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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斗蹔蝍

        2020-10-23 09:10:52禹風(fēng)
        文學(xué)港 2020年11期
        關(guān)鍵詞:姆媽阿明阿爸

        禹風(fēng)

        蠻多年前,那時沒“上海動物園”這名字,同樣地方掛的是“西郊公園”牌子。

        人人曉得西郊公園有老虎有大象有獅子有狗熊,幾乎人人也都去過一回了,沒啥大稀奇了。稀奇的倒是西郊公園不到一點那地方,橫著過來有條虹梅路,虹梅路兩側(cè)是大片毛豆地。

        夏天過路人們常常吃驚:為啥毛豆地里有穿著市區(qū)流行“的確良”襯衫的男人們帶著些男孩子在翻土。又不是學(xué)農(nóng),這些人干啥?常常還看見這種人掏出皮夾,拿錢塞給趕過來的毛豆地農(nóng)人,嘴巴里講:“對不住,對不住,把毛豆藤翻亂了。是小囡喜歡白相,儂多多包涵!”

        反正,左看右看,這些人翻土翻了好久,什么也沒拔出或摘掉帶走,的確良襯衣胸袋里只是飽鼓鼓插著些小綠竹管,大人小孩吹口哨,開開心心回市區(qū)去了。

        考試考到班級頭里頭,放暑假隨便儂白相蹔蝍。

        阿爸上面這句話,小寶拆開鳳凰牌香煙殼子,捋平,寫在白的一面。

        禮拜天中午吃好了飯,姆媽收拾桌子,小寶把煙殼紙攤開到玻璃臺面,口袋里掏出中華牌鉛筆,心咚咚跳,抬頭講:“阿爸,簽字呀!”

        阿爸還在咪最后半海碗特加飯,碟子里剩下一只油汪汪雞屁股。他看看小寶推過來的紙,接過鉛筆,先在小寶這句寫得歪歪扭扭的話下翻譯:

        小寶期末考如果考全班第一,我,小寶的阿爸,會特許他暑假期間盡情捉蟋蟀斗蟋蟀,不加干涉,作為獎勵。(若有需要,此條子可以給班主任老師看)

        寫了,他拿起紙頭看看,翻過紙張,又看看那印得淡金黃的鳳凰,摸摸自己和兒子先后留下的凸紋筆跡,放下,龍飛鳳舞簽上他大名:葛祥鳴。

        小寶假裝低頭喝姆媽端來的綠豆湯,一只手折起香煙殼紙,放鼻子上聞聞煙絲留下的甜味,趕緊塞進(jìn)西裝短褲口袋。他想,第一名么只有一個??剂说谝唬奶觳攀钦嫦奶?考不到第一,哪怕第二,阿爸也不會讓人逍遙,要捉扳頭,千奇百怪搞復(fù)習(xí)。

        自古華山一條道,考第一就考第一,斗蹔蝍小寶既然在附近弄堂算第一塊牌子,讀書也該摜開別人一條馬路的。哼,該老卵不老卵,是阿烏卵,我葛小寶不當(dāng)阿烏卵。

        小寶手插西褲口袋里,低頭順二樓走廊往前走,想到二樓半大曬臺上透透氣。耳朵里只聽見嚶的一聲,他疾回頭,朝左邊一瞥,瞥見黃東風(fēng)賊忒嘻嘻在房里抄他新婚老婆的腰,酒糟鼻頭在女人蓬開的頭發(fā)里聞呀聞;他老婆扭著推他,嘴里就發(fā)點聲音。

        黃東風(fēng)會白相蹔蝍呀,小寶心里嘆,每年黃東風(fēng)都弄來品相不錯的狠蹔蝍,整個夏天捧鳥籠樣式捧著小小蹔蝍罐子,穿身白綢子睏衣睏褲,耀武揚威,隨時跟別人開斗,贏了大家零用錢,攢起來討到了老婆,現(xiàn)在成天關(guān)起房門不曉得做啥,弄出比蹔蝍叫還凌亂的聲音。

        小寶拉著鐵梯扶手,低頭透過鏤空鐵皮踏腳看底樓公用水臺,慢悠悠地爬到大曬臺上。曬臺上空氣好,天空里飛幾只黃色大楷紙和細(xì)竹篾做的鷂子(小學(xué)語文書上把“鷂子”寫成“風(fēng)箏”),是隔壁弄堂里人在放??繅Υ蟾桌锓N的枸杞甩大枝條去石圍欄外頭,滴溜溜發(fā)亮的紅丸子嵌在綠葉里,成群掛下去……小寶抬鼻頭吸氣,心想:“第一名還從沒考到過,哪能辦啦?”

        班里??嫉谝幻陌⒚魍∵@棟樓,阿明的阿爸是廠里工程師,姆媽是中學(xué)里的數(shù)學(xué)教師。阿明講話客客氣氣,不過有點溫吞水,語氣讓人吃不準(zhǔn),總滑進(jìn)滑出。小寶阿爸跟小寶分析過阿明的姿態(tài),阿爸一面吃老酒一面講:“阿明么,小赤佬人聰明來兮,不過被屋里廂大人教壞了?!?/p>

        想吃老虎肉,最好跟貓咪先混混熟。要考第一名,必須先吃得住阿明。

        小寶不戇,這點形勢看得清。啥事體不需要先做,先去跟阿明聊聊“第一名”這樁事體本身。

        小寶探頭到大曬臺圍欄外,先看見隔壁363弄人家青瓦片屋頂,再收回眼神,看泄出墻去的枸杞枝,風(fēng)過枝梢,小紅果子間棲滿各種顏色的蜻蜓。

        小寶伸直手臂,屏息移動,手指靠近一只紅蜻蜓。他放過了紅蜻蜓,一把逮住鋼藍(lán)色的大綠蜻蜓,就是大家叫它“直升飛機(jī)”的那種。

        阿明手捧一本《東周列國志》,不是他自己想看,是阿爸規(guī)定他看的。大禮拜天下午想睏中覺,阿爸不允許。

        烽火戲諸侯這種故事老套,阿明沒興趣,阿明對書里小國小城古人們相互算計不感興趣。阿明讀過這本書前五十頁,有點厭惡,不過他摸摸后頸,覺得作為老祖宗們的后裔,最好也不要忘乎所以。忘乎所以,很容易導(dǎo)致后頭頸吃刀子。

        阿明坐家門口過道里木搖椅上,沒拿書的那只手扇著扇子,六月里天,梅雨馬上來,悶的。他眼梢看見同班同學(xué)小寶從曬臺跑下來,塌頭落襻,原地轉(zhuǎn)圈,后來,猛一張望,就朝自己這邊來。

        阿明從面門前移開小說:“小寶,儂忙啥?”

        小寶招招手:“喂,生物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儂完成啦?”

        阿明從搖椅上起身,把書放椅面上,走過去,搭牢小寶肩胛:“小寶,生物課儂拿手,老師要人人交昆蟲標(biāo)本,我啥地方去尋蟲子?”

        沒等他開口要,一只抖翅膀大蜻蜓跳出來,差點密密麻麻細(xì)腳趾亂抓阿明鼻頭。阿明往后一跳,喉嚨里發(fā)酸,要嘔。小寶笑了:“儂怕蟲,實在心不定,我?guī)蛢z做成標(biāo)本,放盒子里,儂交作業(yè)啦!”

        阿明連連點頭,“交關(guān)好,交關(guān)好,謝謝小寶,等有機(jī)會,阿拉報答儂!”

