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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操盤手

        2020-10-10 02:50:33袁亞鳴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馬漢東臺汪峰

        槍擊案發(fā)生前兩年,傳來了羽毛球大師賽落戶相城的消息。

        羽毛球是我們這座城市的傳奇。早在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相城就出了一個世界冠軍。這樣的輝煌注定要和我產(chǎn)生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母校體育館的榮譽(yù)墻上,我的照片和世界冠軍并列。世界冠軍在這座城市產(chǎn)生二十年后,我在省青運(yùn)會上取得了少年組第七名的成績。盡管這樣的名次無法與世界冠軍相提并論,但在母校,那也是僅次于世界冠軍的成就了。

        多少年過去了,母校體育館的墻上至今還貼著世界冠軍的照片。一年又一年,多少人一手握拍,一手托著她胸前的金牌,留影,立誓要成為她那樣的人。但遺憾的是,歲月如梭,一代代人過去,徒有空想。羽毛球讓我們這座城市輝煌,隨即又星光暗淡。這更讓人覺得曾經(jīng)的輝煌就像是這座城市的一簾幽夢。

        于是不少有識之士站出來,指出復(fù)興相城要從羽毛球做起。多年來,羽毛球大師賽落戶相城的提議不絕于耳,但受困于資金短缺,事情一直擱淺著。直到那一年,終于有人出手,事情才有了轉(zhuǎn)機(jī)。

        這個人就是阮東臺。

        大師賽一辦五年,贊助費(fèi)不是一筆小錢。事實上整個活動明面上并沒有阮東臺什么事,政府主辦,體委承辦,這等于說出了錢只能做無名英雄。但阮東臺就是無名英雄。這一點,我在汪峰嘴里也得到了證實。

        汪峰一直在公安做事,搞刑偵有幾把刷子。其實說有幾把刷子,那是不大好說他到底有什么能耐,為什么一直能破大案,為什么領(lǐng)導(dǎo)信任,為什么能當(dāng)上刑偵隊隊長。在我來看,他就是大膽,但光說大膽是不夠的。大膽之外他還有腦子。那可不是一般的腦子,按他的說法,他腦子經(jīng)常會靈光一現(xiàn)。這一點小時候我們下河摸魚捉蝦時就體現(xiàn)出來了。我們一起下河,河水就渾了。他坐在一旁,等我們上岸。我們上岸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他卻在水里。他彎著腰,網(wǎng)起了活蹦亂跳的魚。事實上真要歸納,他的成功可不單單是他的大膽和腦子,更有著他的堅守。百折不回,不達(dá)目的不罷休。大師賽開始前半年,他又以這樣的品質(zhì)重新規(guī)劃了自己的人生。他以一般人難以達(dá)到的見識和毅力,離開了奮斗半輩子的公安隊伍,果斷投身到阮東臺恢宏的事業(yè)洪流當(dāng)中,成了時髦的弄潮兒。

        大師賽消息傳來后不久,汪峰就給我?guī)砹艘惶姿玖钆_的貴賓票。這真是喜從天降,讓人手足無措。司令臺的待遇瞬間將我擊潰,滿足讓我頭腦一片空白。應(yīng)該說,汪峰的球票不是白給我的。他提了個要求??匆娎洗螅f,記著給我美言幾句。

        汪峰這話的信息量有點大。首先是老大。他嘴里的老大就是阮東臺。而在此之前,他對阮東臺一直是直呼其名,老大的稱呼在他嘴里忽然透露了遵從的意味,顯示出阮東臺在他心目中完全不一般的地位。其次是美言。怎么輪到我在阮東臺面前美言呢?這是因為汪峰是通過我介紹,才到了阮東臺那里去的。所以第三,按照汪峰的邏輯,我能在阮東臺面前說上話,是因為我在相城國資辦當(dāng)副主任。汪峰說,所有在相城參與項目的人,自然包括阮東臺,都會想方設(shè)法接近我,和我牽上關(guān)系,并通過我得到某些的關(guān)照。

        他這幾天就在城里,汪峰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也許什么時候走在路上,或在哪個小超市就碰到了。他現(xiàn)在鳥槍換炮了,救一個球都給三十萬獎金。

        什么叫救一個球三十萬?我不解地問道。

        他看好周宇,周宇救一個球,他就給三十萬。

        周宇是一名羽球國手,前撲救球在球場上很是顯眼。但這又怎么界定呢?我說,贏了球還好說,丟了分救起的球就不算了?

        他認(rèn)為救球就是救球。

        那是不是每得一分都要給三十萬?

        你要這么理解也可以,你又不是不了解他。

        那要多少錢?

        多少錢?!汪峰提高聲調(diào)反問我,你以為他會算這樣的賬嗎?錢對他來說還是問題嗎?

        得到球票那晚,我對妻子周美說了我的感受。周美開始以為我在顯擺,所以沒好氣地說,那你不又要和阮東臺同坐一條板凳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說完這話,我和她都愣住了。司令臺不就是這意思嗎?和幾十年前一樣,我和阮東臺又要坐在一起了。這是件讓人感慨的事。

        會是汪峰刻意安排的嗎?周美說,她的聲音里有了一種風(fēng)中燭火般飄忽不定的東西,說得人一下子心里不安起來。

        你為什么這樣想呢?

        周美搖搖頭,不說話,像個陌生人那樣看著我,最后朱唇輕啟道,難道前進(jìn)冷飲廠的事你還沒死心嗎?

        我輕嘆一口氣。前進(jìn)冷飲廠無疑是個轉(zhuǎn)折點。我記得前進(jìn)冷飲廠項目前周美對阮東臺還是充滿期待的。他是座金山,她曾這樣說阮東臺。她說要是前進(jìn)冷飲廠項目成功了,她能拿到五十萬元獎金。但她后來否認(rèn)了這個事實,并徹底改變了對阮東臺的態(tài)度。

        比賽當(dāng)天,我特地?fù)Q了身衣服。臨出門時周美說,你確實得穿得像樣點。

        周美是一家之主,家里的重?fù)?dān)與我在婚前的承諾相反,都壓在了她一人肩上。她的話歷來是有分量的,在我心目中,她就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和她相比,我充其量是個混飯吃的掮客。這讓我平日里早已養(yǎng)成了唯命是從的習(xí)慣,只是現(xiàn)在她這話太過尖刻,我不由得門前剎住腳,聲音顫然道,穿什么有關(guān)系嗎?

        只是你以為沒關(guān)系。穿寒酸了,人家不當(dāng)回事,可能就失去機(jī)會了。

        什么機(jī)會?

        阮東臺就是機(jī)會啊。再說了,你們幾十年的同學(xué),不穿得正規(guī)點,不是對人家不尊重嗎?

        我說不過周美。我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其實有所成就的人為什么一定要是個能說會道的人呢?這不是我的追求。況且周美的話總有幾分道理,而這樣的道理往往是需要時間才慢慢顯出道理來的。

        來到體育館,我在司令臺坐下,忽然側(cè)面有人揚(yáng)手叫我。司令臺讓我心潮涌動,坐在這個位置上完全是與眾不同的感覺,我不能貿(mào)然回過頭去打招呼,再說我也不能確定這一定是在叫我。要是我在這個位子上左右顧盼,一旦被阮東臺看見,豈不會以為我是個沒經(jīng)過世面的庸人?

        我拿起桌上的杯子,才發(fā)現(xiàn)杯子里并沒有茶水,這讓我感到心慌。好在比賽很快開始了,所有人的視線已轉(zhuǎn)向球場,我這才稍得心安。浸透汗水的背心冰涼地貼緊前胸后背,我覺得有點不值得。我是來看球的,現(xiàn)在這樣坐著和受罪沒什么兩樣。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司令臺沒有坐滿,稀稀拉拉的觀眾中并沒有阮東臺。阮東臺沒來看球。他贊助了這個比賽,自己卻沒有出現(xiàn)。

        我有些失落,場上又是一陣喧囂。一個驚險的倒地救球,關(guān)鍵是倒地之后又一個前撲的連貫,幾乎從地上瞬間貼上網(wǎng),把球撲死。全在一眨眼工夫。嚴(yán)格地說,眨一眨眼就看不見這個球了。掌聲雷動,連那些裝模作樣的外行也被感染了。觀眾紛紛起立,后排有人浪跟進(jìn),許多人喊了起來。

        一片叫好聲中,一個聲音沉穩(wěn)而又略帶顫抖。那是克制后顫抖的聲音,重要的是那樣的顫抖像一記悶雷,炸在了我的右后方,引得旁邊幾個人同時側(cè)目。我扭過身,看見的是一張因為激動而扭曲的臉。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直到他放下電話,我才驀然回過神來。這不是阮東臺嗎?

        散場的時候,阮東臺在出口處等著我。時隔多年不見,他并未露出久別重逢的驚喜,看上去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了我兩眼。這么多年沒見,找個地方聊聊吧。出門時他主動邀請我。

        我愣了一下,隨后抬手看了看表。我對自己的做派深感滿意,這樣至少顯得我可不是個閑人。聊聊就聊聊吧。

        他隨即不經(jīng)意地一招手,一輛黑色勞斯萊斯悄然停在了我們身旁。一路上他并不跟我說話,我們沉默著。那樣子,阮東臺似乎在等著我向他提些問題,比如問問他這些年過得怎樣,干過什么,當(dāng)年為什么會突然消失,眼下又在忙什么之類的。然而對于那些常人眼里或許謎一樣的人和事,盡管我內(nèi)心也好奇,但表面上,我一貫的做法總是以守為攻。于是,我故意輕描淡寫地說道,你現(xiàn)在不再把冬青子放在手里焐了吧?

        他顯然沒得準(zhǔn)備,愕然一下道,你說的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

        上學(xué)時候呀。

        出乎我意料,阮東臺寬厚一笑,你還記得呢?他的話聽上去似乎有了些許年少時的羞澀。他的反應(yīng)讓我詫異。他這是記憶模糊了,還是在否認(rèn)這件事?小時候那么特殊的事怎么會輕易忘記的呢?難道他不是阮東臺了嗎?

        我們在一間茶室又聊了一會兒,阮東臺的電話響了。他看了看說,我得走了。

        我也欠身起來,那回頭再聊。

        有機(jī)會,他說著若有所思起來,我們打個球吧。

        打球?

        就在今天的場地上,我來安排。當(dāng)然最好回到學(xué)校去打,不知道原來的場館還在嗎?

        就這樣,那次大師賽后阮東臺向我發(fā)出了球約。說完這話他就走了。事后我一直在想,那一天除了球約,事實上我們什么話也沒說。其實我很想問問他前進(jìn)冷飲廠的事,我想在他的回答里我會不難發(fā)現(xiàn)周美對他態(tài)度改變的端倪。另外還有汪峰的事,我也得為他美言幾句。

        可一場球約那算什么話?難道他是為此才專門約我聊一聊的嗎?這顯然更像是個托詞,托詞的后面似乎隱藏了他真實的意思。托詞后面的邏輯,是他跨進(jìn)了我們這座城市,按他的個性,他不會高調(diào)進(jìn)場,更不會低頭求人,即便需要別人出手相援,恐怕也得有一番看上去微不足道,甚至無心栽柳的暖心手段來做橋段,譬如打一場球,讓我既感溫馨又感滿足。這讓我意識到,司令臺的球票或許就是他讓汪峰給我的,我坐的其實是他的位置。突出我,他的低調(diào)在我面前突然就成了一種偽飾。在這樣的偽飾面前,我無法看透他了。生意人都是那種嘰嘰呱呱說服別人服從自己賺錢邏輯的人,但不怎么說話,出其不意讓你不知所措的人又是種什么樣的生意人呢?我無法說清楚。

        阮東臺不是我們這邊人,應(yīng)該是小學(xué)四年級,他插班到了我們學(xué)校。他還有一個雙胞胎弟弟,他們長得太像了,站在一起,無法分清誰是誰。尤其是他們的一頭鬈發(fā),緊貼頭皮,沒有一絲雜亂,給人一種他們從來不用理發(fā)的感覺??赡苤挥形?,有一個分辨他的辦法,那就是他身上的冬青子味。冬青樹秋天落地的果子,一踩烏黑,會沁出一股類似柚子焐熟后悶濕的味道。

        那是最后一節(jié)課,教室里亂糟糟的,數(shù)學(xué)老師蔣長安帶進(jìn)來一位新同學(xué)。新同學(xué)中等個子,臉上沒什么表情,一件不合身的格子夾克,老氣橫秋,一看衣服原來的主人就不是他,而可能是一個自理能力很弱的成年人。蔣長安讓他自我介紹一下。但他站在那里,一手垂著,一手握成拳狀斜揣在小腹前的口袋中,三緘其口。看得出他并不是出于害羞,他眼看著前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這時候蔣長安只好自己告訴大家他叫阮東臺,從省城來,希望同學(xué)們搞好團(tuán)結(jié),共同進(jìn)步。

        說來也怪,阮東臺從大城市來,可無論相貌還是穿著都很土,更像是一個鄉(xiāng)下孩子。但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場。你想嘲笑他,就是笑不出;你看不起他,偏偏又無法做出任何輕薄的舉動。想來想去,我想就是因為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太深沉了,深沉得像一潭水,寧靜而又讓你覺得是深不可測,更有一種與年齡無法相當(dāng)?shù)膭C然。

        蔣長安安排他坐在了我邊上,我有些不習(xí)慣,他松開手,手里果然是一把揉爛的冬青子,一股焐久后帶著余溫的悶香散開來,讓我從此就把這股味道和阮東臺連接在了一起。

        當(dāng)年在我們那里,像阮東臺這樣的轉(zhuǎn)校生,每年也有兩三個,但他們到底因何而來,大凡都是謎。有人說他母親是相城人,也有人說他父親是高官落馬。有一天的消息石破天驚,說他父親是殺人犯。而至于為什么殺人,傳言很是紛雜,但越是紛雜的傳言越加深了他在大家心里的神秘感。

        他上課從不發(fā)言,都以為他不會,可他突然走上去,把答案寫在了黑板上。走過嘲笑他的留級生毛建偉課桌前,毛建偉的鉛筆盒嘩啦碰翻在地,他頭都不回,那樣子像有意又像是無意的示威。毛建偉忍了忍,還是沒發(fā)作。

        阮東臺的到來,與這里的一切似乎都格格不入,大家都繞著他走,連最調(diào)皮搗蛋的留級生毛建偉,看見他也收斂鋒芒,不去惹他。但我不一樣,坐在他身旁,一切都要面對。好在他并不難相處,就是話少。但話少就話少,話少也有話少的好處。他不管閑事,我又何必攬事。反正他這樣的外地人,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突然消失,就像他的出現(xiàn)一樣。我又不會和他交朋友,想那些又有什么意義呢?

        在我們小時候,現(xiàn)在看來很多消失的游戲很盛行。有一種煙殼游戲,可以多人參與。每個人把自己的煙殼折成塊狀,握在掌心,然后圍成一圈,攤開掌心,比看各自煙殼的價格高低,然后按從高到低的秩序,煙殼匯總到價格最高的人手里。游戲是公平的,匯總不等于占有,只是價高的先玩。玩的時候,所有煙殼朝上疊,往地上一砸,翻成背面的,就歸了砸的人所有。這個游戲的賭博性在于,價高的只是得到了游戲的先手,煙殼貴固然可以得先手,但一砸之下,完全有可能失去自己價高的,而換到手一些不值錢的貨色。即使這樣,有價高的還是要在游戲里先出價高的。那是顯擺,哪個在那個年齡里的孩子不想顯擺自己?不顯擺自己,在那個年紀(jì)還有什么能讓自己滿足的事呢?

        可見當(dāng)年的少年,有一張價高的煙殼何其重要。也就是阮東臺轉(zhuǎn)學(xué)來的那個學(xué)期末,我得到了一張中華牌煙殼。鮮紅的煙殼,那是那個年代的王牌。一路盡興征殺,只要攤開掌心,整個世界就是我的。但那天下午,煙殼落地后斜撐在那里,沒落實,被毛建偉一把搶了過去,說我輸了。天都塌了,我搶上去,卻被毛建偉一把推倒在地,我起來,又被推倒在地……正當(dāng)我手腳無力,眼睛模糊之際,一股冬青子味道逆風(fēng)而過,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把中華牌還給他。

        還給他?毛建偉踏上一步,同時把手里的書包往地上一扔,道,你說還就還?

        因為那是我的。阮東臺抬起腳,照著毛建偉扔下但還未落地的書包就是一腳,鉛筆盒子嘩啦一聲翻在地上。

        你的?毛建偉一愣。

        阮東臺目光逼住毛建偉,道,你想知道我為什么有中華是吧?

        不不不……毛建偉把中華牌煙殼往地上一扔,走了。

        阮東臺幫了我,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幫我。在我年幼的思維里,每個人幫別人總有目的性,可他對我又有什么目的性呢?他人聰明,成績比我好,老師說什么他都能記住,不但能記住,還能舉一反三,解決相關(guān)問題,考試從不看我卷子。我想來想去,他真讓人費(fèi)解。其實在他身上,讓人費(fèi)解的地方還有很多,只是一般人很少知道底細(xì)。

        對阮東臺的底細(xì),相對來說,還是汪峰知道些。他和阮東臺雙胞胎弟弟阮東森關(guān)系好,那一次,是他說阮東臺的父親是殺人犯,他們一家是在父親被執(zhí)行死刑后回相城投奔親戚的。后來我就留意了,確實來來去去,去他們家非但沒看見他父親,甚至連他母親也從沒見過。

        在那段時間,我的羽毛球天賦漸漸顯露,白天在青少年體校接受訓(xùn)練,晚上在院子里拉上網(wǎng),只要不下雨,父親就是陪練,一直要練到月亮升上樹梢才歇手。阮東臺家離我家不遠(yuǎn),有時候練球的時候,還能看見他路過。他手里一根樹枝,腳上換了一雙球鞋,又破又大,明顯是成人的,但倒是一雙當(dāng)時難得一見的羽毛球鞋。

        我爹的。他顯然在說他的球鞋。說球鞋的時候他神情緊張,臉上現(xiàn)出羞澀而自豪的光芒,在我的記憶里,只有那一刻他的眼睛是清澈晶亮的,像一面鏡子一樣照著我。

        這樣到了省青運(yùn)會前夕,我練球的時間延長了,有時候月上三竿我還在練。有天夜里,我看見冬青樹下一個人影一晃。那人背靠樹干,因為身材單薄,黑暗里好像貼在樹上的一層龜皮。隱隱當(dāng)中,我覺得那人是阮東臺。又有一次,借著圍墻豁口不明出處的光亮,我看清了那人就是阮東臺。那一刻我甚至能清晰地聞到冬青子的味道。他站在暗處,紋絲不動,用貌似漠然的神情看著我,又像根本不是在看我。

        我繼續(xù)練著。等到我意識到可以拿拍子邀他一起來練習(xí)的時候,一轉(zhuǎn)身,他已不見了。我疑惑地來到他站過的地方,驀然發(fā)現(xiàn)一塊殘舊的鏡子,頓時大惑不解。地上的冬青子帶著泥土的腥氣迎面撲來,卻給了我幻覺,阮東臺真的來過嗎?那味道可能只是鏡子遙遠(yuǎn)的折射,而并非阮東臺本人帶來。此后的練習(xí)我留意了起來,可再也沒見過他,但是分明,只要我轉(zhuǎn)過身去,我就會感到從折射的鏡子里可以看到我練球的一招一式。

        從省青運(yùn)會回來那晚,我捧著獎狀在月光下思考著是不是該邀請他過來看看時,一個女人近乎凄厲的喊叫在夜色中直刺過來。不遠(yuǎn)處嗖的一聲,一個人影一晃就不見了。

        雖然他一直幫我,甚至一度與我走得很近,但我依然覺得,他就是個過客。臨畢業(yè)時,一連幾天沒看見他。再以后,就完全沒有了他的消息。然而他的離去只是一道劃開的水痕,瞬間已風(fēng)平浪靜,就像他從來沒在我們這座小城市里出現(xiàn)過一樣。

        再次有了阮東臺的消息,就到了前進(jìn)冷飲廠項目出讓的時候。那一次,阮東臺依舊是空降。他是怎么得到這消息的?一開始,我對此也疑惑不已。

        那一次整體出讓前進(jìn)冷飲廠,開始并沒有任何附加條件,參與的也都是本地一些房地產(chǎn)企業(yè),但后來忽然就增設(shè)了門檻,因為涉及旅游開發(fā)和安置工人問題,資金和資質(zhì)都成了門檻,其中保證金增加到了一千萬。這在房地產(chǎn)空手套白狼的時代,尤其我們這樣的小城市,簡直是天方夜譚,直接導(dǎo)致了一些中小企業(yè)退出競標(biāo)。一時間有了過江龍來襲的傳言。

        直到汪峰叫我吃飯,看見阮東森,我才知道阮東臺正是傳說中的過江龍。

        本來阮東臺參與投標(biāo)完全沒什么問題,政府各方面更希望外地企業(yè)來沖一下市場,但偏生他不愿意拋頭露面,最后找了個當(dāng)?shù)仄髽I(yè)合作,一起投標(biāo),這次先派阮東森來做這件事。阮東森和汪峰自幼交好,到了相城自然先找汪峰。而更讓人意外的是,阮東臺找的合作伙伴竟然是周美的老板馬漢。所以吃飯前幾天,周美特別興奮,一直鼓勵我?guī)退押献黜椖繝幦∠聛怼?/p>

        吃飯席間,我基本了解了阮東臺這些年的經(jīng)歷。那年考入京城財大后,阮東臺一邊掙錢一邊學(xué)習(xí),本科四年,基本放棄所有娛樂時間。畢業(yè)前夕,背起一只大書包,從建國門開始瞄準(zhǔn)大公司和銀行,凡見有牌匾的就進(jìn)去送發(fā)一張《自我推薦表》……最終如愿得到了一個世人眼中的“金飯碗”。

        但只過了三年,阮東臺辭去了來之不易的銀行工作,利用銀行關(guān)系,也有人說是財經(jīng)大學(xué)教授蔣長安的關(guān)系,轉(zhuǎn)向到股票、債券業(yè)。資金雪球越滾越大,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和手法,一口氣吞下二十多家企業(yè)。三年之內(nèi),組建集團(tuán)公司,一躥而紅,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收購大王”“商業(yè)奇才”“青年李嘉誠”……還獲得了那一年“世界青年創(chuàng)業(yè)者大獎”。

        吃完飯出來,我不由得責(zé)怪汪峰,我說這樣一件事,阮東臺不和我聯(lián)系,為什么你也不和我說?我的意思,要是我在第一時間向周美推薦了阮東臺,那我在周美跟前的功勞不就更大了?

