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二娘
青春期之后,我漸漸有了覺悟,意識到聽話做乖乖女是件極其丟人的事。那時候看了很多《青春之歌》《鐵道游擊隊》《戰(zhàn)火中的青春》之類的書,看得姑娘我熱血沸騰,滿腦子都是“爬上飛快的火車,像騎上奔馳的駿馬”,非得做一件驚天地氣父母的事不可。
遠方,流浪,火車。
我要去北京,坐火車去,并且不買票。
爸媽不知怎么得知了我的計劃,不但沒反對還傻呵呵地給了我八十塊錢。我氣得臉都紅了,把錢塞在里面口袋,叫上二妞就朝車站走。我不跟他們告別,又告別又給盤纏,算哪門子流浪啊。
路上碰到我們那條街最牛的二哥,他很帥地趿拉著拖鞋,說:“我有哥們跑車呢,正好是北京這條線。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沒哥們那可寸步難行,我?guī)湍銈?。?/p>
我和二妞覺得此話有理,便跟著他從車站旁邊的一條小胡同溜進車站,混進站臺。不一會兒,有一趟去北京的火車呼嘯著飛馳而來,停在我們面前,牛二哥熟絡地過去搭訕:“哎哥們,老李在吧?李某某,我是他哥。”列車員面無表情地說:“他在休息?!迸6绨盐覀z一推,大大咧咧地說:“這是我妹,讓她們先上去,回頭我跟他說一聲?!被疖嚲烷_了。
流浪的旅途猝不及防地開始了,牛二哥的話也不曉得是對列車員說的還是對我們倆說的,反正把我們撂那兒了。列車員忙著顧不上理我們,也許這種情況很多他不想多事,反正是沒理我們。二妞拉著我就跑。
我們往餐車方向快速行進,去找李某某。二妞說過了餐車是臥鋪,休息的列車員多半在臥鋪車廂。我們跌跌撞撞走得很暈,突然我被人一把揪住了,抬頭一看,拉我的那胖子胳膊上的牌牌寫著“列車長”,他皮笑肉不笑地問:“小孩兒,往哪兒跑?”
“我們找李某某?!?/p>
“你認識他嗎?”他貓玩老鼠一樣的表情。
“我哥認識?!蔽一艁y地說。
他一轉(zhuǎn)眼對著另一個黑瘦的男列車員說:“你認識她哥?”那黑瘦的一笑,說:“她哥是誰?”
二妞大聲說:“她哥是牛某某。”我生氣地說:“你哥是牛某某。”二妞悄悄拉我衣袖:“牛某某說他是你哥?!蔽矣悬c想哭:“是你哥?!?/p>
黑瘦說:“我不認識牛某某。你們沒票吧?補票!”
太丟人了,我的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把學生證掏出來,說:“我是學生,我沒錢。牛某某說李某某是他鐵哥們,他讓我們上車的?!?/p>
列車長看了看我的學生證,說:“你們坐這兒等著,別亂跑?!?/p>
我聽說文革大串聯(lián)的時候,學生可以隨便上任何一輛火車,如果遇到查票,只消說一聲“學生”便可過關(guān)?,F(xiàn)在這招不好使了,可我不能拿錢,如果拿錢補了票,回去在我們那條街上就沒法混了。
我倆坐在那兒,真是度時如年。
從那頭過來一個矮胖乘務員,揉著眼問:“誰要找我?”看看沒人吭聲,轉(zhuǎn)回頭說:“大頭你開什么國際玩笑,誰說有倆小妞找我?看我不……”二妞趕緊說:“是她和我找你。你是李大哥吧?牛某某是我們的鐵哥們,他讓我們找你?!?/p>
矮胖子“哧”一聲笑了:“就你倆,還鐵哥兒們?中學畢業(yè)了沒?出來跟爸媽說了沒?別家里上派出所報案就麻煩了?!?/p>
我的淚立時下來了,哭得說不出話來。列車長轉(zhuǎn)回來,拍了拍矮胖子的肩說:“誘拐少女啊你,快把她們倆處理好嘍,丟了可麻煩大了?!卑肿诱f:“這算啥事嘛,牛某某是誰我都不知道,正睡得好好的這倆妞兒從哪兒冒出來了,純屬栽贓陷害。你倆坐這兒別動,車上我是不查你票了,下車了可別說認識我。還有啊,到北京怎么出站你們自己想辦法?!?/p>
我倆算暫時安全了。
休息了一會兒,我和二妞商量出站的辦法?!奥犝f順著鐵路走,多走一段就自然出站了?!倍ば÷曊f。
“那是說的小車站。北京這種大站,得順著走多遠啊。”我發(fā)愁地說。
“不然咱們補票吧?”二妞說。
“回去不被人笑死才怪。我不補?!蔽沂莻€死心眼。
我倆小聲商量,那矮胖子大概都聽見了。他說:“不補票被抓住罰好幾倍。你倆小姑娘膽子也太大了。”
我大聲說:“我們是牛某某他妹妹。他讓找你的?!?p>
另一個女乘務員奇怪地問:“牛某某是誰?鐵道部長?”
