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湯伏祥

1896年8月28日，李鴻章抵達美國紐約。這張圖是20世紀初，美國雜志根據(jù)照片制成的銅版畫

李鴻章在近代中國是個繞不開的人物，雖然毀譽各有闡發(fā)，這至少說明他絕非平庸之輩。但由于近代歷史在書寫中，往往帶上了“后來者”的眼觀，加上階級論調(diào)等。李鴻章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留下的只有“賣國賊”的影子。這是歷史教育的單一價值所致，也是史料欠缺“人云亦云”的結(jié)果?？梢哉f，我們的歷史教育，有很強的功利性——當(dāng)然這是可以理解的，同樣，我們對歷史史料的取舍，也帶上了后來者的喜好。為了要說明這個人是賣國的，就簡單地把他簽訂的不平等條約都搬出來，把他的種種丑態(tài)都亮出來，而其中他為什么簽訂，他又經(jīng)歷什么，都避而不談。李鴻章雖然不能說完全是這樣一個被定義的人物，但多少是這樣的歷史教育取向的結(jié)果。

好在，歷史漸漸淡忘了兇煞的面目，時光也冷卻了那些所謂的“義憤填膺者”。在這樣的情境下，許多展現(xiàn)歷史復(fù)雜的面目、展現(xiàn)歷史人物多維的經(jīng)歷被呈現(xiàn)了出來。關(guān)于李鴻章的書寫，無疑是其中較為生動的個案。李鴻章的單一形象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被打破了。這為人們走近李鴻章的世界打開了多樣體會，也為人們走近中國近代歷史呈現(xiàn)了不同路徑。這其中，有幾本書是值得贊譽的，例如《李鴻章與晚清四十年》（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絕版李鴻章》（文匯出版社2009年版）、《西洋鏡：海外史料看李鴻章》（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等，尤其是《西洋鏡：海外史料看李鴻章》為我們提供了別樣的閱讀體味。

一、禮遇，不是無緣故的

我們知道，在因緣際會，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時，李鴻章歷任江蘇巡撫、兩江總督、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等職，前后時間長達四十年。四十年間，李鴻章以其識見、能力、勇氣、胸懷、手腕，為晚清注入了強心劑。在他手上，一些民族資本企業(yè)得以開辦，近代工業(yè)得以起步。更為重要的是，在天朝上國地位崩塌時，李鴻章扮演了事實上的外交部長角色，與世界列強周旋應(yīng)對。且不說成效如何，就其身心所受折磨來說，已屬不易，《馬關(guān)條約》簽訂前遭遇一槍就是一例。

1896年6月，德國首相俾斯麥與李鴻章在一起

當(dāng)然，《西洋鏡：海外史料看李鴻章》也許有選材的視角問題，或者有編者的取舍問題，但就目前的選編來看，贊譽無疑占據(jù)了主要的篇幅。英國《遠東》在1876年9月號上就稱贊李，“無論是政治還是軍事方面，他都贏得了百姓和政府的信任”“清朝的百姓和認識他的外國人普遍認為，在這緊要關(guān)頭，他是指導(dǎo)和處理公共事務(wù)最合適的人選”；法國的《畫刊》在1883年10月13日，也稱贊李“是一個非常有才能的人，多謀善斷，精力充沛，機智非凡”……這些溢美之詞，雖然不能完全反映李鴻章在晚清危局中掙扎的全部，但某種意義上說，大體反映了列強對李鴻章的認識，甚至對晚清的認識——雖然列強知道，大清帝國已經(jīng)在衰敗，但在這危局中，也看到了大清帝國的種種努力，甚至內(nèi)心對此充滿了某種敬畏。在1879年1月16日的美國《中央報道》中稱：“清朝有一名領(lǐng)袖叫李鴻章，他是這個國家洋務(wù)派的首領(lǐng)。他的偉大目標是避免像日本一樣受歐洲影響太深，由清朝人自己發(fā)展清朝。帶著這個想法，李鴻章將兩千年以來一直被遵守的習(xí)俗放置一旁，投入到許多偉大事業(yè)的籌劃當(dāng)中——開辦輪船招商局和大量礦業(yè)公司，引進競爭上崗機制、股票制度、鐵路、電報和郵政系統(tǒng)，鼓勵投資，籌劃以投資的方式改進郵政交通?！?894年7月1日的美國《呼聲晨報》記者弗蘭克·卡彭特更是直接用“與清朝偉大政治家的對話”為題，稱贊李鴻章為“當(dāng)今清朝最進步的人物”，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政治家之一”“他是一個純粹的清朝人，但也采納了許多現(xiàn)代的方法”，他投資輪船公司、棉紡織廠、銀礦、鐵路和房地產(chǎn)等。這雖然是對李鴻章的溢美之詞，但確實呈現(xiàn)了晚清洋務(wù)運動中李鴻章的種種嘗試。

