馬良做了個糊涂的夢,內(nèi)容好像很激烈,到了天亮,卻什么都不記得了。睜開眼,先是一片白亮刺進眼睛,再看,吉良已在旁邊熟睡,嘴角還掛著涎水。馬良坐起身,朝窗外望了一眼,頓時精神了。下雪了,而且是大雪,窗欞上積了半指厚的雪,像白糖。馬良在村小賣部見過白糖,但家里沒有,楊老歪不讓啞巴媳婦買,一年只準買一斤紅糖,放在堂屋櫥柜的玻璃瓶里,硬得挖都挖不動,想偷吃都難。馬良感到神清氣爽,快速地穿好衣服,下炕躡手躡腳地來到堂屋,輕輕拉開門閂,隨著木門嘎吱一聲響,風(fēng)裹挾著雪的味道迎面撲來,馬良情不自禁張大了嘴巴。雪,果真有味道,甘洌,甜滋滋。

        腳下發(fā)出咯咯的聲響,馬良的心情更好了,他太喜歡踩雪的聲音,比夏天踩爛泥強上一萬倍。在好心情的驅(qū)使下,馬良先到茅房撒了泡尿,而后拿起掃把,打算趁家人起來之前,將院子掃出一條道來。雪把所有能覆蓋的東西都覆蓋了,楊家的院子看上去比平日里干凈利落了許多。馬良站在雪地上四下看了又看,直到眼睛有點恍惚,才定住了眼珠,還沒開始打掃,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

        一串腳印,快要被雪填滿,每個都不是很清晰,但向遠處看去,那一串就格外惹眼,從堂屋口直到西墻根的柴火垛。吉良昨晚干啥去了,怎沒走大門呢?馬良想不明白,干脆不去想,晃了晃腦袋,哈下腰忙活起來。掃到破爛的柵欄門,才發(fā)現(xiàn),柵欄從里面鎖上了。肯定是歪脖子爹干的活,他鎖門干嗎,還怕家里被偷嗎?再說,這破柵欄能防賊?想到這兒,馬良笑了,兩顆大板牙在雪的映襯下,有些黃。

        5

        數(shù)九寒冬,也沒讓吉良躁動的心安靜下來,家里沒活干,即便是有,楊老歪也不用他,有馬良呢,力氣大還聽話,吉良就更加閑,一天到晚,除了吃飯露個面,其他時候不知跑哪兒去了。弟弟每天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馬良很想問問他到底在干啥,可吉良不理他。

        “傻了吧唧的,干你的活吧!”吉良甩下一句話,躥出了院門,院里頓時顯得空蕩。

        馬良正在堂屋口發(fā)愣怔,楊老歪的聲音從東屋傳來,“馬良,一會兒跟你媽去北山砍點荊樹棵子。”馬良嗯了一聲,開始四下尋找鐮刀。

        冬天的石鼓山,遠看光禿禿的,走近了,才能發(fā)現(xiàn)一簇簇落光葉子的荊樹條,都長在難下腳的地方。村里人很少砍這種東西了,家里的麥秸、棒子秸都燒不完,誰還稀罕上山砍柴??蓷罾贤峒也恍?,他家的麥秸不經(jīng)燒,棒子秸還沒下來,就燒個差不多了,還沒過年,棒子秸已所剩無幾。上山砍荊條,就成了馬良的必修課。

        馬良很喜歡上山,尤其冬季,雖然冷,風(fēng)吹得肉皮疼,但安靜,風(fēng)越大越安靜,沒人來干擾他,若是有娘陪在身邊,馬良的心更靜,會進入一種忘我的狀態(tài),常常把荊條割得背都背不動。

        啞巴娘看到一處石崖頂上荊樹棵子很密實,也沒跟兒子打招呼,就爬了上去,手中的鐮刀用力地揮舞著,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散了,灰白相間的發(fā)絲跳起了舞。馬良突然注意到,娘腳下的一塊石頭松動了,于是大聲叫了起來:“媽,腳下!”

        娘聽到了兒子的叫聲,但風(fēng)聲讓它模糊了,她站直身子,扭頭朝遠處的兒子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比畫著,“娘這里的柴火多,過來呀?!彼昧ΤR良揮了揮手中的鐮刀,就在這瞬間,腳下的石頭嘩啦一聲墜了下去,她也一個出溜,滾下了石崖。

        馬良先是腦袋嗡的一聲,隨即兩腿軟了,僵了片刻,撇掉鐮刀,磕磕絆絆地跑向娘,走到近前細看,娘并無異樣,正張大嘴朝他啊啊地叫。馬良急忙過去攙扶,卻發(fā)現(xiàn)娘的臉猛地痛苦起來。小心翼翼地將娘背回家,先是被楊老歪臭罵了一通,而后找來村醫(yī)診治,才曉得娘的腰跌斷了,馬良急了,“把媽送醫(yī)院吧?!?/p>

        楊老歪沒吱聲,摸出煙袋,蘸著吐沫卷了個喇叭筒,點著,深深吸了一口,兩只斜眼上下轉(zhuǎn)動了一番,咧嘴說:“算了吧,醫(yī)院也治不好?!?/p>

        “醫(yī)院能治好!”馬良大聲說。

        “你有錢???”聞訊趕回來的吉良斥道。

        馬良一下子無語了。

        去不了醫(yī)院,啞巴媳婦躺在炕上直哼哼,聲音不大,卻咝咝啦啦很有侵徹力。一晚過后,楊老歪熬不住了,用家里僅有的錢,請來村醫(yī)給治療,雖沒大效果,起碼不那么疼了。娘病了,馬良束手無策;吉良倒是很能耐,不知從哪兒搞來一只雞,給娘燉了。

        “吃吧,吃了就好啦?!奔甲岏R良把熱騰騰的雞肉放在娘身邊,“誰讓不小心看腳下啊。”吉良又說。

        娘的眼圈紅了,用手比畫著,讓哥倆也吃。吉良撈出一個雞腿啃了起來,娘這才喝了點湯。馬良沒動。夜里,馬良睡不著,豎著耳朵聽東屋的動靜,娘若是呻吟一聲,他的心就跟著顫抖一下,不知何時腿還抽了筋,吉良正打呼嚕,馬良不敢動作太大,咬著牙在被子里輕輕揉搓腿肚子,過了好一會兒才不疼。

        6

        翌日,前街老張家的大兒媳婦在村大喇叭里叫喊,聲音震得整個村子都要垮掉:“誰他娘的偷了我家的雞,全家不得好死……”

        楊老歪瞇著眼在堂屋門檻上抽煙,馬良在院子里垛割回來的荊樹棵子,啞巴娘在炕上激靈靈地抽搐身子,像受了驚嚇的毛毛蟲。這時,吉良拎著一捆電纜跨進院門,臉上的汗在眉梢上凝了一層霜,“馬良,過來接我!”

