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濤
紀錄片不只是城市肖像,還要講述城市的故事、傳達城市精神、展現(xiàn)城市理想,并體現(xiàn)公共價值,將上海置于中國乃至世界的視角下進行審視,以鮮活的案例、前沿的理念,“深描”出上海文化的內涵,尋求更廣闊的視野與更深厚的思考?!霸钙虍嫾倚乱饨?,只研朱墨作春山”,上海紀錄片最終還是要走上海的路,匯入中國紀錄片的江河。
2015年3月,來滬參加文化交流活動的英國皇室威廉王子將一段名為《上海南京路》的影像數(shù)字拷貝贈予上海電影博物館收藏。這段黑白無聲影像,由英國記者喬·羅森塔爾拍攝于1901年,是現(xiàn)存的有關上海最早的影像之一。對上海城市歷史而言,這無疑是一份珍貴的禮物,引起了新聞媒體的廣泛關注和公眾的好奇,畢竟,與文字相比,這段難得的影像,真實反映了他們所生活城市的歷史面貌。
這段來自英國電影學會(BFI)《電影中的中國》項目的影像,也引起了電影界、學術界的注意?!霸趯v史的回憶中,電影具有越來越重要的意義。正因如此,它同時也面臨著新的責任。它成為了歷史小說、歷史戲劇、歷史歌劇和19世紀其他大眾歷史媒體如敘事詩和歷史油畫的后繼者。”1任何一種藝術樣式的形成,必然有物質條件的準備與催生,反過來,它又必然對人類的精神世界有所建構。電影?紀錄片正是如此。“真實”是紀錄片的本質屬性,作為現(xiàn)代媒介,它又承載著重要的文獻價值、審美價值與公共價值。
城市歷史的記錄者
電影是與現(xiàn)代科技緊密相關的一門藝術,得風氣之先的上海是中國電影的發(fā)祥地,也是中國紀錄片的發(fā)祥地,電影是當時最大眾化的娛樂形式之一,其現(xiàn)實性與逼真性,即使是教育程度低的人也容易接受。紀錄片作為現(xiàn)代社會的產(chǎn)物,從一開始就荷載了啟蒙的重任,成為城市文明的鏡像。
20世紀初期,當時誕生的以記錄政治生活、歷史、地理為主題的電影短片,雖然還只能說是紀錄電影的雛形,但卻起到了傳播新知、擴展視野的效果。商務印書館影戲部,是中國人開設的第一個初具產(chǎn)業(yè)規(guī)模的電影制片機構,它拍攝的新聞短片《商務印書館放工》《盛杏蓀大出喪》《美國紅十字會上海大游行》《上海焚毀存土(鴉片)》《歐戰(zhàn)祝勝游行》等,都是發(fā)生在上海本地的新聞事件,較之報章圖片等印刷文化,更能直觀地呈現(xiàn)新聞事實,使人產(chǎn)生“在場”的感覺,而且可以反復放映,對于受眾而言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商務印書館影戲部還拍攝了一系列的教育片,許多與商務出版的教科書相呼應,如《盲童教育》《慈善教育》《養(yǎng)蠶》等,在提倡新學、傳播知識上起到了重要作用。
法國歷史學者白吉爾指出:“在最初的黃金時代中,上海電影的蓬勃發(fā)展象征著以外來藝術表演形式為己所用的最成功的試驗之一。20世紀30年代中國和上海的局勢促使知識精英更加關注這種表演形式,以便將其化為思想動員和愛國斗爭的有力武器。”21932年1月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上海各電影公司紛紛組織攝影隊奔赴前線,拍攝紀錄影片,如明星的《上海之戰(zhàn)》、聯(lián)華的《十九路軍抗日戰(zhàn)史》、天一的《上海浩劫記》、暨南的《淞滬血》、亞細亞的《上??箲?zhàn)血戰(zhàn)史》等。3創(chuàng)作者們一開始就具有史家的眼光:“這種驚天動地的精神,可歌可泣的戰(zhàn)績,我們要用攝影機拍下來,用膠片保存下來作為文獻,流傳后世”,4明星公司拍攝的《上海之戰(zhàn)》,“寫出商家的苦難,貧民的流離”,加之“均用國語”,5當時便在上海和全國產(chǎn)生巨大影響,此片雖為“仿制重演”,亦彌足珍貴,其素材時至今日仍被廣泛使用。
