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鵬
六月的無錫,正是梅雨季節(jié)。凌晨 4 點,我從床上輕輕坐起來,聽著窗外滴答的雨聲,四下一片空寂。閉著的眼睛有微微的顫抖。我在努力而又小心翼翼地搜尋著剛才的夢境。
雨還在滴答地下著,床頭的鬧鐘嘀嗒地走著,我坐在床上,頭微微垂著,兩只手?jǐn)[放在腿上,一動不動。外面的世界蘇醒過來了,整棟樓也喧鬧起來,劇組要出發(fā)了。我要去工作了,不得不向夢境告別……淚水終于流了下來,蒙眬了我的雙眼,在這片晶瑩的蒙眬中我穿衣、洗臉、刷牙,看見鏡中的自己,再次擦干淚水,打開門去拍戲了。
請原諒我的脆弱——我在夢中見到了我的父親。這是我現(xiàn)在能見到父親的唯一途徑了。
那年 12 月 6 日,我正在拍《開心就好》,一個合家歡的賀歲喜劇。早晨接到哥哥的電話,說父親過世了,突發(fā)性心臟病,57 歲。
在去機場前的一個小時里,每拍完一個鏡頭,我就跑進洗手間里避開人,使勁地搓自己的臉,使勁地咬自己的舌頭……坐在飛機上戴著墨鏡,開始任眼淚流淌……告別儀式上,代表家屬發(fā)言:“現(xiàn)在靜靜地躺在這兒的,就是我那高高大大的父親……”說完這一句我便倒下了。
我很小的時候開始給父親做助手,幫他把電子元件插在電路板上,然后看著他工作。在昏暗的燈光下,也不怎么說話,就這么一夜一夜忙碌著,等父親把做好的小黑白電視機送給鄰居們的時候,看著別人興奮的樣子,他笑了。悄悄地,我自己也笑了。我驕傲極了,我開始知道,工作可以換來人們的尊敬。
爸媽都是 15 歲時來新疆的,他們打起行李四海為家,后來兩個人在新疆相遇,倍覺親切,便結(jié)為夫婦?;ッ慊睿赣H成了機電工程師,母親成了一名兒科大夫……也許是因為如此,所以到我和哥哥初中畢業(yè)的時候,就被父親送出家門,去外地讀書了。
離開家的這 14 年,每一年都回去過春節(jié),告訴父親這一年我做了什么。每次除夕,父親、哥哥和我都要喝一點酒,做一次長談,討論我們家遇到的問題,也包括他自己的,就像三個好朋友那樣。這種信任讓我知道了作為一個男人對家庭、對朋友所擔(dān)負(fù)的責(zé)任。真的很好,那是我的驕傲,我的父親。
往事太多,難以復(fù)述。 最讓我遺憾的,是我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家,父母親來看我,臨走時父親說:“我們沒什么事兒就坐車回新疆吧。”一念之差我就答應(yīng)了,送他們到車站時,車上的人很多。想到兩個老人要坐三天火車,我后悔了,說下次還是坐飛機的好?;厝蓚€星期,父親就去世了。
我再也沒有機會了。后來回家的時候我買了一張機票,親手放在父親胸前的口袋里,算是對我過錯的彌補吧。
我是堅持己見親手埋葬的父親。我知道我需要這樣一個儀式來和父親做最后的告別,在碑前站立了很久,淚水已被風(fēng)吹干了,突然有種感覺,父親的某種精神進入了我的身體,不是虛幻的描述,而是在那一瞬間,我真的感覺到了。我愿意,非常之愿意去接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