        你以為是我牽的線?汪峰笑道,其實我也是剛剛才知道阮東臺是和馬漢合作這個項目。

        你也才知道?

        可能你還不知道是誰介紹的吧?

        誰?

        蔣長安啊。

        這就沒什么話可講了。在我的印象里,蔣長安是“中國期貨第一人”。當(dāng)年在我們這里就是數(shù)學(xué)天才,考上財經(jīng)大學(xué)之后,留校留學(xué),當(dāng)上了財大的教授,是中國最早的期貨學(xué)留洋博士。當(dāng)年我要不是高考落第,只能上個財經(jīng)中專,畢業(yè)后在相城這座小城市混混的話,我也早就去找他,前程無量了。好在小地方,娶到周美這樣有擔(dān)當(dāng)?shù)呐?,而且前年成立國資辦,十年媳婦熬到頭,我也當(dāng)上了副主任。這也總算是我人生的別樣收獲吧。

        自然這樣的收獲遠(yuǎn)不及阮東臺,他才是真正借到了蔣長安的力振翅高飛,大展宏圖的人。據(jù)說高考前阮東臺找過蔣長安,也有說是蔣長安去找的阮東臺,后來阮東臺就考上了財大。傳說阮東臺成立公司,開始單干的時候,蔣長安整整給阮東臺介紹了一百個客戶。

        可以說,蔣長安是阮東臺的恩人。也有傳言說當(dāng)年阮東臺一家來我們這里,就是投奔蔣長安的。其實從另一個角度想想,當(dāng)年他們一家在相城,確實也沒什么其他親人。

        然而前進(jìn)冷飲廠這樣一件看上去順風(fēng)順?biāo)?、有根有基的好事,事到臨頭卻忽然轉(zhuǎn)向,成了后來所有矛盾的導(dǎo)火索。

        到了正式投標(biāo)那天,從步入會場開始,阮東森就是全場聚焦所在。他雄赳赳氣昂昂地步入會場,除了兩三個穿黑西裝戴墨鏡的人跟隨左右,穿便服走在他邊上的汪峰也不可等閑視之。要知道,那時候汪峰已是我們這座城市的神級人物。相比之下,已經(jīng)落座的馬漢,反顯得有些猥瑣和微不足道,就是他拿出香煙,貌似沉著的做派也不免顫顫巍巍,一點兒無法與阮東森霸氣十足的排場相提并論,更不要說能壓住場子的氣勢了。

        按說馬漢在這座城市就是頂級人物了,他弟弟劉軍在會場上占了三排位置,看見阮東森進(jìn)來,他趕緊迎上來,往馬漢身后的一排位置上領(lǐng)。阮東森面無表情地走到馬漢前一排,呼啦一下,位置上的人全站了起來,魚貫分成兩列,等阮東森和汪峰入座后,并攏站在了他們身后,擋住了馬漢視線。劉軍待在那里,就像被晾在水泥路上的蚯蚓,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他看馬漢,馬漢手上只剩了個煙屁股,他看得真切。馬漢的手在抖,但是馬漢的眼睛迷離著,馬漢的眼神那是在告訴他,什么也不要說,什么也不要做。

        開始掛牌開價了,阮東森的電話忽然有了動靜,他耳朵貼在電話上,眼睛一動不動,一句話也沒說。電話一收,他人就站了起來,什么話也沒說就往外走。等阮東森已走出三米開外,身后呼啦啦,風(fēng)卷殘云一樣,眾隨從魚貫跟進(jìn),如過江之鯽,瞬間消失無痕。

        阮東森戲劇般突然退出,這個突發(fā)場景下馬漢一笑,手一抬,劉軍又舉出了牌子。所有人成了看客,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項目有驚無險,馬漢穩(wěn)穩(wěn)地拿下來。但這次是阮東臺找他,而他根本不想做這個項目。阮東臺外面市面大,和阮東臺合作可以開洋葷,見世面,得到更多更好的發(fā)展機(jī)會。各取所需,馬漢只是想借船出海。但事到臨頭阮東臺變卦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招投標(biāo)都是他在當(dāng)?shù)爻鲱^,阮東臺好變,他變不了。

        一周過去了,馬漢正式來繳土地款。付款結(jié)束后他來辦公室看我,我問馬漢,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事實上阮東臺只到我那里來過一次。他上了趟廁所,然后就直接走了。他做過銀行,他對別人說他做信貸員的時候,能不能貸款只要看一看廁所和食堂。

        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說他覺得我的廁所不符合他的貸款條件唄。馬漢倒說得輕松,但周美在一旁面色不好看了。仔細(xì)想想也是,馬漢真會輕松嗎?

        事情可遠(yuǎn)遠(yuǎn)沒有到此為止,反而一張大幕拉開,大戲開始了。

        這件事噎在我心里,由此我看見汪峰,又問他到底怎么回事,答案更出乎意料。他再次提到了蔣長安。他說,是阮東臺聽說馬漢借了蔣長安的錢沒還,認(rèn)為馬漢是不守信用的人,所以不可以合作。

        一個人一個答案,事情越來越復(fù)雜了。在我的生活當(dāng)中,阮東臺本已徹底斷了音信,沒想到把他遺忘之后,他又回來了。

        前進(jìn)冷飲廠項目之后,汪峰變得不安分起來,他的人生似乎也就在那個時點上驟然生變。項懷成說他變了一個人,突發(fā)心思,一心賺鈔票了。

        項懷成是汪峰刑偵隊哥們兒,我們之間關(guān)系密切,是因為周美和他老婆小惠曾是財政局同事,而且還是他們牽手的紅娘。我們有空就聚會,后來周美跳槽,變忙之后,大家各忙各的,聚的機(jī)會少了。那段時間,項懷成的仕途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jī)。他調(diào)往省城基層派出所鍛煉,這以后汪峰多次對我說這哥們兒不久就要被提拔了。但項懷成說事情不是汪峰說的那么簡單,關(guān)鍵后面要有人,他說,有人挺才行。那一天,項懷成專門來對我說汪峰的事,他說話的時候看上去并不是很專心,就像還有別的什么心事。見我不答話,追問了一句,你知道他在做什么生意嗎?

        我不置可否地?fù)u了搖頭。其實有關(guān)汪峰的傳言我聽說過一些,但坦率地說,我覺得很無聊。因為在我心里,汪峰根本就不是塊做生意的料,所以一開始我就不信。一個干了大半輩子公安的人,離開公安還能干啥?所以我話鋒一轉(zhuǎn),對項懷成說,他干嗎不像你這樣安分呢?

        就上班那點錢?人家能看上?項懷成笑了,你還當(dāng)他是從前的汪峰吧?

        你怎么看他?

        說什么都不要緊,現(xiàn)在我擔(dān)心他的是到處借錢,欠了一屁股債怎么辦?

        借錢?項懷成這一說,我倒記起了一件事來。

        前一陣,汪峰來找我,說是他丈母娘病了,要借錢。聽罷他的話,我拿了三萬塊錢給他,他沒推,要寫借條給我,我攔住了。我說你知道我從來不在朋友之間借錢,既然你開口,就說明有過不去的坎兒了??床〉脑?,這點錢能應(yīng)付一下,但就怕這點錢對你沒什么用。

        看著汪峰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更覺得不能再借錢給他??床≈皇墙杩?,他滿腹心事,恐怕有更大的坎兒。要是有一個大坑在等他填,無論多少錢對他來說都沒用,而借錢,更等于在他脖子上套根上吊繩子,加速把他往不歸路上推。

        這樣的變化有些突然。我想不通,他們沒孩子,不愁吃穿,做生意賺錢做什么用?在相城,他吃香的喝辣的,自己根本不用花一分錢,辦什么事都是人家搶著給他開綠燈。在我看來,他這是在活作。

        回到家里,我對周美說了這件事。周美一聽就皺了眉頭。這個人,周美說道,你離他遠(yuǎn)點。

        前進(jìn)冷飲廠項目變故后,周美對汪峰的態(tài)度也有了很大變化。但我覺得,那件事怎能全怪汪峰呢?我心里有點為汪峰抱不平。我說,他會不會真有什么困難?

        有什么困難?周美沒好氣地說道,他一直在找馬漢借錢。借了幾次,馬漢打聽清楚了,他在跟著阮東森做期貨。

        做期貨?

        沒錯,他一直以為做期貨能掙大錢,沒想到把家底全虧光,還欠了一屁股債。但他覺得虧錢是個過程。

        什么叫過程?

        他認(rèn)為錢虧得差不多的時候就會賺了。這也太幼稚了,他把賺錢當(dāng)賭博。知道他做期貨,馬漢就不再借給他了,他先是懷恨在心,后來又主動聯(lián)系前進(jìn)冷飲廠項目,說等項目成功,他可以拿了項目獎金還馬漢借他的錢……

        他聯(lián)系項目?不是說蔣長安聯(lián)系的嗎?

        賊說鬼夜話!周美搖搖頭,他一直虧錢,不能再借了。再借不是害他嗎?再說項目后來也沒成功。

        汪峰對我說了謊,但現(xiàn)在我更關(guān)心另一件事。他怎么會向馬漢借錢的呢?

        周美嘆了口氣,說起來也怪我。她說,馬漢有一個外甥叫杜聿明。這孩子是他姐姐的,他姐姐可憐,老公死得早,瞎著眼睛拖大了這孩子。這孩子爭氣,在211大學(xué)學(xué)化工,畢業(yè)后又讀了研究生,正好馬漢有個化工項目,就把這孩子安頓下來,讓他負(fù)責(zé)。沒想到去年掃黃,因嫖娼被抓了進(jìn)去。本來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馬漢出面,擺平輕而易舉。可馬漢是個多要面子的人啊,周美說,他私下跟我說了這事,我就托了汪峰,沒過多久,汪峰擺平了。馬漢本來要專門謝他,可除了大家吃過一頓飯,汪峰推掉了馬漢所有謝禮。為此馬漢一直覺得過意不去,可哪想到汪峰在這里會埋下借錢的伏筆。

        你是說汪峰借錢早有算計?

        算計?他這叫算計?周美輕蔑一笑,他這樣算小賬,注定在生意場上賺不到大錢。還有你不覺得嗎,只要他參與的事,注定沒好結(jié)果?

        盡管在周美嘴里,汪峰做期貨,從借錢到虧錢,說謊,算小賬,賺錢理念差,而且生意運(yùn)勢不好,等等,都是毛病,一無是處,但我還是沒全聽進(jìn)去,反覺得因為前進(jìn)冷飲廠的事,周美過多地遷怒于汪峰了。應(yīng)該說女人的直覺最敏感,尤其是周美這樣的女人。沒聽她的話,后來讓我多走了不少彎路。

        周美的話句句掏心,我不懂期貨,但這名字聽上去就是個無底洞,于是在那之后,一有空我就會想著和汪峰談?wù)?,勸勸他。但是沒用。我找不到他,一直找不到。項懷成告訴我,汪峰歇公休假了。

        這消息讓我更加不安起來,他作不要緊,可他老婆怎么辦?他老婆汪馨有病。汪馨生病前他們有過一個孩子,但那孩子過馬路時被汽車碰倒了。他過馬路的時候汪馨在馬路那邊喊他。剎車的聲音很尖銳,血從孩子七竅里淌了出來,汪馨眼睜睜地看著,什么也聽不見。仰天倒地的時候她只說了一句話,學(xué)區(qū)房。兩天后在醫(yī)院醒來至今,將近十年來逢人就只會說學(xué)區(qū)房這一句話。這就是她的病。其實說她有病,她又什么病也沒有,能吃能睡;可說她沒病吧,她逢人只會說一句話。除學(xué)區(qū)房之外,有時候還會笑嘻嘻地跟上一句,汪峰說我們會有學(xué)區(qū)房的。她在責(zé)怪汪峰,其實也就一念之差,汪峰托人讓孩子念名校,這一點兒問題也沒有,但他覺得學(xué)區(qū)房又小又差,住房條件遠(yuǎn)不如現(xiàn)在的房子,買房子的錢就沒有拿出來。后來才知道,那些錢一夜之間做期貨輸?shù)袅?。死了孩子,瘋了婆子,輸了票子,可這些變化在汪峰身上看不出來,時間長,說得多了,聽見了他一個說法,這是她的命。他說汪馨,好像這些事真與他無關(guān)。

        汪馨不用任何人照顧,但前提是汪峰必須在她身旁,汪峰不在的時候,她就會滿街跑,尤其到了學(xué)校門口興奮不已,摸出紅藥水灌自己五官,嘴里不斷念叨學(xué)區(qū)房,爸爸買學(xué)區(qū)房了。

        正當(dāng)我到處打聽汪峰消息的時候,那天晚飯后我接了個電話,是一個飯店老板打來的。電話剛通,傳來了汪峰的聲音。我連忙趕過去,他一個人開了個單間在喝酒。酒喝得七七八八了,飯店老板告訴我,汪峰喝了很多酒,已吐了兩遍。見到我的時候,人反而清醒了過來。今天太開心了,他說,我一直憋著,就是一直無法找到說說心里話的人。這話有些突然,但知心,讓人心里一動。

        你知道吧?他說,人有時候會突然之間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才能,就像有一天你突然會打球了一樣……他在說話的時候刻意用了我有特殊感受的例子,然后對我露出了期待的神情,我連忙點點頭,于是他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這種潛能其實一直在你身上,但一直要到有一天觸發(fā)某件事……

        我有些茫然,但為了不打消他興致,我又點了點頭。

        你知道我去北京看見誰了嗎?

        他的眼里再次露出欣喜的光芒??晌壹炔恢浪ケ本?,也就不會知道他遇見了誰。

        蔣長安。

        我忽然噎了一下,話已經(jīng)脫口而出。你不會是去找蔣長安做期貨的吧?我問完這話忽覺唐突,但汪峰似乎一點兒也不覺突然,就好像他事先和我商量過一樣自然。還是你懂我!他說著點了根煙,不瞞你說,汪峰說,家里的錢都虧了我不在意,但借的那些錢,是我的面子。

        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我說著,多少露出了些事后諸葛亮的得意之情??梢娢也唤枘沐X是對的,要不然和項懷成一樣,你今天也不會把你的開心事分享給我了吧?

        汪峰笑笑,看不出有什么歉意。我去找蔣長安,他說到這里頓了一下,你不知道吧,其實阮東臺一開始的關(guān)系都是蔣長安介紹的。他在財大當(dāng)教授,一批批畢業(yè)生就是他播下的種子,多年下來,年年豐收。他種樹,阮東臺樹下乘涼。唉,我要早點去找他就好了。

        他在描述歷史。沉重的歷史在他嘴里輕如鴻毛,非但沒分量,還顯失公平?,F(xiàn)在確實有點晚了……我這話有些嘲諷,但被他馬上打斷。倒也不全是,他說,阮東臺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法律法規(guī)還不健全,滿世界是空子,空筲箕淘米也能賺錢。現(xiàn)在不一樣了,起步就是大資金,再想空手套白狼,人家看都不會看你一眼。蔣長安那些關(guān)系,眼睛都朝上看,我這兩袖清風(fēng),想攀也攀不上啊。這不公平啊,當(dāng)年我在干啥?我在抓殺人犯,抓強(qiáng)奸犯……

        各人各福,就是你有人脈,期貨這東西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干的。我干脆把話說穿了。

        有什么不能?迎頭趕上,我有能力干好。他阮東臺有種把錢分我一半,我們比賽,看看誰更能賺錢。

        天哪,我暗暗驚叫,阮東臺都不在他眼里。幸虧沒錢,他要有錢還了得?要知道這之前,他對阮東臺一直是這樣直呼其名,所以他后來稱阮東臺“老大”,我一直轉(zhuǎn)不過彎來。他的心到底有多大?就像第一次聽說他想賺錢一樣,他的轉(zhuǎn)變讓我對他陌生了起來。

        你說不是每個人都能賺錢,可你不知道吧,連阮東森這樣的都能操盤。有一次他喝醉后一覺醒來,線材已漲了四百塊一噸,五萬噸,你說他這一覺值了多少錢?

        他連阮東臺都不放在眼里,那阮東森又能算什么呢?

        我看見過阮東臺坐莊的樣子。七八臺電腦擺在面前,邊上三四個馬仔來回跑動……沒什么了不起,我只要看見他在盤房里的樣子,我馬上就能聞到一股味道。

        一股味道?我馬上想起少年阮東臺身上的冬青子味道。

        一股東西在爐子上燒焦的味道,我的神經(jīng)馬上能興奮起來,我有把握,我能做出和他一樣的決斷來。你知道嗎?破案的時候我也只要得到哪怕一點點啟發(fā),就馬上能找出蛛絲馬跡。盡管蛛絲馬跡很不確定,但我就是在不確定的環(huán)境里,最后成為破案高手的。所以我不怕,我要辭職去賭。

        辭職去賭?

        賭,期貨就是賭。輸了這么多錢,我才懂把握再大,資金再強(qiáng),決策再科學(xué),出手再合理,也是賭。之所以會贏,那是因為贏的次數(shù)比輸?shù)亩?,但只要贏比輸多一次,那就是贏。

        那要是輸多一次呢?

        那不可能,至少我不會。只要站在行情面前,我就知道自己能贏。每個能贏的人都會有這樣的體悟。這是哪些人合適哪些人不合適做期貨的分水嶺。要是你站在行情面前沒有這樣的感受,那你才一定會輸。

        那你呢?

        我就是那個會贏的人。

        那為什么還輸?