紀錄片的文獻價值是其重要的文化特征。從《史記》到《清史稿》,印刷文獻所記載的是不朽的民族記憶,而早期紀錄片以震撼的影像資源成為“現(xiàn)代”的“時間膠囊”。從文化的角度來講,上海之所以成為上海,賴有可以詮釋歷史的“影像史記”。
新中國成立后,五六十年代,上海、海燕、天馬幾家電影制片廠在拍攝故事片的同時,兼及紀錄片,鄭君里、桑弧、黃佐臨、張駿祥、謝晉等導演都有所作,唐弢、柯靈等作家也參與其中,留存于今的一批作品,包括空前絕后的“藝術性紀錄片”,雖然今天看來頗有可以討論得失之處,但仍然代表了當時中國紀錄片的高度,構成上海紀錄片歷史的一個重要階段,對后來上海紀錄片導演群體風格的形成有標桿效果。值得大書特書的是上海科教片的創(chuàng)作。1953年2月2日,中國第一個科教電影生產(chǎn)基地—上??茖W教育電影制片廠建立,時稱中央電影事業(yè)管理局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旋改由上海領導。五六十年代,上海科教片產(chǎn)量與質量均取得好成績,影片的題材、樣式、手段都有較大進展,攝制了一批“大到宇宙,小到細菌”的優(yōu)秀作品,如《沒有外祖父的癩蛤蟆》《金小蜂與紅鈴蟲》《不平靜的夜》《帶翅膀的媒人》等,不僅具有嚴格的科學性,而且生動優(yōu)美、引人入勝,是半個世紀科學活動的忠實記錄,活的科學史。科影廠在傳播現(xiàn)代科學與教育觀念的同時,還為上海紀錄片培養(yǎng)了承上啟下的創(chuàng)作人才。
中國正處于史無前例的飛速發(fā)展的時代,一個世紀以來的紀錄片影像,成為記憶研究的寶庫,這不僅是個體的記憶,也是一個民族、一個城市的集體記憶。這是與印刷文化截然不同的介質,“這些數(shù)據(jù)載體繞過了傳統(tǒng)的檔案渠道,作為獨一無二的民族志的文件,也使一部底層歷史的重要材料得以保存”。6一直以來,上海這座城市從未停止過被紀錄影像的書寫,上海本土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植根海派文化,持續(xù)地記錄著上海這座城市的變革,調整著講述城市的方式,其觸角涵蓋了不同歷史時期上海的城市發(fā)展與社會生活。城市文明與紀錄影像的多重互動,也使得上海紀錄片在中國紀錄片版圖上獨樹一幟,諸多具有深厚文化內涵與精神價值的影像作品已經(jīng)成為城市文化的重要標識。
城市靈魂的描繪者
20世紀90年代以降,隨著電影文化與電視文化的發(fā)展,攝影器材的普及,上海紀錄片在傳承其真實紀錄傳統(tǒng)的基礎上,聚焦流動的社會生活,通過記錄普通人的命運、生存狀態(tài)來折射社會變化,成為“新紀錄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一方面受益于上海城市文化的孕育與滋養(yǎng),一方面也是紀錄片工作者的文化自覺。