        小寶轉(zhuǎn)身走遠(yuǎn)了,阿明從搖椅上拿書,進(jìn)門放書桌上。阿爸正在吃飯臺子上攤開圖紙研究,阿明講:“我出去市面上兜一轉(zhuǎn)來,舊書店里淘書?!?/p>

        看見阿爸一點頭,阿明立刻拔腳,從樓梯上長手長腳跑下去,重心不穩(wěn),賽過一只螳螂逃烏鶇,翻跟斗從花盤上直跌到花根。

        生物、地理、歷史及作文這種副課科目阿明考不過小寶,這是阿明心里隱痛。

        阿明的大哥已經(jīng)進(jìn)了交通大學(xué),儼然天生腦瓜子跟人家不同。阿哥跟阿明開玩笑:“憑爸媽遺傳,儂跟我,該是跳級生料作,任何科目,第一名必須由阿拉兄弟倆承包?!?/p>

        阿明雖然頭點得雞啄米,但心煩,主課沒問題,副課小寶有優(yōu)勢。小寶天生活絡(luò),歡蹦亂跳,地理歷史過目不忘,生物實驗室里就他手腳靈活,還會寫作文,繪聲繪色。阿明靠穩(wěn)定的數(shù)學(xué)、化學(xué)、物理及英文滿分記錄保持綜合第一地位,其實并不像阿哥講得那般簡單。阿爸姆媽遺傳是好,要承認(rèn),但小寶在副課方面的遺傳可能更加好。

        不管三七二十一,等一根大頭針當(dāng)胸釘綠蜻蜓到泡沫塑料塊上,小寶就轉(zhuǎn)了心思,要去干他喜歡的正事。

        斗蹔蝍盡管是其他老小們的消遣,但不是小寶的。小寶覺得斗蹔蝍這件事必須嚴(yán)肅,必須閉上傻笑嘴巴,捏緊由牛筋草編來的蹔蝍絲草,帶著尊敬和悲傷,觀賞這威風(fēng)凜凜黑蟲們之間的決斗。

        要曉得,蹔蝍每一次斗,斗到斷腳傷翅,斗到奄奄一息,斗到身首分離,小寶都一幕幕看在眼里印到心里。他越來越尊敬從黑暗里逮來的夜蟲子。越是敬意與日俱增,他就越看不起人,看不起周圍的人,漸漸像所有人他都敢斜睨。

        他翻出前年去年斗蹔蝍贏來的五六只陶土蹔蝍罐子。這是把蟲逮來后請蟲住的賓館,里頭有小水罐和食槽,每天由小寶充當(dāng)賓館服務(wù)員打掃衛(wèi)生的。今年的客蟲還沒來,碗大陶土罐子里空空的,有股陰濕氣味。這股氣味小寶聞了要扭頭,但對蹔蝍這種土里石頭下的蟲子,倒來得正好呢!

        小抽屜里還有十幾枚青綠色竹管筒,是砍下一截截小竹子得的,一頭是竹子分節(jié)處的格擋,另一頭開著口。只要在野地里逮住蹔蝍,就讓它鉆黑乎乎的竹筒,扯把草,團(tuán)起來堵住開口,筒就是運蟲子的工具。出門逮蟲時,這些筒子都放在綠帆布書包底部。

        當(dāng)然,一起躺在抽屜里的就是蹔蝍網(wǎng)了:一個鐵環(huán),尾巴豎起來當(dāng)把手,鐵環(huán)上以大城手工藝者的精湛工藝編織了細(xì)密的絲線網(wǎng),網(wǎng)富有彈性,形成半個球形。

        逮蟲,無論白天黑夜,講究眼明手快,眼光要比蟲早蹦一步,一網(wǎng)罩下去,茶杯口大的圓環(huán)要正好罩住蟲子。假使手慢,碰上蹔蝍跳起來,很可能一扣扣斷了蟲子有力但脆性的大腿。廢掉蟲子的戰(zhàn)斗價值,是世間最煞風(fēng)景的阿烏卵故事!一個大城少年,如果這種倒霉事做多了,要壞名氣的。

        小寶阿爸已經(jīng)喝完老酒。他這種弄堂爺叔從不會喝到失態(tài)的,他不追求酩酊,他惡心發(fā)酒瘋的人,他要的是微醺。

        小寶阿爸伸手在小寶頭發(fā)上捋捋:“喂,小寶,今朝禮拜天,看看玩具是可以的。不過,記得牛皮不可以隨便吹,吹多了壞名氣。儂期末考試考不到第一名的話,自己識相,曉得難為情,就講不起來硬話咯。唉,我真為儂擔(dān)心,為儂擔(dān)心呀!”

        “阿爸,”小寶推開自己老子的手,頭頸一犟,“事體還沒結(jié)果,打擊我做啥?我今朝看看蹔蝍罐,就是想今年要赤膊上陣好好白相,爭取香飄周圍十條馬路,扎我臺型,幫儂老頭子也爭點光!至于考試,我自會搏一記!”

        阿爸笑了,小寶也矜持地笑笑,放好東西走出樓房,走到馬路上。馬路上長辮子的電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開來開去,腳踏車像萬千蚱蜢,在路上低飛。小寶靠自己兩只腳,有初中少年用不光的氣力,朝江陰路花鳥市場步行過去。

        斗蹔蝍,看看是樁粗人起哄談笑借以賭博的俗事,小寶覺得有深奧的學(xué)問。蟲子有一樣,也有不一樣的。贏,贏得光明,有時也蹊蹺;輸,則不能輸?shù)貌幻鞑话住?/p>

        江陰路花鳥市場不但有人捉了蹔蝍出來賣,也常有弄堂里阿貓阿狗聚在攤間現(xiàn)場開斗,他們斗蹔蝍輸贏蠻大的,經(jīng)常有人作弊,被對方揪打。小寶聽說過這市場,但從前沒來過,這個禮拜天下午,他第一次到江陰路,覺得自己是到學(xué)堂去。

        市中心盡管房子鱗次櫛比,好白相地方畢竟不多。出門右手轉(zhuǎn)彎,走到南角子十字路口,有爿南貨店,小寶阿明經(jīng)常去買買魚皮花生跟椒鹽花生?;ㄉ變娪门f報紙包成三角包,有的松,有的緊。阿明會摸摸三角包,挑緊的,里頭多幾粒;小寶曉得緊的包包合算,不過不好意思一只只摸過去。再值得一提的是美琪大戲院,磬磬哐哐常演出新戲,最近還放電影《少林寺》,大小和尚不念經(jīng),武斗。再過去到南京路口,有舊書店,一籮筐一籮筐隨便揀。

        小寶有時跟阿明門口碰見,一道走路去學(xué)堂,要經(jīng)過五四游泳池。隔開欄桿,看見碧碧綠池子里胖瘦男女戲水,阿明嘆氣:“空池子就好了,空池子就能游泳了。”小寶笑:“人多,像淴浴了。等天氣冷點,人看見水發(fā)抖,我們再去游?!?/p>

        到了學(xué)堂里,小寶歷來不跟阿明一道白相,講句“再會”就分開。

        小寶悶皮,歡喜獨來獨往。上課聽講蠻認(rèn)真,獨怕同桌講閑話打斷思路。下課他去過廁所就跑樓下,跑到灌木叢里去看七星瓢蟲,刮刮枝條上胭脂蟲,弄幾指頭紅。中午大家吃好便當(dāng),小寶必去校圖書館,那里小小房間沒什么人,他借出大部頭書來慢慢讀。

        阿明比小寶會交朋友,阿明跟各種路數(shù)的男生都講幾句。碰上講功課,他講得少,功課好,講多了就算老卵呱氣;要是講美蘇講UFO,阿明滔滔不絕,像這才是他專長。阿明身體不很強(qiáng)壯,踢足球大家不太看得中,他自告奮勇守門,一旦撲到球,死死趴在地上,像揪牢一只老母雞。終于,大家表揚阿明守門守得牢。

        時不時,有人要尋阿明賭東道。這些人不買賬阿明,憑什么樣樣學(xué)問阿明最懂!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有些事體顯而易見么,當(dāng)然要當(dāng)場跟阿明賭一賭。

        阿明逢賭必應(yīng),當(dāng)然不肯賭錢,阿明講:“大家一人一枚?;?,輸?shù)簦蜎]有了。我跟你們賭校徽?!?/p>

        怎么講呢,阿明不可能樣樣學(xué)問比別人好,譬如,阿明不跟小寶賭歷史和地理。但事實上阿明手里?;赵椒e越多,他自己那個號碼的?;諒膩頉]有易主。

        小寶從來沒和阿明賭過東道,他完全沒沖動。阿明數(shù)學(xué)好化學(xué)好物理好,小寶不羨慕。小寶對數(shù)學(xué)毫無興趣,對化學(xué)和物理興趣有的,但不特別強(qiáng)烈。如果昆蟲學(xué)是主課,小寶倒愿意跟任何人賭東道,輸?shù)粜;找矝]關(guān)系,只要長知識。小寶認(rèn)為學(xué)問家是那些吃飽飯沒事做研究蹔蝍或把鳴蟲放胸口捂著養(yǎng)過冬的老頭,他們說蟲,頭頭是道。

        至于小寶歷史考得好,地理考得好,那也是順?biāo)浦郾阋耸拢汗糯l(fā)生過什么事,類似于化石上的昆蟲印痕,小寶愿意數(shù)其細(xì)細(xì)纖毛;地球上有哪些地貌、哪些國度及哪些氣候,這也應(yīng)該曉得,這跟明了蟲子的事出于同樣好奇。