        馬良急忙跑過來。

        “娘哎,累死我了!”吉良甩著兩條細長的臂膀叫。

        “王八犢子,哪來的電纜?”楊老歪站起身,擋在堂屋口問。

        “管那么多干嗎?”吉良想從楊老歪身邊擠進去,卻被爹給拽了回來?!皳靵淼?,人家不要了?!?/p>

        “拿來我看?!睏罾贤岢R良招手。馬良猶豫著,把電纜遞給了爹。“這電纜挺新的啊,怎么就不要了?”楊老歪兩條四十五度仰角的眉頭皺在了一起。

        “反正是人家不要的。”吉良還要往屋里擠。

        “人家不要你就要呀?”

        “不要?”吉良突然笑了,薄薄的嘴唇上裂開了幾道細口子。馬良看了,心里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不要,你有錢給她看病啊?”吉良仰頭盯著楊老歪離肩膀最近的那只眼問。

        楊老歪用力往回挺了挺脖子,沒啥成效,哼了一聲,讓開了門口。吉良嗖地跑進了西屋,“馬良,把電纜拎進來?!?/p>

        整個下午,馬良都貓在屋里剝電纜,吉良在炕上看著他干,不時指點一下。到了晚上,馬良的雙手都磨黑了,那些電纜變成了一堆銅線和蛇樣的膠皮,在地上曲里拐彎的,似乎會動,挺瘆人。半夜,那些黑蛇爬進了馬良的夢里,張著金屬大嘴狂追馬良,有一條還鉆進了他的喉嚨,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第二天,吉良把銅線塞進一個破化肥袋子背著出了門。中午回來,變成一瓶山楂罐頭、一點豬頭肉外加一瓶二鍋頭。將罐頭放在啞巴娘身邊,吉良就拎著酒肉鉆進了西屋。楊老歪想跟過去分點酒肉,歪著腦袋瞪了一會兒眼珠,還是忍住了,狠著勁把棒子餅嚼成碎末,就著涼水咽下了肚。馬良見爹那彎曲的喉嚨處有個鼓包,蠕動著艱難地鉆進胸膛,看上去很有趣。

        吉良撿破爛一發(fā)不可收拾,什么都能撿回來,賣了就能換錢。春天到了,該種地了,娘的腰仍不見好,大小便還失禁了。馬良既要跟著楊老歪去地里干活,又要抽空回家給娘換洗,很累,想讓吉良幫忙,仍總是摸不著他的影兒。楊老歪認為小兒不是種地的料,索性不去妨礙他四處跑,碰上這么個當?shù)模鳛楦绺绲鸟R良更沒法子。馬良日漸消瘦,下巴更顯突出,吉良倒是胖了些,臉色甚至紅潤了。這天下午,馬良跟楊老歪在地里忙了半天,還把破膠鞋撕了幫,光腳回來的路上,他耷拉著腦袋在前面走,突然說了一句:“我也想跟吉良去撿破爛?!?/p>

        “你說啥?”楊老歪沒聽清。

        “我也想跟吉良出去?!?/p>

        “你敢,看我不打折你的腿!”楊老歪用力吐了口痰,那痰噗的一聲落到地上,在浮土上砸出一個淺坑。爺倆又朝前走了幾步,見馬良不再吭聲,楊老歪想了想,又說:“哪兒有那么多破爛讓你撿?”

        7

        楊老歪知道自己模樣不提氣,早年尋個啞巴媳婦,也沒覺得哪兒不合適,可如今,老婆躺在床上不能自理,屋內(nèi)臭氣熏天,心里就有點虧得慌,若不是因為兩個兒子,他真想將啞巴媳婦送回娘家去。吉良時不時給娘買回點好吃的,卻也受不了屋里的味兒,沒事根本不進來,照顧啞巴娘的日常,基本就剩馬良一個人了。

        馬良不嫌臟,更不怕累,每天下地回來,第一件事先給娘換臟了的墊子,家里的棉墊僅有兩張,有時這個換下來,那個還沒干,他只好簡單處理一下,對付著用舊的。娘有了情況也不會叫人,身體好的時候,啥事還可以走到跟前比畫,如今徹底沒法跟遠處的人交流了,常常一個人盯著漆黑的屋頂發(fā)呆,直到家人回來。

        老張家大兒媳婦在村廣播里叫罵過后,吉良的活動空間似乎更大了,經(jīng)常一兩天不回來,每次都能帶些新鮮玩意兒進家,有一回還給楊老歪捎回來一盒好煙,把他給美壞了,從此更不管小兒的行蹤。有幾次,馬良盯著弟弟消失在院門口,那猴子般的背影總會在他眼前晃動好大一會兒,他沒指望弟弟能幫忙照顧娘,反倒很替他擔心,具體擔心什么,他想不明白,就像樹上的灰喜鵲搞不懂他此刻的想法一樣。

        這天傍晚,在地里累了一天的馬良回到家,匆匆燒水煮了半鍋面條,在楊老歪稀里嘩啦吃的過程,他先給娘喂了一碗,而后捧著尿盆為娘接尿。楊老歪嫌味兒不好,端著碗出去了。屋里很安靜,馬良心無旁騖,娘的眼圈卻突然紅了,比畫著讓他先去吃飯,嘴里不停地啊啊叫。

        “沒事,我不餓,先解手吧?!被椟S的燈光下,馬良盡量讓表情看上去很輕松。

        娘抹了抹眼睛,又比畫了一陣,意識到自己再不配合,會更累兒子,這才靜下來解了。屋子里的味道更濃了,馬良先把盆放到地上,為娘整理好墊子,這才端起盆往外走,怕灑出來,他走得很小心,眼睛死死盯著有個豁口的尿盆。

        “哎喲,眼瞎啦!”吉良不知何時站在門外,正要挑門簾進來,跟馬良撞個滿懷,半盆尿就潑在了他身上,“你他媽的怎么回事?”