鴉片戰(zhàn)爭打開了封閉的中國，特別是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清朝從中央王朝的睡夢中醒來，曾國藩、李鴻章等人開始活躍晚清舞臺，開始了近代中國的社會轉(zhuǎn)型。曾國藩由于鎮(zhèn)壓太平天國運動，贏得朝廷的榮譽，但畢竟年老體衰，他的學(xué)生李鴻章正逢其時，開始了長達四十年的官場生涯。李鴻章從一介書生到晚清重臣，既是時代給了他機遇，也是他造就了同治中興的局面，推動了近代中國社會的變革與發(fā)展。《西洋鏡：海外史料看李鴻章》似乎在書寫一個人的輝煌，記錄一個人的不凡成就。但書寫一個人，某種意義上，也是在書寫這個國家的歷史。此時的西方世界無疑看到清朝在列強重創(chuàng)下的種種變革努力。這些溢美之詞以其說是在贊頌李鴻章，還不如說是在描述近代中國的自強運動。

歷史，總是在變革中爆發(fā)生機，在創(chuàng)造中書寫希望。李鴻章及其變革者，也許他們的革新沒有多少新意，但在當(dāng)初的世界，在大清屢屢戰(zhàn)敗后，李鴻章的變革已經(jīng)贏得尊重，贏得掌聲。李被稱為偉大的政治家，被美國前總統(tǒng)格蘭特將軍稱為“清朝的卑斯麥”，“甚至不屑于將他與格萊斯頓首相相比”。1996年3月到10月，李鴻章更是先后訪問俄國、德國、荷蘭、比利時、法國、英國、美國和加拿大等歐美八國，行程9萬多公里。李鴻章的出訪是在甲午戰(zhàn)敗后進行的。雖然甲午戰(zhàn)敗，給了清帝國沉重的打擊，甚至掃盡顏面，但李鴻章的出訪，一樣受到了超規(guī)格的接待和歡迎。在俄國進行了一系列談判，簽訂了《中俄密約》，參加了沙皇的加冕儀式；在德國，見了德皇威廉二世，權(quán)傾一時的德首相卑斯麥更是設(shè)家宴款待，交談甚歡；在英國，受到女王的接見，英國方面安排了一系列的國務(wù)活動，特別是深入工廠考察了英國工業(yè)；在美國，一樣受到美國政要、媒體的熱情款待和報道，甚至在會見紐約報業(yè)代表時發(fā)表了演講……

李鴻章為什么能受到如此的禮遇呢？這除了他個人職位、魅力、格局、開明外，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西方列強也大清帝國圖強變革的尊重。以李鴻章為首的洋務(wù)派，在大清帝國封閉的狀態(tài)下，開啟了中國近代化的轉(zhuǎn)型努力，這其中的艱辛是難以想象的，許多開創(chuàng)先河的舉措在李鴻章手上得以實現(xiàn)，如機器生產(chǎn)、出洋留學(xué)，等等。李鴻章作為領(lǐng)袖性人物，尊重他便是尊重的這個國家，尊重這個國家的轉(zhuǎn)型變革。當(dāng)李鴻章離開英國前往美國時，英國的報紙對李鴻章訪英做了總結(jié)，說如果清朝有更多像他那樣的人掌握足夠權(quán)力的話，那么中華帝國在幾年后將會成為最可畏的力量，甚至呼吁英國國民要大力學(xué)習(xí)漢語。《西洋鏡：海外史料看李鴻章》雖然只是呈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報道，但透過這些報道，仿佛讓讀者明白了：也許你不是處于最高的職務(wù)，但只要你開明，你努力奉獻于民、于國，你一樣受到別人的尊重。對于個人如此，對于國家也如此——雖然你落后受挨打了，但你變革圖強、奮發(fā)有為，也一直受到他國的刮目相看。

