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政

張愛玲最著名的一張照片，攝于1954年香港英皇道蘭心照相館。@宋以朗、宋元琳經(jīng)皇冠文化集團授權(quán)

提起張愛玲，第一時間躍上腦海的是不是這些形容詞？孤高清冷，恃才傲物，奇裝異服，離群索居，絢爛歸于平淡……

又或者是她那些被廣泛傳播的經(jīng)典語錄？“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薄吧谶@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薄耙驗槎?，所以慈悲?！薄?/p>

不能說以上這些完全是對張愛玲的刻板印象，但是也許在“看張”的歲月里，你我已經(jīng)隱約覺得，如此標簽式的概括，恐怕并不是張愛玲的全部。她離開上海以后是否如無根之木失去創(chuàng)作土壤？她在美國的下半生神龍見首不見尾？她晚年為何閉門謝客連書信都不拆不回？她那被賦予“疾病隱喻”的跳蚤“蟲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些問題，隨著張愛玲上千封書信的曝光，終于不再是個謎。10年前，宋以朗曾整理出版《張愛玲私語錄》，書中輯錄了張愛玲與他父母的部分通信;今年，張愛玲百年誕辰之際，宋以朗又將她與宋淇鄺文美夫婦多達752封書信和盤托出，出版了《紙短情長：張愛玲往來書信集（I）》《書不盡言：張愛玲往來書信集（II）》。至此，加上這些年來陸續(xù)出版的張愛玲與親友書信——與莊信正84封、與夏志清118封、與賴雅6封……林林總總，竟已近千封之巨。

“當年《小團圓》暢銷，讀者熱衷于對號入座，從中猜測刺探作家本人的傳奇經(jīng)歷，更有傳記作家直接將小說情節(jié)當作真事寫進張愛玲傳?！彼我岳收f，“但書信全集不是《小團圓》?？磿偶?，就仿佛讀一本關(guān)于張愛玲生平的偵探小說——看慣了小說式傳記的讀者也許不習慣——但你如果熟悉張愛玲的生平和作品，有心思慢慢看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咦，好像忽然間‘跌了一句出來，令人會心一笑。”

恃才傲物背后，一顆赤子之心

在書信中玩張愛玲偵探游戲，果然如宋以朗所言，時不時會有一句重要線索“跌”出來。舉個例子：如今流傳最廣的張愛玲肖像，攝于1954年香港北角英皇道的蘭心照相館，相片中的張愛玲身著旗袍，微微抬頭，露出睥睨俗世般神秘的微笑——最是符合大眾對她“遺世獨立”的天才想象。這張照片張愛玲本人也很喜歡，收進了晚年回憶錄式的《對照記》，題字留下“悵望卅秋一灑淚”的詩意，似乎更加佐證了眾人的想象非虛。但是在書信集中，她卻突如其來地寫到喜歡這張照片的特殊理由：“我喜歡圓臉。下世投胎，假如不能太美，我愿意有張圓臉。（正如在蘭心拍的一張照相，頭往上抬，顯得臉很圓。）”

與傲物的天才形象相比，張愛玲更喜歡的其實是圓臉——這樣令人會心一笑的偏差，書信中尚有許多。

莊信正《張愛玲莊信正通信集》。

宋以朗最新編著的《紙短情長：張愛玲往來書信集（I）》和《書不盡言：張愛玲往來書信集（II）》。

摯友鄺文美曾寫道：“在認識她以前，盡管我萬分傾倒于她的才華，我也曾經(jīng)同一般讀者一樣，從報紙和雜志上得到一個錯誤的印象，以為她是個性情怪癖的女子……后來時常往來，終于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我才知道她是多么的風趣可愛，孤高冷傲韻味無窮。照我猜想，外間傳說她‘孤芳自賞，行止隱秘，拒人于千里之外……很可能是由于誤解，例如，她患近視頗深，又不喜歡戴眼鏡，有時在馬路上與相識的人迎面而過，她沒有看出是誰，別人卻怪她故作矜持，不理睬人?！?/p>

再如，張愛玲本人新舊年都不過，但她常在元旦、除夕給友人寫信，有時還隨信附了寫好自己地址的信封過去，以便友人回信。莊信正曾言：“她在談話和書信里不止一次說自己偶爾不近人情，我倒常常覺得她富有人情味?！蓖砟晁鼘⒅匾C件放在手提袋里，留在門邊，這種種體貼入微之處，都是她從前不為人知的溫情一面。

