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認罪認罰從寬? 審判中心? 證明標準? 值班律師
【中圖分類號】D924? ? 【文獻標識碼】A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下文簡稱《決定》)要求,“優(yōu)化司法職權配置,完善刑事訴訟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2016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聯(lián)合印發(fā)《關于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下文簡稱《試點辦法》),標志著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試點工作正式拉開帷幕。經(jīng)過兩年多的試點運行,2018年《刑事訴訟法》第15條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愿意接受處罰的,可以依法從寬處理?!敝链?,刑事訴訟法典正式吸納了認罪認罰從寬原則,并比較系統(tǒng)規(guī)定了該制度。
為使該制度更具操作性,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安全部、司法部于2019年10月共同發(fā)布了《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下文簡稱《指導意見》)指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認罪”,“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第6條);認罪認罰從寬中的“認罰”,“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真誠悔罪,愿意接受處罰”(第7條)。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對于貫徹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及時懲罰犯罪,強化人權保障,同時對于合理配置司法資源、提升訴訟效率具有重要意義,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在刑事司法領域的體現(xiàn)。但是,該制度在刑事訴訟中確立時間不長,在實踐適用中也暴露出一些問題,亟待在厘清相關理論問題基礎上予以完善。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決定》要求“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对圏c辦法》指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確立,“有利于探索構建科學刑事訴訟體系,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因此,從制度設立初衷考查,在刑事訴訟中確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伊始就是推進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的有機組成部分,而不是以審判為中心的例外,更不是對以審判為中心的悖離。
以審判為中心的核心要義是由裁判者按照法定的程序和要求認定案件事實、適用法律并裁決被告人的定罪量刑問題。就此而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沒有偏離這一標準,即在認罪認罰案件中仍應由人民法院通過法定的程序決定被告人的罪與罰。毋庸諱言,檢察機關在認罪協(xié)商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其不僅主導審查起訴階段認罪認罰從寬的程序,還要與犯罪嫌疑人進行認罪認罰從寬的協(xié)商,同時還主持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具結書的簽署。但是,檢察機關上述作用的發(fā)揮與以審判為中心這一邏輯主線并不矛盾,即對于經(jīng)協(xié)商適用認罪認罰從寬的案件,最終被告人定罪量刑的權力仍由法院行使,只是相較于其他刑事案件而言,認罪認罰從寬的案件審理側重點發(fā)生了變化?!缎淌略V訟法》第190條、201條等條款明確了法院對認罪認罰從寬類案件的審查重點,即法院主要審查的是被告人是否構成犯罪、構成何種犯罪以及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是否存在明顯不當?shù)那樾巍R虼?,在認罪認罰的案件中,也是由法院按照法定程序認定事實,決定被告人的罪與罰,這與審判中心的核心要義完全契合。
當前,理論界爭議較多的是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對法院判決是否具有約束力問題?!缎淌略V訟法》第176條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人民檢察院應當就主刑、附加刑、是否適用緩刑等提出量刑建議,并隨案移送具結書等材料。”而對于檢察機關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人民法院“一般應當采納”(第201條)。此規(guī)定有其合理性。在一般情形下,量刑建議是在認罪認罰從寬語境下控辯雙方協(xié)商之后的合意,也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礎,法院應對該合意予以尊重與承認。量刑建議被采納的可能性越高,犯罪嫌疑人的預期就更有可能實現(xiàn),其自愿認罪認罰的積極性就越高;反之,如果量刑建議沒有一定的約束力,犯罪嫌疑人的可期待利益就會存在很大的不確定性,從而該制度也就無法鼓勵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積極認罪認罰,進而會動搖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根基。