1896年6月，李鴻章出訪德國，與使團隨員及外國顧問合影。前排左起：李經(jīng)述、李經(jīng)方、李鴻章、羅豐祿、李裒德（德國駐華使館武官）、聯(lián)芳。后排左一德瑞琳、左二漢納根

二、多面，是歷史的本真

《西洋鏡：海外史料看李鴻章》以年代為章，收入了1876年至1904年間英、法、美、德、意等歐美國家知名報刊對李鴻章的報道。這些報道圖文并茂，不僅展現(xiàn)了李鴻章的外交形象，而且呈現(xiàn)了傳統(tǒng)史料中較少涉及李鴻章的內(nèi)心活動、所思所想及情感表達等。這是十分難得的，也為深入理解和完整呈現(xiàn)多面李鴻章提供了注釋。

李鴻章身處晚清危局中，他的出生并不顯赫，祖上不是官宦之家，但他從小聰慧警覺，在仕途上很快脫穎而出。這有他的才華和膽識，也有時代給了他機會。當(dāng)時太平天國運動，李鴻章以鎮(zhèn)壓運動嶄露頭角，并很快成績顯赫起來。在鎮(zhèn)壓太平天國運動中，李鴻章沾滿了血腥。1894年7月1日的美國《呼聲晨報》記者弗蘭克·卡彭特在稱贊李鴻章為“偉大政治家”時，也說“李鴻章是清朝軍隊的總指揮，屠殺了幾百萬叛軍?！褋y結(jié)束時，李鴻章的財富得以初步造就”。血腥、斂財，這無疑是封建統(tǒng)治者慣用的手段。李鴻章的起家也定是不光彩的——沒有一些手腕，何以得圣寵，何以得升遷？又何以經(jīng)營政治，何以鞏固勢力，何以通權(quán)達變、審時度勢呢？《西洋鏡：海外史料看李鴻章》中，也有不少這樣的描述。例如1885年4月1日的美國《每日公報》中說李鴻章實際地位只是一個總督，與他擁有相同地位的有18人，但他卻被認為是偉大的人物。同時，文章也說，李鴻章有其欺騙性，還舉例說當(dāng)初戈登將軍希望不殺太平天國叛亂者，并前往勸降，李鴻章也再三答應(yīng)?？衫铠櫿逻€是瞞著戈登殺光了太平軍，“所有這些都是事實，清楚地證明了李鴻章的秉性”。李鴻章的秉性，無外乎要謀得圣寵，要得到朝廷的贊賞，并獲得升遷；無外乎想擁有財富，能過著體面的生活?！@是眾多的封建統(tǒng)治者的真實面目。李鴻章一樣，也不是圣人，他需要手段和伎倆贏得權(quán)力和財富。

1896年7月，法國《全球畫報》刊登的李鴻章像

1896年7月，李鴻章向法國總統(tǒng)遞交國書

在外交手腕上，李鴻章以“糊裱匠”而著稱?！昂呀场被蛟S不是李鴻章的本意，但在晚清被列強日益欺凌時，李鴻章作為晚清的代言人，想在夾縫中求得安生，原本就不是易事。在李鴻章看來，此時的清國乃弱國，要靠一己之力抗擊列強是不可能的。李鴻章在與列強交手中，漸漸知道了“權(quán)衡”，他天真地以為，可以讓列強相互競爭，以保存清國的實力?！啊砸闹埔摹窃谇宄芰餍械囊痪涓裱?，這句格言由李鴻章創(chuàng)造。他也是各國實力在尋求遏制排外叛亂的方法時第一個想到的人”。［2］玩這種“痞子手段”也許能一時得逞，李鴻章確實也從與華爾、戈登、白齊文洋人打交道中感覺到“痞子手段”的實際成效。但這樣的手腕畢竟被人所詬病，因此美國《堪薩斯鼓動者報》就稱李鴻章為“狡猾者”，是“外交上的老狐貍”。

1896年7月，李鴻章在法國總統(tǒng)陪同下觀看法國軍火商的馬克泌重機槍實彈演習(xí)