        第一次跑去江陰路花鳥市場,小寶覺得眼睛不夠用,終于曉得二郎神額角頭留一只時開時閉的眼十分必要。他首先看到各種竹編的精巧蟈蟈籠子,每只籠子里都有掛手掛腳眼珠賊大的蟈蟈,它們轉(zhuǎn)個身都麻煩,就是“囚”字的蟲子版,但它們都有綠玉般毛豆子吃,一邊用大門牙啃,一邊翅膀摩擦,彈奏“吃吃吃”聲音。

        “儂啥辰光把它們放了?秋天?”小寶問蟲子店掌柜胖老頭子。這老頭子慈眉善目,笑嘻嘻一直在看小寶。

        “放生?小阿弟,儂睏醒了再講話好伐?”掌柜老頭子嘿嘿笑。

        小寶沒再說戇話。小寶揮手踢腳,感受一番自己不是蟲子而享有的自由。

        一群人從市場小天井跑過,跑到馬路邊,里三層外三層圍牢兩個人。這兩個人手里舉著蹔蝍盆,另有一個矮的,端一個空盆。

        嘰嘰呱呱大家開始下注,舉蹔蝍盆的兩個油膩漢笑嘻嘻,嘴里罵娘,另一只手豎起了滿頭白絲的蹔蝍絲草,先撩撩自己鼻翼。

        小寶怯生生走出蟲子店,往人群靠近。他只能看見一坨坨肉屁股,小寶繞著人堆走,靠在磚墻上,有個小孩可以擠過去的縫隙。

        小寶看看縫隙里頭,就是一個舉蹔蝍盆的人,那人長得高,人圍得太多太近,他彎腰不方便。他兩只手都有東西,用肘捅人群:“散開點,散開點,剛剛長滿翅的新蹔蝍,被你們這種阿烏卵熏也熏死掉!”

        這高個子看見了墻邊小寶:“咦,小囡來,到里頭來,幫我接接手!”

        小寶擠進(jìn)縫隙,成了斗蹔蝍的圈里人,倒看得最真切。首先小寶明白要趕走這些人身上的蔥蒜氣是不可能的,他們吃錯了藥,正瘋頭勢,個個咧大嘴笑,罵人家的娘,身體像肉浪頭,一波又一波涌上來。

        小寶接過高個子手里蹔蝍盆,牢牢立定,就算人家撞他,他也要保護(hù)這盆里的蟲,他感到警衛(wèi)者的神圣。

        高個子叫罵,用力把擠上來的人推出去,還拍了幾個矮子的頭頂,罵人娘時加了“爛污”兩個小寶覺得別開生面的形容詞。

        終于,空出一個圈來,斗蹔蝍的幾個人可以蹲下,空的那只大蹔蝍盆放在路面中間,高個子跟另一個捧蹔蝍盆的相視一笑:“冊那,開斗?”

        掀開蓋子,小寶靠在墻根上倒吸冷氣,兩只黑嚓嚓的大蹔蝍活像兩只微縮的狼!要放到一只盆里,要斗了!它們揮舞細(xì)細(xì)的槍須,好像京劇武打前角兒們甩山雞翎子,兩只肱二頭肌形狀白灰灰大腿撐住盆底,來不及等見對方,就瞿瞿瞿抖翅膀,擺頭豁牙……

        阿明接過小寶給的硬紙板盒,里頭是蜻蜓標(biāo)本,交生物老師正好。阿明走路上,對身邊小寶講:“小寶,我哪能報答儂?我不歡喜欠人家人情?!?/p>

        小寶做尷尬面孔:“一只蜻蜓,講啥客氣話。本來天上飛過來的?!?/p>

        阿明嗯一聲,走幾步,還講:“我贏來的都是?;?,校徽儂不稀罕,否則我倒可以送儂一把?;??!?/p>

        “儂老卵,”小寶笑,“送?;找话寻阉?。”

        走過游泳池,池子里人少了些,看上去真誘人。

        小寶講:“要么,儂告訴我一個訣竅好了,做得到做不到看我自己。我想快速提高數(shù)學(xué)成績,我數(shù)學(xué)太臭了?!?/p>

        “訣竅?”阿明掀開盒頭看看釘著大頭釘?shù)木G蜻蜓,“數(shù)學(xué)的訣竅?嗯,其實初中階段的數(shù)學(xué)沒啥訣竅,儂找?guī)妆緟⒖紩?,照上頭練,馬上就會?!?/p>

        “阿明,我哪來參考書!”小寶笑,“我姆媽又不是數(shù)學(xué)老師!”

        阿明笑笑:“簡單,參考書我借儂。”

        小寶阿爸夜里吃老酒,笑了。小赤佬就是要正確引導(dǎo)嘛,大家來看,阿拉懂引導(dǎo)小囡。現(xiàn)在,小寶吃了夜飯,啥地方不去白相,坐房間角落里研究數(shù)學(xué)參考書了!想考班級第一了!想跟阿明拼一拼,幫爺老頭子爭光了!好,做得到,暑假里隨便儂,白相得翻天翻地也可以。

        小寶恭恭敬敬打開阿明借出的參考書,仔細(xì)讀每一句,比讀老中醫(yī)寫的處方還認(rèn)真。讀起來有點昏天黑地,不過,昏天黑地仔細(xì)看,也有一絲絲亮光的。如果能弄清爽數(shù)學(xué),暑假整整兩個月,就能到花鳥市場、到其它弄堂、到賭蟲的人拉的場子里去長見識,研究真正的學(xué)問啦!

        拼了,小寶想。搏一記,期末考總分要贏過阿明!

        這種心事,不能告訴阿明的。阿明其實很看重自己永遠(yuǎn)第一這事實。

        搏了幾天數(shù)學(xué)參考書,小寶精神頭萎靡不振,是熬夜了。不過心里廂踏實,學(xué)會了一點么事,有不懂的,想問阿明的,不好意思問,人情難欠的。

        梅雨來了,天濕漉漉,上課天天帶把傘。大門口撐傘又碰到阿明,阿明講:“走,一道去學(xué)堂?!?/p>

        雨暫停,走到五四游泳池門口,阿明講:“小寶,今朝上半天好像沒課,是廣播里全校聽報告,是伐?”

        小寶接靈子,笑:“要么阿拉趁游泳池沒人,好好游一游,吃過中飯再去學(xué)堂,就講儂傷風(fēng)傳染我,大家發(fā)寒熱?”

        阿明看看烏云下灰綠色泳池,游泳池倒還開放的。阿明轉(zhuǎn)身:“快點回去拿游泳褲,書包放好?!?/p>

        大概因為天氣預(yù)報要落大雨,泳池里真的沒人。連更衣室都沒去,褲子汗衫掛在泳池邊遮陽傘下,兩個朋友赤腳踏水門汀地上,腳趾沒感到溫?zé)幔晁寻训孛鏉渤闪宋?。阿明小心?jǐn)慎走鐵梯下泳池,小寶怪叫一聲,沖到深水區(qū),一個猛子扎進(jìn)了厚厚水波。

        開心啊,像兩條魚游來游去,想游到啥地方就游到啥地方,沒人站在水池里擋住小寶和阿明。

        “阿明,儂游過來看水虱子,這蟲永遠(yuǎn)漂在泳池水面上的,長腳滑滑,比在陸地上省力。”

        阿明像受傷的蝦一樣慢慢游來,戒備地看蟲。

        天空一聲響雷,豆大雨點打下來,小寶打了好幾下冷顫,喊:“潛到水下去,水下暖!”

