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玫瑰
圖/王瓊輝
你是時間
留在曠野上的真身
云來云往, 也是花開花落
人來人往, 也是草長鶯飛
在荒原上, 可以把你看作我的一根白發(fā)
從容出生, 自由落地
但我更愿意把你看作
夢見蝴蝶的白發(fā)蒼蒼的莊子
你在向我傳授 《南華經(jīng)》
有的, 我聽懂了
有的, 風(fēng)聽懂了
風(fēng)吹著你
我望著你
天空下, 我們?nèi)?/p>
都是孤獨的孩子
我們挑選強壯的向日葵
做成二尺長的小棒, 用來捶打成熟飽滿的
花盤, 對于那些不肯輕易
交出果實的花盤, 我們會
更加用力地捶打, 會用小棒搓, 會用手摳
直到所有的葵花籽都為我們所有
我們才會起身離開
并把傷痕累累的棒槌
丟棄在它一無所有的同類身旁
很多年前
我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
有一次在野外
曾一腳踏進一個塌陷的墓穴
我的弟弟妹妹
那時候更小
一下跑出了二十米
然后回過頭來, 像兩只幼鹿
驚魂未定……很多年后
我想把這個感覺
寫成詩, 卻不知
該如何下手, 仿佛我的手
陷入了另一個生活的陷阱
我確信, 夢是一列高鐵
有一次, 我透過車窗
看見自己
拉著一輛裝滿糧食的小車
爬不上坡, 你在后面使勁推車
看見自己生了女兒
躺在老院溫暖的大炕上
你穿著一件紅色的西服, 拿著自己
親手捏的泥制玩具, 笑吟吟地來看我
看見那天夜里, 弟媳要生產(chǎn)
你把大門推得震天響, 你的焦急
在窗外, 留下一聲重重的嘆息……
看見上次, 在你鋪著綠色漆布的土炕上
坐滿了人, 你和那些死去多年的街坊們
圍在一起談天說地, 笑語喧嘩
我一眼認出了對門的愛花姥娘
這人世上, 何曾有過死亡
我們不過是活在了平行的兩個世界
兩行熱淚, 是新修的鐵軌
在夜里, 泛著清光……
他不厭其煩地教我
怎樣吹出不同的聲音
他微閉著眼睛, 手指打著節(jié)拍
生活的余音, 瞬間有了起伏有了變化
他恨不得把平生所學(xué)
都傾授于我, 讓我身體里的暗流
流經(jīng)一把小小的嗩吶
涌入紛繁的世界
然而, 我沒有學(xué)會吹嗩吶
然而, 我一直在人海中隨波逐流
一直, 沒能把人生這把嗩吶
吹得揮灑自如
我卑微, 我無用
但沒有愧疚, 在父親離去多年以后
在天上, 他一定明白了
一個人活著, 能不能發(fā)出聲音
發(fā)出什么樣的聲音, 有時候, 沒有什么分別
父親走后
鋸子、 刨子等工具留在了西廂房
父親走時, 只帶了紙做的別墅、 沙發(fā)和衣柜
勞累一生, 該舒適一回了
木匠活, 就不要再干了
父親的嗩吶
也留了下來, 它在西廂房的窗臺上
披著一層厚厚的灰塵
我突然一陣心酸
——沒有了嗩吶的父親
當(dāng)他想我們的時候, 還有誰
能替他一聲接一聲地喊出來
夜里九點鐘, 一個聲音化為一道婉轉(zhuǎn)流淌的
泉水, 找到了我的耳朵
泉眼來自租住閣樓的愛笑的胖女人
她正在唱一支佛教歌曲
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 我體內(nèi)的小小不安定
化為片片落葉落向地面
心湖變得波瀾不驚
我想, 她應(yīng)該正面對著一尊佛
坐成了一個信徒的姿態(tài)
一炷香正隨著她的歌聲, 裊裊融化著自己……
我想, 此刻, 我的頭頂有一座寺廟
那時候的冰真好
仿佛小河專為我們結(jié)冰
那時候的笑聲真好
溜得飛起來要笑, 溜得摔跤了也要笑
那時候摔了跤也好
一骨碌爬起來, 不像現(xiàn)在
摔了跤之后, 身體很久爬不起來
靈魂很久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