        馬良慌了,他不想把尿灑在弟弟身上,更不想惹他生氣,“我,我沒想……”

        “扯雞巴蛋吧,你就是成心的?!奔細獾弥北母撸贿叾读艘路?,一邊咒罵道:“上輩子缺了大德啦,攤上你們這倆人!”

        “你去西屋換我的衣服吧。”馬良端著尿盆,漲紅臉說。

        “滾犢子去!那臭氣烘烘的破衣裳,誰稀罕?”吉良說著,推開馬良,進了屋。啞巴娘正直愣愣地看著他?!翱瓷犊矗裉鞗]好吃的啊,你也真是的,都這樣了,干脆死了得了,禍害人干嗎?”

        馬良啪地將尿盆扣在了弟弟腦袋上,“混蛋玩意兒,怎么跟娘說話呢?”

        吉良今天在外面受了癟,本就不爽,此刻忽地就急了,用手胡嚕一下臉,沖到堂屋,從鍋臺上拿起菜刀,回身照著馬良的腦袋就砍了下來。馬良當然知道不是好事,慌忙躲閃,那刀刃就落到了他的臉上。啞巴娘一聲嘶啞的“啊”,人就從炕上滾了下來,眼珠一翻,暈死過去。待楊老歪奔進屋內(nèi)看清狀況,脖子差點沒氣直了,瘋了一般,沖過去一個大巴掌糊在了吉良臉上。

        “你咋不連你爹一塊兒砍了啊?”楊老歪吼道。

        8

        一周后,馬良去村醫(yī)家中換藥,回來的路上,碰見兩條狗屁股連在了一起。他愣住了,盯著一黑一白兩條狗不知所以,四只狗眼也死盯著他。過了一會兒,見他不動,狗們動了,大一點的拖著小一點的鉆進了潮濕的棒秸垛。然而,狗眼里射出來的光,卻灼傷了馬良的大腦,在那里留下幾道燙痕。吉良被爹打了一巴掌之后,也是這種眼神,馬良不禁腸子哆嗦了一下。事實上,當時打了吉良,吉良的這種眼神也讓楊老歪怔住了,直到小兒跑出屋子,他才恢復(fù)氣力,歪著脖子尋到地上那把菜刀,扔到堂屋的臉盆里,“馬良,趕緊去看傷!”楊老歪說完,渾身一軟坐在了地上,摟住啞巴媳婦,望著馬良捂臉也跑了出去,身后灑下一串血跡……

        “馬良,好些了嗎?”有人站在了對面,桃花色的連衣裙,在春草初生的街道上格外顯眼。馬良卻才看見她。

        “哦,好多了?!瘪R良沒敢正眼瞧紅菱。

        “你該去派出所告他?!奔t菱咬著牙說。她發(fā)著狠講話,聲音也很好聽,像被惹急了的小燕。

        “已經(jīng)癢了,快要結(jié)痂啦?!瘪R良努了努嘴,左臉的傷口果真癢癢的,像有虱子爬過。

        “吉良就是個瘋子?!奔t菱又說。

        “紅菱……你這是干啥去?”天上的光線突然明媚起來,馬良感到有些微熱,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露在膠鞋外的大腳趾也抬頭望了望他。

        紅菱嘆了口氣,粉嫩的鼻翼翕動著,“我要去鄉(xiāng)敬老院上班了。”

        “不上學(xué)了?”馬良慢慢仰起頭來,發(fā)現(xiàn)紅菱的頭發(fā)散到了肩上,顯得皮膚更白,真好看。

        “學(xué)不進去,不如早點掙錢。”紅菱還要說什么,路旁的棒秸團子里傳來一陣沙沙的響動,嚇了她一跳,“我趕緊去了?!闭f著,她快步朝馬良走來,馬良的心頓時咚咚亂跳。紅菱繞過他,走了。馬良的心仍在咚咚跳。

        當今年的第一只蚊子叮在馬良腳踝上吸黑了肚子,他才意識到,又一個夏天來了。這時,他臉上的傷早好了,留下一條長長的疤,看上去像條大蜈蚣。馬良曾對著水缸仔細把這條疤痕摸了一番,感覺肉肉的,還挺酷。過去,總有一般大的人取笑他,估計現(xiàn)在不敢了,自己臉上有道疤了。

        吉良又有三天沒回家了,楊老歪不知他去了哪里,也懶得找。馬良倒樂得自己一個人睡,踏實。村子里再也沒人叫嚷丟失雞鴨,想來過去的那些畜生,跟吉良一樣,是自己走丟的。天氣熱了,為了讓娘能經(jīng)常出來透透氣,馬良暫時把吉良的事扔到腦后,費盡心思給娘做了個可以在地上拖動的椅子,每天早晚,只要晴天,他就把娘連人帶椅拖到院里的那棵杏樹下。這個過程,娘會一直笑,笑得馬良心里特舒坦。

        楊老歪除去下地干活,就是在大街上找個陰涼扎堆,看人家下棋聊天,也不摻和,歪著脖子叼著煙,陪別人忙活,日子過得卻也很快。院里的草又瘋長起來,馬良隔幾天一薅,仍是綠油油一片。后來,楊老歪干脆讓他別薅了。

        “不行,有草,蚊子更多,媽又被叮了幾個大包?!瘪R良手里攥著一把麻麻菜,見楊老歪斜眼盯著自己看,他努了努嘴,用力把麻麻菜扔上了墻頭。隨時會塌的石頭墻上,已經(jīng)覆滿了半干的野草。楊老歪咽了口吐沫,沒再說啥,卷著喇叭煙朝大門外走去。

