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鈺珍

一

我小時候很“匪”，常常與院子里的玩伴，不是上樹掏鳥窩，就是爬果樹上摘桃子擼李子，放學(xué)后不是跳房跳繩，就是背個小背兜割豬草鏟牛草，兩個羊角辮在溫馨的春風(fēng)里飛奔、跳躍，“累”得我那小臉蛋兒像殷紅的水蜜桃兒，汗珠兒將劉海濕得一綹兒一綹兒的，媽媽嗔怪著笑罵：像個兒蠻婆（假小子），一點沒個女孩兒樣。口渴了吧？來，喝口茶水。我端起一個大搪瓷缸子，咕嘟咕嘟就是一陣猛喝，一股甘冽清香潤澤著我小小的心房，直呼：媽，好香呀！

這茶，是在我家背后的山上采的，它長在山脊土層稀薄之處，受日月之精華，雨露之潤澤，云霧之繚繞，它有個詩意的名字：香露茶。這茶不是長在樹上，而是直接長在地上的，它其實就是一棵草，葉兒細(xì)小成橢圓形，序列有致地鋪排在一尺來長的綠莖上，與叢叢雜草共生共榮。

采香露茶最好的時間是在端午節(jié)，這天清晨，各家各戶的大姑娘小媳婦、小丫頭、半大小子們，提籃挽簍，去附近的山上采茶，有的茶長在斯茅草旁，有的長在馬桑子柴心窩窩里，有的長在黃荊子柴蘢蔭下，有的長在懸崖邊邊上，要心細(xì)眼水好，才找得到它，危險的地方，我們幾姊妹總是手扣手，像猴子撈月般去擷取那一縷縷香魂。正午時分，附近兩個山頭被我們尋遍了，采了半竹籃，回家去用幾根稻草輕輕一捆，一小把一小把掛在屋檐下陰干，要泡茶時，抽幾根出來放在茶杯里，用滾開水一沖，那清怡芬芳的香氣，滿屋縈繞，澹香撲鼻。

香露茶加入車前草，有清熱、利尿、明目、祛痰的作用；加入金銀花，有清熱解毒、疏散風(fēng)熱、涼血止痢的效果；加入魚腥草，有清熱解毒、利尿通淋、消炎抗菌的功效，這些在鄉(xiāng)間都是不要錢的、天然環(huán)保的飲品。盛夏暑熱之時，夏季搶種搶收，田間管理十分繁忙，媽媽就會在早飯后燒一大鍋開水，丟一小把香露茶、幾株車前草、一把金銀花在鍋里，晾涼，等父親哥哥姐姐們從田間勞作回來，解暑解渴。在熱天如果長痱子，用香露茶水搽洗患處，兩三天便痊愈。

我總搞不明白，香露茶為什么要在端午節(jié)采擷呢？媽媽說：是為了紀(jì)念屈原夫婦呀。相傳屈原的妻子叫香露，丈夫在楚國實行聯(lián)合攻秦的外交政策后，其政治地位提升，楚懷王對屈原加倍信任和器重，于是決定采納他的建議，修明法度，重用英才，在內(nèi)政方面實行改革，并任命屈原秘密著手起草一部《憲令》。正如任何改革和進(jìn)步，總會遭遇朝庭保守勢力的阻撓和反對一樣，屈原的政治措施，也很快成為楚懷王周圍盤根錯節(jié)的奴隸主貴族勢力詆毀和攻擊的目標(biāo)，首先向屈原發(fā)難的是上官大夫靳尚，他和懷王少子子蘭都是懷王的親信近臣，他們互相勾結(jié)利用，在楚王面前告屈原的狀，說屈原拉幫結(jié)派，妄自尊大，未將大王放在眼里，并誣陷他泄露國家機密……寵姬鄭袖又在一旁添油加醋說了屈原一些壞話，這仿佛一枚助燃器，懷王越聽越不滿，越聽越憤怒，以致臉部都變得有些猙獰，于是，狂暴之下將屈原貶為三閭大夫，掌王族三姓昭、屈、景的宗族事務(wù)，主持教化，奪其實權(quán)。屈原無端遭人陷害，降職降權(quán)，心中充滿了痛苦、悲傷、憤懣，整夜整夜地寫奏章，向懷王表示自己的忠誠不二，無奈奏章根本到不了懷王手里，皆被靳尚一伙攔截。一日復(fù)一日的等待，讓屈原絕望了，妻子香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溫言款語勸慰他：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不要被一時的挫折打敗，挫折有時是人生強硬起來的催化劑，不經(jīng)過挫折的人就會像楊柳脆草一樣，一折就斷，只要你有耐心，慢慢等待，挺過這道黑暗的門檻，一切都會柳暗花明的。妻子遞給他一碗熱粥叫他喝下，她還得去照顧生病的婆婆。而屈原整日將自己關(guān)在房里，不是寫詩就是寫奏章，不吃不喝，不與人語，香露將飯熱了一次又一次，他始終未吃一口，她急了：卿終日關(guān)心自己的政治抱負(fù)，不思飲食，可否對得起臥床的婆母？你可是我們的脊梁啊，是一家人的希望呀，你不吃飯，叫妾身如何是好？是夜，屈原哀聲嘆氣，輾轉(zhuǎn)難眠，他索性起床，向屋外走去。