其實說溫情也還不夠，對于熟人，張愛玲的親切幾乎能用“可愛”來形容。在香港寫劇本時，她給丈夫賴雅的信，末尾寫著：“我仍然可以看見你在Joe的暖爐前面，坐在地板上，像個巨大的玩具熊?！碑斶h方來信催歸時，她又給予溫柔的安撫：“3月16日之后，在你念完Maximillian Ferdinand Reyher（賴雅全名）的長長名字之前，就會回到你身邊?！薄犉饋砗喼毕窭寺娪暗膶Π琢?。

身為名作家，她也從不掩飾自己對小報文學、偵探小說的愛好。當?shù)弥椢拿雷隽酥\殺案陪審員時，她興致勃勃地寫信：“我實在羨慕你……可以想象乘警輪出鯉魚門的氣氛。”

有一回，鄺文美寄給她一本通俗雜志Coronet（《小冠冕》），她充滿愉快地回信：“（你）讓我看那篇關(guān)于治pimples（青春痘）的文章，比送我金剛鉆還好。如果臉上長滿pimples，戴金剛鉆有什么意思呢？”小兒女情態(tài)畢露。

1961年做她臺灣采風向?qū)У耐醯澓?，還用“豪邁”來描述對張愛玲的印象：“她是個極不拘小節(jié)的女子，有人認為是迷糊，我想她完全是豪邁，率性，超越繁文縟節(jié)，最具赤子之心。住在花蓮的時候，她出門都穿涼鞋。也許不慣走多路，有一只腳磨破了。她便在那只腳穿上厚厚的毛襪，另一只腳讓它光著，然后，大街小巷地逛去了?！巍笥^園（一甲級妓女戶之名稱），她看妓女，妓女坐在嫖客腿上看她，互相觀察，各有所得，一片喜歡。”

作家於梨華則對張愛玲在學校附近小咖啡室吃“冰淇淋蘇打”的樣子念念不忘：“她說：我要一杯香草冰淇淋蘇打，說完對我企盼地望著。高杯冰淇淋蘇打來時，她露齒一笑，那神情完全像孩童驟獲最切想的玩具一般。她對我看的眼神及吸第一口冰淇淋蘇打的神情我再也忘不了！”那年，張愛玲已年近50。

說她婉約也好，豪邁也罷，其實總不過是率真。恃才傲物的表象背后，張愛玲活得極真，因此赤子之心常伴。她對于友誼與感情，非但不是清冷，還有超出常人的珍惜。如同她曾評價李叔同、釋迦牟尼等的出家：“動人的美男子，愜意的人際關(guān)系得來太易，所以過量，所以厭倦與出世思想。正如富人之厭倦。如我，則如一個要為生活最低需求而工作的人，所以能獲得愜意的人際關(guān)系，就像啟示與奇跡，當中更富深意?！?h3>疏于人情，濃于情義

“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薄短觳艍簟防锏倪@句話，常被當作張愛玲不擅交際、離群索居的依據(jù)。然而當我們打開她在美國高校的數(shù)次演講之行，就會從當事人的描述里看到完全不同的張愛玲。

莊信正記得張愛玲在印第安納大學作有關(guān)香港電影的演講：“她帶英國口音的英語流利而典雅，講話亦莊亦諧，幽默起來若無其事而又妙語連珠，大家聽得入神，有一次還哄堂大笑。”於梨華也記得張在紐約州立大學的演講：“英文字正音潤，十分道地。講完有人發(fā)問，她也十分清晰但又十分簡扼地回答。發(fā)問之間有冷場時，我坐在臺下忐忑不安，她倒神態(tài)怡然，毫不窘迫。時間一到，她略點頭，即走下臺來?！薄渎浯蠓?，哪有一點像“社恐”？

張愛玲的小說常常取自“聽來的故事”，但她對熟人的隱私反而沒有興趣。

張愛玲《愛憎表》草稿。

于是我們才明白，張愛玲所謂的“我最不會交際”“不會跟人周旋”，其實不是不會，是不喜歡。她當然曉得人情世故，別忘了港大求學時期她連拿兩個獎學金，“能夠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樣功課總是考第一”。

現(xiàn)代心理學已經(jīng)告訴我們，社恐之所以社恐，不是他們不懂社交規(guī)則那一套，反而是太懂得望眼色、看山水，才會在社交中體驗到更多的精力消耗，因之不喜。張愛玲有限的社交都是“被逼營業(yè)”：“只有非去不可的地方，當作業(yè)務去報到?！?/p>

