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揚
已記不清幼時的自己曾多少次哭鬧著向父母提出要養(yǎng)貓狗,卻在屢遭拒絕后終究不了了之。大概看我實在愛寵心切,六歲那年,父親送了我一對巴西彩龜——一只稍大些,顏色也更為鮮艷;另一只要小一圈,顏色黯淡。我的養(yǎng)龜之路,就此開始了。
我嫌烏龜不似貓狗,喚它們也不會搖著尾巴屁顛屁顛地跑過來或是到你腳邊蹭你幾下,便也無意為它們?nèi)∶?,直接稱它們?yōu)椤按鬄觚敗薄靶觚敗薄觚敵鮼碚У?,膽子總是極小的。我將兩只龜兒放在地上,大的那只遲遲不肯伸出頭,手腳死死地摳著殼的邊緣。若把手指伸到它面前晃一晃,它本已露出不多的腦袋還會猛地往里一縮,四肢再抽搐一下,甚至可以聽到它驚恐的喘息。多么無趣的生物!我將它棄之一旁,開始逗弄那只小的。小烏龜似乎膽子要大些,過了一會兒開始伸出手腳爬了起來。我將它抓起來捧在手中,它便扒著我的手指想要下來,卻在伸長脖子向下張望一番之后退縮了——烏龜原來是恐高的動物。
大烏龜膽小木訥,小烏龜活潑靈敏,兩只烏龜在我心中的地位便顯而易見了。我總將小烏龜拿出臉盆,偷喂它更多龜糧,甚至將它帶去小區(qū)的花壇里放風(fēng);大烏龜卻無此待遇,更多時候是被單獨囚禁在盆子里,依舊是那副縮頭縮尾的樣子。
后來,我對烏龜?shù)臒崆橹鹑者f減,喂食換水便成了家中大人的活計。那時龜兒們的口糧已從龜糧變成了菜場送的死去的白米蝦,母親去買菜時總會捎回來一包。兩只龜兒一頓可以吃七八只,一次吃不了,便放冰箱里凍著??赡苁情L時間疏于照料,它們后來得了白眼病。
小烏龜?shù)难劬ψ钕扔辛水惓?。它開始頻繁用爪子扒眼睛,眨眼睛的次數(shù)也變多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它的眼皮下長起了一層薄膜,遠看像閉著眼似的。喂它東西它也不吃了,只有主動把蝦送到它嘴邊,它才會微微張嘴。我到網(wǎng)上找來一些藥方,比如將抗生素泡在水里,卻都無濟于事。我?guī)е耷徽f送它去寵物醫(yī)院看看吧,父母沉默了一會兒,說,放生吧。
家里就只剩下大烏龜了。我方才發(fā)現(xiàn),這幾年它似乎又大了一圈,指甲長得老長,抓人會疼,像只野烏龜。它的膽子也全然不似從前,甚至敢在人面前明目張膽地表演臉盆版“越獄”。為了防止它眼睛感染,我們不再將它養(yǎng)在有水的盆里了,而是任其在房間里爬。大烏龜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餓了渴了它就爬出來,故意在人腳邊爬得咔嗒咔嗒響,如果只是渴了,便會垂著脖子用鼻尖觸一下地面,做出喝水狀;若站在遠處沖它揮手跺腳招呼它,它會真的沖人跑過來——以一只烏龜所能及的最快速度。更神奇的是,它一向只在吃完食后的水盆里排泄,而不會隨地解決。冬天的時候是見不到它的,它會自己找一處隱蔽的角落冬眠,第二年春天再自己爬出來,鼻尖上還掛著灰。我一度以為,這烏龜怕不是成精了。
遺憾的是大烏龜最后也沒能逃過眼疾,但這次發(fā)現(xiàn)得早,它剛剛開始表現(xiàn)出白眼病的前兆——頻繁揉眼。我們毅然決定把它放生,期望大自然能將它治愈。恰好當(dāng)時正值吃蟹的時節(jié),我們便將它一同帶去陽澄湖。然而吃完中飯,又賞了湖景,大烏龜還原封不動地待在桶里呢。湖面上已開始泛起金光,天邊的殘云被暈染上一絲緋紅。最終還是父親擼起袖子,將大烏龜從桶里拿了出來,輕輕地放入水中。
我第一次看到它在那樣深的水里游。我早已習(xí)慣了它在家里的木地板上咔嗒咔嗒地爬,只在沒過爪子的水里進食,在某個初春的下午從我的書櫥底下鉆出來,滿身是灰。此刻的它,卻仿佛生來就在這湖里似的,四肢開始靈巧地劃動起來。原始的本能被這冰涼透徹的湖水猛地喚醒,驅(qū)使著它向前游動。然而,在離我們兩米左右的地方,它忽然停了下來,掉轉(zhuǎn)了方向,望向岸邊。