李鴻章也許還在津津樂道于自己的手腕高明，以夷制夷，為清國贏得機遇。1896年，對于李鴻章來說，是值得紀念的一年，也是在近代中國外交史留下濃厚色彩的一年。這年李鴻章出訪歐洲、美洲，并且受到超規(guī)格接待。出訪歐洲、美洲對李鴻章來說，無疑開拓了見識。這次出訪，他有許多開明的認識，還進行了許多富有遠見的談話，展示了他的個人魅力。這次出訪，對他來說，無疑是震撼的?！扒坝《戎锹?lián)邦總督藍珊（Lanessan）宣稱，李鴻章必然會帶著一個可怕的秘密回到清朝。為了避免掉腦袋，他絲毫不敢在北京說出這個秘密。關(guān)于這個秘密的內(nèi)容，他說：李鴻章從他的世界旅行以及對歐洲的留心考察中，給清朝帶回了一個預(yù)測——他的國家遲早會被西方國家吞并。在未來，只有一個辦法可以阻止清朝被西方攻擊的吞并，那就是像土耳其人一樣挑撥離間，讓西方國家相互廝殺?！保?］李鴻章的想法是美妙的，讓西方國家相互廝殺，而清朝坐收漁翁之利。但這顯然已經(jīng)不現(xiàn)實了。列強并沒有因為相互廝殺而把清朝撇到一邊；相反，列強在侵略中國上取得高度一致，只是如何瓜分的問題，如何贏得更多利益的問題?！@從某種意義上，李鴻章的“糊裱”注定糊不出一個穩(wěn)固的中國。

《西洋鏡：海外史料看李鴻章》一書沒有為西方侵略清朝而愧疚，反倒對李鴻章耍的多面伎倆有批評之意。這是西方媒體的正常心態(tài)——但這恰恰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多面的李鴻章。李鴻章“心里裝著成千上萬的陰謀詭計”，卻“對公使們笑容可掬”。這樣的局面，這樣的處境，看似猥瑣，但這正是晚清危局的真實寫照，也是李鴻章一生秋風(fēng)糊裱匠的寫照。

三、前進，抵擋不住滾滾去

李鴻章能被人們留下的記錄很多。《西洋鏡：海外史料看李鴻章》為讀者真實記錄了李鴻章的另一面，特別是李鴻章的兩次出訪。當(dāng)時的清朝，媒體業(yè)還沒興起，也大概無所謂的“跟團記者”的前方報道。因此《西洋鏡：海外史料看李鴻章》中西方媒體對李鴻章出訪的報道顯得特別有價值，畢竟記錄了這位晚清人物對清朝統(tǒng)治和西方文明的思考?！捎谇宄妮浾摽刂?，也許有些話在國內(nèi)不敢說，到國外就說了；也許在國內(nèi)根本不可能進行的深層次沒思，到國外見到西方文明后有感而發(fā)就思考起來……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要出國訪問，要實地考察別人。李鴻章在甲午戰(zhàn)敗后，出訪歐洲、美洲，所到之處，皆受到前所未有的歡迎。這一方面與李鴻章的角色有關(guān)，他是清朝開明政治人物的代表。同時李鴻章在出訪中，在與他國領(lǐng)導(dǎo)人會談中、在接受媒體采訪中，皆展示了一個東方大國的氣度，所談的許多內(nèi)容、話題大多富有見地、富有遠見，加上他的幽默風(fēng)趣，大大激起了西方列強興趣。雖然列強此階段正在謀求瓜分中國，但列強同時也希望與清朝打交道能順暢些，而李鴻章就是不二人選。

1896年8月，李鴻章在法國勒阿弗爾參觀地中海建造公司組裝車間

李鴻章從封閉的清朝統(tǒng)治階層而來，其成長也是步步為營，其中不乏封建仕途者的共性。但在晚清內(nèi)憂外患的時代涌動下，李鴻章無疑看得更為久遠。一方面他開明務(wù)實，提倡自強報國，并為此實踐，開創(chuàng)了中國的近代化變革；另一方面，李鴻章思考未來，雖然也提倡“清朝是清朝人的清朝”，但兼收西學(xué)，思考國家的航向。這是十分難得的。1876年9月，英國《遠東》雜志記錄了李鴻章與日本駐華公使森有禮（Mori）之間的便函。李鴻章問：“在你看來，什么是歐洲文明和亞洲文明的比較標準？”森有禮答：“那我就斗膽談?wù)剛€人之淺見。所有寫過這個主題的作家都真實地承認亞洲文明的先進性。但是，如果文明的最高程度為10，那么亞洲為3，而歐洲不會低于7?！崩铠櫿陆又f：“非常合理的比較。依你看，什么才是促進我國進步的最好的方案？”森有禮說，這個問題一時難以回答，但人才是最為關(guān)鍵的，如果清朝有三十個李鴻章，那就好了。李鴻章報以微笑。森有禮接著說，目前那些正在留美的學(xué)生，等他們成才后，政府應(yīng)該給予他們晉升和重用。李鴻章對此贊同，并說對留美學(xué)生抱有很大的希望。李鴻章對于歐、亞文明的看法，對于中國封建的弊端有深刻的認識，特別是出訪歐洲、美洲后，他的認識不斷深化。