丈夫離家出走，這可急壞了香露，她爬上屋后的山巔，向各個路口眺望，一日又一日，終不見丈夫歸來的身影。原來，屈原去了汨羅江，“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問他：“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至于此？”于是屈原與漁父展開了一場精彩對白：世人皆醉而我獨醒，世人皆濁而我獨清……然后飛身跳入江中，結(jié)束了他62歲的生命。而他望夫而歸的妻子，得知丈夫的死訊，肝腸寸斷，痛不欲生，哭得天昏地暗，哭得花兒流淚，鳥兒禁聲，樹木顫抖，她望望滿天烏云，仰天長泣，呼一聲：卿，妾來陪你！從山巔縱身一躍，追隨丈夫而去。當(dāng)鄉(xiāng)親們趕來，懸崖下唯有一件綠色裙衫，裙衫下是一棵碧幽幽的綠草，奇香撲鼻，似蘭似荷，似梔似檀，那清雅那甘醇，絲絲縷縷，像密如牛毛細(xì)如花針的春雨，讓人清涼舒坦。鄉(xiāng)親們說，這是香露為解救鄉(xiāng)民的煩熱酷暑，羽化而成的仙草，為了紀(jì)念她，鄉(xiāng)民們把這種草叫香露茶，在每年的端午節(jié)采摘，早一天或晚一天去采，都沒有那么香，只有這一天采摘，才是最香的，采香露菜是連根拔起的，可奇怪的是，她像韭菜一樣，年年采，年年有，千百年來，從未絕種過。我們山里人家除了山還是山，沒有大江大河，不能劃龍舟扔粽子，紀(jì)實屈原夫婦的方式就是采茶，門楣上掛艾草、菖蒲，吃咸鴨蛋、炸酥肉……

二

一個人對故鄉(xiāng)的記憶是從吃喝開始的。這種土茶，它從小根植在我的靈魂里，一日比一日葳蕤、茂盛，不為塵世的名利金錢所蠱惑，只追求自身的簡單和豐富。浮世中的滾滾紅塵，在一杯茶香中慢慢靜定，心中呈現(xiàn)的，只有清風(fēng)與朗月。

那年，我去拉薩經(jīng)商，一位高先生經(jīng)常來我攤位上買煙酒，買的都是五糧液茅臺中華之類的高檔貨。一次，由于量大，他沒帶夠現(xiàn)鈔（那時還無微信支付寶），叫我去他單位取，坐上他的奔馳車，滋溜一聲，三拐兩拐，車進(jìn)入一家單位大門。原來，他專門負(fù)責(zé)采買事宜。一來二去，我們成了朋友，他大我20多歲，穩(wěn)重、成熟、儒雅、又不失風(fēng)趣幽默，宛如鄰家的大哥哥，很讓我敬重。一日，他請我去他家耍，落坐后，他用青花瓷泡一杯茶給我，揭開杯蓋的一剎那，清雅的芳香向我襲來，再看茶湯，其色鮮潤，明亮清澈，淺啜一口，味道鮮爽，滋味濃醇，回甘生津，清香撲面?！案吒?，這是什么茶？好香呀！”高哥展顏一笑：“一蘭，沒喝過這么高級的茶吧？這是信陽極品毛尖，清明前采摘的。1915年，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獲得過金質(zhì)獎哦，被譽為‘綠茶之王哩！這是我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給，送你一袋”。高哥給我講：信陽毛尖還分好多種類，有春茶、夏茶、秋茶，及它們的采摘時間和各自的特點、口感、湯色，我學(xué)到了很多知識，他建議我可以進(jìn)一點來試賣。

淺啜慢聊，夜色漸濃，辭別高哥，茶的余香還在口腔內(nèi)回旋，望著滿天星空，我的精神出奇的好，文思泉涌，一會兒作文，一會兒寫詩，折騰到凌晨三點竟無睡意。這是怎么了？難道是喝了信陽毛尖的緣故？對了，一定是咖啡堿和茶多酚，它們有提神醒腦的作用，才使神經(jīng)亢奮，毫無睡意。想起老家的香露茶，從小喝到大從未有失眠的現(xiàn)象，即使半夜口渴，從睡夢中爬起來，咕嘟咕嘟喝上一碗，倒頭酣睡到天亮。

如果說信陽毛尖是大王，那香露茶便是王后，它那清潤、溫婉、慈柔，哺育了我清香善良的性靈，無論走到天之涯地之角，它都與我如影隨形，相依相戀。這多像我的母親啊，她的溫良、慈愛影響了我一生。小時候，每當(dāng)父親打我，她總會偷偷給我煮個茶葉蛋，熨平我臉上的委屈，心中的不快便一掃而光。而綠茶王是那樣地高貴威儀、凜然純正，讓我有種仰視感，輕易不敢碰觸，失眠，讓我的頭有如萬針刺扎的感覺，猶如觀音菩薩給孫悟空念緊箍咒一般。這像極了我的父親，冷靜、嚴(yán)肅，不茍言笑，一言不合就用黃荊條子打我，一看見他的影子我心里都在發(fā)抖。就像我捧著高哥給我的極品茶，再也不敢喝了。