另一方面,法律又規(guī)定法院“一般應當采納”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至于其最終是否被采納還要經(jīng)法院依法審查?!缎淌略V訟法》第12條規(guī)定:“未經(jīng)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不得確定有罪?!睋?jù)此,定罪量刑權具有專屬性,只能由人民法院行使。檢察機關提出量刑建議是行使求刑權的體現(xiàn),量刑建議本質上仍然是一種“建議”,而不能等同于裁判本身。質言之,在辦理認罪認罰案件時,“公檢法三機關之間的分工負責、相互配合和相互制約關系沒有變化,裁判權職能由人民法院依法行使。定罪量刑作為審判權的核心內容,具有專屬性,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本質上仍然屬于程序職權,是否妥當應當由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因此,經(jīng)過法院審查,如果認為被告人的認罪認罰不具有自愿性,認罪認罰的具結內容不具有真實性或合法性時,包括被告人行為不構成犯罪或者不應當追究刑事責任、被指控的罪名與審理認定的罪名不一致以及量刑建議明顯不當?shù)惹樾?,其仍然應當依法作出判決,而不受量刑建議或認罪認罰具結的約束。
證明標準是法律規(guī)定刑事訴訟中運用證據(jù)認定有罪事實所要達到的程度和要求。由于刑事證明標準關乎被告人人身自由、財產甚至生命等最基本權利,所以我國《刑事訴訟法》要求對被告人定罪需要達到“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標準。應當說,證明標準的堅守是公正處理案件、防止冤枉無辜的關鍵。對于定罪量刑達不到法定證明標準的,應按照疑罪從無原則的精神,作出有利于被追訴人的解釋或推定。
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即使被告人簽署了認罪認罰的具結書,但仍應該堅守法定的證明標準,其理由有:首先,此類案件中,由于被告人放棄無罪辯護和普通程序審判等一些重要的訴訟權利,程序往往較為簡化,在審判階段一般適用速裁程序、簡易程序或者普通程序簡化審,法庭調查、法庭辯論環(huán)節(jié)被簡化甚至完全省略,審判程序把關作用弱化;其次,我國雖然設置了相關制度、規(guī)則等以保障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如不得被迫自證其罪原則、值班律師制度等,但是這些制度和規(guī)則還存在諸多缺陷,如值班律師的訴訟權利較少,援助任務繁重,風險較大而收益較少等,這些導致在一些案件中法律幫助效果不盡如人意;再次,在司法實踐中,一些被告人雖然認罪認罰,但存在替他人頂罪情形,同時也不排除一些被告人擔心不認罪可能會被判處更重刑罰而違心認罪等情形。此外,降低認罪認罰案件證明標準很可能產生連鎖效應,偵查機關或檢察機關將工作重心放在獲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結果上,而忽視證據(jù)尤其是實物證據(jù)的收集。此種情形不僅有可能導致案件質量下降,也有可能引起“偵查中心主義”“口供中心主義”的回潮。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對于輕罪案件可以降低證明標準。筆者認為此種觀點值得商榷。輕罪案件雖然對被告人處罰較輕,但是其一般適用速裁程序,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環(huán)節(jié)完全省略,審判程序的把關作用更加有限。令人擔憂的是,很多辦案機關和辦案人員乃至社會大眾認為,輕罪對于當事人權益影響較小,在證明標準把握上不需要像重罪案件一樣從嚴把握。實際上,這是一種置身于當事人之外的思維方式。對于當事人而言,即使是輕罪往往也要承受囹圄之苦、名譽貶損、喪失某些行業(yè)的從業(yè)資格甚至失去工作等后果,有時其家庭成員還要受到直接或間接影響。這些對于輕罪案件的當事人,也是難以承受之重。因此,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無論是重罪案件抑或是輕罪案件均應明確堅持“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法定證明標準。
其實,自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行伊始,相關文件就要求恪守定罪的證明標準。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情況的中期報告》中指出,改革要“堅持證據(jù)裁判,強化權利保障,確保從快不降低標準、從簡不減損權利”?!吨笇б庖姟分袑猿肿C據(jù)裁判作為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一項基本原則,要求“堅持法定證明標準,偵查終結、提起公訴、作出有罪裁判應當做到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防止因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而降低證據(jù)要求和證明標準”。當然,對法定證明標準的堅守并不排斥對證明過程的簡化。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取向之一是節(jié)約司法資源,提升訴訟效率,因此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在堅持法定證明標準的同時可以適當簡化證明程序,適用不同于普通程序的證明規(guī)則,從而最終實現(xiàn)公正與效率的統(tǒng)一。
《刑事訴訟法》第36條規(guī)定:“法律援助機構可以在人民法院、看守所等場所派駐值班律師。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沒有委托辯護人,法律援助機構沒有指派律師為其提供辯護的,由值班律師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法律咨詢、程序選擇建議、申請變更強制措施、對案件處理提出意見等法律幫助?!敝蛋嗦蓭熤贫葘τ诰S護被追訴人的合法權益,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以及認罪認罰從寬具結內容的真實性、合法性,防止冤錯案件的發(fā)生,具有重要的意義。因此,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有效運作以及能否對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提供持續(xù)性助力,離不開班律師制度的完善。
值班律師的職責為“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法律幫助”,具體包括提供法律咨詢服務、程序選擇建議、申請變更強制措施、對案件處理提出意見等程序性和實體性法律幫助。在此過程中,當事人有權“約見”值班律師,檢察機關等應為值班律師履行職責提供便利?!吨笇б庖姟穼χ蛋嗦蓭熛碛械脑V訟權利作了進一步的充實與具體化,規(guī)定“值班律師可以會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人民檢察院對案件審查起訴之日起,值班律師可以查閱案卷材料、了解案情”,從而不僅規(guī)定值班律師有主動會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權利,而且還賦予值班律師閱卷的權利。