        陽光很足,那些看得見摸不著的光線,變成一根根透明的針,扎在馬良的汗毛孔上,慢慢地執(zhí)著地朝皮膚里面鉆,讓他感覺很刺癢。他扭頭朝東屋望了望,娘也正從窗戶里望他,馬良開心地笑了,用滿是泥土的手抹了把臉,繼續(xù)蹲著薅起了草。

        9

        一雙亮閃閃的鞋子出現(xiàn)在草叢中,馬良以為看花了眼,愣一下,伸手去摸,鞋子竟然動了?!吧档?,別給我弄臟了!”頭頂傳來吉良嘎嘎的笑聲。馬良仰頭看去,弟弟像天神下凡,穿著嶄新怪異的衣服,頭發(fā)蓬松卷曲,還戴了一副大大的墨鏡,渾身散射出淡淡的光芒,神氣極了。馬良急忙低下了頭。

        “別薅了,涼快一下?!奔甲儜蚍ㄋ频?,遞給馬良一根冰棍。馬良雙手在褲腳上擦了擦,接過來,湊到嘴邊,一股涼氣頓時讓他一爽,“我給媽去?!瘪R良說。

        “吃吧,還有?!奔颊f罷,拎著一個塑料袋進了屋。

        馬良不信,站起身也跟了進去。到了里屋,看見吉良正把一根山楂冰棍往娘手里塞,馬良笑了,用力咬了一口自己手中的,真涼,順著牙根傳遍全身的涼。“媽,快吃,別化了?!瘪R良說。娘呀呀地比畫著,小心翼翼將冰棍送到嘴邊,嘗一下,又迅速拿出,而后笑了,笑得眼角擠出了淚花。

        屋里的空氣都清新了。

        夜里,吉良終于發(fā)出輕微鼾聲。馬良閉著眼聽了會兒,覺得吉良真的睡著了,才悄悄坐了起來。窗戶大開著,有風(fēng)進來,屋里并不是很熱。院里,夜色朦朧,蛐蛐的叫聲時高時低忽遠忽近,讓人一陣迷糊一陣清醒。馬良扭頭看了一眼弟弟,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蒙著一層灰色,但臉蛋子比過去圓了,和那頭燙過的卷發(fā)很配。他肯定后悔了,才給自己買冰棍吃,馬良滿意地想。

        “別再瞎跑了,正經(jīng)找個事干吧。”馬良輕聲說。這句話,晚飯時,楊老歪已經(jīng)對吉良說過了。馬良認為爹說的沒錯。地上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馬良先是看了一眼弟弟,才瞪大眼朝地上望去?;璋档墓饩€中,應(yīng)該是那只老鼠。吉良不在的時候,都是它出來陪馬良,尾巴是半截的,后背還有一塊疤瘌,馬良常扔給它一些吃食,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大俠。大俠并不禍害家里的物件,但馬良知道,絕不能讓吉良看到它。吉良十歲的時候,曾把一壺開水倒進院中的老鼠洞,把一窩大小耗子都燙死了,馬良至今記得開水燙鼠皮的那股腥臭味兒,讓他反胃。吉良突然哼了一聲,馬良嚇壞了,急忙用炕笤帚在地上劃拉一下,將大俠趕回了洞,自己也迅速躺下。屋里,除了蚊子的嗡嗡聲,再無其他動靜。

        一連三天,吉良總在暗中觀察馬良,見哥哥并無異樣,也就踏實下來。不知他從哪里搞來的錢,每天晃來晃去,手里總捏著根好煙,也不點火,就那么手捏著,要么卡在耳朵上,楊老歪若是多看他幾眼,便給歪脖子爹一支。楊老歪也就懶得再問他什么。三天過后,吉良開始在村里亂竄,串完東家串西家,噴著吐沫星子胡吹亂侃,倒也不往村外去。馬良見弟弟沒了再跑的跡象,心也很快平靜下來,跟楊老歪忙完地里的活,就一心照料身體日漸虛弱的娘。啞巴娘呢,見一家四口每天都能在一起吃飯,雖然飯菜可憐,卻也滿心歡喜,臉上常露出淡淡的笑。

        幾場大雨過后,天兒一天比一天放晴,眼瞅著棒子須從紅嫩變枯萎,夜里的蚊子也漸漸飛得慢了,叮人卻更兇,巴掌揚起來,仍不跑。馬良知道,秋天要到了。他對這個季節(jié)充滿了期待。棒子會熟,山里的大棗會紅,樹上的葉子會變得金黃,然后風(fēng)一起,落葉漫山遍野嘩啦啦響,多美呀。

        這天傍晚,楊老歪從外面閑聊回來,也不進屋,隔著窗戶朝屋里望,待馬良給娘換過鋪墊后,喊他到了院里,“干活別指望你弟,咱爺兒倆把鎬頭收拾一下,準備用了?!睏罾贤嵴f著,將兩把折了柄的小鎬扔到地上,伸手指著墻根下的一塊石頭,“那里可以磨?!?/p>

        馬良就跟爹一塊兒磨起鎬刃來。三畝地的棒子秸,全憑力氣一鎬鎬砍倒,若是家伙不好用,胳膊都會累折。馬良不敢掉以輕心,他知道爹眼神不好,磨東西費勁,只有自己下點功夫了。隨著嚓嚓的聲響,銹蝕的鎬刃漸漸現(xiàn)了白,接著,白上有了光,冷森森的,馬良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厚嘴唇,還有大板牙,正覺得好笑,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響,馬良沒理會,依舊低頭磨著。那聲響卻比他還執(zhí)著,越來越大,越來越刺耳。馬良想,這不是電影里的警笛聲嗎?