        沒有時間。我的時間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不連貫性影響了我的判斷,所以我必須離職,專門來對付這件事,讓這件事成為我后半生的事業(yè)。汪峰非但說得很認(rèn)真,而且莊嚴(yán),甚至有一種神圣的力量滲透出來,侵浸在了我心間。

        所以我想請你給阮東臺打個招呼,他說道,讓我去他那里上班。

        我看著他。這是我第一次面對面聽他說這話,非但辭職,還明確提到了阮東臺。

        我沒有他當(dāng)年的好光景,他說,也沒有錢,自己干不了,只有借雞生蛋了。他話里的無奈和不甘不是落腳點,鋒芒直指東山再起。不知為什么,他辭職的消息我一點兒也不覺突然。我糾結(jié)的是他太沒有自知之明了,他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不是塊賺錢的料。對他來說,下海賺錢其實太難太難了。但他義無反顧,竟連一點點懼怕和顧忌也沒有。

        我推薦你去做期貨?我說這話,還是想潑一潑冷水。

        那不行。他把香煙一掐,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笑道,阮東臺是生意人,在他眼里,做期貨我是外行。但他要在相城發(fā)展,需要你這樣的資源,他知道我和你的關(guān)系,你推薦我去幫他跑項目,他會覺得很劃得來。

        汪峰在算賬,但這不是商人的算法。這種邏輯太嚴(yán)密,倒更像是破案的思路。那一刻,理智告訴我,不要去接他的話。倒不是我不肯幫他,也不是他說的賭完全沒有道理,而是我更愿意他的話就是喝醉了酒之后講講的。他不愁吃不愁穿,賺錢動機(jī)并不明朗,也就是借了酒,看著別人賺錢心有不甘,想著用賺錢的方式證明自己不平凡??赡苓@才是他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粗@山望著那山高,看人做事不吃力的樣子,我笑笑,換了個話題道,你可千萬不要再四處借錢了。

        我的話似乎讓汪峰愣了一愣,但馬上答我道,那汪馨怎么辦?

        我再次驚異起來。借錢與汪馨又有什么關(guān)系?難道按他的說法去賭,是為汪馨嗎?汪馨是殘疾人,錢對她有什么用呢?

        借的錢可以慢慢還……我說道。我這話說得很慢很慢,似乎是想讓他說出關(guān)于汪馨的所以然來。

        你不會以為我真的沒有翻身機(jī)會了吧?連阮東森都能混成那樣,我總不至于比他還差吧?他說到這里猛地抬眼盯住我,堅定而無可阻擋的神情里,竟是一種酸楚。要不你幫我貸款吧,他的聲音和緩許多,其實今天我找你來,這才是我想托你辦的事呢。他說。

        貸款?

        他點點頭。點得干凈利落,一點兒雜碎的東西也沒有。你不要推,他說,我知道胡建國是你財校同學(xué),只要你開口……他這一錘太突然,幾乎直接砸蒙了我,反倒讓我笑了。他的話是如此矛盾。既然決定去阮東臺那里了,又怎能再自己貸款去種自留地呢?這樣的矛盾,再次讓我覺得他辭職去賭之類的話不過是酒后信口雌黃。但不久之后,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這樣的想法是錯誤的。

        項懷成在省城基層派出所鍛煉,月底的時候,汪峰去找他玩。晚飯吃到一半,對講機(jī)里傳來警訊,洗腳房有情況了。那我們馬上出警,當(dāng)時項懷成打了雞血一樣跳起來,還是那小子嗎?得到肯定答復(fù)后,他大聲道,我馬上到,不要再讓他溜了。

        按照后來項懷成的說法,當(dāng)時只知道被監(jiān)控的是個學(xué)生,正在讀研,研究方向是高性能化工,大把前程。項懷成是在一次接到舉報后的例行檢查里與他對上眼的。本來舉報的是另外一個房間,但打開門后,他做足浴的樣子有些蹊蹺,足浴盆放在面前,水是涼的。盤問的時候,本來只要解釋一下就可以了。但他執(zhí)意要看項懷成的證件,最后還拍了照,說要投訴人家態(tài)度不好。折騰很長一段時間后還是那句話,水涼是不錯,服務(wù)員在也不錯,我們洗完足浴聊會兒天有什么不妥呢?更讓人不能忍的是,他居然連發(fā)數(shù)張照片,讓網(wǎng)上評理,他在足浴店消費(fèi)錯在哪兒了?

        一起來的協(xié)警本來當(dāng)場就要發(fā)作,被項懷成擋住了。協(xié)警以為他要放過這個學(xué)生,說道,只要來個大搜查,不愁搜不到他打飛機(jī)的證據(jù)。

        項懷成笑笑,他把手機(jī)遞過去,明天去把這個女服務(wù)員找來。

        對,協(xié)警又以為他要做一票大的,附和道,徹底收拾一下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赤佬。項懷成搖搖頭,我們做這個工作,不是為了懲罰哪一個人,而是為了給更多人不做壞人一個警示。

        女服務(wù)員是個中年婦女。這個學(xué)生一定還會來。她很配合,語氣肯定地說道。下次來抓現(xiàn)行,方案就制定了下來。

        那天晚上的行動很突然。好像誰也沒有準(zhǔn)備好,所以一下子發(fā)生了諸多意料之外的事。首先是汪峰,他的到來就很突然。其次一沖進(jìn)去就按照計劃鎖定服務(wù)員,但事先說好的避孕套并不在她手里。協(xié)警一急,手上稍一用力,碰倒服務(wù)員。服務(wù)員喊叫同時學(xué)生就開始了拍攝,這一下就點燃了現(xiàn)場氣氛。報警的老板被扭住,被認(rèn)為有事先串通。呼叫增援的同時,協(xié)警開始制止學(xué)生,于是沖突升級,學(xué)生之前一直在直播,此刻喊一聲打人了,手機(jī)被打掉,直播中斷。

        學(xué)生被拖上車,但反抗的時候脫逃了。那個洗腳房在小區(qū)邊上,他從洗腳房后門躥進(jìn)小區(qū),大聲呼救,引來眾多居民??匆娙硕啵瑢W(xué)生黑暗里邊掙扎邊喊,他們是黑社會。由于項懷成他們穿的都是便衣,很多人信以為真。報警后,趕來的警察確定了項懷成身份,讓他們把人帶走了。那是一次雖不順利但依然成功的行動,帶走人之后,徹底的搜查已繳獲必需的物證,案件本可以辦得很實在,絕不會豁邊,但節(jié)外生枝,按照協(xié)警的說法,押解途中,學(xué)生再次拼命反抗,車子很小,是那種小型面包車,他們并沒有使用暴力,只是盡全力把學(xué)生壓制在身下,但很快學(xué)生就沒有了呼吸。再后來,按照醫(yī)院的說法,人到醫(yī)院的時候就沒氣了。

        最后盡管只是虛驚一場,但社會影響太大了。媒體介入后,事情一度有點不可收拾,給了上級很大壓力。不幸中的萬幸,學(xué)生搶救過來了。隨后的輿論沒再升級,相關(guān)的網(wǎng)絡(luò)消息也得到整肅。事情平定下來,處理結(jié)果也出來了。汪峰被開除,其他人員也受到不同程度的處理,項懷成回到原單位,似乎是被踢出了既定后備干部的培養(yǎng)梯隊。

        其實在洗腳房事件上,我覺得汪峰并不應(yīng)該受到那樣嚴(yán)厲的處罰,嚴(yán)格來說,這件事根本不關(guān)他的事,他就是個跟跟派,閑來無事湊了個飯局,從頭至尾都是個最最無辜的人。但出事后不久,周美的說法顛覆了我的想法。

        這一切都是汪峰策劃的,周美說,公報私仇,目的是報復(fù)馬漢不借錢給他。他出了殺手,馬漢自然當(dāng)仁不讓。馬漢找人,借機(jī)把他擠出了公安隊伍。

        我不明白,這跟馬漢有什么關(guān)系?

        那個學(xué)生就是杜聿明。

        馬漢的外甥!世界上真有一滴水滴在油瓶里的事?!一個禮拜之后,汪峰突然變身事件焦點人物,空降在戲臺上,成了輿論面前的紅人。很多場合他都在主動承擔(dān)責(zé)任。他說是他把學(xué)生控制在自己身下,差點出了人命。

        到了周末,快下班的時候,周美打電話給我,說晚上有人請吃飯。周美的話是命令,尤其是她釋放這樣信號的時候,表示她心情大好,是我難得表現(xiàn)自己的機(jī)會。到了吃飯地方,才知道是項懷成的老婆小惠叫吃飯。小惠是周美的老同事,周美當(dāng)科長時,把小惠介紹給了項懷成。周美離開單位下海,接班人正是小惠。她們見了面,有說不完的體己話。這讓我覺得自己純粹是個多余的人。最后臨別了,小惠提到了汪峰。說到汪峰,周美起身打了個招呼,說去一下洗手間。小惠笑盈盈地說,其實很多時候我也看不慣他,但這一次,你就幫他在阮東臺面前說句話,讓他有個安身之地吧。他是替項懷成頂包。沒有他,處分的是項懷成。

        我感到納悶,明明是汪峰公報私仇,怎么會成背鍋俠了呢?

        回到家,自始至終周美沒提到汪峰的一個字。但汪峰的事她沒提反對意見,等于默認(rèn)了。她不認(rèn)可汪峰,但認(rèn)可小惠。要是我不處理好這事,小惠又會約周美吃飯,又要提汪峰。雖說是紅娘,但交情反而是周美欠小惠的。當(dāng)年周美離職急,賬上有一些尾巴,擺平這些事的正是接班人小惠。所謂行得春風(fēng)有夏雨,只要小惠叫,周美再煩也得去。照我理解,周美態(tài)度里面還有一個邏輯,那就是汪峰要到阮東臺那里去了,就不會再和馬漢有什么糾葛了。

        這樣我半是被逼,半是心有雜念,硬著頭皮給阮東臺打電話。但奇怪的是,汪峰提供的電話號碼從沒接通過。最后還是汪峰像個無業(yè)游民那樣寫了個工作申請,要我在上面簽字。我愣在那里,說,我簽什么字呢?寫同意申請嗎?我又不是老板,寫請求幫忙嗎?要是人家不鳥我又有什么卵用?我拿著汪峰塞我手里的筆,不解地看著他。人家偵探工作幾十年的心理,早猜透了我的心思。你就簽個名,他像個大堂領(lǐng)班那樣張羅著說,寫上你的名字就可以了。

        簽完名,我說道,其實你去阮東臺那里大展宏圖,找蔣長安去說更合適。

        我這話彎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彎,但汪峰只猶豫了一下,好像并不大在意似的說道,我說了,可他非但不肯,還說不要讓阮東臺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去見過蔣長安。

        這是什么話?他們之間關(guān)系親密無間,怎么在汪峰嘴里,就意味深長了呢?看著汪峰的樣子,我覺得他是揣著明白裝糊涂,這又是什么意思呢?

        再后來,汪峰就說他到阮東臺那里去上班了??晌覐膩頉]認(rèn)為過,他的上班是因為我簽了個名,就像一堆雞屎那樣,潦潦草草那幾個字。有一次,汪峰看見我,說,他還約你打球呢。

        大師賽阮東臺約過我打球。汪峰這話似乎證實了他上班的說法。但這時候在我腦子里忽然又生成一個懸念,那就是他為什么急著去投靠阮東臺,前思后想不得要領(lǐng),但隱隱當(dāng)中,我很能覺出這其中,必有著他或許不愿意讓我知道的原因。

        大師賽之后,我和阮東臺的聯(lián)系并沒有真正建立起來。他的生意遍及世界各地,在非洲投資的銅金礦,據(jù)說估值已達(dá)五百個億。就這樣一個放眼全球的人,能對相城情有獨鐘,積極投身城市建設(shè),無疑是相城的福音??稍谙喑?,盡管他的業(yè)務(wù)關(guān)聯(lián)著我的勢力范圍,但一開始他并沒有積極聯(lián)系我。這一方面說明他能量非凡(像我這樣的小人物根本擺不上他的棋盤),同時也顯出了他天生就是個不肯有求于人的知趣之人。

        在知道我和阮東臺底細(xì)的人里面,可能只有汪峰不肯承認(rèn)這一點。他說阮東臺在裝×。即使他有求于你,也要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說,他這個人就有這本事,能夠逼著你,最后一步步,不知不覺走進(jìn)你去幫他忙的陷阱。

        他這話有些拗口,帶了懊惱和無奈的情緒,不是讓人很舒服。什么叫“幫他忙的陷阱”,我一時無言以對。

        這就是他的本事,他說,你等著,他早晚會有事找你的。

        細(xì)想之下,他這話似有一定道理。即便大師賽這種場合,阮東臺都會選在一個角落里自我沸騰。我相信他有這樣的能力。他可以在任何貌似平常和樸實的偽裝下炸出驚雷,不動聲色,暗度陳倉,做出驚天動地的事來。果然,我又見過阮東臺兩次之后,事實驗證了汪峰的話,阮東臺果然“有求于我”了。

        大師賽過了大概兩個月,小財主秦剛再婚。小財主現(xiàn)在已貴為我們當(dāng)?shù)匦∮忻麣獾姆康禺a(chǎn)商,與當(dāng)年在糧食局三產(chǎn)公司沒人要的爛稻草樣兒完全不能同日而語。當(dāng)時三產(chǎn)虧錢,三產(chǎn)法人卸包袱,擔(dān)子撂在了他肩上。那么大的虧空,給他一塊地,說搞開發(fā)來彌補(bǔ)虧損。那塊地歸屬一個破產(chǎn)廠,破產(chǎn)廠換過六個廠長也沒搞好。三產(chǎn)虧空加破產(chǎn)廠,光下崗工人幾百個。都當(dāng)小財主死定了。可癡人癡福,哪想到來年土地招拍掛新政出臺,土地價格火箭上升,不到一年,地價翻五倍。正當(dāng)他摩拳擦掌,四處籌款,準(zhǔn)備大干一場時,房價又拉了下來。有人給他出點子搞滾動開發(fā),就是邊開發(fā)邊等待,說白了就是捂盤,坐等房價再起。這樣一等七年,等來了阮東臺。合作開發(fā),光土地增值就賺得盆滿缽滿。一時間多少紅顏知己現(xiàn)身,小財主有了再結(jié)連理之喜。他的經(jīng)歷讓汪峰常常唏噓,見人就發(fā)感慨。小財主因禍得福,為別人做替罪羊得來如此運(yùn)氣,說起來難以相信。真是人有運(yùn)氣,走路也踢著金子。

        再婚那天,大批閑人湊去捧場。見到我,小財主先是躊躇滿志晃我肩膀,晃得我頭昏腦漲后塞給我一只酒杯,關(guān)照我,留點量,他說,一會兒有重量級人物登場。

        不知不覺到了正午,門口一陣響動,一小隊人從外面進(jìn)來。這就是“重量級”人物了。領(lǐng)頭的是個副市長,身后跟著幾個職能部門的要員。在隊尾,我赫然看見阮東臺。他身穿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外套,它給了我他已穿了一輩子的印象。他若即若離,臉上似笑非笑地和正在辦喜事的人又像熱情又不像熱情地碰著手,這時候邊上有人遞過一個碩大的紅包。小財主頓時興高采烈起來。我離得遠(yuǎn),這當(dāng)口我覺得小財主像中了大獎,出現(xiàn)在靜音電視的畫面人物一樣,手舞足蹈,無聲喧鬧了好一陣子。那個遞紅包的我認(rèn)出是阮東森,而阮東森邊上,竟是汪峰。

        汪峰早看見了我,他在阮東臺身前身后忙著,顯然已是阮東臺身邊的重要人物。汪峰對我們的相遇并不吃驚,在接近我的時候,他對著我用眼睛朝阮東臺掃了掃,然后意味深長地笑著眨了眨眼睛。

        “重量級”人物并不久留。證婚儀式后,副市長隨即離去。跟來的人和身價比小財主大的老板也次第而去。倒是阮東臺沒走,更讓人沒想到的是,他端著酒杯湊到我跟前。一直忙,他欠身附耳道,沒顧上和你聯(lián)系……我趕緊端著杯子站起來,可他話還沒說完,電話就響了。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是大師賽那天,我們乍一見面就分手的場景再現(xiàn)。

        知道你是忙人,沒關(guān)系,我做出特別理解他的樣子說道,哪天你再來相城,提前說一聲,我訂好球場,咱們切磋切磋。

        阮東臺嘟著嘴,一言不發(fā)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后特別默契似的,虛攥拳頭,輕觸了我一下道,一言為定。

        說話間他已耳附手機(jī),邊說話邊朝門外緩緩走去,臨走似乎也沒和任何人再打一個招呼??吹竭@情景,小財主來到我邊上說,你們很熟啊?

        我正含糊搪塞著,汪峰不知什么時候已來到邊上,那是……多年的交情了。

        那我就省事了,小財主用力拍了我一下,就像找了個屠戶女婿,不愁今后沒豬下水下酒似的撒歡起來,今后就全靠你了。

        你放心,要有什么不滿意,你盡管拿他是問。汪峰話這么一說,趕走了小財主。

        我們寒暄起來。感覺怎么樣?我明知故問,一副邀功擺好的樣子。

        汪峰瞥了瞥我,你說的是人還是事?

        我一思忖,假如把人當(dāng)成事呢,靠不靠譜?

        這怎么說呢……

        沒想到汪峰拉長聲,來了這一句,我想都沒想還擊道,都成貼身紅人了還怎么說?

        汪峰笑笑,不置可否,反道出另一個意思。不過像他這樣的,相城至少也沒第二個了吧?

        馬漢也不如他?

        馬漢?切……汪峰一副鄙夷的神情,道,那身家和檔次肯定要比他低。而論胸懷全球那些調(diào)調(diào),他就更比馬漢受歡迎了。這里的領(lǐng)導(dǎo)哪個會不喜歡這調(diào)調(diào)?

        那自然,我深有同感地和他相視而笑。再往下聊去,口氣更輕快了。酒在酣處,他再次冒出了新話題,他說他現(xiàn)在在期貨上的成就已非常人能及。說句行話,他得意起來,說,我就是個操盤手了。

        “期貨”突然而拗口,讓我們的談話在這里打了個“咯噔”。阮東臺有心在相城發(fā)展,按正常邏輯,重用汪峰該與相城項目相關(guān),而不是期貨。阮東臺是商人,知人善任是看家本事,怎能克人所長,反用了汪峰的短處,派他去做期貨呢?