快到北京時矮胖子動了惻隱之心,幫我們補了一張石家莊到北京的車票。我說如果真不補會怎樣,他恐嚇說:“遣送回去,交給派出所?!?/p>
我們終于去到了北京。
1980年代初,每到放假,火車站的工作人員便會到大學校園里去賣火車票。你是浙江的,他是吉林的,老鄉(xiāng)喊老鄉(xiāng)的,同鄉(xiāng)的同學總會約著一塊回家。
這種時候,青年男女往往要發(fā)生點故事。
寒假連著春運,乘車的人特別多,火車站也特別擁擠。頭一年回家我是被男生們從車窗攢進火車里的,一二三走……我就“咚”一下掉進一堆人的懷里,大伙哄笑。
那年春節(jié)我因事回家晚了兩天,同系的老劉同學和我一道走。火車站人山人海的,我拉著老劉的背包帶子奮力前行,后來腳都著不了地了,只好不顧體面抓著老劉的后脖領(lǐng)子,才拼命擠到車廂門口。這時開車鈴響了,列車員準備上車關(guān)門,老劉急眼了,一把捉住我半推半抱地把我塞進車廂。
車上人多,我們只能待在過道里。老劉讓我坐他包上,他站在我頭頂上。漸漸地有些困倦,一抬頭,看到之所以我在擁擠的車廂里還沒被臭汗淋漓的人群擠成餅,是因為老劉始終用手臂撐在我頭頂上替我搭了個小小的空間。他不看我,就是用胳膊死命地護在我周圍,不讓別人擠著我。
我睡了一路,他撐了一路??吹剿麍杂驳谋郯蚝蜏厝岬难凵瘢也挥尚睦镆皇?。如果這一生都有這只臂膀幫我遮風擋雨,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上車前我們還有說有笑的,下車時我倆都沉默了。分手時他問:“過年,我能去給你父母拜年嗎?”我點點頭,眼里已滿是情意。
那是我的初戀。雖然未能修成正果,車廂里那情景我卻一直記得。
老劉比我高兩屆,我寫畢業(yè)論文的時候他已是某大醫(yī)院的實習醫(yī)生了。為了把我留在他所在的省城,他帶著我到處奔走送禮托關(guān)系,我覺得做這種事挺丟人的,拖拉著不肯去,他對我這種矯情很不以為然,說:“姑娘,你要知道生活不易,為了利益比我們更下作的人多的是。我爸爸現(xiàn)在快退了,他的關(guān)系得趕緊用,以后得靠我們自己了?!边@道理我懂,可是,我還是覺得別扭。
手續(xù)辦得差不多時,我們一塊回省城。老劉買了有座位號的車票,我們上車后發(fā)現(xiàn)別人占了我們的座位。那是個老年農(nóng)村婦女,帶著個半大孩子。我想說服孩子坐她腿上,給我們讓一個座位算了,可老劉不肯,不由分說叫來列車員,把那祖孫倆全攆了起來。
那幾個小時我真是如芒刺在背。老年婦女幾乎站不住,可憐地歪在我們座位旁邊,老劉甜蜜地抱著我,還厭惡地讓他們的臟衣服別碰著他?;疖嚮问幹靶?,老劉拿出吃的喝的,得意洋洋地說:“社會就是這樣,有人有位置有人沒位置,從來沒有公平可言。你看你畢業(yè)這事,如果不是我找了這些關(guān)系,還不定分配到哪個窮鄉(xiāng)僻壤呢。你呀,以后也得學會在社會上占據(jù)自己的一席之地,臉皮薄心腸軟只能吃虧……”
我吃不下也喝不下,反感情緒油然而生。雖然他對我很好,可我們并不是一路人。在那個狹窄的空間,我看到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早些年很喜歡乘火車。如果是幾個朋友或同事一塊旅行,不管是臥鋪車廂還是硬座車廂,肯定要聚起一桌牌局。常出差的人身上總帶著撲克,周圍的旅客都會行方便換位置,愛打牌的交了手,只嫌路途不夠長呢。
我喜歡獨自出差。每次外出總能找到聊天對象,長不少見識。那時候還沒有“不要跟陌生人說話”這些戒律,似我這種外貌溫婉的女性很容易找到愉快的聊伴。有時候聊嗨了,還互相留個聯(lián)系方式。
大概是1987年吧,我出差去廣州,買的是臥鋪票。車廂里有一群活潑的香港年輕人,我們很快便熟悉了。有個矮個子拿了本倪匡的書出來,說這個人的書在香港很暢銷,好看得很。我借來爬到上鋪看起來,車到韶關(guān)時已看了大半。