在沖賽康批發(fā)城，我有兩個攤位，一個賣煙酒，一個賣茶葉，我跟其他老板一樣，大多賣磚茶，磚茶是用來打酥油茶的，拉薩市內(nèi)的甜茶館，常常一件一件的批發(fā)去，酥油茶是用磚茶、酥油和麻子，在酥油桶中一上一下地抽打，再熬制而成，茶中融著奶香，奶香中融著甜蜜，甜怡中揉著茶香，它是藏族人從小喝到大的飲品，是他們生命中的不可或缺。

除了磚茶，也有人賣茉莉花茶，各種牌子的綠茶。像信陽毛尖這種極品茶，是沒人賣的，怕銷不出去。高哥說：別怕，有我哩。在高哥的引薦下，我真的進(jìn)了信陽茶來賣。我有高哥，他是一塊盾牌，假如有風(fēng)有雨，他會給我擋著。再說，單位每年都有一定的茶葉采購量，其中就有信陽毛尖，我是放開膽子地經(jīng)營。

不久，我的老顧客尼泊爾朋友，共確次仁來到我的攤位前，要采購一批磚茶。“次仁，你坐下，有好茶讓你品嘗?！蔽夷贸龈吒缢臀业拿猓o他泡了一杯。他喝一口就叫了起來，“一蘭，好茶！是哪兒來的？”看他驚詫的樣子，我指指貨架：“在這兒哩，要不，買點？”他點頭如雞啄米，“買買買，多少錢一盒？”那一次，他將貨架上的信陽毛尖全部買走。

共確次仁雖然是尼泊爾商人，但他出國留學(xué)在拉薩大學(xué)，說一口流利的漢語，他是尼泊爾皇室的采購商，經(jīng)常到?jīng)_賽康批發(fā)城來采購貨物，他既是我的客戶又是我的朋友，他常常給我講尼泊爾的風(fēng)土人情，講《格薩爾王》，講倉央嘉措，每次，他滔滔不絕地講，我靜靜地聽，有一次，他將我?guī)У嚼_河邊的柳樹林中，我們席地而坐，河風(fēng)如絲綢般柔軟，暖乎乎的陽光從柳葉中透到他神采飛揚的臉上，他是那樣地英姿勃發(fā)，俊逸迷人，他背倉央嘉措的《七絕》：東山崔嵬不可登，絕頂高天明月生。紅顏又惹相思苦，此心獨憶是卿卿。愿與卿結(jié)百年好……背得抑揚頓挫，深情并茂，眼里有淚汪著，我知道他的心思，故意打斷他：“好了，好了，我要回去做生意了?！逼鹕碛撸话炎プ∥业氖郑骸耙惶m，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愛上了你，你就像那杯毛尖茶，清香、溫婉、甘醇，你是我見過的最知性優(yōu)雅迷人的女子。”我掙脫開他的手，嗔怪他的魯莽，“我是有夫之婦，不可胡言亂語?！彼t著臉急切地爭辨：“結(jié)婚怎么啦，可以離婚呀?！薄拔遗c丈夫是高中同學(xué)，夫妻情深，永遠(yuǎn)不會離婚。再說，我是個愛國愛家、又守舊的人，怎么會嫁到國外去？”他就給我講：“唐番時期，我們的赤尊公主從番尼古道，歷經(jīng)千辛萬苦嫁給松贊干布，后來，你們的文成公主從長安和親到拉薩，你看，中尼自古是一家嘛?！蔽抑浪谀岵礌柤沂里@赫，有身份有地位，像那尊貴的綠茶之王。我是一個簡素人家出身的女子，就像故鄉(xiāng)的香露茶，平凡、拙樸，豈敢奢望富貴榮華？見我態(tài)度堅決，他踉踉蹌蹌走到河邊，凄然吟道：碧水浩浩云茫茫，美人不來空斷腸……

為了斷絕次仁的妄念，后來，我將攤位轉(zhuǎn)給親戚，回到了故鄉(xiāng)。聽說他當(dāng)時見攤位易主，像瘋子一樣在拉薩的每條街尋我，到處打聽我的下落。

后來，親戚專營信陽綠茶系列，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次仁每年依然在他那兒采買毛尖，量比原來還大。只是他學(xué)會了喝酒，常常在似醉非醉時，錯將親戚的女兒叫一蘭，說一些他自己才懂的醉話。

我想，時間會沖淡一切，尤如一片茶葉丟到茶壺里煎熬的時候，或放在茶杯里沖泡的時候，被喝茶的人慢慢品淡，不論苦還是甜，最后會品出一種淡定的人生，一種笑看云淡風(fēng)輕的人生。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學(xué)會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