        談話索然起來??稍倏纯赐舴宓臉幼?,和上次一樣,他又像是喝多了亂吹牛。這一想,我釋然不少。果然沒過多久,汪峰再次找我時,證明了他又說了酒話。

        中秋節(jié)前夕,汪峰來找我,說阮東臺把南大街項目拿下來了。我嚇了一跳。南大街是老商業(yè)中心,也是相城最肥的一塊肉,多少開發(fā)商垂涎三尺而望之莫及。新來的書記一再說要引進(jìn)一個世界級的品牌,打造相城地標(biāo)建筑。為此規(guī)劃一論證再論證,論證了十幾遍了。最后說是等來了一個港商。

        哪是什么港商,就是老大。

        老大?阮東臺?說實在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汪峰改口稱阮東臺“老大”很不習(xí)慣。

        汪峰點點頭。

        可這項目我又沒幫上什么忙。我的話里泛著一股酸氣。

        這不要緊,汪峰說,老大說了,項目奠基的時候要捐贈一個紀(jì)念碑,捐贈儀式到時要請你幫忙,多請些人來捧場……這個消息有些突然,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不但再次證明了汪峰成了阮東臺跟前的紅人,而且阮東臺也終于“有求于我”了。對此我頗感欣慰。

        我早說過的,你別看副市長吆五喝六的,再好的頂層設(shè)計也少不了你這樣的有力執(zhí)行者。到時候可記得在老大面前給我美言幾句喲。

        汪峰已不是第一次說這種話了,但這話現(xiàn)在已顯多余。只有深得阮東臺器重,才能知道南大街捐贈這種商業(yè)秘密,哪還用我再“美言”呢?看來我為汪峰辦了件大好事。我點點頭,微笑當(dāng)中不免幾分沾沾自喜??磥砟愕煤煤弥x謝我喲,我話里帶話了。

        謝,肯定要大謝。不過還得等你幫我把貸款的事落實了,我一起重謝。對了,到時候你記得把胡建國胡行長也請來啊……

        他的話在這里再次轉(zhuǎn)了個彎兒。其實他一而再再而三,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這件與我判斷有誤的事情時,我早應(yīng)有所警惕。但我一再誤讀了他的話,更把他的話當(dāng)成了酒后的癡人說夢。從借款到貸款,最初可能折射了他曾經(jīng)的不甘和努力,但那不過是他看不到前途時混沌或無奈的說法。在他成了阮東臺紅人之后,借錢和貸款就隨之渺小和一文不值了。想想要多少錢,才能與他現(xiàn)在光芒四射的地位相匹配?貸款就是酒話。而至于他把胡建國請來的說法,我當(dāng)時也誤認(rèn)是阮東臺關(guān)照他這么對我說的了。

        捐贈的消息很快就見報紙了。南大街項目要拆掉和平電影院,為此阮東臺說要捐一個億,造一個相城抗戰(zhàn)紀(jì)念碑。這個消息發(fā)布得很隆重,但邏輯上有點混亂。電影院和紀(jì)念碑有什么關(guān)系?但重點落在了“抗戰(zhàn)”和“捐”上面,混亂沒人關(guān)注。捐總是好的,善意總足以打動人心。原以為汪峰會很快找我,我還找了很多人,準(zhǔn)備一得到邀請就去捧場,但事情好像忽然沒了下文。中秋節(jié)過后,我被派到省黨校學(xué)習(xí),汪峰依舊沒消息,像失蹤了一樣斷了聯(lián)系。

        和小財主合作的項目大獲成功后,阮東臺接連又拿下棉麻公司等地塊。這些后續(xù)項目的介入,意味著阮東臺全面進(jìn)入相城,只是這些項目的取得,都是與小財主這樣的當(dāng)?shù)厝寺?lián)手。這些項目的一個特點,就是先拿地后規(guī)劃,因而許多資源,譬如高速網(wǎng)架、城市路網(wǎng)骨架等規(guī)劃一出臺,這些項目馬上一炮沖天,價值連城。但我認(rèn)為,這些項目不過是阮東臺在相城小試水溫,而他要大干一番,必定還有大手筆出臺。果然,南大街項目落地了。

        與南大街相比,之前的項目充其量只是些小魚小蝦。與以往一樣,他出手拿地依舊不用來找我,不同的只是,這一次直接是省里的關(guān)系。甚至有消息說,阮東臺動用了最高層關(guān)系找到了省里。整個拿地過程出人意料,卻簡潔明了。最后市委書記嘴里出現(xiàn)了一個高屋建瓴的新名詞:造城運(yùn)動。南大街將出現(xiàn)一座現(xiàn)代化新城,書記說,非但要把南大街做成嶄新的地標(biāo)建筑,還要帶動新的造城運(yùn)動。要靠南大街引領(lǐng)示范,在相城周圍建成多座衛(wèi)星城,拱衛(wèi)相城,使相城成為省城之外的又一座特大型城市,乃至東南地區(qū)又一顆璀璨明珠。意義不可謂不巨大,陣勢不可謂不非凡,氣勢不可謂不恢宏。天作之合。這才是我心目中專屬阮東臺的大手筆。

        正式收到南大街奠基邀請的時候,我正在黨校上課。原以為是汪峰來通知我,但沒想到會是一個陌生電話。上課的時候,一個陌生電話打進(jìn)來,我摁掉后回了條短信,現(xiàn)在不便,稍后回復(fù)。但隨后我忘了。到了黃昏,陌生電話再次打來。電話里的人首先介紹自己,他說他叫阮東森。我一時沒回過神來。電話里的人補(bǔ)充道,阮東臺的弟弟。這是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我依舊沒能及時回過神來。這時候阮東森已把來電的意思說清楚了。他說這個電話是他大哥親自關(guān)照他打的,邀請我參加典禮。他說公司的項目推介會和典禮一起舉行,到時候還會有省里和北京的領(lǐng)導(dǎo)一起來參加。

        北京的領(lǐng)導(dǎo),我復(fù)述了一下他的話。這個電話的信息,處處都印證了先前汪峰對我說過的話,只是現(xiàn)在傳遞信息的人不是汪峰,這稍有些意外,但由阮東森來傳達(dá),突出了阮東臺的誠意,似又無不當(dāng)。

        按阮東森說法,阮東臺要我多約些當(dāng)?shù)鼐痔幖壷袑痈刹繀⒓觾x式。這些中層年齡、資歷都和我相仿,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們相城是小地方,平時只要有活動,我們就會集體出席,反正下了班沒什么事,這樣的應(yīng)酬有面子,還有實惠,大家都樂意參加。再說這次活動還有北京的領(lǐng)導(dǎo)來,這真是個難得的機(jī)會。說起來阮東臺大大小小項目不少了,人家一次也沒找過我?guī)兔???蛇@次要說幫忙,不是我?guī)退撬o我臺面,讓我能帶了眾家兄弟開眼界,見世面。于是我全力以赴,按照要求積極準(zhǔn)備,幾個口子上擺得上去的眾家兄弟,能叫上的都叫上了。一個億,還有北京的領(lǐng)導(dǎo),一時間,大家吊足了胃口,個個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等著這一天的到來。

        典禮現(xiàn)場布置在南大街和平電影院的拆遷工地上,這頗出乎意料。電影院屋頂已完全掀掉,只剩下敞開的舞臺。關(guān)鍵還在下雨,參加活動的人不得不人手一把雨傘。場面沒有想象中的宏大,簡樸的布置顯得有些過于嚴(yán)肅和局促。活動準(zhǔn)時開始了,但這時候大家發(fā)現(xiàn),今天的主角阮東臺沒有出現(xiàn)。

        活動一開始宣布拉汽笛默哀,轟鳴和回聲讓大家恍然,今天是“九一八”紀(jì)念日。隨后禮炮車出現(xiàn)處,亮出了“不忘國恥,奮發(fā)自我,實現(xiàn)中國夢”的巨大橫幅。

        代表阮東臺講話的是一個女總裁。她說,和平電影院是相城的抗戰(zhàn)紀(jì)念碑,是抗戰(zhàn)勝利那年建起來的,就是有一萬個理由,也不能拆除……所以為了相城明天更美好,這座紀(jì)念碑要移址重建……

        其實和平電影院的抗戰(zhàn)背景,就是很多相城人也不知道。大家面面相覷,算是補(bǔ)了相城抗戰(zhàn)的一課。女總裁發(fā)言的時候我把她的聲音和汪峰做了替換,想著哪天換了汪峰來發(fā)言,不由得笑了起來。

        電影院旁邊有一座小樓,現(xiàn)屬于阮東臺公司。小樓一層和二層原來開的書店和咖啡館正常營業(yè),第三層打通,成了敞亮的工地辦公室。小樓樓梯墻上掛滿阮東臺與各路頭面人物的合影,只是這些合影一看就不是在南大街,但盡管背景和時間有偏差,阮東臺的神色始終如一,一如當(dāng)年少年老成,沒有多余表情,不怒自威。

        典禮的自助招待餐設(shè)在咖啡館。胡建國端著酒杯踱步來到我身旁。開洋葷了,他朝我舉了舉酒杯道,這個財神什么來頭,這么神秘,你清楚嗎?

        他不經(jīng)意一問,卻把我問住,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其實對阮東臺,除了道聽途說,就是個少年印象。我并不知道他的底細(xì),當(dāng)然他做項目都是真金白銀,全部到賬的,但在我們這個小地方,也許這么多錢到得太及時,太守信用了,反而成了件奇怪的事。我笑而不答,盡量穩(wěn)住神態(tài)。

        能夠在這么大的場面不露臉,可不是一般氣勢。

        你的意思是他手里有定海神針?

        你說呢?

        我看著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像他這樣的人,基本上逃不出兩種可能性。胡建國搖頭晃腦,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

        我倒來了興趣,哪兩種?

        一是大本營在外,有搖錢樹在手;再者就是上面。他手朝上指指,然后眼睛一瞇,搖頭晃腦道,有我們難以企及的高層關(guān)系……

        有道理,我饒有興致地追問,那你看他是哪種?

        都像,他很世故地笑了起來,這么足的底氣,也許兩者兼而有之吧。

        我笑了笑,不再多嘴。這時候背后有人喊我,這一轉(zhuǎn)身,不想眼前炸開繁花錦簇一片,是阮東臺,他笑盈盈地站在了我面前。

        他的樣子似乎一成不變,又似曾相識,榮辱不驚。一道抬頭紋不對稱地懸掛在右眼上方。讓我有些驚奇的是,今天他臉上泛著難得一見的紅光,他對我說,謝謝你??!

        他搭臺唱戲,顯然需要觀眾喝彩。我知道他要謝我的,不是指我對這個項目有多少幫助,而是指我?guī)淼倪@些人。這樣的應(yīng)酬很成功,讓他的計劃得以落地,具有了可操作性。他不用拋頭露面,就已經(jīng)讓我叫來的人了解了他的背景。而現(xiàn)在他這樣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也許南大街項目接下來的問題也都解決了。一個酒會,抵掉了以后一個部門又一個部門跑斷腿的煩心事。又也許,剛才和這些人交談,接下來又有了幾個大項目在等著他開干了。對于名永遠(yuǎn)大于實的開發(fā)行業(yè)而言,牛皮吹多大,舞臺就有多大。這本就是個無本萬利的行當(dāng)。我做出無足輕重的樣子,笑笑說,不客氣,你命好。天底下一塊饅頭一塊糕,都是命中注定搭在一起的呢。要說呢,還是你知人善任,調(diào)度有方。

        看來你不但能量大,這些年還依舊保存著成人之美之心啊。阮東臺舉起喝香檳用的杯子,跟我碰了一下,還是一起長大的老兄弟貼心啊,我們這些年要早點見面就好了。

        可你幫了汪峰啊,我不想辜負(fù)了他一番美意,我說,汪峰很能干,不也發(fā)揮了很大作用嗎?我嘴里突然冒出了汪峰。從汪峰第一次托我到現(xiàn)在,我還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提汪峰。看著阮東臺一頭霧水的樣子,我又補(bǔ)充道,汪峰當(dāng)年也是我們一個學(xué)校的啊。

        汪峰?哪個汪峰?

        我一愣,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就是,就那個警察啊……

        啊,我記起來了,你是不是給他寫過一封推薦信?

        我點點頭。

        你知道在我們公司,拿到廉價的地可以得到獎勵嗎?他說話之間眼睛閃爍起來,似乎毫無準(zhǔn)備之下,權(quán)衡著要不要把話說透,因而他的話給人一種時有停頓之感。

        我搖了搖頭。

        他來的時候拿著你寫的推薦信,說可以在相城項目上做些事。想想也是,他在相城這么久,認(rèn)識的人這么多,尤其是與你的關(guān)系,他說到這里又停下來,看著我說,他說他和你關(guān)系絕對……

        我點點頭,隨后又猛搖了搖頭。我覺得這話里有了一種不對勁的東西。這時候我生怕別人聽見我們說這些,所以我往陽臺那邊靠了靠。

        阮東臺跟上幾步,說,所以我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他可以在相城項目上做點事??芍笏旄鴸|森,做虧期貨后四處借錢,你知道嗎?說到這里阮東臺又停下來,似乎在說與不說之間為做選擇而猶豫。他借了公司一些錢,都是以你的名義。

        我的名義?

        他用你的名義來借錢,說你們聯(lián)合做生意,等以后拿到廉價的地,可以用獎勵來還公司的錢。

        什么?我腦袋一炸,他借多少錢?

        四百萬。

        拿出電話,我摁著號碼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的手在顫抖。我來找他……

        不用了。阮東臺擋住我,這時候他已恢復(fù)常態(tài)。我本信以為真,他說,而且他也完全有能力做到,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心思根本不在項目上,于是安排了他做其他工作。他已歸還了借款,這件事解決了。

        他的話輕描淡寫的,說得很慢很篤定,但如同一桶糨糊,一勺子一勺子澆在我頭頂,然后滴下來,糊住我的眼睛、耳朵和嘴巴。我閉上眼睛,倍感難耐。

        他以我名義借錢,你怎么不和我核實一下呢?這是在埋怨,談話氣氛就不對了。

        疏忽,完全是我疏忽,也是一個教訓(xùn),他說,但你放心,我們是發(fā)小,你要相信我處理問題的能力,我保證這件事過去了,對誰都不會有影響。

        他鎮(zhèn)住我,然后語氣一轉(zhuǎn)。我倒是有一事不明,他說,我反復(fù)思量過,明明他有能力做好這件事,而且事半功倍,為何就不去做呢?

        要面子。我突然有了情緒,毫不猶豫地說道。

        面子?阮東臺笑了,說是要面子,其實就是不服氣。表面上他不愿意求熟人,但既然來打工,又有什么求不求人的呢?我反復(fù)思量了,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不服氣。

        不服氣?他不服誰?

        我。

        你?不服你?那他來干什么?

        呵呵,無關(guān)緊要。阮東臺笑道,自以為是,另立中央,呼延灼腦后有反骨,這樣的人身上都有一種可怕的破壞力。但就是這樣的人,阮東臺正色道,我一樣能用。破壞力也是種能力,一個健康的團(tuán)隊里還不可或缺。他臉上嚴(yán)肅,語氣柔中有剛,一股力道陰沉沉地滲透出來,卻是飽滿的自信和掌控力。這種力道,讓我背心一寒。我們以誠待人,以誠感人。他說,語氣益發(fā)柔和了。這就是我這些年成功的經(jīng)驗。你放心,他說,既然來了,我和他就能處好。

        他在緩轉(zhuǎn)氣氛,可能是要打消我的憂慮。但我意識到,談話在汪峰身上一停留,已變得沒勁了。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過來,怪不得今天沒見到汪峰,原來汪峰已被阮東臺安排去做“其他工作”了,可什么工作能滿足汪峰,并讓他賺到大錢,可以抵掉四百萬債款呢?難道是期貨?汪峰真在期貨上大顯身手,如愿成了操盤手了?看著阮東臺的樣子,我想問,可實在張不開口。他既重用汪峰,又連他名字也不熟悉;既然一點兒不熟悉,又對我說這些干啥?

        不遠(yuǎn)處的落地窗外,電影院正被拆除。彌漫的粉塵,就像魔術(shù)師手里的布幔沒有遮嚴(yán),電影院正在怪誕地倒塌。

        拆這個電影院的隔天,我在電影院臺階上坐著,阮東臺站在一旁說道,小時候踏上這級臺階,那是踏入天堂的感覺……

        阮東臺的話再次讓我吃驚。我的目光剛一觸及電影院,他就說出了我的心思。他的目光能洞穿身體看到人心嗎?

        我們出去走走吧。他主動打破沉默。我?guī)闳€地方,保證你感興趣。

        跟著他出來,一路開車,竟來到了昔日母校。車子繞著圍墻,開到體育館邊上。靜場。阮東臺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睜開,感嘆道,都多久沒回來了。他這樣的感慨讓我想起了圍墻里的那些黑白照片。雖說同在一城,自離開學(xué)校,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回來。你看不出這里有什么變化嗎?阮東臺問道。

        變化?與昔日相比,今天的阮東臺可是衣錦還鄉(xiāng)。

        今天這里也拆掉了,我捐款要造一座新的,他說,這里才是我心目中的紀(jì)念碑。

        時近黃昏,說著話我們已來到學(xué)校邊上一家小飯店門口。飯店老板似曾相識,像早知道我們要來似的,滿臉是笑把我們往里面引。飯店不大,卻引出了我一陣驚喜。小時候,每次路過這里,我都要停下腳步來,聞一聞里面蔥醬肉絲的味道就很滿足。還記得吧?阮東臺指著老板說,這就是當(dāng)年老板的兒子。那時我的另一個夢想,就是有一天能在這里請你吃上一頓飯。

        請我?我有點不明就里,還有當(dāng)年,他為我打抱不平,到底為了哪般?

        說真的,我真想感謝你一下的,阮東臺說,其實也不是謝你,而是你媽。

        我媽?

        可惜老人家不在了。你知道嗎,那年下雪天去你家,喝了她端給我喝的熱豆?jié){,我眼淚都快出來了。那時候我就想,要她是我媽該多好啊……

        他的話在我心底燃起了一盞溫情的燭火。但無論我怎么回憶,我都想不起來他說的是哪年雪天哪碗豆?jié){,因而他的話忽然就有了繞的意思在里面。你以后不管什么事,他端著杯子和我碰了一下說,不妨告訴我……溫情的燭火在他話里一晃,我又覺出了居高臨下的意味。

        真不要客氣,我直抒胸臆,雖說比起你來我肯定是個窮人,可我生在相城也沒覺得自己有多慘淡,混到這樣我已很滿足……話說著說著,忽然我就覺得有點不領(lǐng)人家好意了,于是笑了起來。我又不是個胸有全球的人。我說。

        阮東臺低下頭,像沉思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眼里像是有什么東西剛剛碰撞過。他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我贊賞,甚至還羨慕你的活法。他依舊是一副真誠而又單純的表情,說,但我真為你后來不再打球感到遺憾。

        打球?這話題真有些讓人不屑一顧,我說,人生真有什么遺憾嗎?

        確實,也談不上什么……但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知道嗎?你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這話太突然而正式了。關(guān)鍵是他的態(tài)度,烈火冶煉后的銅桿一樣赤紅,看不到絲毫雜質(zhì)。面對這樣的變化,我大為震驚,剛才勉強(qiáng)在他面前站住腳的矜持也蕩然無存。

        吃過飯,我們又在學(xué)校邊上走。阮東臺突然跑出去一段路,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就在這里,他指著體育館說,四排十七號,我坐在那里看你比賽,你的劈吊。他說著從地上一躍而起,伸出手模仿著動作,人沒站穩(wěn),差點倒地。那姿勢就是我畢生的夢,我發(fā)誓要學(xué)會這一招,于是我開始偷偷地跟你學(xué)動作。

        偷偷學(xué)?

        就是學(xué)你打球。我還記得你在院子里架的網(wǎng),你爹在網(wǎng)前給你放球,我就在樹背后看,邊看邊學(xué)。

        原來樹背后的人真是你?那墻邊的鏡子也是你的吧?

        那是為了能看見你的動作,又不被你發(fā)現(xiàn)。阮東臺點點頭,說,照著鏡子,我不斷糾正腳步和起跳動作。然后想著好好練,最后能和你打上一次比賽。太讓人難忘了,這一直是我的夢想。

        那你在大師賽規(guī)定救一個球給三十萬……

        那是為你設(shè)置的一個獎。只要誰能像你當(dāng)年那樣救球,救一個就給三十萬。

        我被阮東臺噎得啞口無言。印象里,這是他頭一次對我敞開心扉,話語勾在了我心坎上。氣氛頓時有點兒醉人了。我捏著煙頭,佯裝轉(zhuǎn)身掐煙。這時候他又回補(bǔ)了一句,我不知道別人的感覺,對于我來說,那時候,你就是我整個世界。

        燭火頓時變成一盞明燈,光線猛然聚光,照亮了整個少年時代。當(dāng)年他打抱不平,和搶我煙殼的留級生毛建偉打架,原因正是他的少年崇拜。想不到我在那時候就成了被崇拜的對象,內(nèi)心不由得一陣澎湃。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接近你,最大的心愿其實不是跟你學(xué)會打球,而是想著有朝一日超過你,然后成為世界冠軍,把自己的照片貼到體育館的榮譽(yù)墻上去。

        這才是阮東臺的話,我轉(zhuǎn)臉看著他。

        所以我一定要和你切磋一次。他說著,臉上一道幕布拉過一樣,已完全是另一副表情。他看著遠(yuǎn)方,成了個莊嚴(yán)的使者,手握戰(zhàn)書,視死如歸一般。他臉上剛才的溫情燭火也早已煙消云散。

        月亮底下,外面的空地亮如白晝。風(fēng)一吹,我有點索然,頭腦反而清醒了些。我忽然有點兒納悶,阮東臺專門把我約出來,難道就為了扯這些不咸不淡的舊話題嗎?

        謎團(tuán)在分手時揭開了。把我送到家,大家道過別,都拉開半個車門了,忽然他道,還有個事兒向你打聽一下……

        你說。

        你是不是認(rèn)識一個叫馬漢的人?

