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虎
她站在石牌小學的門口,低著頭,綰成一束的頭發(fā)上扎著紅白相間的珠花,化了很濃的妝,雙手捧著婚紗的下擺。四個女孩子站在她的左右,那個個子高一些的不時踮起腳尖為她擦汗。在她們的旁邊停著八輛車,全部都是出租車,車牌號被紅紙擋住,紅紙上寫著“百年好合”“永結(jié)同心”這樣的字。幾個穿著紅襯衣的小伙子打電話,指揮別的車輛通行,拍照,還有一個扛著攝像機的,汗流浹背地跑前跑后。
圍觀的人走了一批,又來了一批。在住滿外來人的石牌村,這樣的場景一年也難得遇上一次呀。新郎從小巷子跑出來。一個年紀稍大一點的人攔住他,對他說了幾句話。他兩只手交叉放在前面,臉紅紅的,看上去有些興奮,有些害羞。他走向新娘,彎下腰,一把抱住她,向車走去,激起了人們的一片笑聲。新娘的雙手松掉了禮服的下擺,臉貼在新郎的肩膀上。邊上的姐妹把一大束鮮花遞給她。那是紅色的玫瑰、白色的百合,還有滿天星什么的。新娘把花伸到面前,低下頭,偷偷地吻了一下,然后,把臉埋進了鮮花之中。車慢慢地往前開,一輛接一輛。
我認識新娘。她是伯頓西餐廳的服務員,一個來自廣西百色的女孩子。
多年后,我在一篇叫《野百合也有春天》的文章中寫下這一場景。沒有寫下的是,新娘子見到我時,酡紅的臉更艷。我匆匆地跑到一家文具店買了一個紅包,裝了兩百元,然后,和我的祝福一起送給她。
我搬到石牌村不久就認識了她。伯頓西餐廳開業(yè)的那天我就進去了,人不多,服務員兩手交叉,挺直腰桿站在過道,像接受檢閱的士兵。在那高度差不多、身材差不多、長相差不多的隊伍中,我一眼就看見了她。就因為她微微啟開的嘴巴里可以看到左側(cè)缺了一顆牙。有一些年,我的夢中總是出現(xiàn)一個缺一顆牙的女子,臉蛋變換成各種各樣的人,或漂亮或丑陋,或青春或老態(tài),但始終少一顆牙。我多看了她兩眼,她終于把咧開的嘴巴合上,羞澀地低下了頭。
這只是一個普通的開始,就像在大街上和每一個陌生人的相遇。但后來,我頻繁地在伯頓出現(xiàn),吃飯,喝茶,打牌,陪朋友喝咖啡……男女之間的交往大抵如此,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場所,再予以合適的態(tài)度,往來多了,眼神就多了一份灼熱,但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我,而是一個寫詩的朋友。巧合的,他們都是廣西百色人。就在我以為終于可以當一次月老時,他們卻分手了。夏天分的手,秋天,她就成了新娘子。
圍觀的人越聚越多。這是石牌村,一個住滿了外地人的城中村,一個每人都是陌生人的地方。同居是常態(tài),婚禮是夢想。夢想總能點亮人的目光。
我看著婚車離開,想起了那個寫詩的朋友。他們之間的戀情持續(xù)了半年,天熱了以后,他就很少找我了。那時,我已猜到他們之間出了問題。去西餐廳時還能見到那女孩,只是她目光躲閃,表情僵硬,而不是以前的一臉藏不住的笑。我分別問過他們怎么了,誰都說沒什么,也就不問了,朋友也不來了。不知朋友是不是知道,這個女孩成為別人的新娘了。
在那棵大榕樹下,我放慢了腳步。一個頭發(fā)灰白的婦女向我走來,皺紋里都是笑。每次見到我,她都是這樣。當初看房尋房,就是她領著我。天氣熱,她一頭汗,后背都濕了,我給她買礦泉水,還和她坐在小店的門口吃冰凍西瓜。搬進石牌村之后,看到她,我總會停下來和她說話。她的普通話太普通,我的廣州話又很潮汕,但我們總能嘀嘀咕咕地說上好一會兒。我跟她說,我在村里走走,她遞給我一瓶可樂,我推辭,她還有些不高興。我接過來,擰開瓶蓋喝了一大口,她笑得像孩子一樣。
大榕樹右邊的那條路,離石牌東路近,而伯頓西餐廳就在石牌東路上。走多了,就成為習慣了。榕樹的旁邊是一片空地,陽光燦爛地鍍亮空地上的紙片、塑料袋和酒瓶。穿過去,就進入了石牌村的小巷子了。
一踏進去,天就暗下來。不是太陽下山,是密密的房子遮擋住了陽光。在小巷子里,抬起頭,天空只能給你一線,如果樓上的住戶晾曬衣服,花花綠綠的衣服就把那線天也涂抹上了顏色。陽光進不去的地方必定潮濕,潮濕的地方必定陰涼。我不止一次跟朋友們說過,石牌村就是一個巨大的空調(diào),只是冬天沒有暖氣。不僅如此,石牌村還是一個收集氣味的罐子。氣味來自垃圾、下水道、人體、潮濕和一間間的小食店。
小食店實在是小,十幾二十平方米,三四張桌子,一個鐵皮做的爐具。五六個人走進去,就是滿滿當當?shù)母杏X。當然,這是白天,到了晚上,他們也會順著小巷子擺上一些矮桌。店的面積就多了一倍。石牌村的房子都是村民在自家的宅基地建起來的,可長高,畢竟往上不受限;寬就不行了,再胖一厘米就是鄰居的地盤。店是小店,可是一家一家的小食店在一起,賣的東西各不相同,也就有了美食匯的感覺。這家是湘菜館,隔壁是重慶麻辣燙,對門是東北餃子……說是美食,但我從未在這些小食店吃過一頓飯,也許是擔心衛(wèi)生,也許是因為口味。曾經(jīng)和朋友在店前徘徊,終于還是打消了念頭。在石牌村的那些年,我寧愿自己做飯炒菜。
差點被墻上的牌子劃到。我看清了牌子上的字:綠荷大街二橫巷。那是石牌村釘在墻上的,每條巷子都有這樣的一塊鋁質(zhì)的藍字招牌。這牌子,不知誰把一端的釘子拔掉,又不知誰把平整的牌子掰成了一個直角。
綠荷大街。多好的名字呀!石牌村靠近黃埔大道這一片的街巷,都叫綠荷大街,我記得一共是九條橫巷。我猜想,這片地方以前應該是一座大大的水塘,水塘里長滿了荷花。石牌村的發(fā)展把水塘填了,在填出來的地上建起了一棟棟房子。但那些荷花,還是開成一條巷子的名字,開成回憶。
和二橫巷相連的,是三橫巷。綠荷大街三巷很短。其實,石牌村的每一條巷子都不長,一截一截的。一截一截的巷子連在一起,就成了石牌村。就像人的一生,遭遇的每件事都不大,一件一件的小事連在一起,就是一輩子。
三巷的店鋪少了,越往村中間走,就越安靜。外面總是浮華,內(nèi)里才是沉穩(wěn)。但三巷中間有一間棋牌室和兩間發(fā)廊。棋牌室的門關著,那扇鐵門銹跡斑斑,像裹滿塵埃的旅人。發(fā)廊的門倒是敞開著,門口藍白相間的掛燈不停旋轉(zhuǎn),像召喚的手。屋里的霓虹燈泛著膩人的紅,厚厚的??块T的妹子看到我,甜甜地喊了一聲,靚仔,進來坐呀!我回頭,走在這截巷子里的,此刻,只有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