        雨水像瀑布澆下來,到處揚起雨霧,還夾帶隔壁五四中學(xué)操場上飛來的落葉,帶了夏天的初味。小寶從水里跳起來,壓到阿明背上,把他摁到水下。阿明嘗了嘗滋味,自己開始學(xué)扎猛子,終于原地跳起,拱起屁股,會入水了。

        雨越下越大,打在泳池邊是水花,打在水面是小浪花。初中倆少年在雨水和池水里吼喊,剛開始變聲的調(diào)子聽來軟軟的,其實像兩條泥鰍在水里。

        可是,阿明游到小寶身邊說:“喂,我覺得我跟儂是兩條龍?。 ?/p>

        冷到受不住了,爬上泳池邊,抱自己光身子在雨里抖,苦等雨停。雨變小了,天空亮起來,趕走上午的晦暗。

        匆匆穿西式短褲時候,兩條西短顏色差不多,樣子分不清,終于拿錯穿錯了。趿上涼鞋,頭發(fā)和身體透濕著,往家跑。

        姆媽是中學(xué)老師,最恨學(xué)生曠課。阿明怕被責(zé)怪,到家就立馬換衣服洗衣服,他摸摸短褲口袋,掏出一張陌生煙殼紙,是淡金黃色的鳳凰煙殼。

        阿明展開煙紙,看見了父子兩個人的筆跡,他第一次知道小寶的阿爸名叫葛祥鳴。

        期末考試成績公布的季節(jié),正是野胡子(黑蚱蟬)在法國梧桐上唱“稽”、葉斯嗒(蛁蟟)在香椿樹上唱“葉斯嗒”,以及麻皮(蟪蛄)飛到人家吊燈上氣急敗壞喊“吱吱”的時節(jié),上海的這三種蟬都從土里出齊了。

        考完,小寶不曉得自己考怎么樣,阿爸同意他在成績沒出來的幾天里先放開身段白相。阿爸講:“白相吧,好好白相幾天。我看儂這暑假也就有資格野野胡這幾天?!?/p>

        管它呢,這倒真是,小寶明白自己是個小孩,小孩就是不能決定自己的人。大人的世界,別的他不懂,有一點他十拿九穩(wěn):大人做事,不會對小孩子“上路”的,“上路”就是讓別人得好處,自己沒什么拿,大人憑什么讓小孩得好處?假使阿爸不能在阿明爸面前神氣一回,絕不會讓我小寶暑假過得輕松自在。

        小寶跟黃東風(fēng)商量,想借他粘知了的竹棒用用。黃東風(fēng)站在樓道里剔牙,手在自己絲綢睏衣上拍拍:“小寶,竹棒子借儂,沒所謂,儂倒是拿什么粘知了呢?”

        小寶撓頭:“我弄點糨糊?”

        黃東風(fēng)嘿嘿笑,手放到寸頭上自己摸自己:“這個必須用桃樹樹脂的,我家有,我老婆是無錫人,她家里帶來的?!?/p>

        小寶想,我能做啥報答黃東風(fēng)呢。小寶問了:“我還是幫儂拎二十一鉛桶清水吧?一樓水臺拎上來,倒門口水缸里,每天三桶?”

        黃東風(fēng)酒糟鼻頭抽抽,廠里三天沒去,臉上油光不蒙灰塵,黃東風(fēng)講:“水別拎了,人家會說我用童工。我老婆愛吃雪糕,也不要儂出錢,儂又沒錢的,就幫她跑跑腿,去南角子買買吧。暑假里,能買幾回買幾回?!?/p>

        小寶低著頭,不發(fā)聲音。抬起頭就說:“算了,我不捉知了了,算放生吧。女人,阿拉服侍不來!”

        黃東風(fēng)一疊連聲喊“喔喲小寶”,小寶抽身便上了馬路,往江陰路花鳥市場去了。

        開寶總算開出來,小寶站學(xué)堂各班成績榜前團(tuán)團(tuán)暈:期末考全班第一名是葛小寶,第二名才是阿明,總分相差兩分。

        小寶摸摸頭頸,頭頸里沒汗,小寶摸摸邊上那個男生頭頸,摸到一手膩汗。小寶大叫一聲,跑回教室,拎起書包就奔出了校園。

        蟲子店的老掌柜正坐在玻璃柜臺后面噼噼啪啪打一只老木頭算盤,抬頭看看小寶,點點頭。

        小寶喘著氣:“老爺叔,我就跑來問一句,本地的蹔蝍可以捉了伐?夜里已經(jīng)叫了蠻長久!”

        老掌柜笑:“小寶,真不要買我?guī)字缓蜜娢a?山東的呀,只只狠三狠四,本地蹔蝍長得慢,沒啥厲害貨色?!?/p>

        小寶搖搖頭點點頭:“我只斗本地蹔蝍。我考了第一名,阿爸放我白相兩個月!”

        老掌柜慢吞吞摸出一只蹔蝍網(wǎng),網(wǎng)大密實,凡鐵絲部位都細(xì)細(xì)綁著紅塑料線,做工指正漂亮!老頭子講:“小寶,借儂去捉蟲,要是有狠蟲,拿來這里斗!”

        阿明姆媽長相比同齡人老,可能因為表情嚴(yán)肅也未可知。阿明姆媽每天回來,一路有人叫她譚老師,說明她是重要人物,不是一般婦女。

        譚老師戴黑框眼鏡,頭發(fā)齊耳,白襯衣領(lǐng)子一年四季漿過,身上衣裳叫做列寧裝。

        譚老師下班到家,肯定要干家務(wù),淘米洗菜生煤爐做飯是逃不掉的。不過,譚老師不抱怨,她定定心心做這些事情。等老公小囡吃過了飯,她還要洗碗洗鍋子,擦桌子掃地拖地板,然后才能批作業(yè)。

        阿明曉得姆媽在家里的首要大事是針對自己,她下了班,不是馬上做家務(wù),首先要阿明把當(dāng)天各項課程對她復(fù)述一遍。阿明已意識到,姆媽干家務(wù)時都想兒子的功課,準(zhǔn)備好飯后要跟他拎要點。

        因為期末考已結(jié)束,譚老師也松寬些,所以直到周末,才有時間打開阿明帶回家的各科考卷,仔細(xì)看一遍。譚老師眉頭從周六下午看見阿明數(shù)學(xué)卷開始皺起,一直到幾年后阿明高分考取交通大學(xué)才真正松開。

        “阿明,儂來?!蹦穻屇翘煜挛鐭┰甑睾傲艘宦?,這棟房子大概第一次聽到譚老師如此困惑不安的聲音,“阿明,數(shù)學(xué)考卷為啥漏答兩道應(yīng)用題?”

        阿明慢慢蹭進(jìn)房間:“姆媽,我看漏了?!?/p>

        譚老師端詳端詳考卷,犀利看兒子一眼:“這怎么可能看漏?這種題目肯定是能答的,分?jǐn)?shù)倒無妨,我覺得儂蹊蹺!”

        一時間譚老師也抓不到什么偵訊邏輯,只好教訓(xùn)阿明:“數(shù)學(xué)培養(yǎng)人清晰有紀(jì)律的頭腦,方家明,儂如果糊涂,弄得自己將來考不上理工科大學(xué),儂就廢了!”

        阿明笑笑:“姆媽,儂不擔(dān)心,也沒必要疑神疑鬼,我沒談戀愛,也沒有喜歡我的女生。儂可以把心放落肚皮?!?/p>

        譚老師被兒子說笑,放過了他。阿明看娘心情蠻好,講:“今朝葛家小寶請我夜里一道去捉蹔蝍,我可以去白相伐?”

        譚老師又皺眉頭:“阿明,儂蹊蹺嘞,儂看見蟲一向怕的,怎么答應(yīng)小寶去捉蹔蝍?葛小寶是樓里一只野貓,黑燈瞎火,什么污泥角落也敢去的?!?/p>

        “我就是想練練膽量呀?!卑⒚黢R上插話,“就到樓背后荒草石頭地里捉蹔蝍。我?guī)托毚蚴蛛娡?。?/p>

        譚老師上下看兒子,擺擺手:“隨便,隨便。去管去,當(dāng)心蛇蟲百腳!”

        小寶阿明剛背了帆布書包朝樓房后門出去,小寶阿爸窗口看見,噗哧笑一聲:“到后門亂地上去,兩個小囡想聊齋志異?”

        小寶阿爸吃多一點黃酒了,渾身蠻熱,跟小寶姆媽打聲招呼,就往大曬臺上去風(fēng)涼。上得鐵梯,只見大曬臺上一位戴眼鏡朋友練劍。手里木劍到處輕輕點一點,像虛空里畫標(biāo)點符號。劍的紅纓垂下來,在中式白褂子上蕩來蕩去。

        “方工噱頭,舞劍像練毛筆字?!?/p>

        阿明阿爸一看是這位老兄,凝一凝神,收了劍,點頭:“葛兄,夜飯吃好了?儂會過日子,有滋有味。小囡也培養(yǎng)得蠻好!”

        “小囡是阿明出挑,樣樣功課第一?!毙毎诌肿煲恍?。

        “阿明跟姆媽學(xué)理科,不稀奇,理科好點。小寶自家鉆研,不但文科有天才,理科也出頭了,期末考小寶總分第一,阿明第二。”方工程師講到最后一句,有點澀嘴巴。

        “哈哈哈,”小寶阿爸忍不住仰天笑了,笑得短促,馬上收攏,“偶爾一回,偶爾一回,不作數(shù)的。小寶頂多一匹黑馬,爆發(fā)一趟;阿明穩(wěn)定發(fā)揮,十有八九當(dāng)?shù)谝幻?,這是用不到去懷疑的。方工跟譚老師的囡,絕對聰明!”