        我有些驚奇。我想說馬漢不就是第一次和你合作搞前進(jìn)冷飲廠項目但沒有成功的人嗎?但細(xì)一想,他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反問他,你怎么知道我認(rèn)識這人?

        那個警察說的。

        我停在那里,他話里的悖論冰涼地注入了我的身體。既然他都不熟悉汪峰,那汪峰說我認(rèn)識馬漢這話又從何說起呢?

        哦,是警察給東森說的。阮東臺意味頗深地淡淡一笑道。他依舊看穿了我的心思,同時執(zhí)意在汪峰身上植入了一個符號??伤@樣做,到底是在回避汪峰,還是每個人在他那里都只是個符號,或許我在他那里就叫羽毛球,或者是暖意融融的“豆?jié){”?我想他既已知道了我和汪峰的交情,那我在相城有限的人脈關(guān)系料也早已被他摸透。此地?zé)o銀三百兩,無事不登三寶殿。也許,他正是知道了周美在馬漢那里做財務(wù),才借此問得如此到位的吧?想著阮東臺的滴水不漏,我后背上已沁出滿滿一層汗。

        你找他有事?我勉強(qiáng)應(yīng)付道。

        說不上是什么事,他斟酌一下,然后一笑而過,就是問問。改天,還是改天吧,他說,我們好好打場球,圓圓兒時夢。

        我們就這樣分手了。但分手的壓力太大了,他這一問,會是隨便一問嗎?對此我感到畏難和焦慮。我有了心事。

        他終于提到了馬漢,他們再次在我這里交匯起來。說起馬漢,近年來從事的都是些本大利高、游走于灰色地帶的投機(jī)生意,比如依托省里的背景,拿下了安達(dá)礦業(yè)等,都是常人難以企及,想都無法想象的事。在前進(jìn)冷飲廠項目上,馬漢能和阮東臺這樣的人搭上,也證實了他所涉的“水”至深,絕不是一個只能在相城混混的小生意人能做到的。況且在我和他之間,還有一層周美的關(guān)系。和這樣的人交往,即便若即若離,也得分外小心?,F(xiàn)在倒好,馬漢之外,又加上了阮東臺。夾在他們中間,我該如何是好?有了汪峰教訓(xùn)在先,我心里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萬一處置不當(dāng),那我后悔都來不及呢。

        我有了心事。我的心事在周美面前從來都瞞不住,所以一回家,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周美。沒想到她一點兒奇怪和責(zé)備的意思也沒有,倒好像是在她意料之中。這不奇怪,她說,他在和馬漢打官司,通過你,無非想更多地了解些馬漢的底細(xì)。

        打官司?他們有什么官司打?

        安達(dá)礦業(yè)。

        說起這事我知道。我說,那不是前幾年馬漢就和人家簽了合同的嗎?

        合同有什么用?就是法律也有空子可鉆。人家北京有關(guān)系,說這合同有問題,要把安達(dá)礦業(yè)從馬漢手里奪走,聯(lián)手非洲項目。

        這怎么可能,安達(dá)一女二嫁嗎?

        存在就是合理。一女二嫁、三嫁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其實當(dāng)時我就勸過馬漢,叫他不要動阮東臺的奶酪,但在前進(jìn)冷飲廠項目上,阮東臺狠狠駁了他面子,一怒之下,他收買了阮東臺關(guān)系最緊密的人。

        誰?

        蔣長安。

        他?

        你認(rèn)識這個人?這是我見到的世界上骨頭最軟的人。阮東臺為了他和馬漢鬧翻,他卻為了一己私利出賣了阮東臺。結(jié)果在潤州交易所阮東臺腹背受敵,期貨虧了九千萬。馬漢也為自己種下了禍根。隨后阮東臺瞄準(zhǔn)馬漢七寸,在馬漢利益最大的安達(dá)礦業(yè)上下手……

        我驚得瞪大了眼睛。

        一山二虎,相爭兩傷。其實誰都明白這個道理。但雙方都有背景,實力不相上下,尤其是馬漢做生意心胸還算寬敞,但一遇這種面子上的事就不買賬,加上上面有人撐腰……現(xiàn)在倒是阮東臺提了出來,說明他比馬漢看得深遠(yuǎn)?,F(xiàn)在我擔(dān)心的倒不是他們兩敗俱傷,最后誰也得不到好處,而是他們之間的矛盾,一旦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

        這么復(fù)雜?我一聽頭就大了,我說,那我們不管這閑事了。

        閑事?我們夾在中間,說閑事那是自己騙自己。往深里說,可能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

        我的酒醒過來。人命關(guān)天?那怎么辦?

        見機(jī)行事。兩邊做工作,盡量平息,不能讓別有用心的人借機(jī)生事,陰謀得逞。

        那晚,我久久無法入眠,我先是在想阮東臺對汪峰的說法,既然連汪峰名字也記不清,那對我說那些是什么意思?要我再欠他一個情,而動機(jī)就是想學(xué)我打球,當(dāng)上冠軍,照片貼上榮譽(yù)墻嗎?漸漸地我又在想周美的話,她幾次強(qiáng)調(diào)別有用心的人,天哪,除了馬漢和阮東臺,另外還有麻煩人摻和,這人又會是誰?

        這真讓人不安。

        快過年的時候,汪峰突然光鮮無比地出現(xiàn)在了所有人面前。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與那年過年比起來,汪峰的一輩子都只能算灰頭土臉的。其實對我來說,汪峰算得上是個慷慨的人。他經(jīng)常送東西來,吃的用的,什么都有,只是有時候會出其不意,送來的東西有點莫名其妙。有次他拿來一個精致的盒子,打開來,是四百包生姜驅(qū)寒貼,要我貼在膝蓋上,噓寒問暖的樣子,雖讓人哭笑不得,但我覺得他事事都能想到我??芍苊啦贿@么想,尤其杜聿明事情之后,只要是汪峰的東西,她馬上就會扔掉。無賴!她這么說汪峰。她的說法很有點刺耳,為此我會站出來,我說人家也是好心。

        好心?你以為這些東西是他掏錢買的嗎?難道你見過他從自己口袋里摸過一分錢出來嗎?敲竹杠敲來的,還拿來顯擺。貪得無厭,簡直是個什么都吸的吸塵器。

        對她這樣的說法我通常就笑笑。汪峰在位置上,吃香的喝辣的,呼風(fēng)喚雨,人家都搶著投懷送抱,就怕他不開口。但隨著他離職,情形就不一樣了。離職之后他老板不像老板,伙計不像伙計。他不再好意思開口,人家自然也不再投懷送抱。局面變得局促起來。有一次,我在藥店門口看見他,他向我借三百塊錢,說給汪馨買藥忘記帶錢了。晚上我講給周美聽,周美嘲笑道,不要說藥,就是家里的衛(wèi)生紙,以前都會有人算好日子,買好了送過去。她的話聽上去,很有些汪峰日落西山的味道。但那一年過年不一樣了。汪峰變得興高采烈,居高臨下了。那樣子不再是臺吸塵器,活脫脫成了只掉進(jìn)了米屯的老鼠,活蹦亂跳,轉(zhuǎn)眼把米囤變成了戲臺。

        那是一個屬于他的精彩紛呈的新年。

        那一年過年他開回來一輛嶄新的路虎,后備廂里裝滿茅臺和中華牌香煙,見人就發(fā)。星期天上午,他把車停在我樓下,大聲喊我名字,然后把一箱茅臺放在街沿石上。我連忙擺手。他說,這是我自己的勞動成果,也讓我做回人。他看著我的眼睛,話說得非常認(rèn)真。要是紀(jì)委找你,我去作證。我連忙解釋,不是這意思,我說,你熟人多,你拿去派用場。

        有,還有。他說著掀開后備廂,嘩啦啦亮出一片,眼睛都亮豁了。我打電話給項懷成,叫他過來一起喝酒,那時候我完全被后備廂的景象感染,已然忘記了汪峰在阮東臺那里借錢給我?guī)淼牟豢?。汪峰并沒有等來項懷成。最后他給項懷成也留了一箱酒,然后打著電話匆忙走了。汪峰走得瀟灑極了,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他是因為借了項懷成的錢,故意在回避項懷成。

        他見我說什么呢?項懷成笑著問我,我這才知道他借給汪峰的錢還沒有收到。

        我嘆了口氣,勸項懷成道,反正他成有錢人了,非但借你的錢少不了,以后還有的是他放血的時候。

        倒也是啊,機(jī)會會有很多嗎?他的話酸溜溜的,聽上去刺耳。他像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接了一句道,他一過年就要到外地去了呢。

        他本來不就在外地嗎?

        我的意思是,這一次出去,可能一年半載不會回來了。

        怎么回事?他老婆最近在發(fā)病,他不回來他老婆怎么辦?

        他這話追著我,忽地我就覺出了責(zé)備的意思。人是我介紹到阮東臺那里去的,他老婆發(fā)病的事我也聽說過。他老婆一發(fā)病就會拿著手機(jī)滿街跑。她打不通汪峰電話就當(dāng)自己手機(jī)壞了,然后到通信公司再買個新的。再打不通,再去買……她邊打電話邊過馬路??膳碌氖沁^馬路的時候,她一不看紅燈,二不走人行橫道線,好幾次差點出車禍。這景象在項懷成話里,我是禍魁似的。我想說些什么,但嗓子里像有了個塞子,什么也說不上來。

        項懷成并不在意我的態(tài)度,點了支煙后說道,你跟阮東臺很熟?本以為項懷成還要責(zé)備我,沒想這話鋒一轉(zhuǎn),把話題牽到了阮東臺身上。他在提阮東臺時,眉毛一抬,眼里已透出兩點光來。想想也是,他這樣的人,自然不會對誰家里婆婆媽媽的事真有興趣。他眼里的亮光分明提示我,他感興趣的是阮東臺。

        我們,我們就是小時候認(rèn)識而已,他這些年我一點兒也不了解。不過汪峰和他有聯(lián)系。說到這里,我來了點精神,我在強(qiáng)調(diào)汪峰是成功之人。

        項懷成像根本沒在聽我說話。這人我以前根本沒聽說過,他說,后來他來報案,說有人用他的期貨賬戶暗害他。

        報案?

        事情涉及兩個涉嫌做老鼠倉的操盤手。

        他在相城做期貨嗎?這時候我眼前是阮東臺在體育館暗處,蹲在座椅前的樣子。

        操盤手在相城。

        相城還有操盤手?

        怎么,小看窮人沒卵子???我們相城就不能有人做期貨?這兩個操盤手,是馬漢的人。

        馬漢?

        而且還與周美有聯(lián)系。

        不會吧?我怪叫一聲,只要牽涉周美,我就會著急。

        你別急,好在那兩個人公開身份是馬漢的人,但相關(guān)賬戶是他們自己私下設(shè)立的。馬漢說他們被汪峰收買了。

        這是什么概念?我腦門一漲,汪峰收買馬漢的人去暗害阮東臺?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汪峰這么做未必就是陷害阮東臺。

        你,我咽了口唾沫,道,那你的意思他在陷害馬漢?賊喊捉賊?

        交易與馬漢也沒關(guān)系。另外阮東臺操盤手的說法也沒真憑實據(jù),我動不了任何人。

        那也不對啊,我說,汪峰一直在外地,而且不懂期貨。虧了大錢之后,阮東臺怎么可能再讓他碰期貨呢?

        這就是焦點,是我要說的。我們對這人一點兒也不了解,即便你和他有過多年交情。他起身轉(zhuǎn)了個圈,繼續(xù)說道,我只是順著操盤手這條線接觸了他一下,還有那個和他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雙胞胎兄弟。說實話乍一見面,他還是真把我給迷惑了一下的,只不過咱是什么人?耍猴子的還能被猴子耍了去?當(dāng)然這是題外話了。那些操盤手說他很有道行,一旦看準(zhǔn)機(jī)會就特別敢下手,渾身是隨機(jī)生變的本事。但我看不像,他就是個一根筋的主兒。表面上圓滑世故,骨子里固執(zhí)傲慢,并不是有錢便是娘的主兒。什么事自己有主張,決定下來,十頭牛都休想拉得動他。但他這根筋又不是只會拍腦袋,他有主心骨,他的眼神里都是周密的計劃,這才是他身上最有靈性、最可怕的地方,或許還是他取得成功的地方。這可不是個好對付的貨色。

        我砰地一拍桌子,真不愧搞公安的,你說出了我心里幾十年來想說又沒能說得出來的話。

        兩面人,高情商啊,一般人真不是他對手,商人當(dāng)中少見。項懷成繼續(xù)說道,他手頭不但項目多,現(xiàn)金也充沛,和政府那邊的關(guān)系更是深不見底……確實有點兒拿不準(zhǔn)他。項懷成說到這里搖了搖頭,又說,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都顯得底氣十足,尤其是深藏不露的勁兒,就像他真有光環(huán)罩身,財力雄厚,能讓人望而卻步。但不經(jīng)意之間,也露出了弱點。

        弱點?

        主要表現(xiàn)是著急。

        著什么急?

        既然打了官司,還在托你打聽馬漢消息,關(guān)節(jié)點上沒有沉住氣,有了妥協(xié)和猶豫的味道在里面,不免讓人懷疑他的底氣其實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足,財路和門道并沒有宣稱的那么廣,有時候不過也是靠著虛張聲勢在大買賣里摻和一把,搭個投機(jī)取巧的順風(fēng)車,這又是他身上的商人本色了。

        我無語。

        那些被請來的退休部長真有那么大能耐嗎?聽說他借了很多錢,非洲的投資是拿了國內(nèi)庫存的球鞋換來的。

        那他不會是騙子吧?我干脆直截了當(dāng)?shù)馈?/p>

        沒想到項懷成搖搖頭,說,還要觀察,到底有沒有真金白銀、真槍實彈還不好說。

        怎么觀察?

        弱點!他有弱點,騎在老虎背上不下來,又不肯求人。最后自己會作死自己。要戰(zhàn)勝這樣的人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等他自己犯錯誤。

        自己犯錯誤?

        就像是羽毛球大力扣殺,一心要滅掉對手,結(jié)果反而用力過猛,算計過頭失了重心。復(fù)位一慢,被人家短落點制服。

        我點點頭。他說羽毛球,這我懂。不是在打官司嗎?我說,就是有過節(jié),也不至于刀光劍影,故弄玄虛吧?

        我在擔(dān)心汪峰。蹚這樣的渾水,他行嗎?

        我懂你意思了,我說,你覺得汪峰身處不確定之中。

        對阮東臺生意來說,汪峰沒有任何價值,他收留汪峰干什么?項懷成皺著眉頭說道,汪峰現(xiàn)在如此光鮮又為哪般?要是汪峰在里面不知深淺,不小心陷進(jìn)去,必被玩死無疑。

        項懷成一直在說汪峰,質(zhì)疑的其實是阮東臺。還有那兩個操盤手呢?他的話有點拗口,可換了個角度,揭示了另一種可能性。如果阮東臺就是站在汪峰和操盤手身后的人,那操盤手和汪峰相關(guān)的因果關(guān)系、人物關(guān)系就完全反轉(zhuǎn)了過來。

        那天晚上,我做夢了。項懷成說的操盤手來到了我的夢中。他們身披蜘蛛俠斗篷,在城市的樓頂上飛來飛去,手拿利劍尋找阮東臺,而阮東臺手拿羽毛球拍,蹲在體育館座椅前,氣定神閑地反復(fù)做著上網(wǎng)搓球的動作。天亮?xí)r分兩個蜘蛛俠卸下面具,面面相覷,竟然正是馬漢和阮東臺,他們一路尋詢廝殺,卻一直一路相伴同行。我醒過來,看見周美正直愣愣地看著我??匆娢冶犻_眼來,她趕緊轉(zhuǎn)身睡去。這夢里夢外成了一體,我摸摸自己的鼻子,自己問自己,到底哪些人在夢里,哪些人不在夢里?沒有答案,越想越糊涂,越糊涂還越怕。

        一過年,汪峰就走了。

        隨著南大街項目推進(jìn),阮東臺在相城的公益項目也多了起來。他的捐款主要在文體方面,除了捐博物館、大劇院之外,學(xué)校尤甚。學(xué)校的圖書館和體育館都是他捐款對象,有消息報道,十年內(nèi)他要把相城學(xué)校的兩館全部翻新。盡管這樣的消息不斷見報,但一如既往,每次捐款活動現(xiàn)場他都不會拋頭露面。幾乎在每個場合,他的女總裁都會在掌聲響起前夕重復(fù)那句話:相城給了我們舞臺,我們一定要還相城一個驚喜。日復(fù)一日,盡管他不露面,但這句話成了他的金牌廣告。無論什么時候談及他,我們都會引用這句話,然后會心一笑。這樣的笑雖有戲謔成分,但更多的是對他在相城做事的肯定。要知道在他之前,相城還從沒有過一個像他這樣慷慨解囊的人。

        元宵節(jié)過后,阮東臺就給城市帶來了新的驚喜。二月初二,也就是龍?zhí)ь^那天,他要出資辦一場音樂會,為相城一年好運(yùn)祈福。音樂會將請來歌壇天后申屠青青。這是個爆炸式的驚喜。在此之前,相城還沒有過天后領(lǐng)銜的音樂會。因而在那段時間,能拿到這樣一張的門票就變成了件讓人向往的事。很多人都知道我和他的關(guān)系,但對于他們開口要票的要求,我都拒絕了。

        這時候我是矛盾的,我肯定想得到這樣的票,但我不愿意向阮東臺開口。這個當(dāng)口上我十分想念汪峰,要是汪峰在,我想我弄不好會有一張主席臺的票。但票的問題事實上并沒讓我太糾結(jié),這一次是周美給了我驚喜。

        一過正月十五,周美就到南方去轉(zhuǎn)了一圈,他們的業(yè)務(wù)正在向全國發(fā)展。音樂會一個禮拜前,周美回來了。她拿出兩張門票,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也許常人眼里,周美的笑隱而不露,但周美承擔(dān)了這個家庭,她的笑一直蕩漾在我心里,那是擔(dān)當(dāng)和力量的暖意。你給我?guī)砹梭@喜。我說。

        不是我給了你驚喜,而是相城給了你機(jī)會,你在還相城一個驚喜。

        我會心一笑,還真有點不信。你的票不會是阮東臺給的吧?

        這樣的事情,還能和他沒一點兒關(guān)系?

        票在這里成了牽引,還是把阮東臺牽進(jìn)來了。吃夜飯的時候,周美下廚做了菜。這一手是她的絕招,再沒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擋她在這時候發(fā)起的進(jìn)攻。周美累了,她需要休息,需要港灣,尤其是對于一個笑容難得一見的女人,壓力超乎想象?;又螅苊婪藗€身,放松下來的周美有話要說。

        省里情況有變,馬漢的后臺出事了。

        這消息有點突然。馬漢的后臺是馬漢的親戚,一直以來是馬漢發(fā)展的基石。他出事,你不是說和阮東臺的官司要輸吧?

        到這份兒上,其實輸官司是小事了。人不死,錢虧掉還能賺回來,

        這么嚴(yán)重?

        本來事情還有挽回的余地,只要他們坐下來談,誤會就會消除,但突然就有人在背后打黑槍,把馬漢收買蔣長安的事情說了出去,激怒了阮東臺,讓他不愿意再和馬漢談。

        怪不得,阮東臺后來就再沒問過我馬漢的消息。這個人會是誰?

        我懷疑就是你的鐵哥們兒汪峰。

        ???他?怎么……他就是你說的挑撥離間的人嗎?為什么他要這么做?

        他投靠阮東臺有什么本事?吊兒郎當(dāng),不務(wù)正業(yè),做期貨剛好又趕上馬漢打阮東臺埋伏那一波,虧得一干二凈,加上原來他就和馬漢有隔閡。新仇舊恨就成了他挑撥離間的動機(jī),通過這樣的挑撥,他要在阮東臺面前顯出他自己的價值和重要性來。現(xiàn)在我真擔(dān)心還會有更大的事要發(fā)生。

        更大的事?我想起先前周美說過的話來,還真能出人命不成?

        周美看了我一眼,沒再接著我的話說下去。我這次回來也就是為這事,我去找阮東臺了,但他沒見我,說到非洲去了,他弟弟給了我兩張門票,說是阮東臺給你的。

        阮東臺給我的?