應當說,《指導意見》對值班律師制度作了較大程度的完善,然而,該制度仍然存在一些問題,并影響其實際功效的發(fā)揮。該制度設立的初衷是,通過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臨時性、應急性的法律幫助,保障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以及認罪認罰從寬具結書內容的真實性和合法性,進而保證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有效實施。因此,在本質上,值班律師履行的是辯護職能,屬于“辯護陣營”。但是,由于值班律師享有的訴訟權利較少,尤其是其工作方式一般實行輪班制,一個律師同時要為多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法律幫助,很難在充分掌握個案信息基礎上為其提供個性化服務;同時,由于其工作具有很強的公益性,獲得的補貼較少,這也在一些案件中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律師服務的積極性和服務質量。這實際上就使得值班律師作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權利保障者的角色大打折扣。但與此同時,由于見證犯罪嫌疑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的工作較為程式化,值班律師一般均能“不折不扣”完成見證的任務。因此,司法實踐中,“值班律師的功能呈現(xiàn)一種異化的趨勢,即從應然的法律幫助人蛻變?yōu)樵V訟權力行為合法性的‘背書者”。這就背離了制度設置的初衷。
針對上述現(xiàn)象,法律應充實值班律師的訴訟權利,尤其是要落實《指導意見》中的會見權和閱卷權,為其履行法律服務職責提供支撐。同時,制度的設計還要為值班律師行使上述訴訟權利提供時間上的可能。如果僅有形式層面的規(guī)定,而不能為其提供實現(xiàn)的時空條件,此種權利還只能停留在紙面上。就此而言,法律需要改變值班律師輪班制的工作方式。《指導意見》第13條的規(guī)定為這一轉變提供了支持,明確在不同訴訟階段,可以由派駐看守所的同一位值班律師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法律幫助。實踐中亦有部分地區(qū)探索值班律師向辯護人的轉任機制,即為保障法律幫助的連續(xù)性,由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申請,經(jīng)過法律援助機構審查指派值班律師為其提供辯護,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此種做法避免了值班律師輪班制帶來的法律幫助不夠連續(xù)的弊端,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值班律師制度向法律援助制度的有效銜接。與之配套,國家在加大對值班律師制度經(jīng)費投入的同時,還要從制度上落實國家法律援助的責任,即一方面需要建立公設辯護人制度,由國家公職律師承擔具體法律幫助職責;另一方面,國家應通過招標等方式向律師事務所等購買法律服務。
從邏輯上看,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被告人如果簽署了認罪認罰從寬具結書,就表明其愿意接受控方的指控和量刑建議,隨之也應當接受裁判的結果。但是,在司法實踐中,認罪認罰案件被告人上訴的情形并不鮮見。其中,由于受上訴不加刑原則的保護,上訴并不會帶來不利后果,一些被告人心存僥幸,希望通過上訴獲得較輕的刑罰;一些被告人為了“留所服刑”,即通過上訴拖延訴訟以便獲得繼續(xù)留在看守所羈押服刑而不被轉送監(jiān)獄而上訴。如果檢察機關提起抗訴,上訴不加刑原則即不能適用,一些檢察機關為了應付被告人的無理上訴而采取“技術性抗訴”,即對被告人上訴的案件提出抗訴,從而達到對上訴被告人加刑或威懾被告人不敢上訴的目的。也有一些學者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具結包含了控辯雙方的合意,以此為基礎的裁判應得到被告人的尊重與認可,基于此,對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被告人沒有必要賦予其上訴權。
法律不宜限制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被告人的上訴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追求的價值具有多元性。在此價值體系中,公正仍應居于基礎的、首要的地位。申言之,以犧牲公正換取的效率不具有正當性。我國二審制度在本質上是救濟與糾錯程序,即只要一審存在裁判錯誤的可能,那么該制度就有其存在的必要與價值。就此而言,賦予被告人上訴權與公正的價值目標相吻合。與此同時,對于僅有被告人一方上訴的案件,還應當遵守上訴不加刑原則;反言之,如果“上訴不加刑”原則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得不到遵守,一些真正需要二審救濟的被告人可能顧忌上訴可能被加刑而不敢上訴。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上述一些檢察機關為了抵消上訴不加刑而采取“技術性抗訴”的做法于法無據(jù)。《刑事訴訟法》第228條規(guī)定:“地方各級人民檢察院認為本級人民法院第一審的判決、裁定確有錯誤的時候,應當向上一級人民法院提出抗訴。”顯然,只有一審裁判確有錯誤時,檢察機關才可以對其抗訴。因此,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中,如果一審裁判正確,檢察機關也就失去抗訴的前提和基礎,即使被告人上訴,檢察機關也沒有合法的抗訴理由。
(作者為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教授)
【參考文獻】
①胡云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解與適用》,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18年。
②汪海燕:《三重悖離: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中值班律師制度的困境》,《法學雜志》,2019年第12期。
③最高人民法院刑一庭課題組:《刑事訴訟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人民司法》,2018年第4期。
責編/張忠華? ? 美編/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