        阿明阿爸看看小寶阿爸翹起的大拇指,只好跟著笑,笑了還要表個態(tài):“葛兄過獎了,過獎了。這樣,小寶也是我們看著長大的,這小囡有靈氣。今后,凡是需要我們夫妻倆在節(jié)骨眼上輔導(dǎo)一下,盡管開口。阿明也要靠小寶帶,多接接地氣,今天就跟小寶捉蹔蝍去了,我跟老婆講,這是大好事!”

        小寶阿爸開心,平常方工程師交關(guān)歡喜搭架子,今朝兒子小寶爭氣,連帶老子臉上有光。小寶阿爸講:“方工客氣了,暑假里,男小孩么就要多白相,道伴很要緊的,小寶跟阿明軋?zhí)裕⒗判牡??!?/p>

        這時候天黑透了,后門外亂石頭荒地上亮起兩道手電,白花花光束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小寶嘴叼蹔蝍網(wǎng),耳聽蹔蝍叫,手里電筒盯著角落照。阿明跟小寶身后,老踩到亂磚頭,站不穩(wěn)當(dāng)。

        小寶把自己手電交給阿明:“阿明,我準(zhǔn)備翻大石頭,儂等我一翻開,兩只手電筒一道照,記牢,不要移動。我會用網(wǎng)罩住蹔蝍!”

        阿明應(yīng)一聲,腳底立穩(wěn)當(dāng),手電筒對牢一塊有青苔的大石頭。小寶試了試石頭,把蹔蝍網(wǎng)柄咬在兩排白牙間,悠在下巴前頭。他蹲下,索性跪在草地上,兩只手找好支點,吸口氣,猛推一把大石頭,石頭滾翻出去。

        阿明惡心得“哦喲”一聲,他看見手電光里石頭下全是扭動的蜈蚣、百腳、蚯蚓和西瓜蟲,總之全是見不得人的怪物。但見小寶眼明手快,嘴里拿下蹔蝍網(wǎng),一網(wǎng)兜下去,一只黑色大蹔蝍蹦起來,沒蹦開,在半圓形網(wǎng)上撞了一頭,落地,又跳在絲網(wǎng)內(nèi)側(cè),槍須亂抖,曉得無路可逃了!

        小寶從綠書包里掏出一根竹管筒,左手捂著網(wǎng)底,把筒子頭塞進(jìn)指縫,那只蹔蝍天性覺得暗處安全,一頭鉆入筒中。小寶扔開蹔蝍網(wǎng),拔起地上青草,堵住了竹管筒口。草香溢入兩人鼻孔,第一只本地蹔蝍到手啦!

        阿明嘆氣:“小寶,剛剛還有一只大的,不跳開,儂沒抓。后來溜掉了。”

        小寶鼻孔嗤一聲,夜色里看不清他眼神:“阿明,儂討罵。那只是雌的,三妹仔!以后儂看清爽,蹔蝍屁股后面八字形兩根尾槍的,是會斗的雄蟲。要是三根尾槍,儂捉回家,跟儂談?wù)剳賽劭梢?,斗是不肯斗的?!?/p>

        阿明又惡心起來:“小寶儂這人惹厭,我怎么跟雌的蹔蝍談戀愛,儂教教我?”

        小寶笑:“容易,容易,儂學(xué)雄的叫,瞿瞿瞿。接下去么,不教儂也會!”

        暑假正式開始了。

        小寶阿爸先跟小寶姆媽通氣,通好了氣,晚飯后一道尋小寶講話。

        “小寶,阿爸講閑話算閑話,儂考第一,暑假隨意,白相開心?!毙毎执蜷_新的特加飯,讓小寶姆媽倒銅銚子里去爐子上熱。

        “好的,有數(shù)了?!毙汓c頭,心想阿爸說得狡猾,后面肯定有花絆。

        “至于復(fù)習(xí)功課么,這種事體是這樣的,有個大道理在里頭,儂曉得一下也好?!卑至ⅠR開始擺花絆了。小寶偷笑。

        “儂葛小寶,將來要不要有出息?講得通俗易懂點,將來小寶儂喜歡上一個女小囡,別人想必也要來競爭的,是吧?喏,假設(shè)一個儂,另一個是阿明,那么女小囡選誰當(dāng)男朋友呢?當(dāng)然要選有出息的。小寶上復(fù)旦大學(xué),阿明上交通大學(xué),將來小寶要是當(dāng)了阿明領(lǐng)導(dǎo),女小囡選儂就沒選錯。反過來的話,哎呀,小寶,誤人家終身,阿烏卵了!”小寶阿爸饞酒,酒沒上桌,就止不住口亂講一氣。

        葛小寶張一對大眼睛,聽得匪夷所思,這啥招數(shù),跟我暑假白相蹔蝍有關(guān)無關(guān)?

        姆媽端著熱過的黃酒來,阿爸敲敲桌子,總結(jié):“反正,一句話,決定權(quán)在儂葛小寶自己手里。我已跟阿明的阿爸講好,如果儂小寶復(fù)習(xí)功課有學(xué)問要請教,暑假里他夫妻倆都肯輔導(dǎo)。要不要,儂自己看著辦啦!”

        沒想到葛小寶笑了:“真的?早就想去問問譚老師數(shù)學(xué),怕她請我吃閉門羹。要是她肯了,我斗蹔蝍斗煩,就拿數(shù)學(xué)參考書解悶,去請教她!”

        小寶阿爸開心,喊小寶姆媽再弄幾只醬油皮蛋來下酒:“小寶是塊料作,好,謝謝老天爺。這種事,都是前定的,阿爸姆媽碰碰運氣而已。等小寶將來出息,我老頭子面上有光!”

        葛小寶跟方家明一道捉蹔蝍,倒也大方,分一半蹔蝍盆跟捉來的大小蹔蝍給阿明,還教會阿明采牛筋草動手做蹔蝍絲草。怎樣折斷草莖,慢慢剝開,等可以爆絲,猛往下一抹,技術(shù)練得好,白絲就多,蓬開,伸去撓蹔蝍面門時效果好,弄到蹔蝍癢癢興起,瞿瞿瞿張翅膀,開牙就咬。

        幾乎連著一禮拜晚上到后門荒地當(dāng)獵手,幾乎把叫聲洪亮的蹔蝍全部俘虜來,蹔蝍盆不夠,阿明連鐵皮罐也貢獻(xiàn)出來。小寶講阿拉不必麻煩,當(dāng)場可以判斷。

        興沖沖就在小寶家日光燈管下放開一只大蹔蝍盆,小寶書包里摸出竹管筒,把蟲雙雙放到盆里。剛捉來的蹔蝍野性,又吃了驚,槍須一甩,撩到對方就直撲,連鼓翅鳴笛也省了。有些蟲實力懸殊,不到三格子決出勝負(fù)。有的卻動人心魄,翻滾惡斗,鋸子般牙齒絞合住,肉身顛簸,登時斷下大腿來,卻不滲液出血,繼續(xù)格斗,簡直有幾十個上百個回合,最終不是勝負(fù),而是生死。力戰(zhàn)死去的蹔蝍翻白肚子躺盆底,牙齒邊小白須還在蠕動,勝利者鳴響翅葉,瞿瞿連聲,好似人類的凱歌……

        小寶恭恭敬敬把戰(zhàn)死角斗盆的蹔蝍倒出來,用棉花紙頭包嚴(yán)實,準(zhǔn)備埋到它們生存的石頭底下去。

        阿明懂了:“小寶,斗輸了的,我們就不要了,放生吧。這樣,有幾個盆,我們就留幾只,都是常勝將軍。”

        小寶點頭,小寶阿爸冷笑一聲,喝口冷酒:“兩個小囡,假仁假義,斗輸了放生,自由自在;贏了倒要留下繼續(xù)拼命,公平嗎?”

        小寶和阿明都張大嘴巴,開動腦子想。想了半天,阿明問:“那么,輸了的當(dāng)場踩死?”

        小寶抖著下嘴唇,不講話,小寶阿爸看他,死命地看。

        小寶聲音低下去:“踩死不好,大家儕是文明人好不好!我倒有個計較,把輸了的放在一個大玻璃廣口瓶子里,讓它們互相斗吧,低頭不見抬頭見,非斗不可了,這樣,最后還有幾個練出來的將軍,反敗為勝?!?/p>

        小寶阿爸瞪著小寶看了幾眼,笑道:“算儂狠!”