        所以要說驚喜,是你給了我驚喜。這是個信號,他不見我,但暗示了我有什么話可以跟你說。

        跟我說有什么用?我忽然一陣驚慌。其實跟你也沒關(guān)系,我說,你就是個打工的,他們上層鉤心斗角,非拽著我們打工的摻和干嗎?我做出一派退出游戲,與己無關(guān)的樣子說道。

        打工的就不要吃飯睡覺,不要門票看音樂會了嗎?

        夾在中間,話要會錯意,里外不是人。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啊。

        我像是羊肉沒吃到,反沾一身腥的人?周美說得很冷靜。她說話的時候房間里靜極了,我都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了。這時候,她的樣子就像進(jìn)攻前靜止的螳螂,滿眼是笑,卻都是迫不及待的殺機(jī)。這幾天別安排別的事了,她又對我說道,找找他,大家坐下來談一談。你也一起去。

        我去?

        也可以到家里來,周美說,我們請他吃飯嘛。家宴,暖意濃濃,表達(dá)我們的誠意。她眼睛一眨,螳螂振翅高飛了。

        周美布置的任務(wù),在幾天后傳來校慶七十周年消息時,我覺得有了完成的機(jī)會。

        雖說阮東臺總是在一些重大場合缺席,但從不影響他經(jīng)常會和小財主這樣的小業(yè)主在一起聚會。非但他自己樂意出席,而且還會叫上我這樣的故交舊友,只有在那樣的場合,他看上去才有了些似曾相識的少年阮東臺腔調(diào)。校慶七十周年前夕,阮東臺專門召集了一次聚會。聚會上母校老校長囑托我說,你是為學(xué)校贏得過榮譽(yù)的人,你要帶著球拍,好好給小師弟小師妹們露幾手。那天赴宴,其實我是帶著使命去的。我要面見阮東臺,然后附耳于他,把周美請他吃飯的美意傳遞給他。但那天阮東臺特別興奮,他在一群老舊的友人當(dāng)中穿梭,讓我難以接近。這讓我只得改變決定,把使命帶到校慶那天去。但到了校慶那天,滿座嘉賓,卻唯獨沒見阮東臺。

        沒見到阮東臺,我心里就是一沉。倒不是因為周美這次回來是專門為了這件事,而是在這件事上我必須仗義地和她站在一起。這幾天她倒是沒催我,但我不能再等了。見到阮東臺的機(jī)會本來就少,我不能因為一再拖沓而顯出我在關(guān)鍵時刻三心二意,做得像個沒有血氣、沒有情義的人。整個校慶過程中,我心猿意馬,無法專心。我盼望著體育館大門開處,阮東臺隨時會風(fēng)塵仆仆地進(jìn)來。但直到儀式進(jìn)行到互動環(huán)節(jié),我要和學(xué)校羽毛球隊的小朋友打表演賽的時候,我依舊沒能如愿以償。當(dāng)校長在話筒里叫到我名字的時候,我?guī)捉^望地扭了一下頭,朝體育館的座位區(qū)看去,那里正是那天晚上,阮東臺帶我來學(xué)校,說他昔日曾坐過的地方。我眼前頓時一亮,阮東臺就坐在那里。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上去他像席地而坐,背靠在座椅上。

        座位離我有些距離,我無法看清他。但在我手握球拍上場時,我已歡欣鼓舞,心花怒放。雖然我明知今非昔比,但我還是竭盡全力,盡量要表現(xiàn)出當(dāng)年得了全省青運(yùn)會第七名,為學(xué)校取得榮譽(yù)時那般的風(fēng)采。無形當(dāng)中,我已漸漸覺出了自己此刻一心去取悅?cè)顤|臺的目的,那就是要把他帶回到當(dāng)年我們坐在一條板凳上的歲月里去,完成周美交辦的任務(wù)。

        我終于等來機(jī)會。我和小朋友互動結(jié)束,更多人揮拍上場,大朋友和小朋友互為一體,場面好不融洽。我后背被人拍了一下,轉(zhuǎn)身一看,正是阮東臺。果然歲月不饒人,他說,脫功不少啊。

        那我們比試一場,我說,眼下我只能用激將法和他套近乎,今天就了了你心愿?

        今天這場合?他搖了搖頭,我要單獨和你比試比試。他說著,已縮到小朋友后面,和小朋友擠作一團(tuán)了。這時候我意識到,他對我的球約,其實就是個無法兌現(xiàn)的約定。趁著亂哄哄的當(dāng)口,我重新來到他身邊,在一個窗邊的角落里,我將周美的意思轉(zhuǎn)告了他。但奇怪的是,阮東臺像是沒聽見我說話似的,一點兒反應(yīng)也沒有。跟生意場上的老油條打交道,我說,大家都得有點耐心,越急越?jīng)]用。重要的還是誠意,誠意帶來驚喜……我的話說到后來有點語無倫次了,越說越心慌,最后連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么了。

        我還在說,阮東臺突然抬起手,一手握拍,一手抓了我手腕搖了搖。這個舉動非但突然,還有些夸張,我沒想到他手上會這么有勁。果然你好久沒練球了,他說,我可練了,這樣我就必定要大勝一場了。

        他志在必得的神情,滿是平日難見的自傲。這才是他的底氣,只是平日里需要壓抑,壓得太久太久了,才會如此雪亮照人,攝人魂魄。阮東臺沒搭我的茬兒,并且在此以后,再沒跟我提起過馬漢。我的沮喪就不用說了,我辜負(fù)了周美,我無法對她做出交代。她一定會認(rèn)為我是軟骨頭,臨陣脫逃,背叛了她。但凡事都是因果機(jī)緣。就在演唱會開始的前兩天半夜,周美接了個電話,連夜走了。走得極其匆忙。連換洗的衣服也沒拿。到了演唱會那天還沒見周美,我懸著的心才算放了下來。歪打正著,這樣的結(jié)果真可算是一種解脫。但還沒等我緩過氣來,新一輪幾乎讓人窒息的沖擊波又已襲來。

        中午隨便吃過,正想在沙發(fā)上瞇一會兒,汪峰電話來了。后來想想,這電話除了說他在醫(yī)院照顧汪馨之外,確實沒對我說什么事??梢f沒事吧,他又說到了貸款。他問我他的事對胡建國說過沒有。我想睡覺,支支吾吾回答了他什么話我都不記得了。因而后來想想確實蹊蹺,他早不回來晚不回來,早不打電話晚不打電話,偏偏選在了演唱會那天。

        快下班時,我記起了汪峰中午的電話。我給胡建國打了個電話,手上多一張票,正好請他一起去。沒想到胡建國一接電話熱情非凡,非要請我吃飯,說吃了夜飯才一起去。

        吃飯的時候,胡建國一個勁兒感謝我,我有些莫名其妙。他說他要感謝我介紹阮東臺到他那里開戶做業(yè)務(wù),我想來想去,印象里并沒有這回事。他來的時候還拿了一張條子,他說,阮東臺說你讓他到我這里開戶,關(guān)照一下老同學(xué)的業(yè)務(wù)。他說他最敬重你的就是你念舊情。我有口難辯,不置可否。我看了條子。他說,上面有你簽名。

        他是要貸款吧?我忽然頭皮一緊,隨口而出,卻忘記質(zhì)疑簽名這件事。

        哈哈哈,他要貸什么款?他是我的存款大戶,他那么多錢,借錢給別人才是。

        我再次語塞。

        演唱會的場面是我一輩子沒見過的,香霧繚繞之間,歌壇天后申屠青青如天仙下凡,讓人恍如隔世。一旁的胡建國贊不絕口,聽不見他說些什么。忽然之間,他用手肘抵了我一下,指了指右側(cè)下方說道,汪峰。

        啊?

        聽說這個人在阮東臺那里發(fā)達(dá)了,派到非洲當(dāng)總經(jīng)理,怎么也趕回來看演唱會了?

        美的東西總是吸引人的吧?我說著,又朝汪峰看了幾眼。

        散場的時候,右邊席位上已不見汪峰,也許他提前回醫(yī)院了吧。

        演唱會第二天下午,汪峰來了。他看上去有些疲憊,氣色也沒上次看見時好。我來求你一件事。他說道。

        我以為他在說貸款,我說,這件事我和胡建國說了,昨天他還說要和你談一談。

        不是這事。這次匆匆忙忙回來,三天我一直在醫(yī)院。

        你回來三天了?

        汪峰點點頭,汪馨這次發(fā)病有些嚴(yán)重,所以我來請你和周美一起去看看她。醫(yī)生說,只有那些和她交往深厚的人,才能觸發(fā)她的記憶。

        你三天一直在醫(yī)院陪她?

        也不全是,昨天我還抽空去看了看演唱會,但提前撤場了。

        我陪你去吧,我說,周美不能去了,她前兩天出差了。你知道她一直像在做地下工作那樣。

        汪峰聽到這里嘆了口氣,一人一本難念的經(jīng),誰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這你還別說,還是阮東臺老婆聽話。

        阮東臺老婆?

        申屠青青啊。

        ???我大吃一驚。申屠青青是阮東臺老婆?事情多少有些突然。汪峰這時候已經(jīng)改口,不再稱阮東臺老大,而直呼其名,我一時有些不適應(yīng)。而真正刺激我的不是老大,而是歌壇天后,也是我的偶像申屠青青。那樣的人怎么會和阮東臺在一起呢?這樣一想,阮東臺頓時像只風(fēng)箏一樣離我遠(yuǎn)去,而僅僅一會兒,我覺得申屠青青已經(jīng)離我很近很近了。也就是說,如果我提出要求,就有可能在阮東臺那里隨時見到申屠青青,或者等哪天,阮東臺真接受了邀請,帶著申屠青青來赴家宴,那也許申屠青青就會坐在此刻汪峰坐的位置上,我們或?qū)⒚鎸γ嬲f上些家常話,又可能她會為我和阮東臺少年時代的煙殼趣事發(fā)出會心的微笑……

        在阮東臺和申屠青青之間,我最初怎么也找不到一種共同和完整的情愫,可以把這兩個人完全聯(lián)系起來。是不配,還是不現(xiàn)實……這多少有些唐突。

        那天在去醫(yī)院的路上,汪峰在一個手機(jī)店里買了十部手機(jī),說是給汪馨留著備用,我不免有些心酸,我說,你干嗎一定要走得那么遠(yuǎn)呢?

        這話憑空就有了一種感傷,說出來時我和他都愣了一下??v然相隔千里,就是有金山銀海,也無法擋住我在她身旁……他這話不明了。有些猶豫,又像在躲閃,乍聽上去很空洞。要不是有后來的事聯(lián)系上去,我無法感受到當(dāng)時他這話里的訣別悲情。

        周美一再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晚上單位聚餐,周美不在家,我正好安排自己。席間有電話響起,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好幾個人都在聽電話,大家關(guān)心的是同樣的消息。昨晚,演唱會高潮期間,在另一個地方,有人朝馬漢開了兩槍。驚險而離奇的消息被封鎖一天后傳開了。我覺得消息傳來的那一刻,飯店里響作一片的電話鈴聲和點燃的炸藥爆炸聲無異。其實馬漢并沒有被打死,更蹊蹺的是槍口近在咫尺,竟然毫發(fā)無損。是槍擊事件本身沸騰了人心。事后我奇怪我在第一時間為什么沒有把電話打給周美,而是打給了汪峰。汪峰在電話里的語氣很鎮(zhèn)定,這也難怪,他是公安出身,不要說消息,就是見過的死人場面也不計其數(shù)了。我在醫(yī)院,我也是剛剛得到消息。我記得汪峰當(dāng)時對我說了這樣的話,讓我覺得這件事我們并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同時他讓我還覺得我是在管一件根本不關(guān)我自己的屁事。

        回到家,我看見周美正在打電話,她看上去失魂落魄的??匆娢遥畔码娫?。我忽然就想安慰她一下,但也就是在收起電話那一刻,周美臉上已恢復(fù)了堅毅和不可戰(zhàn)勝的神情。

        我要舉報汪峰。

        汪峰?我不由得脫口而出,你是在懷疑阮東臺吧?

        周美搖搖頭,沒有必要。周美說得很堅決。一個星期前安達(dá)礦業(yè)的判決書就下來了,那天我半夜離開,就是到省高院做最后的工作?,F(xiàn)在判決書不但宣告了阮東臺勝利,也了清了他和馬漢之間的恩怨。既然馬漢已無法再和他抗衡,他就完全沒必要除掉馬漢。

        所以你懷疑汪峰。

        汪峰,只有他的心理不平衡,阮東臺和馬漢之爭再大的利益也不屬于他。你還記得我說過的那句話嗎?現(xiàn)在可以確定,他就是阮東臺和馬漢之間的挑撥離間者。他先是收買操盤手,煽起阮東臺對馬漢的仇恨,現(xiàn)在又槍擊馬漢,把臟水潑在阮東臺身上。

        這是為什么?

        阮東臺和馬漢矛盾越大,他才越有運(yùn)作自己的空間,從中漁利。要是阮馬兩人冰釋前嫌,攜手合作,他會變得一錢不值,毫無用處。所以只有他會去做這件事。

        可是,我頓了一下,說,他三天前就回了相城,而馬漢在外地,就是他要去殺馬漢,也沒時間啊。

        三天前?周美一愣,說,你怎么知道他三天前回來了?

        他一直在陪汪馨,汪馨的住院記錄我是看見的。槍擊案那天晚上,不光是我,還有胡建國都在演唱會上看見過他,他又沒分身術(shù)。

        住院記錄和他在相城的時間有關(guān)系嗎?

        你的意思,是住院記錄,還是他回來……我一頭霧水。

        你被利用了,周美想了一會兒,然后眼神沉穩(wěn)地看著我,說,他找你就是為了讓你做證人,證明他三天前就在相城。他可以制造沒有時間殺害馬漢的假象,但他忘了他和馬漢交好的時候,每年教馬漢打靶的事。

        打靶?這和打靶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他打靶嘴里會有聲音。子彈射出后喊一聲“玉米”。

        玉米?

        這是馬漢說的,也可能是象聲詞。但這個世上可能不會再有第二個人,開槍的時候嘴里喊“玉米”。

        周美的說法在我聽來顯得十分好笑,我覺得她畢竟是女人,突如其來的事情有可能讓她失去了正常思維?!坝衩住痹蹙涂伤阕髯C據(jù),證明汪峰開槍殺人了呢?所以她的說法越是確定,我就越認(rèn)定這件事與汪峰無關(guān)。但周美自始至終都沒有放棄她的觀點,像是為了證明她的說法,有天傍晚她又找到了新證據(jù)。

        汪峰被帶走了!她一進(jìn)門就興致勃勃地說著,不光是眼睛,連揮舞的手指甲也似乎在閃光。你不信?她說,我知道你不信,你可以打電話給項懷成。她說著,不等我接話,就打通了項懷成的電話。項懷成在電話那頭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電話里才傳來他的聲音。這個案件不歸我們管,他說,汪峰有沒有被帶走,你可以找熟人問一問。

        項懷成沒有給出汪峰的準(zhǔn)確答案,之后這件事也一直沒有準(zhǔn)信。盡管汪峰行蹤成謎,但周美依舊固執(zhí)己見。找不到汪峰本人了總是事實吧?她這樣說給我聽,似乎更像在安慰自己,好端端一個人怎么會說沒就沒了呢?我很想說汪峰很忙,忙的時候找不到人很正常,有時候周美我都找不到。但我沒有必要去頂撞她,我心里有底,頂撞又有什么意思呢?讓她輕松點豈不是更好?

        兩天之后,項懷成來找我,帶來了汪峰被帶走的消息。我一聽就激動起來,我可以證明他不是兇手,我是證人。

        帶走并不等于說他是兇手,只是配合調(diào)查。

        帶走的消息還是給了我沖擊。這時候我想起了汪峰和馬漢之間的糾葛,以及汪峰和馬漢的兩個操盤手的傳聞,我忽然語塞。難道真如周美所說,是汪峰在挾嫌報復(fù)?

        見我無語,項懷成拿出煙來遞給我,道,那奸商到底怎么打算?

        我一激靈,奸商?

        阮東臺。

        什么意思?他在害汪峰嗎?

        項懷成支吾了一下,道,我覺得這人與一般人太不一樣了。

        怎么不一樣?抓汪峰的幕后人是他嗎?

        項懷成不點頭也沒搖頭,吸了口煙,說,不知道我這邏輯到底對還是不對。正因為看起來抓汪峰與他無關(guān),而且他還在背后一直幫汪峰解套。

        幫也錯了?這太荒唐,怎么說汪峰也是他員工啊。

        怎么說呢?總之不一樣。說到這里他話鋒一轉(zhuǎn),要是你的話,你會像他那樣,急于和汪峰撇清關(guān)系嗎?這不是有點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味道了?

        你這說法不對吧?我終于忍不住反駁他說,他去撈汪峰怎么叫撇清關(guān)系呢?

        汪峰賭性太大,他說,人家都是拿閑錢去做期貨,而他賭身家。輸光身家再借錢賭,虧光了最后把自己的性命押上去。

        賭命?不至于吧?

        他借了阮東臺的錢,拿什么作保證?不押性命押什么?阮東臺面前,一個窮光蛋加賭徒算什么?能派什么用場?你是老板,你會用這種人?其實這之前,他就跟馬漢借過錢。

        向馬漢借錢?

        他要一千萬,馬漢不借他,他就拿杜聿明開刀。

        那不是為你?

        為我?我還不知道為誰呢!你真當(dāng)他是為我墊背???

        我聽懂了。我說,你這不就在說他要報復(fù)馬漢嗎?項懷成的話讓人震驚,而且借錢的細(xì)節(jié),和周美之前的說法完全一樣。

        項懷成看了我半天,緩緩說道,連你都看出來了。這樣的話,他和馬漢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不太明顯了嗎?他是什么人?世上會有這么傻的兇手嗎?

        那你的意思他不是兇手嗎?

        我早就勸過他,不要在阮東臺那里陷得太深。

        這和阮東臺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前兩天為汪峰的事,我又和阮東臺接觸了一下,盡管他說得繪聲繪色,如臨其境,但關(guān)鍵地方含糊其詞,蒙蒙別人可以,在我面前?;尵洼p薄了些……可讓我拿不準(zhǔn)的,恰恰是他在這件事上的態(tài)度。他大張旗鼓,營造氣氛,讓所有人知道他在救汪峰,這不等于直接挑明了馬漢和汪峰的關(guān)系嗎?一邊救人,一邊把因果關(guān)系推向另一個方向,你說那真是在幫汪峰嗎?那么急于暴露汪峰和馬漢的關(guān)系,不恰恰說明他是要掩蓋或者說撇清與汪峰的另一種關(guān)系嗎?

        什么關(guān)系?

        汪峰拿了阮東臺的錢,還能是什么關(guān)系?

        你,你這不會又要講你那賊喊捉賊的故事吧?

        項懷成不再接我的話。也許他早已看慣了太多爾虞我詐的搏殺,所以職業(yè)習(xí)慣才讓他看什么事都帶有罪惡和陰謀的疑問吧。可是,我說,我是親眼看見汪峰在演唱會上的。如果汪峰是槍手,那演唱會上我看見的又是誰呢?

        假象背后的邏輯,看上去總是最合理的。

        項懷成這話讓我笑了。他說話的樣子像一個哲學(xué)家,但在我看來,他也就是在說這話的時候做得太想像一個哲學(xué)家而已。我是不會認(rèn)錯人的,我說,從小看到大,一個大活人還能在我眼皮底下老雞婆變了鴨不成?但讓人沒想到的是,在這里他和周美的結(jié)論竟然殊途同歸。他們都認(rèn)為汪峰是兇手,只不過周美說得直接,而項懷成很婉轉(zhuǎn)。不同點在于,這件事項懷成把阮東臺牽了進(jìn)來,而周美在否認(rèn)這一點。周美的意思是,阮東臺真想除掉馬漢的話,那會在安達(dá)礦業(yè)判決之前,既然判決已下,除掉馬漢就全無必要了。

        盡管槍擊案撲朔迷離,各種傳言也紛紛而起,但一段時間過去,這件事漸漸消隱在了日常生活當(dāng)中,不再提起人們的興趣。世界上很多事都是一陣風(fēng),哪怕真死了人,死了和自己關(guān)系密切的人,活著的還要活下去。這是生活的硬道理。本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突然接到了失蹤多時的汪峰來電。

        汪峰那邊先是傳來了喧雜的聲響,里面還像摻雜了大喇叭播放音樂的聲音。

        我驚奇,還有些納悶,所以沒說話。隨后汪峰可能移到了一個相對安靜的地方,對我說道,能聽見嗎?

