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林
“呀”的一聲,小廣寒的門輕輕地隙開一條縫。
倚在梧桐樹上的沈子無鼻腔里有了一絲脂粉香,他打了個響響的阿嚏,激靈一下站直了身子──紅菱貓兒一樣擠了出來。
紅菱顯然沒有精心梳洗,月白色的對襟上還有睡覺時壓上去的折痕,曲折繚亂,看上去像一朵盛開的荷花。
“帽子又沒戴好,”抬頭先露一個笑臉,紅菱,拉了拉沈子無潦草戴著的一頂三塊瓦。
帽耳垂得很長,沈子無有點不情愿地動了一下腦袋,小聲嘟噥:“天又不冷。”
可不是嗎,風(fēng)吹在臉上暖暖的,有點癢。
每次和沈子無說話,紅菱的嘴都和沈子無的臉貼得很近,有時會有一兩根頭發(fā)拂到沈子無的臉,那么,他也會有這樣暖暖癢癢的感覺嗎?
紅菱的臉兒紅紅的。
想著心事,腳步兒卻放不下來,花街的青磚路上還有一絲淡淡的霜,軟軟的鞋底一踩,霜,就化了,就成了一個濕濕的水印兒。
沈子無一路看著這些水印兒,突然一抬頭,腦袋磕碰到一扇蘆葦編的門。
紅菱吃吃笑:“癡子,到家了。”
摘下帽子,沈子無的腦袋上已經(jīng)滿是汗水,他扯下來,把兩個帽耳上的繩扣到一起,掛到檐下的木橛上,木橛的左邊相同的位置還有一個,兩個木橛上擱一個竹扁擔。
紅菱一把搶了過去,從井里打上水,挑進了屋,生火,做飯。
沈子無已經(jīng)看到《七孟》,紅菱雖然不識字,可是她會根據(jù)書翻開的厚度折算沈子無的讀書進度。
想一想,沈子無又把書往后翻了十多頁。
紅菱火燙似的在鍋上鍋下忙碌,沈子無忍不住朝她覷,紅菱的臉盤子很漂亮,前胸飽滿后臀渾圓,沈子無忍不住從后面抱住了她。
紅菱顫了一下,停了半晌,拉住沈子無向后滑動的手,嘆一口氣:“看書去吧?!?/p>
兩個人草草地吃罷了飯,沈子無裝模作樣地又去讀書,紅菱燒了一鍋水,就著屋里的熱汽洗澡。
圍簾拉得雖然嚴實,可是嘩嘩的水聲攪得沈子無坐立不安,他鋪紙濡墨,一勾一染,生宣上就出現(xiàn)了一女人的裸體。
寫意的,似是而非。
沈子無正看得出神,濕漉漉的紅菱探身鉆了出來。
“真美呀,要是我就好了?!彼f。
“就是你呀。”
“不像,這里,這里?!奔t菱拿起筆,經(jīng)她一畫,生宣上就成了一團亂糟糟的墨點。
“可惜我畫不好?!奔t菱嘆一口氣。
“那給我看看你吧──沒看過你的身體,我畫的只是想像中你的樣子?!?/p>
“不行!”
小廣寒,那是清江浦花街上的一個妓院,她紅菱在那里做著那樣的營生,竟不肯讓自己心愛的人看?
有時候,要是晚上沒有生意,或者客人走得早,紅菱,也會在沈子無這里留宿,兩個人睡一張床,沈子無免不了心旌搖動。
免不了想一點心事。
雖然身體相擁,可是紅菱仍然會把衣服扣子嚴嚴地扣好。
“我的身子已經(jīng)給了我不愛的人了,我不能再把它給你?!?/p>
“我要把我最好的東西給你。”
“而我能給你最好的東西,就是什么都不給你?!?/p>
這話沈子無聽不懂,他一直想看到紅菱的身體。
直到中了榜,直到做了官。
直到替紅菱脫了籍,直到娶了她。
娶了紅菱,紅菱仍然不愿意在他面前光著身子,更不用說做夫妻之間的那種事。
有一天,沈府門口站著一個討飯的姑娘,身段模樣兒都很好,紅菱端一碗米給她的時候就愣住了。
問那女的:“你想尿嗎?”
女子臉紅了一下,說:“我憋了有一會兒了,但周圍沒有背靜的地方?!?/p>
“那就到我屋里來吧。”
尿完了,就不讓人家走了。
紅菱說:“我相公人不錯,如果你愿意,給她做個小吧!”
哪能不愿意呢,吹吹打打地,把這個女子迎進了門。
沈子無有些納悶,紅菱套著他的耳朵說:“這女子不錯,她尿的時候我觀察過了,是個處。”
沈子無說可是我不愛她呀。
紅菱冷了臉:“她就是我,不許你對她不好?!?/p>
這女子雖然討過飯,但人家之前也是做過小姐的,識得文,斷得字。
過門沒三天,擺起了過去的架子,支使起紅菱做這做那。
紅菱,笑吟吟地聽任她擺布。
后來,沈子無去外地做官,這個女子變本加厲,百般凌辱紅菱,最后,竟把她攆了出去。
沈子無聽說這件事的時候,紅菱,已經(jīng)沒有了一點消息。
休了那女子,辭了官,找了半年,才在一個破廟里找到紅菱。
紅菱,病得起不來了。
那女子叫應(yīng)兒,紅菱問:“應(yīng)兒,你沒對她怎么樣吧?”
沈子無答:“我把她休了?!?/p>
“癡子呀你個癡子,她就是我,我其實才是她呀?!?/p>
“你明白我的話嗎?”
沈子無不明白,可是已經(jīng)不重要了,紅菱,她死了。
安葬了紅菱,紅菱的身影還在眼前晃動。
濡墨伸紙,一勾一染。紙上,出現(xiàn)的只是一團亂墨。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