        小寶對阿明講:“附近沒什么好蹔蝍了,都叫得跟蚊子似的,聽也聽不見。明天阿拉一道去靜安寺對面靜安公園,聽說那里有大蹔蝍。”

        阿明毛骨悚然:“小寶,儂沒搞錯伐?靜安公園從前是有錢人的公墓區(qū),那里的石頭儂敢翻?”

        小寶傲然抬頭:“不懂不要亂講話!聽聲音咯,蹔蝍叫聲瞿瞿瞿,那種叫‘棺材板的蟲,頭是扁平的,叫起來呲呲呲的。我教儂分清!我們白天去,不要怕!”

        阿明正在犯愁,哪能向姆媽解釋自己要同小寶去靜安公園翻土,沒想到小寶探頭探腦,笑嘻嘻找上門來,還問阿明:“阿明,儂姆媽在家?我來請教請教?!?/p>

        阿明聽了渾淘淘,不曉得小寶啥意思,譚老師倒聽見了,到房門口朝小寶上下一打量,臉上還是老樣子冷冷的:“小寶,儂請教啥?數(shù)學(xué)題?”

        小寶忽然嚴(yán)肅,一個立正,腳后跟靠在一起,朝阿明姆媽一鞠躬:“譚老師,我請教數(shù)學(xué)題,參考書上沒講透,請譚老師指教?!?/p>

        阿明摸摸心坎,有點嚇咝咝,小寶做啥,事先不打招呼。怎么暑假里比學(xué)期里還頂真,是不是考了一趟第一,上癮頭了,想再考好,繼續(xù)老卵下去?

        譚老師不言不語也不笑,嘸沒表情,她問小寶:“小寶,啥心思?放假還攻數(shù)學(xué),想當(dāng)陳景潤?”

        小寶有點慌張,也有點膩姿疙瘩,看看譚老師,又朝阿明笑笑:“譚老師,我的數(shù)學(xué)差來兮,要跟阿明交朋友,必須補(bǔ)一補(bǔ)?!?/p>

        阿明笑:“小寶,儂嘴巴會講?!?/p>

        譚老師微笑一記:“補(bǔ)數(shù)學(xué)可以,阿明歷史地理不夠好,小寶也帶帶阿明,講點訣竅聽。”

        小寶眉花眼笑:“我死記硬背呀,阿明聰明人,不肯像我這樣死讀書的?!?/p>

        譚老師指指兒子:“阿明,聽見了伐?這是小寶婉轉(zhuǎn)的批評。”

        譚老師講明了自己有空教小寶的時段。小寶跟阿明逛到馬路上,小寶跑隔壁弄堂口老楊煙紙店買兩根雪糕兩根棒冰,請阿明同時吃雪糕和棒冰。

        阿明嘴唇被冰得發(fā)紫,笑:“小寶,儂十三點,壽頭怪氣,尋我姆媽問啥數(shù)學(xué)?問我就可以了。”

        小寶唆棒冰:“問儂?想當(dāng)我?guī)煾?,阿明儂過分了。將來,儂考儂理科大學(xué),我考我文科大學(xué)。儂在交大算文科最好一個,我蹲了復(fù)旦,算數(shù)學(xué)最好一個,就可以了。還是向儂姆媽討教,免得坍將來母校的招勢?!?/p>

        “小寶想得遠(yuǎn)。”阿明吃光雪糕,開始吃棒冰,“我不一定考交大,就告訴儂小寶一個人,我要進(jìn)更了不得的大學(xué)?!?/p>

        “隨便儂?!毙毺咛唏R路上石頭,“其實讀文科,不上大學(xué)也沒所謂。不過阿爸依不過,還是考吧。”

        兩個初中小囡談好了考大學(xué)問題,回家拿上這幾天群毆產(chǎn)生的最狠蹔蝍,開路去江陰路市場。小寶盆里是“老大”,阿明盆里是“老二”,這老大老二是勉強(qiáng)分出來的,因為身材巨大的那只雖斗不過渾身漆黑的那只,卻從未認(rèn)輸,只是跑到一邊,繼續(xù)耀武揚威,斗志昂揚。

        江陰路市場里蟲子店老掌柜在,那群賭蹔蝍的人不在。

        小寶把蹔蝍盆往玻璃柜臺一放:“老爺叔,儂借我的網(wǎng)罩很好,比人家的大一圈,我一套一個準(zhǔn)。這里兩只蹔蝍是一圈圈斗出來的狠角色,要不要拿儂好蹔蝍來斗一斗?”

        老掌柜哈哈笑:“哪里抓的?市區(qū)里的蹔蝍跟外地蹔蝍沒法比,就像儂這種嫩頭小囡打不過山東人家大碼子兒子?!?/p>

        老頭從里頭房間捧出一只雕花鏤字的紫砂蹔蝍大盆,放店里中間茶幾上,揭開圓蓋,用塑料噴筒往里噴了噴水。

        他又回進(jìn)去捧出一只青苔澀斑舊盆:“試試看,就算斗著白相。這只是我留下的山東大蹔蝍。”

        揭開蓋,老掌柜的蹔蝍不是突突突像狼亂走那種,是只溫溫雅雅棕紅色身體粗大的貨色,無聲無息,像對盆外世界不感興趣,不準(zhǔn)備跳盆越獄。

        小寶對阿明笑:“都是大碼子,倒好。我們用‘老二?!?/p>

        小寶打開比較寒酸的盆子,不用網(wǎng),兩只手抄下去,把“老二”籠在手里,等老掌柜用網(wǎng)請山東蹔蝍進(jìn)了角斗大盆,他輕輕松手,讓“老二”自由自在從盆沿下去。

        老掌柜喊聲好:“小寶,儂這只是好蟲,頭頸皮圈厚得不一般,盔甲兵!”

        阿明和小寶圍攏來,但見兩只大蟲都不躁動,槍須擺一擺,握手似的。張開巨牙,瞿瞿幾聲示威,卻并不主動進(jìn)攻。老掌柜手一抖,抖出一根極好極華美的絲草,白白絲線拂塵般往兩只蟲面門上撩,漸漸擺頭開牙。

        第一回合斗得真算勉強(qiáng),兩只大蟲好似都厭戰(zhàn),彼此點到為止,過過招,比較武藝,沒硬牙銅頭的大動作。氣氛沒熱就冷下來,各自頭沖一邊,瞿瞿鼓翅,好似人鼓掌,要混過這一局。

        老掌柜哈哈大笑,對小寶阿明搖頭:“兩只蹔蝍都是老手,曉得你死我活,不肯真斗?!?/p>

        把蟲各自撩回,放好原來盆里。老掌柜換一只新來的山東蟲,說這只火爆脾氣,能把其它蟲當(dāng)場攔腰咬斷。小寶聽了嚴(yán)肅,拿出“老大”來應(yīng)敵。

        果不其然,一切既在意料中,又出乎意料。“老大”好動,進(jìn)了角斗盆,威風(fēng)凜凜便走一圈,看起來,這邊是只黑蟲,那邊是只發(fā)亮的褐蟲子,長像有點愣,沒命地鼓翅鳴金。

        只一抖,兩只蟲便飛起來絞成看不清的一團(tuán),山東蟲連翻三個筋斗,被“老大”甩到盆外,兀自在鳴叫。老掌柜仔細(xì)看,沒事,全肢全腿,用網(wǎng)兜住,送回盆底。

        “老大”已然有勝者之態(tài),兩根超長槍須甩甩,嚴(yán)陣以待。山東蟲突突往前沖,撲上來,老大張牙拒敵。相持著,兩只蟲左右顫動,就是不退一步。忽然咔的一聲,正不知誰輸誰贏,黑蟲“老大”響亮地鳴叫起來。

        老掌柜點頭:“這蟲好,贏了?!彼镁W(wǎng)把山東蟲套出來,隔著網(wǎng)子讓小寶阿明看蟲的牙。牙原來已豁開,斷了一側(cè),合不攏,虛吊在臉上。

        小寶出網(wǎng)套回“老大”,寶貝般放盆收起。只見老掌柜大踏步走到后門,朝一只紅冠子大公雞吆喝一聲,網(wǎng)子里甩出那豁牙蟲,被公雞一喙下去,登時嗚呼哀哉!

        老掌柜笑道:“小寶,儂結(jié)棍的!來,斗蟲不能沒彩頭,這里的蹔蝍盆,挑喜歡的拿幾只回去養(yǎng)蟲!”

        小寶喜不自禁,跟阿明細(xì)看那些漂亮堂皇的蹔蝍盆,很多都雕著花紋,古色古香。老掌柜大方,動手裝了八只大盆,放塑料袋子里:“小寶,改天拿這兩只蹔蝍來斗,準(zhǔn)定贏錢!”