        有事?我的聲音聽上去冰冷極了,照理首先我該問問他什么時候出來的,情況好不好,但都沒有。對此我有些奇怪,莫不是項懷成提醒我當(dāng)心阮東臺,而我連汪峰也敬而遠(yuǎn)之了?

        也沒什么事,他的嗓門有點高,顯然沒有感受到我的情緒,就問問你那個貸款的事。

        貸款?汪峰這時候忽然在我面前變作了兩個人,電話里一個人,電話外一個。他總是在電話里說貸款這件事,而見了面,對貸款這件事他似乎又很冷淡。我說,你現(xiàn)在還用拿貸款去冒險嗎?我的話不冷不熱的。

        冒險?這有什么冒險,這是最成功最安全的做法。他接著告訴我,阮東臺已經(jīng)許諾給他部分股權(quán)。眼下,他只要把資金投進(jìn)去,就可以旱澇保收,穩(wěn)獲巨額收益了。這時候他們這些股東正在見證阮東臺和非洲銅礦主管部門簽約,他剛和一位非洲國家的副總統(tǒng)握過手。沒想到在槍擊案如此復(fù)雜的背景下,他們的行動還這么快。此刻,那些傳言在這光芒四射的事實面前,顯得多么無聊和低幼啊!我忍不住受到感染,說了些祝賀的話。

        你放心,貸款成了我一定謝你。他有些低聲下氣地說道,這話突然讓我不舒服起來。我簡短敷衍幾句,然后就要掛電話。

        阮東臺還讓我告訴你,再過些日子,他要和你在非洲約場球。

        我心里不由得一動,這話千真萬確了,絕對是阮東臺說的。你最近經(jīng)常和阮東臺在一起?

        經(jīng)常?我們現(xiàn)在還在一起,他正和副總統(tǒng)坐在主席臺上呢。

        他的話底氣十足,非但改口阮東臺已很順口,而且話里似乎還有了可以左右阮東臺的意思。在阮東臺那里,這一次無疑他真獲得了成功。汪峰顯得很興奮,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隨后他又談起了阮東臺生意的細(xì)節(jié),我也被迫聽懂了一些他們的商業(yè)邏輯。他的做法其實就是老一套,汪峰說,資金看上去一個蘿卜一個坑,其實在做大挪移。他先把國內(nèi)其他項目抵押出去,換來南大街項目投入資金,在南大街項目開工后加快取得銷售許可,然后把南大街再抵押出去,資金拿來做下一個項目……要說這樣的遞加其實風(fēng)險很大,但幸運(yùn)的是房地產(chǎn)一直在漲,他的資產(chǎn)也一直在漲。一好遮百丑,賺錢讓抵押的紅線離他一直很遠(yuǎn)。隨著他名聲、資產(chǎn)的增長和遞延,還有誰也摸不清底細(xì)的背景,他變成了政府招商引資的首選,非但進(jìn)入條件優(yōu)厚,而且拿地成本低廉,一般只有同類地價的三分之一,南大街四分之一就到手了。所以他的資產(chǎn)質(zhì)量一直是銀行的首選。在整個運(yùn)營過程中,他每筆資金都會拿百分之五出來,作為投資非洲的基金,響應(yīng)國家號召,積極投資非洲。所以他的運(yùn)作一直游刃有余。

        這樣的好事他也讓你投資入股?

        怎么?汪峰語氣一下子尖銳起來,突然像和人爭吵一樣嚷道,這難道不是我拿我的付出換來的嗎?

        你的付出?

        你有懷疑嗎?

        他在較真。于是我故意轉(zhuǎn)開話題,說,那你是要一直待在非洲嗎?

        我才不呢,汪峰的語氣含糊了一下,就像漏嘴泄密卻僥幸沒被人發(fā)現(xiàn),趕緊掩飾似的低聲打岔道,那鬼地方叫天天不應(yīng)喊地地不靈。其實阮東臺那一套,真實目的并不是投產(chǎn)之后出口創(chuàng)匯,而是利用這個噱頭拉到更多的銀行貸款和風(fēng)險投資,在更廣泛的金融領(lǐng)域套取暴利。聽到這里,項懷成的話不由得在耳畔響起,我不由得再次為汪峰揪起心來。從借款到貸款,由期貨到投資,可以說我是眼看著汪峰一步步跟著阮東臺,進(jìn)入了可能專屬于阮東臺操盤的世界。那樣的世界神秘而讓人望而生畏,可汪峰卻如此自以為是,我真覺得他有點不知天高地厚,而為他捏把汗了。

        我也只有這樣,他說,才能翻回老本了。他這是句賭話,意思是要在賭臺上把輸?shù)舻腻X贏回來。滿滿的傷感,讓人無法卒聽。

        老本?到底他還想翻什么本?我翻來覆去想這件事。難道借的錢還沒還清?還有為什么我一提付出他就緊張,是怕我問他到底是什么付出嗎?莫非他真有什么隱衷,讓項懷成一語成讖。假如他真拿自己的性命在賭博,那會不會也跟我和阮東臺的球約那樣,他和阮東臺之間也有著一個賭約?而正是這個賭約在要求他以充當(dāng)殺手為賭注……夢中醒來,頭昏腦漲,窗外黑黑沉沉。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對自己說,就是個夢,汪峰不可能是殺手。演唱會上,我和胡建國都是目擊者。

        十一

        “五一”過后,紀(jì)委網(wǎng)站公布了馬漢那個親戚腐敗問題被審查的消息。之前法院的判決顯示:阮東臺以多付五個億的價格取得安達(dá)礦業(yè)合作權(quán)。馬漢敗訴。馬漢那個親戚的倒臺,保護(hù)了行將流失的國有資產(chǎn),也成了馬漢事業(yè)興衰的分水嶺。在人們眼里,所有的事情忽然就朝著馬漢墻倒眾人推,阮東臺眾人拾柴火焰高的方向發(fā)展了。那些關(guān)于槍案的說法,已被所有人忽略,人們集體失憶。

        確定了安達(dá)礦業(yè)權(quán)屬,非洲原料開始源源不斷地運(yùn)來,可以加工成產(chǎn)品上市了。阮東臺公司有了新的利潤增長點,報表更加好看,生意更大了。

        周末快下班的時候,小財主來電話,他說阮東臺從非洲回來了,他要給阮東臺接風(fēng),約我一起去。可到約定時間,阮東臺沒有來。從那以后,阮東臺就像換了一個人,他不再參加當(dāng)?shù)匦±习逅较碌难缯埩?。他的一切活動都曝光在了媒體的閃光燈下。他似乎很享受這一切,先前那個低調(diào)高效,多少有著點神秘詭異的阮東臺不見了。

        阮東臺在南大街一期的水晶大廈里安置了自己的公司,現(xiàn)在他的活動都會安排在這里。他把省城新僑飯店的大廚請來,有兩次安排的規(guī)格,足以與省城王朝頂樓餐廳的豪闊媲美,讓人嘆為觀止。

        水晶大廈成了阮東臺新的大本營。借著南大街開街,這次回來他又要大手筆捐贈,從而換取阮東臺大街的命名。但在命名儀式上,出人意料地夾雜了另一個內(nèi)容。女總裁講話前,突然宣布了公司關(guān)于汪峰擔(dān)任非洲公司總經(jīng)理的決定。一片掌聲里,唯獨不見汪峰的身影,但事情在這里并不突兀,安達(dá)礦業(yè)每天機(jī)器聲隆隆,不難想象汪峰正在非洲第一線忙碌。

        作為聚會的主人,阮東臺不再缺席,但依舊很少講話?,F(xiàn)在他處處流露著比原先更加充沛的底氣。和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等他本該奉承的人招呼時,語句極其簡短,幾乎沒有完整句子。盡管語氣依然客氣,骨子里隱隱地已是傲慢意味。手中有糧,心里不慌。這些變化,似乎都證明著非洲傳言中的五百億的項目進(jìn)展順利,按汪峰之前的說法,可能雪球已經(jīng)開始滾動了。

        就在我思忖的那會兒,小財主走了過來,對我說他移民成功了。他說他的移民策劃多虧了阮東臺。他的移民策劃的核心是他的女兒,阮東臺在大洋洲彼岸不但為她落實了最好的學(xué)業(yè),也完成了關(guān)于他女兒整個人生的規(guī)劃。

        我不肯接受,小財主說,我還有點不相信,合作的時候他那么精,精到每分錢都算得那么清,現(xiàn)在怎么會這么大方呢?

        我確實有點詫異。不久之前,小財主還因為阮東臺失約而對他頗有怨言,此刻卻轉(zhuǎn)過口風(fēng),對阮東臺贊賞有加。

        他只說了一句話,那是生意,生意上我們每分錢都得算清楚,那是對合作伙伴的尊重。

        那現(xiàn)在呢?我追問道。

        現(xiàn)在是交情,他說幫我女兒是交情。小財主感慨起來,說,沒想到他是這樣一個厚道人。他嘴上不說,平時也看不出,但關(guān)鍵時刻,他做得叫人心服口服。

        小財主的話本來暖融融的,但酒杯羹盞之間,我忽就看見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汪馨在死亡的縫隙里穿梭。她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找汪峰,但汪峰的電話一直無法接通……我想汪峰的現(xiàn)在和過去已有不同,汪馨的狀況也終將得到改觀。就這樣在我心猿意馬的當(dāng)口,阮東臺的弟弟阮東森找到了我。

        這是他第二次找我。第一次是邀請我參加南大街的奠基儀式,但那次是電話,而這次親自上門了。

        阮東森長得和阮東臺很像,見面難分伯仲。所以打開門之后,我愣住了。好在阮東森很快就講清了原委,消除了我的顧慮。

        阮東森開門見山,他拿出一張卡,告訴我卡用了我的名字,上面存了兩百萬……不等我開口,他做了個不讓我說話的手勢,接著說道,這錢不是給你的,是給汪峰的。其實也不是給汪峰,就是,這么說吧,這是給他在非洲工作的專項補(bǔ)貼,算公司的福利吧。

        福利?

        他在非洲工作很努力,無法照顧到家里,他夫人的狀況,公司清楚,而且一直很關(guān)心,一直也想著幫一把手。可你知道汪峰的脾氣,無功不受祿,如果直接給他,他肯定不會拿,所以我們想轉(zhuǎn)個彎兒……

        你覺得我給,他就會拿了嗎?

        你不用給他,上個月我們把他夫人接到療養(yǎng)院去了,你可以慢慢往療養(yǎng)院賬上付錢。

        那你們?yōu)槭裁床恢苯尤ジ赌兀?/p>

        這件事早晚要見底的,你有退路,細(xì)水長流,可以說是大家贊助的。我們付的話,他面上會不好看。解決了他這個后顧之憂,他不就可以安心在國外工作了嗎?

        送走阮東森,雖說他的話不無道理,但看著這張卡,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周美回來后,一聽這事,眉頭馬上皺了起來。又是汪峰,她想了一會兒,說,這事不會有什么貓膩吧?

        貓膩?馬漢那個親戚出事后,我覺得周美做事謹(jǐn)慎多了,她更多時候像是在思考,但話語里依舊是干練潑辣的氣息。

        我最近請了律師,正在申請辦理案件申訴。

        申訴?

        馬漢那個親戚倒臺歸倒臺,我們和安達(dá)礦業(yè)的合同在先,不能說廢就廢。事歸事,人歸人,不能因人廢事。

        這跟汪峰福利有什么關(guān)系?

        給汪峰福利就該給汪峰,這種時候偏把錢拿給你干什么?

        這個話角度不同了。我說,你的意思是說這錢給汪峰是假,收買你是真?

        談不上收買,我也不是誰想收買就能收買的,我只是按良心辦事。不管什么事,白道黑道,是個“理”字。安達(dá)礦業(yè)這么處理不合理,我得管。

        這就是周美。她是個悖論。你聽她說的話,一個女人很難說出這種話來。其次她是商人,商人的道理是賺錢,但她認(rèn)理。可這是什么理?我說不清。她又不是老板,扳倒案件,扳倒阮東臺,她能得到什么好處?而且照眼下處境,得罪阮東臺,怎么也算不上是賺錢的理。

        現(xiàn)在是案件的關(guān)鍵時候,什么事都會發(fā)生,尤其涉及汪峰。她沒有說阮東臺,我發(fā)現(xiàn)她很少說阮東臺,她總是在說汪峰。這是她和項懷成的區(qū)別。要不是他,馬漢和阮東臺還不至于走到這一步呢。所以你離他越遠(yuǎn)越好。

        你這話跟項懷成說的一模一樣了。

        一樣的事情多了,小惠不也到阮東臺那里去了?

        小惠?這怎么可能?你不會告訴我項懷成也到阮東臺那里去做保安部部長了吧?

        一切皆有可能。雖說他人沒過去,但靠著阮東臺關(guān)系,提拔到省廳了?,F(xiàn)在阮東臺有什么事他都會參與,這和阮東臺的保安部部長有什么兩樣?

        周美的話猶如五雷轟頂,項懷成一直是對阮東臺質(zhì)疑最徹底的人,他一再警示汪峰的選擇,但現(xiàn)在自己怎么也走上了這條路呢?

        此一時彼一時,戰(zhàn)勝了馬漢,贏得了非洲項目,所有人都看見了阮東臺手上的真金白銀,背后貨真價實的可靠關(guān)系。這樣的大腿,誰不搶著去抱呢?

        周美的說法,基本熔斷了我的思路,我腦子里一片空白。但我總覺得項懷成的事不像是周美說的那么簡單。

        第二天,我去水晶大廈。在門口說明來意,保安把我?guī)У蕉?。在一個看似沒有裝修過的房間里,我見到了阮東森。他戴著手套,正在翻動著一些水暖零件,見到我咦了一聲,停下手來。我拿出那張卡來,但他看上去像是無動于衷的樣子。他連看也沒看一眼那張卡,給人一種木已成舟的感覺,讓昨天的事顯得既得體又自然。然而我沒怎么再糾結(jié),把那張卡放在了他面前。

        阮東森抬著頭,還沒說話,這時候就有人進(jìn)來了,進(jìn)來得很突然,好像有什么急事,手上一沓文件,身后一陣風(fēng)。我手指一滑,將卡塞到一本臟乎乎的像說明書一樣的手冊底下,轉(zhuǎn)身走了出去。直到他在身后追了一句我再約你,我才知道我弄錯了人,剛才在我面前的不是阮東森,而正是阮東臺。

        歪打正著,讓我心滿意足。

        在之后一段時間里,直到汪峰回到相城,阮東臺都沒聯(lián)系過我,更沒再提過卡的事。其實后來我又看見過阮東森一兩次,但我不能確定那到底是阮東臺還是阮東森。不仔細(xì)看,他們的笑容完全一致。于是這件事石沉大海,就像根本沒發(fā)生過。

        十二

        時間到了盛夏。那天周美回來說又在馬路上看見汪馨打電話了。雖已好久沒和汪峰聯(lián)系,但汪馨的事懈怠不得。我給他打電話,但一來二去,發(fā)現(xiàn)他用了十幾年的電話停機(jī)了。

        晚上十一點多,我洗完澡上床,手機(jī)響了起來,是汪峰。

        我都睡了。聽到那個久違的聲音,我忽然不知道該怎么和他打招呼了。

        汪峰又喝多了,連舌頭都大了一圈。他口齒不清地重復(fù)著,說,想跟你聊聊。

        我不知該如何回復(fù)他。

        兄弟,我他媽是不是讓人騙了?他情緒飽滿,聲調(diào)里卻是凄惶多于憤懣。

        這讓我感到突然,覺得他情緒不對。你在哪里?我問道。

        其實要怪也就怪我自己,他的聲音再次頹喪起來,我太想在人面前折騰點名堂出來了,可我……折騰了些個啥?

        我?guī)缀醪幌嘈抛约旱亩?,我聽見他在哽咽。我生怕他酒后失控,心里急,嘴上還只能敷衍他。你不是挺好的嗎?在國外沒有了后顧之憂。說到這里我停頓了一下,想起那張兩百萬元的卡來,都沒和他商量一下就退了,會不會違背了他的意志?貸款的事,我說,我也和胡建國說過了……

        就這樣想來堵住我的嘴了,呵呵……呵……我可不是小財主,也別想那么容易打發(fā)我。

        他的話忽然就有了針對性,一時我沒能明白過來,但已經(jīng)能聽出戰(zhàn)火硝煙的意味了。

        你早就看出他是在招搖撞騙了吧?他突然就轉(zhuǎn)了話題,腔調(diào)里滿是狡黠的語氣,剛才的頹喪一掃無余。

        誰?誰招搖撞騙?

        你沒有幫他在胡建國那里借錢吧?他完全忽略了我的問話,說道,聽說他借了不少錢。

        他在說阮東臺。我聽出來了。

        還是你聰明。他自說自話,突然一個急剎車,電話掛斷了。

        我睡不著了。他的話尖刻,滿是讓人不安的氣息。我回?fù)芩碾娫?,想問問他到底在哪兒,然后等他情緒平穩(wěn)下來,討論一下汪馨的事。但電話一直忙音。深更半夜,他還在給誰打電話呢?于是我想著過會兒再給他打,不想迷糊了一會兒又睡著了。就這樣,陰差陽錯,這個電話竟然成了訣別。

        那天夜里,汪峰死了。具體來說被槍殺了。

        汪峰近些年很不穩(wěn)定,我想過他的許多下場,但從沒想到過他會被槍殺,而且槍殺還會與我掛上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我在半夢半醒之間被推上汽車,帶到了刑警隊。警察的手腳很重,戴上手銬,在給我套頭套時,我看見周美正被推出門去。直到天亮,我還被控制著,自然也沒法說話,頭腦始終清醒,但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事實上直到我出來,我也不知道汪峰已死。他們在二十四小時里只問我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家的車庫鑰匙在哪里。這件事就更加云里霧里了。難道不是嗎?誰會想到一把車庫鑰匙會引起一場腥風(fēng)血雨呢?

        事情最后在關(guān)于汪峰的確切消息里明朗了起來。汪峰被槍殺后,尸體移到了我家車庫里。被殺當(dāng)晚,汪峰給兩個人打過電話,一個我,還有一個是馬漢。我沒有作案的時間,但馬漢不一樣。照理馬漢在外地,時間上也有沖突,但他恰恰是在兩個小時車程之內(nèi)的鄰市。最為重要的是,汪峰當(dāng)晚的電話錄了音,意思是他可以幫馬漢翻案,扳回輸給阮東臺的官司,但馬漢必須給他一千萬酬金。馬漢答應(yīng)了和他見面,之后尸體被發(fā)現(xiàn)了……尸體為什么會放到我家車庫?我們的車平時停在小區(qū)地面停車場,地下車庫一直鎖著的。那天是一個流浪漢喝醉了酒,到地下車庫睡覺,發(fā)現(xiàn)車庫門是開著的……這樣馬漢電話錄音、車庫和周美,聯(lián)系到了一起。據(jù)說馬漢表明自己是在外地和汪峰通電話的,他答應(yīng)見面,但約定的時間并不在當(dāng)晚。馬漢沒有聽見錄音,而錄音里確實也沒說到見面的時間。如果說電話錄音是很鐵的證據(jù)的話,那么確實,見面時間這一點在證據(jù)鏈層面上成了個瑕疵。

        但不管怎么說,馬漢和周美的問題擺在那里了,他們必須暫停其他事情,全力配合調(diào)查。

        汪峰的案件影響很大。由于他身份特殊,相城警界大部分人被激怒了。尤其年紀(jì)輕一點兒的,大多是他帶出來的徒子徒孫,一個個摩拳擦掌,要為汪峰討說法。當(dāng)時最有分量的一句話是,我們絕不能讓殺害警察的兇手逍遙法外。在這里兇手是個復(fù)數(shù),聽上去并不是一個人。雖說我很快被證明清白,但周美一直沒消息,周美讓我無法安心。為此我想到了項懷成??恐顤|臺的關(guān)系,高升到省廳的項懷成,現(xiàn)在回到相城,是省廳督辦汪峰案件的負(fù)責(zé)人。他各方面熟門熟路,上下齊心,不分日夜地工作,聽說案件很快就水落石出。

        那天晚上我給項懷成打了電話,但一連打了三次沒人接。于是我想到小惠。小惠電話通了也沒接。奇怪的是,當(dāng)我再撥小惠電話時,卻被告知我撥的號碼不存在。顯然我的電話被拒接了。想想也是,項懷成在辦案,我是誰?他能對我說什么?