        果真是警笛。警笛竟然在楊元帥營這個兔子不愛拉屎的地方響了起來。

        10

        馬良做夢也沒想到,紅菱死了。

        紅菱是被人用一截舊電線勒死的,直挺挺死在了敬老院值班室的床上。不知為何,她好像沒有掙扎,死得很安靜。村里人說,紅菱死的時候光著身子,連條布絲都沒掛,剛滿十七歲的女孩,就這么赤條條死了。警察尸檢的結(jié)果,更讓大家震驚,紅菱肚子里還懷著孩子,都有了人形。全村人開始惶惶不安,好像殺死紅菱的是自己。

        很快,警察將村里值得懷疑的成年男子分批帶走了,一個個過堂,又一個個放了回來。馬良也想讓警察把他帶走,以便打聽打聽詳情,甚至特意攔在了警車前面,卻被警車繞過去了,警察理都沒理他。馬良不甘心,還想去看看死去的紅菱,也沒撈著機會,就這么稀里糊涂的,再也沒了見紅菱的可能。夜里,馬良睡不著了,總感覺窗外有個人影在晃,坐起來,卻什么也沒有,躺下,又傳來動靜,如此反復(fù),一宿都沒睡好。第二天,下地干活差點被鎬頭砍了腳,換來楊老歪的一陣好罵。

        警察又陸續(xù)來村里好幾次,開始還斗志昂揚,漸漸地有了頹勢,過些日子,再也不見了蹤影。就在人們議論紛紛時,紅菱家收到了敬老院的賠償金,一家人也就不再頻繁地往鄉(xiāng)派出所跑了。于是,又有人說她家占了大便宜。楊老歪將這些話說給家人時,吉良捏著煙卷去了西屋,馬良正在鍋臺下燒火,柴有點潮,呼呼冒煙,嗆得他直流淚,啞巴娘在炕上啊啊叫了幾聲,算是附和了楊老歪。吃晚飯的時候,楊老歪仍是嘚啵村里這點事,馬良就分了心,咽到嗓子眼的棒子餅像塞子卡在了那里,急忙起身去堂屋喝水,卻見水缸里有張人臉在晃動,白森森的,眼睛瞪得老大,馬良嗷地叫了一聲,觸電般扔了葫蘆瓢。

        “詐什么尸?”吉良在西屋吼了一句。

        馬良急忙躡手躡腳來到院中,深吸了幾口氣,開始用叉子將白天晾曬的棒子皮挑在一起,干完了,站在原地仍不知所以,直到楊老歪喊他進屋收拾碗筷。夜里,馬良瞪著灰暗的窗戶怎么也想不明白,紅菱那么美,仙女一樣,誰那么狠心,會對她下死手呢?這時,早就有了鼾聲的吉良突然翻了個身,一只手在空中劃拉一下,又很快放下,將馬良嚇了一跳,好不容易心情平復(fù)了,吉良又說起夢話來。弟弟幾乎不說夢話的,馬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不敢……你他媽的以為……我真不敢……”吉良的腳蹬了一下,像抽搐。

        馬良忍不住笑了,怕出聲,忙用手捂住了凸嘴巴。他這是跟誰打架呢,這小子,天天想些啥呀。馬良認為,有這么個弟弟也挺好,至少家里人不會被欺負,哪像紅菱家,閨女死了,案子破不了,也沒人去追著鬧,真可憐。想著想著,馬良的心情舒緩了許多,眼皮就沉了。

        第二天早晨,吉良起來后找到了馬良,對正在攤曬棒子皮的哥哥問:“夜里,我是不是說夢話啦?”

        “沒有啊?!瘪R良停下來答。

        “真沒有?”吉良乜著眼又問。

        “真沒?!瘪R良感到嘴唇有點干,舔了舔。

        “就好?!奔嫁D(zhuǎn)身進了屋。

        望著黑黢黢的堂屋,馬良高興了好一陣子,弟弟有日子沒跟他正面講話了,還以為他一直擔心自己報復(fù)他,怎么會,自己是哥哥,怎能記親弟的仇?馬良干活更有力氣了。接連幾天,家里的活都很多,馬良心無旁騖,一門心思只想早點把活干完,吉良手嫩,幫不上忙,楊老歪的身體越來越不行,只能他多干。

        院里的杏樹開始掉葉子,一片續(xù)著一片,落到地上黃澄澄一層,遠看,像金葉子??磥?,娘的病需要大錢才能治好,馬良決定,入冬后,去北山砸石頭子,能賺點是點,靠爹和弟,治不了娘的病。一直以來,他總覺得是自己沒照顧好娘,才讓她從石崖上滾了下去,這種愧疚,隨著秋天的延伸,愈加濃烈。當早晨穿著長袖還有點涼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紅菱的事徹底忘了。在此之前,村里人比他忘得還徹底,閑聊的人們早就換了話題。

        夜里睡覺必須關(guān)窗了,不知為何,馬良感覺有點憋得慌,想開個縫兒,但吉良不樂意,也就作罷。這些日子,吉良又開始出門了,到了晚上,肯定回來。只是哥倆在一起時,吉良仍很少搭理哥哥,尤其是不想看馬良的臉,目光掃到,會觸電般迅速挪開。這些,馬良是沒在意的。

        窗戶上僅有一塊臉大的玻璃,其余都是塑料布,馬良的目光全集中到了那塊玻璃上。外面,夜空深邃,馬良盯著玻璃中心最亮的那顆星出了會兒神,就睡著了。到了半夜,看見一只透明的大蝎子朝自己爬來,馬良嚇了一跳,突然醒了,果真聽到異樣響動,睜眼一看,吉良正在穿衣服。馬良故意咳嗽了一聲,弟弟沒反應(yīng),穿好衣服就下了炕。馬良用力又咳嗽了一聲,吉良挑門簾出去了。馬良心里一激靈,也慌手慌腳穿好衣服跟了出去。他聽說過,有的人做夢會夢游,搞不好會出大事情。

        11

        有星星,但星光稀疏,看不清路。吉良卻像長了夜視眼,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如履平地,很快出了村,一路朝北山而來。馬良很害怕,腿肚子在抖,用手拍了拍胸脯,還是跟了上去。不會又要去偷東西吧,山坡可是有人家紅薯窖的,馬良心想。馬良沒見過弟弟偷東西,卻認為當初吉良給娘燉的那只雞,應(yīng)該就是前街張家的,這個想法,他沒敢跟任何人說。