創(chuàng)辦于1993年的電視欄目《紀錄片編輯室》,其口號為:“聚焦時代大變革,記錄人生小故事。”這十四個字既是文化追求,也是鄭重承諾。欄目開播后,緊緊圍繞這樣的定位,推出了一系列具有濃郁上海特色的作品。創(chuàng)辦者之一劉景錡的一段話表明了上海紀錄片人的思考:“我們財力有限,不可能花幾十萬美元拍一部紀錄片;我們人力設備不足,日常宣傳任務又緊張,而且‘話語權有限,不可能單獨攝制類似《話說長江》這樣的大型系列紀錄片;我們地域狹小,無高山大川之壯美,更無值得炫耀的文物古跡,我們只能根據(jù)自己的實際情況,發(fā)揮自己的優(yōu)勢來尋找紀錄片崛起之路。我們的優(yōu)勢是上海城和上海人。”7
以《紀錄片編輯室》為代表的上海紀錄片創(chuàng)作生逢其時,90年代上海經(jīng)濟社會舉世矚目的高速發(fā)展,社會生活的急劇變化,成為紀錄片選題的富礦?!兜屡d坊》《大動遷》《十字街頭》《我的潭子灣小學》《毛毛告狀》《重逢的日子》等都折射了大時代背景下小人物的命運、情感與內心的掙扎。
這一時期的上海紀錄片將深度開掘作為自己的使命,在城市人的心靈之中尋求世界的法則,形成了獨特的審美品格,一是平民視角,二是紀實語態(tài)。
平民視角是對以往紀實影像貴族化視角的反撥,《德興坊》導演江寧說:“采訪的初衷是想表現(xiàn)弄堂居民的人情味,表現(xiàn)小人物的人生,絕沒有表現(xiàn)高深哲理的奢望。我們拍的都是瑣碎、具體、實際的人和事?!?更為可貴的是,它并未止步于簡單地重復一種城市平民視角,而是有所豐富拓展:“從老人的婚戀到少年的過量負擔,從擁擠不堪的里弄的家長里短到藝術家的殘疾孩子的生活,從健康人到癌癥患者,多側面多視角地反映了中國第一大都會上海這個處在中心生活之中的普通人的生活?!?而紀實語態(tài)則使紀錄片捕捉“現(xiàn)在進行時”成為可能,這與彼時中國紀錄片對世界紀實性電影觀念的接受有關,同時也契合了上海紀錄片的審美,上海紀錄片人很快便對此駕輕就熟,“跟蹤紀實讓紀錄片回歸了本原,它是紀錄片之所以為紀錄片的重要‘地標”。10這種保留了生活“原汁原味”的紀實表現(xiàn)手法,弘揚了畫面語言所具有的特殊功能,通過原生態(tài)的視覺形象完成與受眾的交流,在當時便有學者指出:“恢復了社會表述系統(tǒng)與社會真實內容的本來聯(lián)系”。11作家王安憶高度評價《毛毛告狀》這種非虛構影像作品在揭示社會矛盾、人物心理上的價值:“大家看到了生活當中如此真實的一個場面,出奇制勝之處在于這是真實發(fā)生,就在我們身邊,是你我他中間的一對男女,它徹底地寫實,比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更加現(xiàn)實主義,它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征服了?!?2
以《毛毛告狀》為代表的這些新紀實主義紀錄片,確立了上海紀錄片在中國電視史上的地位,也為外界了解上海社會提供了獨特的視角與經(jīng)驗。
城市身份的建構者
“進入電視時代以后,人們對當前事件的認識已經(jīng)無法脫離屏幕上的圖像”。13從膠片到磁帶,從電視平臺、影院到新媒體,記錄的介質與傳播平臺不斷變化,上海紀錄片也從創(chuàng)始期走到成熟期。紀錄片美學不斷嬗變、演進,但有一點卻在不斷強化,即對都市以及從摩天大樓到石庫門里弄中個體生命的深入記錄,一部部的上海紀錄片,構成一本大書,回答著一個終極的問詢:上海人是怎樣的一種人、上海城市文明所從何來?