        “我們不賭。”阿明代小寶回答。

        “不賭?”老掌柜點點頭,“那好,算我租你們的蟲斗一回,贏了,你們喜歡什么,都可以拿回去白相?!?/p>

        這暑假倒也過得新奇。

        從前的暑假,小寶和阿明都自愿非自愿被家里大人管著復(fù)習(xí)功課,好是好,日子沒什么趣味。現(xiàn)在小寶和阿明交朋友,一起讀書,讀累了捉知了,網(wǎng)蜻蜓,套蝴蝶,還斗蹔蝍。玩蟲玩膩,再坐下讀書。小寶攻數(shù)學(xué),阿明翻歷史和地理。不是一起在阿明家坐,就是來小寶家門口。

        小寶阿爸寫過紙條,小寶就是白相翻天,他也要守信用,屏牢??葱氉约嚎嫌霉?,阿爸蠻開心,出鈔票買點心請客。

        譚老師輕易不指導(dǎo),小寶還是暗地里認(rèn)阿明當(dāng)了數(shù)學(xué)師傅,凡有阿明講不清的,才請教阿明姆媽。不過,到了人堆里,他絕不認(rèn)阿明當(dāng)老師的,阿明也守秘密,并不好為人師。

        留下來的一堆好蹔蝍,因為譚老師有點神經(jīng)衰弱,聽不得動靜,都放在小寶家門外的大木桌上。堆得像疊羅漢,白天晚上都瞿瞿叫,此起彼伏,很像一個音樂會。

        隔壁黃東風(fēng)吊兒郎當(dāng),經(jīng)常請病假不去廠里上班,跟老婆在家胡調(diào)。他閑得無聊,不曉得從哪里捉來幾只蹔蝍,跟小寶和阿明的狠角色斗,每次都大敗掃興。

        “小寶,儂那兩只‘老大‘老二結(jié)棍的,賣給我好了。我給十元錢一只!”黃東風(fēng)睏衣口袋里還放錢,臟臟地摸出來。

        “不賣。有本事拿好蹔蝍來斗,情愿輸了送儂?!毙毣卮稹?/p>

        黃東風(fēng)也沒再說啥,他最近日子不大好過,新結(jié)婚的老婆開始作,成天不是罵他,就是抹眼淚,也不曉得為啥。

        大家橋歸橋路歸路,小寶和阿明又去了幾趟江陰路,“老大”和“老二”租給老掌柜,老掌柜拿去跟賭蟲的斗。

        雖然都贏,斗蟲的過程也煞是好看。老掌柜贏了錢就大方,隨手送好東西給他倆。“老大”和“老二”每回租給他,他都只賭一輪,說蟲命也是命,可以斗死,光榮的,不可以累死,那算虐待。

        斗過蟲,老掌柜要放在后房里喂水,讓蹔蝍慢吞吞補(bǔ)點放了黃瓜汁的水。還給蹔蝍通風(fēng),不可以悶著,也不讓吹著,跟照顧小囡一樣。最后喂蟲一點上好的崇明島熟米粒。

        阿明從前怕蟲,現(xiàn)在不但不怕,還學(xué)會喂蹔蝍,這讓他阿爸大為驚異。他阿爸還說阿明大腿粗了,胸脯上也有新肌肉,還是出去多白相的好,不當(dāng)雞胸三好生。

        這天下午小寶在阿明家朝圣,集中請教了譚老師好些天積下的問題,譚老師講清說明,小寶摸自己頭路喊起來:“譚老師呀,阿拉今朝明白了!數(shù)學(xué)和語文就是有點反的!”

        阿明也湊過來笑:“小寶又搭牢了,發(fā)啥神經(jīng)?”

        小寶攤手說:“語文要想象力,想象力越足,不但作文寫得分?jǐn)?shù)高,而且容易理解古文文意;原來數(shù)學(xué)不能扯開來亂想的,數(shù)學(xué)么,是照X光,原來怎樣必定怎樣。設(shè)定xyz,把元素互相關(guān)系照著邏輯列清,馬上就推算出來?!?/p>

        譚老師瞪小寶,終于嘆口氣,微笑:“小寶也蠻聰明,各人有各人的聰明。喂,方家明,聽清楚小寶的經(jīng)驗了?寫作文再干巴巴,不要叫我姆媽!”

        阿明笑笑:“現(xiàn)在可以了,儂放我出去白相,我還怕沒東西寫作文?”

        小寶還在跟譚老師練幾道習(xí)題,阿明出去逛一圈,回來慌得說話不連貫:“小寶,出事體,出事體了!‘老大和‘老二都不行了!”

        也顧不得禮貌,小寶跳起來跟著跑出去,跑到自家門口木桌上掀開盆蓋:“老大”的槍須已彎軟在盆底,身子松開,大腿趴地,還微微動彈,眼見不活了。再看“老二”,簡直不可能,一條腿不知去哪兒了,獨腿縮在角落里,沒一點兒精氣神!

        “是有人做了手腳!”小寶一看就豎起滿頭短發(fā),“有人動過蹔蝍!”

        誰?幾乎就不用猜:肯定黃東風(fēng)!

        黃東風(fēng)起先不承認(rèn),講沒有沒有,誰去動小孩子的東西。

        確實沒人親眼見他動手,不好再說,再說就是誣賴。小寶看著黃東風(fēng),小臉盤一皺,眼淚撲簌簌下來了,哭了,聲調(diào)起來了,哭得苦。

        世界上就是女人心軟,黃東風(fēng)還在裝腔,他老婆從房里出來:“小寶,儂別哭了。蹔蝍是黃東風(fēng)動的,我們賠!”

        為啥一個工廠里大工人要弄死小孩子養(yǎng)的蹔蝍?黃東風(fēng)被老婆賣掉,只好對著小寶阿爸跟譚老師招認(rèn):“我沒弄死蹔蝍,是欠了前頭弄堂里那幾個壞料一點賭債,還不出,他們逼我老婆陪他們?nèi)タ措娪?,這我怎么能答應(yīng)?沒辦法,我只是借去跟他們賭,這兩只蟲厲害的,怎么也不輸。唉,那幾個壞料大家知道的,逼著我拿蟲車輪大戰(zhàn),結(jié)果,結(jié)果,就是這樣了。我也不愿意,我一定賠!”

        他一邊說,小寶一邊嗚咽,小明倒不哭,小明轉(zhuǎn)眼睛在想,看看他姆媽譚老師,又看看黃東風(fēng)老婆。

        “總之,我欠你們情了,我一定要報答的?!秉S東風(fēng)發(fā)狠勁,“我去尋好蟲來,另外再賠點錢?!?/p>

        小寶阿爸不置可否,只是怪眼看看黃東風(fēng);譚老師嘆口氣,也說不出什么話。阿明忽然代表大家發(fā)言:“錢就算了,蟲么,既然幫到了儂新娘子大忙,也算死得有點價值。算了!”

        “算了?”黃東風(fēng)不信。他老婆揍他一巴掌,罵他豬頭。

        “小寶怎么說?”黃東風(fēng)摸摸臉,推開老婆,還要問小寶。

        小寶長嘆一聲,擦掉眼淚:“蹔蝍死了殘了,儂賠我啥呀?我只想問一句,車輪大戰(zhàn),我的蹔蝍一次也沒輸?shù)簦俊?/p>

        “沒輸!連弄堂里流氓頭子都曉得儂小寶會養(yǎng)蹔蝍,說明年要跟儂買!”黃東風(fēng)很郁悶,“冊那,我運氣不好,今年沒捉到好蟲!”

        小寶眼淚沒擦干凈,竟然笑了:“一場不輸,都是大將軍!威風(fēng)啊,阿明,‘老大力戰(zhàn)而死。冊那,了不起!”

        眼看白露要來,白露一到,好蹔蝍就要不見了,因為那時候蹔蝍世界的主角就是三妹仔了,雌蟲!雄蟲都要找三妹仔打雄,生出一粒粒白色的籽,那是蹔蝍的囡。大家想想,或者就去看看黃東風(fēng)就曉得,蟲跟人一樣的,雄蟲子一旦成天想著打雌,還能有多少出息!