        夜風(fēng)習(xí)習(xí),馬良有點冷,雙手抱在胸前,哈著腰遠遠地跟著吉良。有夜貓子的叫聲從黑暗中傳來,像一根根鋼針,扎得馬良耳朵疼,他想追上去喊弟弟,又怕吉良突然醒來,會被嚇死。吉良走得很執(zhí)著,也很機械,像電影里的僵尸。過了好一會兒,在一處樹影婆娑的地方,他停住了,直直地站了會兒,猛地跪了下去,甚至能聽到膝蓋磕碰地面的聲音。馬良打了個寒戰(zhàn),張張嘴,沒出聲,躲在一棵樹后繼續(xù)盯著。

        “這下子知道了吧?”吉良說,還用手拍打著地面,撲撲的,聽著更瘆人。

        馬良的腿肚子一緊,又一緊,抽筋了,硬得像塊鐵,沒敢去揉,就那么干挺著。

        “誰讓你不聽話,”吉良似乎在抽泣,“這下子聽話了吧……”然后就僵住了,一動不動地跪在那里。馬良正打算上去拽起他,吉良自己站了起來,用腳踢了踢什么,轉(zhuǎn)身朝來時的路走去。馬良趕緊繞到了樹的另一邊,看著吉良走遠,他快步跑到剛才弟弟待的地方,才看清那個光禿禿的墳包,腦袋里就炸了蜂窩。

        吉良跪的是紅菱的墳。

        遠遠地跟著吉良,馬良跌跌撞撞往村里而來,路上不小心絆了一跤,把手掌搓壞了,他也沒敢出聲?;氐郊依铮笺@進被窩沒一會兒就打起了鼾,馬良卻再也睡不著,渾身發(fā)冷,牙齒亂磕,直到窗外發(fā)白,也沒能緩過勁來。

        早晨,迷瞪著眼給全家人熬了半鍋粥,馬良先伺候娘吃了,待楊老歪心滿意足地叼著喇叭煙出了院門,馬良到西屋想叫醒吉良,讓他也起來吃飯,吉良卻嗯了一聲,沒動。馬良戳在地上用舌頭舔了舔厚嘴唇,猶豫片刻,一巴掌拍在弟弟的后背上,“起來,有事說?!?/p>

        “找死啊?”吉良沒料到哥哥會拍他,猛地坐了起來。

        “今天去干啥?”馬良卻笑了。

        “關(guān)你屁事!”吉良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像樹杈上的喜鵲窩。

        “昨晚你去干啥啦?”馬良突然瞪著眼問。

        吉良愣一下,撓了撓腦袋,盯著哥哥臉上的肉蜈蚣又想了會兒,“你是不是腦子真有問題???”他說。

        “老實說!”馬良真火了。

        “睡覺啊……干嗎關(guān)你屁事!”吉良也火了。

        “紅菱是不是……”馬良還要說下去,吉良已經(jīng)抄起枕頭朝他砸過來,馬良一下子膽怯了,嗖地躥出了屋。

        “叫你胡說八道,傻蛋!”吉良的罵聲不依不饒地攆了出來。

        對屋,傳來了啞巴娘的啊啊聲。馬良不敢造次了,來到院里,躊躇一會兒,而后尋出推車,把昨天灌好的棒子袋搬到車上,推著出了院門。等打完棒子面回來再說吧,他想。農(nóng)忙季節(jié)過去,天氣又涼,街上沒幾個人影,即便有,也很少有人理會馬良,他落得清靜。雨季被牛馬車軋翻的土路已經(jīng)板結(jié),除了中間那兩道車轍外,其他地方都疙瘩嚕蘇的,馬良小心翼翼地將車推在路中間,吃力地走著。該換雙鞋了,他嘆了口氣。

        磨面房里人很多,空氣中彌漫著麥子和棒子粉塵,嗆得人喘不過氣來。輪到馬良時,已近中午,匆匆磨完,顧不上頭發(fā)眉毛上的面粉,馬良急急忙忙往家趕,心里掛記娘該換墊子了,進家門車都沒卸,就先跑進東屋。忙完了,想去西屋看看吉良是否在,挑門簾還沒待視線完全適應(yīng),卻看見地上一攤血。再看,那只半截尾巴的老鼠死在那里,頭被踹扁了。往炕上瞧,早沒了吉良影子。一股怒火騰地在馬良胸膛里燒起來,他感到一陣頭暈。

        直到傍晚,吉良才捏著煙卷晃晃悠悠進了家門,還沒站穩(wěn),馬良已經(jīng)沖了過來,一巴掌扇在他臉上,“大俠是不是你踩死的?”

        吉良猝不及防,蒙了,待清醒過來,抬腿就踹了馬良一腳,“你個傻蛋,是不是活膩煩啦?”

        12

        吉良不知從哪兒尋來一把生了銹的殺豬刀,當著馬良的面塞到枕頭下,“再發(fā)神經(jīng),直接捅了你!”他乜著哥哥臉上的疤痕說。

        馬良真被嚇住了,接連幾天沒敢搭理吉良。楊老歪并不知道這些事,麥子該澆凍水了,其他家早已澆完,再不干就誤了時候。楊老歪怕冷,白天他盯著,晚上就讓馬良去。馬良樂得遠離弟弟,吃過晚飯就穿上大衣,拿著鐵鍬、手電來到了地里。四周灰蒙蒙的,整個天地只有他一個人和一臺嘩嘩作響的水泵。地干,水在壟溝里流得很慢,把一塊地徹底浸過來,才肯繼續(xù)朝前爬,昏黃的手電光下,水流像一條緩慢蠕動的蟒蛇。馬良聽到了土地喝水的聲音,嘶嘶的,讓他覺得也很過癮。不知何時,麥畦里的水面抖動起來,馬良感到一陣冷,風(fēng)來了,他急忙把棉大衣的破領(lǐng)子豎了起來,這才暖和了些。又一畦澆完,馬良趕緊跑到下一個,用鍬開口子,誰知一鍬下去,挖到了一個鼠洞,還沒等里面的田鼠躥出來,水就漫了進去,洞里頓時傳來恐怖的吱吱聲。馬良慌了,急忙又用力一挖,連湯帶水將一窩老鼠端了出來,輕輕放在旁邊干燥的土地上。大小幾只老鼠立即反應(yīng)過來,四下奔逃而去,有只大點的,還回頭望了馬良一眼,只一眼,就讓他想起了家中那只慘死的耗子。

