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天智
外公去世后,母親成了家里的主要勞動力,家里家外的活兒,都少不了她的份兒。她在十七八歲時就加入了“鐵姑娘隊”,挖水渠,修梯田,掏地道,什么重活累活都得干。從那時起,過度的重體力勞動,使她的兩只手形成了半握狀,似乎歲月握住了她的手不肯松開。五十多年過去了,時光染白了她的黑發(fā),卻沒有牽直她的手,彎彎的,像鐮刀,每個手指的中間骨節(jié)高高凸起,顯得笨拙、粗糙,像松樹皮一樣。
可不能小覷母親的這雙彎彎手,巧著呢。
上世紀70年代初,縫紉機還是個新物件。有一年秋天,父親糶了油菜籽后,買回來一臺縫紉機。令父親想不到的是,豆大的字不識一麻袋的母親,竟然上手就會用縫紉機。到了臘月,母親就買回來布料給我們做新衣。量體裁衣,母親就用她那彎彎手,在我們身上一伸一曲地拃幾下,然后在平展的布匹上拃幾下,拿粉筆畫出框架,只聽剪刀咔嚓咔嚓聲聲響起,不一會兒就裁剪好了。之后,她就爬在那臺有著時代印跡的縫紉機前,一會兒轉(zhuǎn)動手輪,一會兒穿針引線,一會兒翻轉(zhuǎn)布料,手腳并用,花上一兩天時間才能做成一件棉襖。棉襖雖款式老土,顯得臃腫,但大小剛好,溫暖無比。從此,每逢過年,我們兄妹四人都能穿上母親做的新棉襖,兩手焐在袖筒里,像是懷里揣了個暖寶寶,渾身暖暖的,心里也熱乎乎的,風和寒冷狼狽為奸,也休想進入我們瘦小的身體。
母親的手搟面也是出了名的。弟弟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在敦煌,爸媽也跟隨去了敦煌。在這里,爸媽曾推著三輪車在街頭賣過手搟面。一段時間后,回頭客越來越多,但好多人都不相信這是手搟的。顧客的懷疑是不無道理的——手搟面怎么能和壓面機壓的面條一樣勻稱呢,而且比機器面更勁道和爽滑。尤其是一位60多歲的老爺爺,特別喜歡吃,天天來買,就是不相信這是手工搟的面。后來,他提出要親自看看老媽搟面的過程,畢竟眼見為實嘛。
有一天,母親滿足了這位老爺爺?shù)恼埱?。老爺爺就在旁邊看,母親先在一個大盆子里和好面,然后放到面板上不停地揉。把面團揉光滑、揉結(jié)實后,再用搟面杖開始搟。
搟面的過程也是一個很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要把面搟得厚薄均勻,首先要把面張心搟實,就跟做人一樣,心要實在。還要把面張搟圓,搟成跟一分硬幣一樣薄厚。然后,在上面撒一點干面粉,把搟開的面張對折,再對折,成扇形狀。與眾不同的是,別人都是在切面,而母親則是在用刀犁面,彎彎手此時卻宛如一把尺子附在面張上,右手拿著切刀緊貼著左手,切刀微微抬頭,順著對折的線條,就像靠著尺子劃線一樣,隨著兩手同時向前劃動,一根根筆直的面條就像織毛衣的竹簽一樣,粗細均勻、慢條斯理地躺在一邊,足足有二尺多長。
老爺爺看了后,佩服得不得了,直呼想不到,想不到真是手搟的。后來,這位老爺爺不僅成了??停€帶來了很多的顧客,母親的手搟面很快揚名敦煌。
據(jù)母親講,在她當姑娘的那個年代,村里有個習俗,新娘嫁到婆家的第二天早上,婆家會給新娘設(shè)置三道關(guān)口考驗新娘,其中有一道關(guān)口就是犁面條。生性好強的母親從小就練就了一手“絕活兒”,這讓和她同齡的姑娘們都羨慕不已。
上個月父親過生日,本來說好要到酒店去過,可是到了生日那天,他們卻不去酒店了。我知道,不去酒店是為了省錢,當然最主要的是父親想吃母親搟的長壽面了。
生日那天,我推門進去,看到母親在廚房內(nèi)搟面。她面朝窗戶,看不見臉龐,只見她低著頭,兩只手在來回晃動,身子也跟著輕微晃動。一束亮光射進來,把她的影子拽得很長很長,塞滿了整個廚房,像一尊雕像。