        不過,小寶阿爸不吃酒的時候很英雄豪杰,他等小寶跟阿明在門口做好功課休息,講:“小寶,還有阿明,明天天氣好,我?guī)銈兊胶缑仿纺沁吤沟乩锶ァ!?/p>

        虹梅路在西郊公園附近,大家曉得的,市郊農(nóng)民的菜地咯,有啥好白相?小寶不曉得阿爸葫蘆里埋啥藥,撓頭皮:“阿爸,做啥去?阿明姆媽嚴(yán)肅來兮,習(xí)慣要問清爽的。”

        小寶阿爸笑了,笑紋很諷刺:“人家儕曉得毛豆地里蹔蝍兇,儂倒不曉得?”

        唉,蹔蝍年年瞿瞿瞿,從來沒變過。

        除了小寶養(yǎng)在袖管里過冬的那只獨腿“老二”,許多年來,野地里所有蹔蝍都僵硬在冬天里,它們有透明油亮的羽衣,但那全是清涼衫。獨腿“老二”見識了春天,老死在夏天第一只新蹔蝍鳴唱前??梢钥隙?,哪怕很多年過去了,人和蹔蝍故事翻新,它肯定是大城里吃飯最多、沾人氣最足的少數(shù)“養(yǎng)家蹔蝍”之一。

        多年之后,阿明的小女兒都讀到高中了,阿明有天從華爾街的辦公室出來,買各色禮物,回上??垂丫拥睦夏?,也想起拜訪一下少年時代同學(xué)。

        阿明站在化妝品店里買禮物,那里有很多打折的名牌口紅,送人很合適。不過,他看著口紅,卻想起了一管管淺綠的竹管筒。阿明自顧自笑,又自顧自有幾點盈盈淚水。時光這般過去,懷舊,恍若隔世。

        他給小寶買了一瓶阿瑪尼香水。

        回到上海,天正熱得發(fā)燙黏得發(fā)潮,跟紐約比,阿明還是習(xí)慣紐約的氣候。不過,上海的熱,熱得刁鉆,熱得心煩,要生事情。他打電話給小寶,小寶在電話里笑他:“儂回來做啥?現(xiàn)在國內(nèi)小朋友們,個個比儂數(shù)學(xué)好,都會奧數(shù)的,儂吃不開啦?!?/p>

        阿明講我明白我明白,不就是老娘不喜歡紐約,堅持一個人在上海熬夏天嘛。我請了年假,回來陪陪她,天熱煞,這么熱,有啥事可做?請儂喝杯涼茶吧。曉得儂舞文弄墨,不喜歡大派對,我單獨來看儂。

        小寶笑:“夏天多好,樹上有三種蟬鳴,過不了幾天,又可以斗蹔蝍了?!?/p>

        阿明心里一陣熱:“還是斗蹔蝍好,一想到斗蹔蝍,我就還是上海人?!?/p>

        “是啊,是啊,美國蹔蝍碼子大,但根本不斗的,拉在一起,只會親嘴?!毙氹娫捓镄?,“華僑告訴我的?!?/p>

        放下電話,阿明拿起送人的香水,就喊出租車朝上海動物園方向去。

        虹梅路早就沒什么毛豆田,現(xiàn)在是一排排氣派的公寓。小寶住在動物園背后的新小區(qū)里,底樓房子,有小花園,花草種得山青水綠,透出股寶氣。北邊客廳外靠小區(qū)金魚池,成群錦鯉。阿明擁抱了小寶,到南面小花園坐下品茗。

        小寶泡上熟普一杯,祝道:“不管儂是不是華爾街大亨,我只認(rèn)儂是理科生,我么,代表復(fù)旦歡迎交大?!?/p>

        阿明點頭:“寶兄做事,一以貫之,佩服。我小辰光,不曉得大了做啥,小寶儂從小明白自己是做啥的,想進(jìn)復(fù)旦就進(jìn)復(fù)旦?!?/p>

        “嘿嘿,自由且無用的人,自由且平庸的靈魂,不用去美國打拼,曉得自己是誰?!毙毢炔椟c頭。

        阿明卻不似小寶有點《圍城》人物派頭,阿明本為懷舊回大城的。阿明望著小寶的園藝,眼里透出一點光:“令尊大人帶阿拉白相那時候,我曾多么快活,那次去虹梅路毛豆地,到如今歷歷在目,細(xì)節(jié)都記得?!?/p>

        “儂記得,那是自然,那是儂第一回參加生物課活動嘛?!毙毿α?,書架上抽出自己寫的書,翻開扉頁,書贈阿明,“毛豆地里的事,我都記這本里啦?!?/p>

        阿明翻翻書,喝茶,喝茶,翻書,開心:“倒不是那幾只上海灘上當(dāng)季最狠的蹔蝍,我記得儂阿爸送我的三只翅膀油汪汪的油葫蘆,就是看上去超級大蹔蝍模樣的蟲。我養(yǎng)盆里,冬天塞進(jìn)被窩。叫得真是好聽啊,悉瀝瀝瀝,悉瀝瀝瀝……”

        “我阿爸過世辰光,房里還養(yǎng)著好多金蛉子。阿爸走了,金蛉子還在,戚戚戚戚,戚戚戚戚……”小寶點頭,“唉,他喝了太多黃酒,連養(yǎng)的小蟲子都有醉意?!?/p>

        “那年的毛豆真壯,一粒粒凸起,像暴眼睛人的眼皮,我順著毛豆摸下去,聽聲音就在根下面。儂阿爸過來教我,一把扯起毛豆拉出根,蹔蝍網(wǎng)罩下去,那蟲必在網(wǎng)上露出白肚皮。等看清才動手,蟲就跳遠(yuǎn)了。我在華爾街,儂曉得,那些股票上上下下,我也是一網(wǎng)罩下去再說,等看清了,哪還有我的份?”

        “哈哈,”小寶大笑,“兄原是如此發(fā)跡的。小時候捉蹔蝍,大了,去華爾街炒股票,終于發(fā)達(dá)了!”

        “現(xiàn)在我當(dāng)常務(wù)董事,公司具體的我不管了,所以有時間回來走走。小寶有空,這個月我們可以一起白相?!卑⒚餮?,“儂陪我周邊去走走?!?/p>

        小寶看看自己電腦,桌頭打印的一疊文稿紙,沉吟。

        “就算還我一個人情吧?!卑⒚餍α?,“沒我,那年,儂哪能夠白相兩個月蹔蝍呀?”

        小寶咧嘴笑,似懂非懂,看來也不想弄懂阿明的話:“好啦,好啦,我抓緊些辦事,搞定了,就陪儂走走?!?/p>

        阿明此刻骨子里已是個美國人,不喜歡中國式的模糊,阿明就挑明:“游泳池邊我們彼此穿錯短褲,儂口袋里有儂阿爸紙條,我看見了,想了又想,不忍心總叫儂當(dāng)老二。期末考考數(shù)學(xué),我放過兩道應(yīng)用題沒答,想想儂的水平,應(yīng)該夠了。果然,儂總分高我兩分?!?/p>

        小寶摸摸滿臉胡髭,回到往昔的夢里,此刻才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后面一暑假的開心事本不一定有哦,儕靠儂有心!”

        “不過,我常想,要是我沒看到儂阿爸的紙條,阿拉的暑假自然平淡了,不過是不是就沒老掌柜的霉運了?”阿明斂容說。

        小寶點點頭,又去書架上挑下一本書,書贈阿明:“這故事我也寫下了。要不是儂我把毛豆地里狠蟲子租給他,他就不會去賭,就不會贏人家大錢,也就不會半夜里蟲店叫人一把火燒光。唉,儂看,斗蹔蝍本來挺開心一件事,賭了錢,就糟糕了?!?/p>

        “這些都是陳年舊事,小寶,儂不寫就沒別人知道。我是不會寫的,我不是文科生?!卑⒚鳚M意地摩挲新書,“我?guī)Щ孛绹?,給我太太讀?!?/p>

        “且不著急?!毙毱鹕砟脕硗考桑昂染瓢?,喝茶只是解解渴。儂來得正好,我記憶力有點不行了,好多細(xì)節(jié)記得亂七八糟,儂幫我理理。既然那年考試儂暗地里讓我,叫我得了第一,我家老頭子開恩給我一個隨心所欲的暑假,我也得報答阿明儂啊?!?/p>

        小寶跟阿明碰杯:“阿明,寫小說的人,送不來什么香水化妝品當(dāng)禮物,我就把儂寫到故事里吧。儂回去紐約,好去華僑堆里吹牛,呵呵……”

        一陣熱風(fēng)拂面,放了冰塊的威士忌解渴又涼快。

        兩個老男人耳朵豎起來,忽聞墻根石塊下蹔蝍短促的初鳴:瞿瞿瞿……

        “聽,小寶,聽!”阿明伸出手指。

        “是啊,很多年過去了。”小寶友愛地看著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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