        天蒙蒙亮的時候,馬良渾身是泥疲憊不堪地進了家門。吉良正在熟睡,打著呼嚕,嘴角冒著白沫,像喝了農(nóng)藥。馬良站地上,伸手之處,就是弟弟那顆燙了頭發(fā)的腦袋,他想悄悄伸手過去,從吉良枕頭下將那把殺豬刀拽出來,沒敢,怕弟弟醒了。

        “你再胡說,我捅了你!”吉良突然嘟囔了一句,把馬良嚇個激靈。

        過了一會兒,馬良想上炕睡覺,剛把鞋子脫了,又穿上了。因為吉良坐了起來,細看,卻沒有,弟弟仍好好地躺在那兒。馬良的厚嘴唇動了幾下,舌頭不由自主地舔了舔,人就出了西屋,來到院里?;杌璋蛋档膲Ω?,那把劈柴的斧頭扔在那里,馬良走過去,拎起來,掂了掂,回到西屋,看準吉良的腦袋,猛地砸了下去。

        天亮后,楊老歪從炕上爬起來,想著馬良該把地澆完了,需要給村里去交電費,就下了炕,打算先抽根煙再說,一摸煙袋,癟的,打了個哈欠,趿拉著鞋進了西屋,想跟吉良要支煙抽。人剛邁進去,聞到一股異樣的味道,待眼睛看清,哎呀一聲就癱倒在地,好半天才緩過勁來。跌跌撞撞跑回東屋,搖醒啞巴媳婦,哆嗦著說:“吉良、吉良死了!”

        啞巴媳婦笑了,用手比畫著,“你別逗我了?!?/p>

        楊老歪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小兒真死啦!”

        啞巴媳婦的笑猛地僵住了,示意楊老歪將自己抱起來,可他哪有氣力,一著急,啞巴媳婦直接從炕上滾到了地上,而后推開軟了腿的丈夫,自己連滾帶爬地進了西屋,仰頭看清炕上的那攤血,嘴張了張,喉嚨里咕嚕一聲,眼白一翻,再次人事不省。

        馬良不慌不忙交完電費,又去北山坡晃蕩了一圈,回來時,家門口已經(jīng)圍了一群人,還有一輛警車。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小楊元帥營,在不長的時間內(nèi)接二連三見到警察,人們都顯得惶恐不安。警察們雖也無奈,但職責(zé)所在,還是里里外外忙活了一陣子,正摸不著頭腦之時,馬良走了進來,“我砸死的?!彼f。

        旁邊,楊老歪一聽,一口痰卡在喉嚨沒上來,也跟啞巴媳婦那樣,暈死過去。雜亂的楊家院子里,頓時炸了鍋。

        馬良被警察帶走了。楊老歪清醒過來,拼了老命趕到公安局,想讓警察撤案,可公家有公家的辦事原則,法律條文在那兒寫著呢,誰也不敢枉法,好在法院也同情楊家的實際情況,加之全村人都說馬良不正常,是傻的,且他認罪態(tài)度誠懇,最終免了死刑,判他有期徒刑二十年。

        13

        別人的日子,好壞與否,都是快的。

        楊元帥營的人們春種秋收、夏長冬藏,為了把自家日子過好,費盡了氣力,想盡了辦法,根本無暇顧及其他,仿佛只在低頭抬頭的瞬間,娃娃就長成了壯漢、壯漢就近了暮年,讓人不由得感嘆歲月如飛梭。

        又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夏季傍晚,村南的大片莊稼地里,半人多高的棒子秧綠油油地伸展著,散發(fā)出青澀的氣息,有金色的蜻蜓在田野里飛舞,忽上忽下很是逍遙。在村農(nóng)業(yè)合作社打工的人們下班了,騎著電動車氣勢磅礴地朝村里馳來,一個個雖然疲倦?yún)s興致蠻高,嘰嘰喳喳嗓門頗大。很快,這支肉包鐵的車流進入村中,正要四下散去,突然有眼尖的人喊了一聲:“喲,那是不是馬良?”人們都愣了,紛紛停下車子。

        “可不就是他嘛?!庇腥苏f。

        “馬良出獄啦?”有人問。

        “過去二十年啦?”有人反問。

        “真他媽的快呀,我都四十嘍!”有人感嘆。

        終于有膽大的,一擰電門,嗖地躥了過去,“馬良,回來啦?”

        留著寸頭的馬良抬下巴看了一下來人,腦子里飛快地搜索著,最終也沒能認出是誰,“啊,回來啦。”他說,將一只破舊挎包往身后甩了甩,“這路真好走?!瘪R良用穿著高靿解放鞋的腳用力跺了一下水泥路面,“啥時候修的?”他問。

        騎車人笑了笑,“早就修啦……”話音未落,車子載著他飛快地跑了,遠處的人群也已散去。馬良在原地愣了片刻,想招呼一個熟悉點的聊一聊,沒敢,待四周安靜下來,一只追蚊子的蜻蜓撞到了他的腦袋上,嗖地又飛走了。馬良努努嘴,想笑,卻扯不動臉上的皮肉,于是重又低頭,朝家趕來。他的腳步時快時慢,偶爾拖沓,但路途有限,終會走到頭。

        那堵熟悉的石頭墻出現(xiàn)在了馬良眼前。

        曾經(jīng)的柵欄門仍在,只是那些木棍條已經(jīng)腐爛傾斜,似乎風(fēng)一吹,就能化成灰燼。馬良心下詫異,急忙小心翼翼挪開柵欄門走進院子——滿院的狗尾草,都長了半人高,那些麻麻菜全被壓在草叢中,掙扎著向外伸出橢圓的葉子,通往堂屋的小路,早不見了。馬良的腦袋里嗡嗡作響,緊走了幾步,來到屋前,門上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鎖頭。

        “人呢?”他叫。良久,沒人回答他。馬良蹚開茂盛的雜草,走到西墻根,想尋那把斧頭,卻只攥著一塊石頭回到門前。咔嚓一聲,鎖頭掉在了地上。他推開搖搖欲墜的木門,走了進去,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馬良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灶臺在,鍋早沒了,腳下的地面像遭過洪水一般,亂七八糟,濕蟲亂爬……