父親像往常一樣揮了揮手。
沒想到,它居然真的沖我們游了過來,以一只烏龜所能及的最快速度,它離我們越來越近,近到我可以一伸手便將它撈上來。但我最終沒有那么做。它仰著頭看了我們一會兒,直到父親沖它擺擺手,意思是,走吧。它便懂了似的,再不回頭,徑直向前游開去了。
龜亦有情,更何況人。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將它忘卻。那一年我正讀六年級,在作文簿上記下了此事,同學(xué)們看了卻都說不相信。想來也確實如此,我只聽說過忠犬被送走后長途跋涉回到主人身邊之類的故事,卻不曾知道烏龜也是認(rèn)人的??吹讲藞隼镉匈u烏龜?shù)?,我總要湊過去仔細觀察一番,卻總覺得那滿滿一水缸的陌生烏龜里,沒有一只比得上我的大烏龜。
七年級的一天晚上,我和父母驅(qū)車來到一個劇院看演出,將車停在了劇院后的一塊草坪旁。空中飄著蒙蒙細雨,濕漉漉的石板路在橘黃色路燈的照耀下泛著微光。忽然母親說,有一只烏龜。我以為她在開玩笑,但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確實有一團看起來黑乎乎滑溜溜的東西正沿著草坪邊緣緩緩挪動。父親走上前將那東西撿起——竟真的是一只烏龜,巴掌大小,身上還沾滿了草棒子和泥土。
與大烏龜不同的是,這是一只中華龜,渾身上下幾乎是全黑的,尾巴細長。出于好奇,我們將這只烏龜帶了回去。我給它洗了個澡,沖掉了草棒子和污泥,又喂它吃蝦,并從它的排泄物中找到了草根、蝸牛殼和螞蟻尸體。莫非這是一只野生龜?要知道,發(fā)現(xiàn)它的劇院位于市中心,那塊草坪也是定期修剪的,因而它可能只是被人放生在那兒的。
但它又表現(xiàn)出一些家龜少有的特質(zhì),例如食量極大;若把手指放在它面前,它還會做出一副咬人狀。
初來乍到,它便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開始在客廳里四處閑逛起來,毫不懼生,儼然已經(jīng)是我們家的烏龜了。同樣,它也沒有正式的名字,我們?nèi)允且浴盀觚敗狈Q呼它,偶爾才會叫它“龜龜”。養(yǎng)了近一年,這只烏龜也表現(xiàn)出同大烏龜一樣的習(xí)性,甚至變本加厲——只消把腳趾在它面前動一動,它便會咔嗒咔嗒地朝你爬過來,還會湊近了聞聞你的腳趾并晃晃腦袋。
后來,由于母親的工作,我們舉家遷去歐洲,將烏龜交給一位養(yǎng)龜?shù)挠讶苏湛?。這位友人院中有一水池專門用來養(yǎng)龜,頗有經(jīng)驗。他時常給我們發(fā)來烏龜?shù)恼掌?,照片中,我們的烏龜疊在另一只大一些的烏龜身上曬太陽,看起來十分愜意,以至于回國后我們也沒有去將烏龜要回——它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一定更快樂吧。
那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養(yǎng)過烏龜,直到現(xiàn)在。對于先前那一大一小兩只烏龜,我始終懷有歉意——不知它們?nèi)缃袷欠襁€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著呢?養(yǎng)龜誠然要比養(yǎng)貓狗輕松些,卻也需要花費心思。龜亦有情,事實上,每一個小生靈都值得我們?nèi)ハば恼樟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