這些非去不可的地方，指的大概就是她獲得駐校資格的哈佛女校Radcliffe College、加州伯克利大學中國研究中心——她早已經(jīng)認清：“女校是women club式的”，“我在這里沒辦法，要常到學院去陪這些太太們吃飯”;“加州辦公處有點像大家庭一樣人多，復雜，我去也不過是一年的事?！睆垚哿嵩诠鹋：筒死难芯抗ぷ鞫純H僅為期兩年。一個作家在異國謀生，最穩(wěn)定的莫過于獲得終身教職，但這個路徑對張愛玲顯然并不存在。

力不到，不為財。對張愛玲來說，也許是“禮不到，不為才”?？v然才華橫溢，對待學術(shù)研究任務盡心盡責，但錯過了頂頭上司的生日宴，也會導致辭退通知翩然而至。哪怕是賞識她文才的報刊主編，也會在她推病不見之后，動用小小的權(quán)力，暫停給她的樣報贈閱。再者說，她想要在美國著書揚名，卻也自知從不社交的結(jié)果是“認識的美國名作家極少”，書若出版，想請名作家推薦都無從下手。

疏于人情，不混圈子，自然也就無所謂人脈，還會因為人情阻礙吃大虧。關(guān)于這點，張愛玲知道得很清楚——“我向來得到人的幫助總是從文字上來的，單靠個性從來沒有用，這是實話?！彼诿绹暮蟀肷?，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摯友，大都是拜倒于她的文字魅力，交往完全不求回報。但她的個性倒也并不如她自己想象的那樣“沒有用”，她最信賴的朋友林式同（張愛玲的遺囑執(zhí)行人），就深深欽佩她這種超脫出群的境界，無微不至地照顧她的晚年生活。

即使是對這些最熟的朋友們，張愛玲也如同她對莊信正所言：“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雖然住在同一個城市，但是請他把她當成住在“老鼠洞”里，互不往來為上。張愛玲的小說常常取自“聽來的故事”，但她對熟人的隱私反而沒有興趣，她在信中說：“小時候受我母親與姑姑的privacy cult影響，對熟人毫無好奇心。”

早年在上海成名時，張愛玲就常受邀參加作家聚會，但她除了出席自己處女作《傳奇》的集評茶話會，其他幾乎一概婉拒。她曾在信中透露想法：“最慘是作家參加literary gathering之類的集會。大家等人贊他們的書，多難為情！還有作家同editor談論自己的書——不知道聽的人多么厭煩?！?/p>

中年在臺灣二度成名，出版人為她的書搶破頭，有自作聰明的還用邀請她赴臺灣觀光來表現(xiàn)誠意，得到的當然更是婉拒。張愛玲對這樣的出版人只會直接下一個“性格不合”的判斷：“屢次信上說我去臺灣一定去接，熱烈招待等等，雖然不預備去也看了頭痛。”

在她和好友的通信里，一個“窘”字總是很突出——“我已經(jīng)非常抱歉與窘”幾乎成為張愛玲的常用語。朋友對她的一點點好處總被千念萬記?？上攵?，虧欠人情，無論這人情是多么親近，對她而言總是一種“負債”。連弟弟給她的信也不拆開——有一次坐巴士去看醫(yī)生，想著反正巴士要坐很久，積壓的信可以帶著看，就將一包信都帶到巴士站，誰知上巴士時卻忘了拿，全部遺失了。既然遺失，也就算了，反倒省去了讀信可能帶來的心理負擔。

張愛玲1983年4 月7 日致宋淇夫婦的信件，信封角落里寫著：在郵差來之前去投入樓下信箱，匆匆祝好。圖片提供/ 宋以朗

莊信正曾說：“終其一生，張愛玲以寫作為唯一的志業(yè)，此外如日常生活、健康、收入等等全放在后面。她使我想起?？思{在一次談話錄中說過他希望死后自己的墓志銘會是‘他寫了書然后死了?！?h3>