        夜幕很快降臨,草叢里蟲鳴陣陣,馬良坐在堂屋門口,任蚊蟲叮咬,熬過了一夜。第二天,他從鄰居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經(jīng)過。娘早就沒了。兩年前,顫顫巍巍的楊老歪去村外的垃圾堆撿東西,被一只瘋狗追趕,不小心掉進了枯井里,待人們將他救上來,早沒了氣。村委會出面,把楊老歪葬到了啞巴媳婦和吉良的墳旁。爹也就沒了。聽到這些,馬良本已顯白的鬢角,又悄悄多出了幾根白發(fā)。

        村里人想打探馬良的情況,卻誰也沒敢走進這座只剩一人的宅院。三天后,馬良將屋里屋外收拾利索了,又買來新塑料布,重新封好窗戶,一把新鎖鎖了堂屋門,出了院子?;仡^看了看露出新土的院落,馬良整理一下挎包,步行出了村莊,半天后,來到了縣城。在縣城里晃蕩了兩天,他跟著一伙人坐上了開往北京的客車,打工去了。最初兩天,還有個別村人談?wù)擇R良的去向,但大家都忙,很快,這事就沒人再提了,只是有人路過楊家門口時,偶爾會朝院里張望一眼。

        14

        第二年春天,馬良穿著一身洗得發(fā)了白的工作服回到楊元帥營,在家里歇了一天,然后去集市上買來炕席和鍋碗瓢盆,貓在家里鼓搗了一天,多年不見起火的楊家,煙囪就冒出了炊煙。當院子里又有青草頂出頭時,馬良將地翻了,種上了一些麥子,沒過幾天,院子就綠茵茵的,把遠處的鳥漸漸吸引過來,紛紛落在了那棵怒放著粉白花朵的老杏樹上。一切看上去有點不真實。真實的是,馬良從此再沒有長久地離開過家,他似乎有了新的打算。不去打工了,村里也沒了他的地,據(jù)說是為了籌措喪葬費,村里將他家以前的地賣給了別人。關(guān)鍵是,誰也未曾料到有一天馬良還會回來。馬良沒把這些放在心上,有人替自己埋葬了爹,夠仁義了,他不想再麻煩人。

        隔上幾天,馬良還會出門,也不尋固定的工作,而是去一些廠礦周圍撿廢品。他不怕累,更不怕臟,往往出去一次,就能背回來一大袋東西,破電線、舊家電,什么都有。然后,臟兮兮的他就直接蹲在門前的水泥路上,也不理會過往的行人,耷拉著腦袋一點點處理這些玩意兒,只留關(guān)鍵的部分——銅。日積月累,他竟然靠這些廢品又攢了些錢。

        有人以為,馬良攢錢是為了給自己討個媳婦,這也在情理之中,幾十歲的男人了,連個女人都沒碰過,就算傻子,也有需求嘛。可是,馬良卻先給自己買了一輛舊自行車,收拾了一番,又騎著出門了,根本沒空搭理人們的議論。

        這一次,馬良去了個向往已久的地方,秦皇島北戴河。在獄中,他不止一次聽獄友說起這個地方。在他忽而清晰忽而混沌的腦海中,北戴河就是人間仙境,他想去看看。一個單身漢,尤其是坐了二十年牢的單身漢,沒什么可以牽絆他。馬良是騎著自行車去的,三百多里路,只用兩天,屁股都磨腫了。盡管鬢角有了白發(fā),但馬良的身體素質(zhì)很好,當他看見白浪滔滔遙無際涯的大海時,早將屁股的疼忘了,慢慢剎住車子,又慢慢下來,把車子放在一個不妨礙任何人的地方,這才快步朝大海走去。

        海灘上的人,全都露著胳膊露著腿,卻比穿著長褲半袖的馬良洋氣,馬良喜歡這種洋氣。人家就是不穿衣服,也比自己洋氣,真洋氣是從骨子里冒出來的。馬良也將鞋子脫了,拎著掉了色的高靿膠鞋向海水走去,當?shù)谝徊êK蛏纤哪_背時,馬良的凸嘴巴更噘了,那兩顆泛黃的板牙在陽光下閃爍著沙粒般的光芒,他很開心,但他不會游泳。馬良在海邊足足待了一整天,還破天荒花錢買了瓶冰鎮(zhèn)可樂。長這么大,他還是第一次喝這么有意思的東西,甜里面透著酸,酸里面裹著甜,讓人忍不住想打嗝。直到天黑,馬良才戀戀不舍地離開海灘,推著自行車,找了家包子鋪,等人家快要關(guān)門的時候,買了幾個賣剩下的包子吃了。吃飽了,他又開始推著自行車滿大街轉(zhuǎn)悠,將眼珠子也喂飽了,就尋了家自助銀行,把車子鎖在外面,美美地睡了一宿。

        幾天后,馬良準備離開了,倒不是急著回家,而是車后架上快堆起了小山,一袋袋的飲料瓶子,都要將他埋在里面了。他吃力地推著車子往老家的方向走,也就在快出城的時候,遇到了一家廢品回收站,馬良將這些空瓶子處理了,回家路上的飯費有了著落,還富余?;氐郊依?,沒人問馬良干嗎去了,他也沒跟任何人說,照舊過老日子。

        就這樣,三四年的時間里,馬良將自己想去的地方跑了個遍,清東陵、清西陵、八達嶺長城……至于北山后面的那條大河,去的趟數(shù)就更多了,還常常拎回家兩條鯽魚燉湯喝。有人開始羨慕馬良的日子,可誰也學(xué)不了他。更讓村里人驚訝的是,馬良回家的第六個年頭,一開春,他就找人將院子的石頭墻推了,在老宅的南面挖了地基,竟然打算蓋新房。村里人驚得眼珠子快要掉地上了。

        “馬良要蓋房?”

        “是,馬良要蓋房?!?/p>

        “他哪來的錢蓋房?”

        “撿破爛呀?!?/p>

        “撿破爛都能蓋房?我這一天八個點打工的都不敢說。”

        “人家是馬良啊?!?/p>

        責(zé)任編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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