1896年9月6日，美國《紐約世界報》刊發(fā)的李鴻章與“黃孩子”。李鴻章訪美時卡通形象“黃孩子”正流行

1896年9月，李鴻章在美國華盛頓發(fā)表演說時，對美國的自主和自由表達了羨慕之意，對美國的農(nóng)工商業(yè)的繁榮和發(fā)達，以及在經(jīng)典、歷史、哲學(xué)、詩歌著作中表現(xiàn)出來的特色都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李鴻章認為，這些西方文明的豐碩知識儲備，不僅是西方文明的象征，對于清朝來說同樣有啟蒙意義，他要把西方文明帶回清朝，并以此開化民眾，促進“西方的現(xiàn)代化在清朝的傳播”。［4］李鴻章在加拿大訪問期間，有個細節(jié)頗為耐人尋味?！妒ケＡ_先鋒報》的一個記者采訪李鴻章，李鴻章反問記者：“你是一個美國人，呃？你是什么（黨派）呢，共和黨人還是民主黨人呢？”記者回答說民主黨人。李鴻章接著說：“哦！那太糟糕了?！裰鼽h要失勢。麥金利會成為下一人總統(tǒng)?！保?］就是在封建封閉狀態(tài)下成長起來的李鴻章，對西方的民主競選政治也流露出濃厚的興趣，也能對總統(tǒng)候選人有所了解，加以評論?！白鳛榍宄永m(xù)了幾個世紀的保守主義的代表，擁有在清朝象征至上榮耀的三眼花翎和黃馬褂的寵臣李鴻章通過在演說中聲稱西方文明‘最適生存’，展現(xiàn)了他對進步論的信仰?！保?］自主自由雖然在當(dāng)時的中國還只是可望不可及的東西，還只是虛無縹緲的東西，但就是在封建統(tǒng)治階層成長起來、受傳統(tǒng)君臣思想教化非常嚴重的李鴻章看來，這也是我們應(yīng)該追求的。

李鴻章在歐洲、美洲看到了世界的潮流，他對西方的進步是深有體會的。他雖然與各界接觸的時候侃侃而談，但他的內(nèi)心是孤寂的，無助的，他仿佛看到了清朝的黃昏。他的訪問在西方看來，對清朝無疑是個轉(zhuǎn)折點，但此時的李鴻章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若是現(xiàn)在的李鴻章能夠年輕二十五歲，清朝將重獲新生”。［7］李鴻章屬于變革的時代，屬于封建制度落幕的時代，他看到了西方的文明，看到了清朝的腐朽，雖然他堅持認為“清朝必須堅持其主權(quán)”，但他也知道“政府之運轉(zhuǎn)，屬之于民”。［8］他在西方受到了禮遇，但回到清朝，卻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一旦錯誤，就會被革職查辦。事實上，李鴻章回國后，就受到慈禧太后的處罰。可以想象，一個人在外面叱咤風(fēng)云，擁戴、掌聲、鮮花不斷；一回到家，就膽戰(zhàn)心驚，生怕做錯了什么，說錯了什么話而遭滅頂之災(zāi)。這是一種怎樣的心境呢？這無疑是煎熬的，是錯位的，也是悲涼的。李鴻章的晚年注定是悲涼的，雖然他依然獲得賞識，依然位高權(quán)重，但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痛楚，已經(jīng)悲涼，尤其是俄國人乘著他病重之際，讓他按下手印簽署《辛丑條約》。李鴻章的悲劇，以其說他個人的，還不如說是整個封建制度的悲劇，封建制度在這個歷史的關(guān)口，是該退出歷史舞臺了?！獨v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任何人都抵擋不住。《西洋鏡：海外史料看李鴻章》沒有這樣直白的闡發(fā)，但李鴻章的個人境遇，榮則登封，敗則悲涼，它都生動地記錄了大清王朝不可避免地走向衰敗、滅亡。

1901年，李鴻章與各國全權(quán)代表在西班牙公使館簽署《北京議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