新世紀之初,上海電視臺紀實頻道誕生,17年后整合為上海紀錄片中心。
近年來,隨著更多本土紀錄片佳作在電視頻道、電影院線露面,以及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電視節(jié)對國際紀錄片的引進,紀錄片也來越受到公眾的關注,互聯(lián)網(wǎng)上關于紀錄片的討論、爭議也漸成風習,紀錄片已然成為上海文化標識之一。
上海近代以來文學藝術的書寫與表達對上海形象的建構功不可沒,如同凱文·林奇所說,“狄更斯和倫敦的建城者同樣幫助我們認識了倫敦”,14影視文化的特征,決定了紀錄片可以在上海城市的文化身份建構上發(fā)揮不可替代的作用。近年產(chǎn)生過較大影響的一些紀錄片作品,或通過外灘老建筑追尋開埠以來的城市歷史,或通過世博會與上海的百年關系彰顯城市地位,或通過對教育、醫(yī)療、養(yǎng)老等轉型期社會熱點反映上海在城市治理方面的領先,或通過地標性設施的建設展示上??萍汲删?,在題材的拓展與技巧的創(chuàng)新上都有所突破。上海紀錄片創(chuàng)作已不再是當年靠一兩個欄目支撐的格局,而是出現(xiàn)了若干個有實力的制作主體,涌現(xiàn)出若干個業(yè)務精良的團隊,正在重振昔日的榮光。
城市文化身份是由城市歷史、社會文化發(fā)展的軌跡所構建的,上海是一個高度發(fā)達、中西文化交匯的國際大都市,當下正發(fā)生著巨大的變化,雖然,我們擁有了紀錄片的上海樣本,完成了一定的文化積累,但亟需新的爆發(fā)與突破。20世紀90年代,《紀錄片編輯室》的創(chuàng)辦者們就敏銳的意識到:“改革開放以后,我們的社會非常活躍,不光是建設很沸騰,各種觀念的沖撞,各種生活狀態(tài)的沖撞,矛盾沖突、心態(tài)變化,真實瞬息萬變。這是紀錄片的豐富資源。創(chuàng)作者的思想解放了,資源又空前的豐富,怎么會不出好片子呢?”15當時的東方電視臺紀錄片編導王光建接受一位臺灣學者采訪時,也從收視率的角度談到對紀錄片與社會環(huán)境關系的清醒認識:“紀錄片收視率高和老百姓生存的生活環(huán)境有關,因為在這大環(huán)境中可變因素太多了,人們就比較關心自己的現(xiàn)狀,如果社會很穩(wěn)定,可能就不那么關心了?!?6 90年代的紀錄片高收視率折射的是公眾對真實影像的寄托與期望,事實上,“新紀錄運動”的成因,也是當時中國社會的變遷與紀錄片人自我期許撞擊的結果。
對這個城市的早期歷史、重大事件與風云人物的集體記憶是構成城市文化身份的重要元素,但上海的地域文化與城市氣質,決定了上海紀錄片將更多地把焦點集中在普通人的喜怒哀樂上,完成具有人文關懷色彩的“歷史的初稿”。導演章焜華在談到自己的代表作《大動遷》時說:“我一直強調一定要把工程和人物結合在一起,記錄當時上海市民的心態(tài)以及這種心態(tài)的變遷過程,我想這也是給我們的城市留存下來的另一種類型的檔案吧,當時當?shù)?、特定的歷史背景下的上海人心態(tài)檔案,社會大變革中人的心路歷程和精神面貌。”17地標性建筑、“永不拓寬的街道”等這些城市持續(xù)性特征會穩(wěn)定存在,而社會風尚、人的心態(tài)這些城市文化的“褶皺”卻時時更新,紀錄片大有用武之地。
毋庸諱言,隨著紀錄片邊際泛化,也出現(xiàn)了文體迷茫、定義迷茫的情況,一些似是而非的口號頗有市場。膚淺的懷舊、廉價的煽情、逐利短視等傾向在上海紀錄片領域亦不鮮見。今天,面對傳播方式的變化、觀眾的文化層次與媒介素養(yǎng)的提高,上海紀錄片人理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楚自己的使命、價值與局限,需要更多有尊嚴的作品的支撐,需要智慧的突圍,需要醞釀新的爆發(fā)!
紀錄片不只是城市肖像,還要講述城市的故事、傳達城市精神、展現(xiàn)城市理想,并體現(xiàn)公共價值,將上海置于中國乃至世界的視角下進行審視,以鮮活的案例、前沿的理念,“深描”出上海文化的內涵,尋求更廣闊的視野與更深厚的思考。“愿乞畫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上海紀錄片最終還是要走上海的路,匯入中國紀錄片的江河。
作者單位 ?上海戲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