我是從那時候知道倪大師以及他的衛(wèi)斯理的,一直迷了很多年。香港仔看我那么喜歡就把書送我了,車到湖南株洲,我下車跟他們一幫人拍了合影。送書的朋友叫東仔,他請我留下聯(lián)系方式,他要把相片寄給我。
不久我真的收到東仔寄的相片,奇怪的是地址是從云南寄的。他說他現(xiàn)在的工作會常常到內(nèi)地來,有機會他會從香港帶倪匡的書給我。我把單位地址電話全告訴了他,他便真的常常來看我,每次都帶幾本書。
東仔三十歲了,是有家室的人。他愛家愛工作,非常注重環(huán)保。開始他在我們辦公室宣傳環(huán)保觀念時,同事們還覺得他蠻神經(jīng)的,后來這些觀念越來越提倡,比如自己帶筷子啊,不用非降解飯盒啊,廢電池收集啊,那時大家才知道不是他不正常,是比較前衛(wèi),大家開始喜歡他了。
他每次來,看到我們小黑板上的開會通知,總會嘟囔一句“搞什么搞”,我們同事都學會了,后來只要通知開會,我們都齊聲說:“搞什么搞”,領(lǐng)導都莫名其妙的。后來追究起來,領(lǐng)導才知道是我在火車上認識的一個香港朋友說的?!罢扉_會,怎么干活啊,你們老板很有空咩?”他這么說。
我們的友誼持續(xù)了很多年。
前幾天突然想乘乘火車,便買了張票,坐了一段長途。
沒想到旅途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趣味。車一開,車廂里的旅伴個個拿出自己的手機、電腦和平板,發(fā)微信、看短視頻、煲劇……沒人聊天也沒人打牌,偶爾有人說話那肯定是打電話。旅途悶得要死。
我呆呆地坐著看風景。心里想,大家每天和同事朋友相見,每天有機會說話聊天,在這難得的旅途空間,為什么就不能認識幾個新朋友、聽一點新鮮事呢?直到整個旅程結(jié)束,我也沒弄清對面的一對男女是父女還是夫妻,鄰座是美國人還是澳洲人,上臥是男人還是女人。
車廂里沒有了列車員送水查票,全部列車員都成了銷售,賣書的、賣飯的、賣水的賣水果的零食的不間斷地叫喊。喇叭里也不再是乘客點歌,廣告從早到晚。到了早晨,密閉的車廂里空氣污濁,氣都透不過來。我恨不得逃下車去。
以前的綠皮火車沒有空調(diào),車窗可以隨意開。車一到郊外,靠窗的朋友便打開車窗,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撲面而來,哪有什么污濁氣呢。有一次乘夜車,一位乘客的王致和臭豆腐瓶子打爛了,車廂里一片笑罵。下鋪的大媽讓上鋪的小伙去開點窗,讓夜風吹吹,一會兒味就散得好多了。還有一次是白天,我對面的上鋪看下鋪喝多了大白天沒法睡覺,便好心跟他換了鋪,讓他上去睡。結(jié)果,上鋪吐了。那東北哥們氣得夠嗆,我們笑得要命,一路聽他嘟囔:“好心讓他上去睡吧,從上面直吐一地,我這個倒霉哦?!蔽覀冮_了窗子,叫來服務員清掃。
前些年盲人歌手周云蓬寫了本書叫《綠皮火車》,我很能理解,在一個流浪的盲人藝術(shù)家看來,什么是他最深刻的記憶?肯定是火車,當年的綠皮火車。火車里的姑娘,火車里的朋友,火車里的冷暖人生,便是他體驗人生、體驗流浪的全部。
有次單位搞活動,同事說,咱們每個人講一個火車上發(fā)生的故事,最好是笑話,好吧。
小虎講的笑話是他和媳婦的認識:“她坐我對面,額頭像剝了殼的雞蛋似的。她叫我叔叔,我叫她妹子。她說北方漢子熱情樂于助人,結(jié)果,我順勢就送她回家了?!?/p>
我講的笑話是:“有一次坐火車去北京,晚上關(guān)燈睡覺了,有個女聲打電話,很小聲地說:‘姐,我走之前把錢全放褲頭口袋里了??墒牵瑳]穿那褲頭……”
同事們都說不好笑。或許吧,可是,那全是我們經(jīng)歷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