大隱于市，一無執(zhí)著

也許是精力都花在了寫作上，張愛玲對其余身外之物一無執(zhí)著。就連作家最難割舍的兩樣東西：書與書房，都全無記掛。遠走他鄉(xiāng)時，她連自己的一本書都沒有帶走。她也不愛買書，看書就從圖書館借，“除了必用的參考書之外，我一生只甘心情愿地買過一部書——《醒世姻緣》?！敝劣趯懽鞯谋貍湮锲罚簳溃３１蝗税l(fā)現(xiàn)并不存在于張愛玲的生活——在香港時是“拘束地在床側(cè)的小幾上寫稿”，在美國時只有一張“上海人所謂的夜壺箱，立在床頭”，晚年更只把紙板箱當書桌，草稿就寫在信封的空白處。

“一添置了這些東西，就仿佛生了根?！边^分正式的書架、書桌，對她可能反而是寫作的阻礙。

洛杉磯羅徹斯特大道（RochesterAve.），張愛玲最后的居所。圖片提供/ 淳子

書猶如此，房就更加可想而知了。張愛玲離世幾天才被發(fā)現(xiàn)遺體，最后的居所堪稱家徒四壁，床可折疊，椅可折疊，任何家具都輕便得可以拎起就走。這是當年輾轉(zhuǎn)汽車旅館“流浪”生活留下的印跡，自然也被大眾媒體視為“晚景凄涼”“窮困潦倒”“形影相吊”。

真的如此么？

晚年的張愛玲常被誤認為“貧困潦倒”，這可能是因為世人只知遺囑執(zhí)行人林式同在她的遺產(chǎn)里僅發(fā)現(xiàn)一萬美元的存折。殊不知在香港，張愛玲還有稿費委托給宋淇夫婦，由宋家代為理財。據(jù)宋以朗透露：“不用十年就多了十倍，我父母每個月都會給她一份簡單的財務報告，到90年代這筆錢已經(jīng)有差不多200萬人民幣了。起碼可說是中產(chǎn)以上?！?/p>

張愛玲除了當作家，從來沒有固定工作和收入，她自稱在財務上“長期沒有半點安全感”，因此對自己的財務安全總是念念不忘，既不待薄自己，也從不鋪張，“習慣拿到錢就留著過日子，也不怎么省，就是不會撐場面?！鼻f信正曾形容她自己申報所得稅：“精打細算，把上一年買的書算進去，居然使奉公守法的普通老百姓談虎色變的聯(lián)邦稅稽征處也動了同情心了?！彼I稿紙，會“一買就是兩千頁”，為折扣費與省運費。逛超級市場見到“整排排列福布斯等雜志”，她也動心：“人人都想至少保值，我如果錢多點也要看?！?/p>

然而在經(jīng)濟緊張的那幾年，當莊信正提議寫作一篇關(guān)于她的文章，“稿費可觀，希望由您全部接受”，張愛玲卻在回信中一字不應，顯然既不想無功受祿，又不愿朋友因為一片好心被回絕而尷尬。早年她在上海曾因“一千元灰鈿”與人打筆仗，這種種事件中的財務觀都是異常統(tǒng)一的：該我的最好一分不少，不是我的則一分都不要。這種“銀貨兩訖”，是張愛玲式的精明與厚道，與她喜歡的上海人一脈相通。

早在1988年出版的《續(xù)集》自序里，張愛玲就寫下：“我要單獨生活?！彼龑ι畹氐臉藴?，一句話就能概括：“我不喜歡小城?！贝箅[于市的愛好在《公寓生活記趣》時代就已經(jīng)種下：“我喜歡聽市聲……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因為習慣夜間寫作，她的家被三盞二百燭（支）光的燈照得整夜亮如白晝，電視機也一天到晚地開著，“主要是拿電視作為背景噪音催眠，老電影最有效”。

只有亮堂和熱鬧是必需品，張愛玲對房子的要求，簡單到簡陋的程度：“一間房的公寓，有洗澡和燒飯的地方。房子不太老，比較干凈。此外都隨便，家具可有可無。壁櫥、街景、樹木都不必要。冰箱、暖爐、烤箱也都可以自理——有，當然較便?！?/p>

早年在散文《我看蘇青》里，張愛玲曾寫下她對理想居所的想象：“我將來想要一間中國風格的房，雪白的粉墻，金漆桌椅，大紅椅墊，桌上放著豆綠糯米瓷的茶碗，堆得高高的一盆糕團，每一只上面點著個胭脂點?！薄词乖谌r期，她也沒有任何對廣廈洋房、兒孫滿堂的需求。

至于大限來臨時的結(jié)局，如果張愛玲自己亦能預見的話，我想她只會說一句：

“我比較喜歡那樣的收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