不一會兒,面搟好了。吃飯時,桌子上的大盤雞、大盤魚之類的,我們都吃得不多,倒是配著漿汁的長壽面每人吃了一大碗。吃到嘴里,爽滑、勁道,面粉的原汁原味,香溢滿嘴,越嚼越有味,豈能一個“爽”字了得?“好吃,比飯館里的好吃?!本瓦B平常吃飯比較挑剔的10歲的兒子,都在夸贊奶奶做的長壽面好吃。
“現(xiàn)在生活這么好,吃了長壽面,讓我們更加健康長壽,好好享受清福。”老爸說,母親的手搟面他吃了一輩子了,天天吃,都吃不煩。
在我的印象當中,小時候家里窮,每次我們兄妹過生日,沒有蛋糕、沒有生日禮物,有的只是慈母搟的長壽面和兩個雞蛋。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能吃一碗長壽面,是無比溫暖和開心。每次家中來了親朋好友,母親總是拿出她的“絕活”——搟面條招待客人。平時舍不得吃稠飯,這時往往是稠飯。面條搟好后,配上腌制的酸白菜、土豆絲混合炒的小菜,和著母親的熱情,讓客人們打心底里開心。母親以心換心,以情易情,用樸實的熱情贏得了親朋好友的尊重,無論她走到誰家,都能得到親朋好友的熱情款待。
我們從小就吃慣了媽媽的味道,如果出差一段時間,或者是隔幾天不吃一頓她的搟面條,心里總感覺空落落的。有時候甚至在調(diào)侃自己,在酒店吃了大魚大肉,總是比不上母親的一碗手搟面來的實在和舒服。
母親的剪紙手藝也非常了得。在甘肅老家,每逢過年、喬遷新居或婚慶嫁娶,人們都要在牛肋巴窗戶上貼上干凈、透亮的白紙,然后在窗戶的四角和中間位置貼上各種圖案的或大紅或粉紅的窗花,圖個喜慶和吉利。尤其在過年前,村里八十多戶人家,大多會帶上紅紙過來找母親幫忙剪窗花,母親往往要白天黑夜地忙活二十多天。有時為此耽誤自家的活兒,父親大發(fā)雷霆,母親也不吭聲,還有人拿紙來剪,她也不會拒絕。她剪出的老鼠、牛、老虎、兔子、大龍、蛇、馬、山羊、猴子、公雞、豬、狗十二生肖圖,以及鳳凰、喜鵲等各種各樣的鳥類和梅花、牡丹等植物,無論是動物、植物還是鳥類、昆蟲,都是憨態(tài)可掬、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貼在門窗上、墻上,格外增加了幾份節(jié)日的喜慶和色彩。
母親現(xiàn)在年近七旬,她那雙彎彎手依然消停不下來。父親的一日三餐都包攬在她的身上,重情重義、相扶相攜,每天變換著花樣,把父親伺候得服服帖帖,而她也在鍋碗瓢盆間練就了高超廚藝。她只放鹽巴、生姜、大蔥等寥寥幾種作料,卻能把飯菜做得香氣撲鼻、美味十足。去年大年初二,她做的黃燜羊肉、清燉牛排被前來拜年的親戚朋友一掃而光,就連開酒店的朋友都贊不絕口,一次次向母親探問制作秘方,母親只笑而答不出來。
母親這雙鐮刀手,在教育我們時,卻能把握很好的尺度,從未“砍”過我們,我們像她手下的面條一樣,順從、聽話、懂事,從未給家里惹過麻煩。小時候家里來客人了,我們偶爾也會任性,但她從來不當著客人的面教訓我們。她最忌諱“來人打兒子,吃飯擤鼻涕”。我們犯錯了,她更多時候做給我們看,而很少批評我們;有時候給我們講道理,也是三言兩語,從來不會沒完沒了地嘮嘮叨叨,更不說一句言重的話,當然也很少聽到夸贊我們的話。父親生病了,有時莫名其妙地沖她發(fā)脾氣,她也從來不會頂撞,有時氣得獨自偷偷哭,淚往心里流,也不會給別人訴半點委屈。
都說婆媳關(guān)系不好處,可母親和兩個兒媳相處20多年了,從沒紅過臉、吵過架。母親對兩個兒媳從不說半個“不”字,更多時候也是用那雙長滿歲月斑點的彎彎手代替了說,用包容和沉默去感化她們,就像對待自己的女兒一樣。現(xiàn)在我們的女兒都二十出頭了,一大家人還天天在一個鍋里吃飯,有關(guān)家,所有的內(nèi)容都包含其中了。
——選自《巴音郭楞日報》(202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