        項懷成夫婦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給了我一種周美前景不妙的暗示。焦急之下,我想到了阮東臺。我感到震驚,沒想到在我最無助、最軟弱的時候,阮東臺才是我心底里的救命稻草。我不能倒下去,為了周美我也不能。我決定去找阮東臺。

        阮東臺聽清來意后,馬上就拿起電話。他當(dāng)著我的面給項懷成打電話,其實他沒說幾句話,反而是項懷成在電話里說了許多。掛了電話,他對我說,周美沒事了,明天來不及,你后天去找他辦手續(xù)吧。

        事情辦好了。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但我欲罷不能。在他打電話的時候。我看見辦公桌上雜亂的文件當(dāng)中,有一份標(biāo)有“內(nèi)部案件通報”。從某種角度上說,相城的兩次槍擊案其實都是圍繞著他發(fā)生的。我本以為他肯定會就此對我說些什么,但是看上去,他出奇的超脫,即便談到周美,也好像完全與槍案無關(guān)。他更像個局外者,談的也完全是另一回事。

        那一次,阮東臺談興甚濃,他說話時樣子平靜,卻更像在努力克制自己,這使他在說話時身體似有一雙隱形的翅膀在微微扇動。時至今日,我依舊覺得事實上那天他已經(jīng)說盡了這輩子想對我說的話。他對我主動談到申屠青青。申屠是他老家—— 一個山里村莊的復(fù)姓。事實上他,包括他的祖上也不是這個姓。申屠青青是少數(shù)民族,嫁給他后他便給她改了家鄉(xiāng)的這個姓氏做藝名。他說改了名字之后,只要申屠青青出去演出,他就會有一種小時候放飛風(fēng)箏的感覺。我有些驚奇,我說,你把申屠青青當(dāng)作是你放在外面的風(fēng)箏嗎?他像是沒有聽見我的話,他說,青青的歌聲就是我的理想在放飛。理想你知道嗎?他說,就像我從小就盼望著能和你打上一場球一樣。

        其實一個人偶爾的念頭會成為一輩子的心愿,而這個心愿可能就一輩子無法實現(xiàn)。但越是不能實現(xiàn),就越會想著去實現(xiàn)。就像我出差,我從來不會到景點去玩。我會對自己說,先做事,等做好事情,以后專門來玩,全心全意地玩……但事實上做完這件事還有下一件事等著你去做,玩就永遠(yuǎn)成了個自己騙自己的念頭。但慢慢地,念頭在你心里長大,變成一種信念,成了助推劑,推動你永不停歇地去做下件事,再下件事……反而成了支持自己努力做事,不斷成功的動力。你知道為什么嗎?

        我搖搖頭。

        命,他說。這話說完,談話戛然而止。他臉色復(fù)歸平靜,神態(tài)自然而神秘,看不出半點波瀾。

        那一晚,我心思如麻,無法入睡。命,這是汪峰說汪馨的話。阮東臺和汪峰說一樣的話。但命的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概括的。他越是沒提那兩個槍擊案,我心里就越不踏實,就像道路的兩側(cè)隨時會有埋伏殺出,得時時處處提防。

        第二天,按阮東臺的安排,我去找項懷成。我沒想到馬漢槍擊案件的辦公室就在水晶大廈。也就是說,我去找阮東臺的時候,其實項懷成就在大廈里。交代完周美的事情,項懷成說起了槍擊汪峰的槍來。

        殺害汪峰的槍和槍擊馬漢的槍是同一把槍。

        同一把槍?這太意外了!

        而且這把槍是汪峰的。

        汪峰有槍?

        項懷成點點頭。在一次抓捕黑幫行動時,汪峰私下藏了這把槍。當(dāng)時因為找不到這把槍,汪峰和參加行動的人都受到了處分。直到現(xiàn)在這把槍和汪峰尸體一道出現(xiàn),才真相大白。只是汪峰肯定沒想到,他親手藏下的這把槍,要了他自己的命。

        可他的槍又怎么會落入他人之手?

        他沉迷期貨。馬漢派操盤手趁機(jī)拿到他的槍,然后用這把槍殺了他。

        馬漢?他是兇手?他不是受害者嗎?

        他不但是殺害汪峰的兇手,還是他自己殺他自己的兇手。

        什么?自己殺自己?我大驚道,你是說兩次槍擊案都是馬漢操縱的?上次你說的賊喊捉賊,是說他自己殺自己?

        他收買汪峰對他開槍,然后嫁禍阮東臺,做成阮東臺雇兇殺人,指使汪峰報復(fù)馬漢的樣子。

        ?。?/p>

        馬漢的槍擊案表面上一果多因。首先看上去是因為馬漢私下勾結(jié)了阮東臺的合作伙伴,讓阮東臺期貨虧損九千萬;其次是有了馬漢那個親戚的保護(hù)傘,阮東臺無法贏得安達(dá)礦業(yè)官司;第三,汪峰是期貨虧損的直接受害者,本來和馬漢就有糾葛。綜上不難得出阮東臺是殺人后臺的結(jié)論,有了雇兇殺人的說法。

        這是他的邏輯。我點點頭。說到這里,我似乎才懂了他賊喊捉賊的意思。

        不,這是他要在眾人心里植下的邏輯。他要別人都這么想。

        要別人這么想?這是什么邏輯?

        他的邏輯。他的邏輯就是在你的邏輯里反你的邏輯。

        我一時無語。

        馬漢槍案里有著太鮮明的因果關(guān)系。但邏輯關(guān)系太嚴(yán)密了,反而有了刻意的痕跡,給真實留下破綻,最后就站不住腳了。我們都認(rèn)為是雇兇殺人,其實是馬漢左右手互搏,使了一招苦肉計。他只要讓汪峰對著他空開兩槍,所有人便都落進(jìn)了他的邏輯陷阱,于是他的目的就達(dá)到了。

        可是,我想到了周美說過的話。即便馬漢要陷害阮東臺,那也該在安達(dá)礦業(yè)判決以前,我說,判決書下來后阮東臺再干掉馬漢還有什么意義,誰會信呢?

        他就要讓你們不相信,在他的邏輯里,難以置信的事才是現(xiàn)實。

        那目的是什么呢?

        翻案。周美不一直在找律師申訴安達(dá)礦業(yè)的案子嗎?

        我點點頭,這個周美說過。

        馬漢不服輸,一心想著把輸?shù)舻墓偎痉^來。只有嫁禍阮東臺得手,才有機(jī)會把案子扳回來。

        可我,我明明在演唱會上看見了汪峰……

        替身,那是替身。項懷成打斷我道,馬漢雇了個和汪峰長相極像的人布置在了演唱會上,而真正的汪峰在酒店門口向馬漢開槍……

        ???!

        你仔細(xì)想想,除了背影有點像,你那天看清了汪峰的臉,和他說過話嗎?

        我噎住了。這太有想象力了,這話還真不好說。可我和汪峰太熟了……

        熟?項懷成一笑,汪峰是神槍手,當(dāng)時那么近的距離,又是連發(fā),要真想打,還能打不中?

        可,我說道,要這樣的話為什么還要轉(zhuǎn)個彎,雇個替身去看演唱會,而不直接讓替身開槍殺人呢?

        這就是破綻了。他也怕死,人都怕死。其他人靠不住。不花代價穩(wěn)住汪峰,萬一失手,性命交關(guān)啊。

        理由很充分,汪峰是當(dāng)年省里比武的神槍手,彈無虛發(fā),只有他能把控現(xiàn)場,而且不會涉及其他知情者。替身只是在演唱會露露身子,半明半暗之間,計劃萬無一失。那么既然馬漢穩(wěn)住了汪峰,現(xiàn)在又為什么要殺了他呢?我問道。

        殺人滅口。在給你打電話那天,汪峰開始訛詐馬漢。馬漢要不滿足他,他就泄露殺人秘密。他以為自己勝券在握。馬漢深知,汪峰是不穩(wěn)定的。一個知道這么多秘密的人,一千萬是無法封住嘴的。

        項懷成的說法滴水不漏,我卻一陣悚然。這之前他也是這樣的口氣,只是敘述的主角不是馬漢,而是阮東臺。我看著他,他的說法現(xiàn)在已完全掉了個個兒……想起先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質(zhì)疑阮東臺,為汪峰的處境時時擔(dān)憂的情景,我真忍不住想追問他一句,你之前不是說過阮東臺靠不住的嗎?但話到嘴邊,還是沒能出口。

        我們的話題最后落到汪峰身上。他還是這樣好,項懷成很平靜地說,這樣他踏實,我們也踏實了。他這話我有同感。仿佛汪峰一直在空中飄蕩,讓人時時要擔(dān)心不知哪陣風(fēng)吹來,他就會沒了影蹤。臨走前,項懷成說明天安排了汪峰的骨灰安葬儀式。我一下子就拒絕去了。這連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一直到事后我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我更希望汪峰沒了影蹤。要能憑空在藍(lán)天里消失,肯定好過血淋淋的現(xiàn)實??床坏剿w黃騰達(dá),愿有藍(lán)天詩意陪他遨游天堂,也算是沒辜負(fù)我當(dāng)初簽名推薦他的好意和初衷吧??稍俸髞硐胂胍膊槐M然,我拒絕項懷成,恐怕還有一種對項懷成的言行不能完全認(rèn)同的潛在情緒吧。他那些話難以置信又無法不信,更讓人覺得步入了一個堂皇的局??扇绻@是個局,那又該有一個怎樣神勇無比的操盤手呢?

        第二天上午,天還沒亮,項懷成電話又來了。我有些煩,我說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想去……

        你還是盡量去。我去不成了。他說,我馬上要去非洲,小惠出事了。

        十三

        阮東臺在相城的事業(yè)如日中天。他出手大方,動輒數(shù)億數(shù)十億,更可貴的是他肯啃骨頭。相城是座綜合設(shè)施嚴(yán)重落后于城市發(fā)展的老城市,資金短缺,規(guī)劃落后,但阮東臺正好補(bǔ)了這個缺。啃骨頭是虧本買賣,為了放水養(yǎng)魚,保護(hù)阮東臺投資積極性,政府打包了一些有利可圖的地塊補(bǔ)貼給他。這樣阮東臺在相城的事業(yè)一枝獨秀,獨立潮頭??陀^上看,他為相城建設(shè)不斷做出新貢獻(xiàn),但同時在土地價格、人脈關(guān)系和資金方面也得到了巨大的運(yùn)作空間。有消息說阮東臺拿到相城來的資金不足十億,但通過項目運(yùn)作,從相城拿走的資金(包括貸款)已超過一百億。有人議論,他投資是假,套取資金是真。但一好遮百丑,不管怎么說,阮東臺對相城的貢獻(xiàn)一目了然,從某種角度上甚至可以說,他正改變著相城。

        周美回來后,阮東臺又來過一次電話,他說他在相城項目太多,急需一位財務(wù)總監(jiān)來調(diào)度資金。意思很明確,要把周美挖過去。這一點上次在他那兒他就說過了。我有些猶豫,但還是跟周美說了。我以為以周美的性格來說會拒絕這件事,但周美稍稍沉吟后,笑笑說,讓我先休息一段時間再說,好嗎?但一段時間下來,我發(fā)現(xiàn)周美并沒有安心休息。她行蹤詭秘,讓人隱隱有些擔(dān)心。假如她還在暗中幫馬漢運(yùn)作安達(dá)礦業(yè)申訴的事,那對阮東臺來說未免有些不厚道。人家千方百計幫她解脫出來,她卻在暗中做著不利于人家的勾當(dāng)。所以只要她出門在外,我對阮東臺就難免有所自責(zé)。現(xiàn)在她要答應(yīng)了阮東臺,我不也就得到解脫了嗎?

        當(dāng)天晚上的電視新聞,播報了一條拆除某地違章建筑的消息。這幾年,關(guān)于這片建筑的消息斷斷續(xù)續(xù),這次的結(jié)論是有人陽奉陰違,抵制中央批示。與這次徹底拆除的新聞一起播出的還有對一批上層人士的處分決定。

        新聞播過,周美并沒有說什么,她出去打電話。這段時間她打電話總是避著我。事實上也不是這段時間,在工作上,她的電話一直是保密的。

        打完電話回來,她的臉看上去有些潮紅。終于倒臺了!過了一會兒,她忽然來了這么一句。

        你是說電視里的那個大老虎嗎?

        那是他的總后臺。

        誰的總后臺?我追了一句。她話里有話。

        周美沒回答我,等到躺下后都熄燈了。周美黑暗里說道,你了解阮東臺,你說他到底跟相城有什么仇?

        我渾身一震,欠起身子道,這是什么話?

        他在把相城人一網(wǎng)打盡,全部裝上他的戰(zhàn)車,然后瘋狂地奔向懸崖……她越說越激動,我趕緊起來給她泡了杯茶??蓜偘巡瓒说剿媲?,忽覺周美臉色大變。她一改這陣虛妄和玩世不恭的腔調(diào),眼里又流露出幾分審視和警惕的神情,讓我一時很難適應(yīng)。

        她拿過茶杯。你到底什么打算?她說,要嫌我礙事,我這就離開你。

        我一激靈,什么意思?你覺著我跟他合伙逼你上梁山?

        阮東臺現(xiàn)在紅得發(fā)紫,事業(yè)如日中天,搭上他的車,紅運(yùn)當(dāng)頭照……

        你說誰呢?!我打斷了她。

        你沒看見項懷成?對了,你知道小惠到他那兒去了是什么下場嗎?

        怎么小惠……

        汪峰尸骨未寒,阮東臺就把他在非洲的職位給了小惠。但老天有眼,小惠在非洲被綁架了。

        ???怪不得項懷成急著去非洲了!

        出水方見兩腿泥呢。周美語氣和緩當(dāng)中克制著波動的情緒??此龈邩?,看他樓坍塌?,F(xiàn)在下結(jié)論,一切還為時尚早。大家悠著點,走著看看再說。他那套路,管不管得上用,能管多久,真還是未知數(shù)呢。

        我心里一緊,不想問,但話已出口,你看出什么來了?

        還用看?端倪在他一踏進(jìn)相城就出來了?,F(xiàn)在的情況是,不是他說馬漢殺了汪峰就馬漢殺了汪峰的,后臺倒了,他自己還能挺多久?在馬漢那里做了這些年,我最大的收獲就是懂得了這世界從來就不是石板一塊,滴水不漏。有道是今天不漏明天漏。想當(dāng)年馬漢,上邊一聲令下,判決過的法律文書都可以變更,一手遮天。安達(dá)礦權(quán)案一波三折,本來香港人簽了,后來被馬漢搶了過來,接著阮東臺橫插一枝花,才有了馬漢現(xiàn)在的下場。但就是這樣,最終的結(jié)局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呢?

        你的意思是……

        他把馬漢殺汪峰的因果關(guān)系描繪得太清晰了。所有的證據(jù)都好像是為馬漢殺汪峰預(yù)備的??梢f殺人滅口,阮東臺的秘密,汪峰知道得還少嗎?那些事要抖落開來哪件不打在他七寸上?周美的話讓我想起汪峰貸款前后對阮東臺態(tài)度的變化,以及去非洲后,他說貸款入股時流露出來的那種似能足以左右阮東臺的話,莫非阮東臺真有什么把柄落在了汪峰手里?

        他說汪峰是訛詐馬漢被殺,那要是汪峰訛詐的是阮東臺呢?

        那證據(jù)呢?有電話錄音?

        錄音?周美一笑道,要錄音是做的手腳,恐怕也死無對證了吧?

        周美的話讓我大吃一驚。要按照項懷成此前馬漢殺人滅口的邏輯,周美的話豈不正好是在說汪峰訛詐阮東臺,反被阮東臺所殺了嗎?邏輯里反邏輯。但這又怎么可能?汪峰已拿到了阮東臺承諾的股權(quán),大可以旱澇保收睡大覺,怎又可能無端生事,去訛詐阮東臺呢?

        為了徹底打敗馬漢,他甚至不惜把我串在了槍擊案上。

        你是說阮東臺故意陷害你,把你牽進(jìn)案件的?

        先是收買,后是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他一直在給我壓力,也是給你壓力。最后左右手互搏,讓我們把他當(dāng)成恩人來感激。把我拉過去,無非是不讓我再給馬漢做事,不能再為安達(dá)礦業(yè)翻案。

        周美的話,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來相城本來就沒本錢,目的就是套取資金,空手套白狼。做這種事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他自己也不是不清楚這一點。為此他早已為自己留好了退路,他的后臺出事后,最近小財主,還有阮東森接連被調(diào)查了。我剛才才知道他已請律師做文書,準(zhǔn)備把非洲的五百億礦產(chǎn)捐給國家。

        還有這事?

        他這是在留后手。他做局,又隨時準(zhǔn)備出局。他就是那種隨時準(zhǔn)備溜走的投機(jī)盤操盤手?,F(xiàn)在把更多人捆住手腳,拴上他的戰(zhàn)車,等真出了事,一切責(zé)任推給別人,給他做替死鬼,他自己得以順利脫身。

        周美一席話石破天驚。我像做了一場夢一樣醒過來,又像是一場夢醒來之后又墜入了另一場夢中。周美的犀利更透露著一種徹骨的殺氣,讓我覺得之前她對汪峰所有的反感,其實都是針對著阮東臺。而之前她之所以在對阮東臺的態(tài)度上支支吾吾,那是在顧慮阮東臺的后臺。女人猶豫的時候是微笑的,一旦出手,便風(fēng)卷殘云,沒有了絲毫柔情媚骨。

        周美又開始忙起來了。她對阮東臺的判斷好像對我影響不大,我反而覺得阮東臺其實就是個搗蛋鬼,專門會在我沒準(zhǔn)備的時候突然撓一下我的癢癢,然后出其不意地消失掉。說起來其實我們之間并沒有多少交情,就是聯(lián)系也很少,這才是我們之間關(guān)系的客觀寫照。所以即便他一意孤行,我也沒有規(guī)勸他的義務(wù),更沒有干涉他的權(quán)力。

        日子就那么過去了。再后來,關(guān)于阮東臺的消息漸漸少了,但我依舊會在雨霧天里想起他來。每當(dāng)這時,我耳邊就會響起申屠青青的歌聲。申屠青青的歌聲只要響起,就會繞梁三日,不絕于耳。我微微有些驚詫,自己心里怎會如此牽掛沒有了消息的阮東臺呢?等再次有了阮東臺的消息,已是元旦,申屠青青第二次來相城領(lǐng)銜元旦音樂會。

        這件讓人敏感的事,忽就有了種黑暗里被人揭開了傷疤的痛來。痛不徹骨,更像夢,難以信以為真。這才知道,我不再聯(lián)系阮東臺,其實是在回避他。那幾天我覺得自己有點像被盯防的小偷,無論走到何處都憂心忡忡。周美又拿票回來了。看著她滿心歡喜的樣子,我真想就地挖個地洞鉆進(jìn)去。我找了個理由出差,直到演出結(jié)束之后才回到了相城。

        演出結(jié)束后第二天,我正在煙糖公司開會商量收儲土地的事,突然接到了申屠青青的電話,她說要到家里來拜訪我。接到申屠青青的電話,我不是驚奇,而是不相信。她電話里的聲音和舞臺上完全不同,怎么說也難以相信是同一個人。

        看見申屠青青,我最想了解的當(dāng)然是阮東臺的下落。但在申屠青青面前,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說話。坐下后,她并沒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事實上我們都在沉默中等待著,我甚至都忘記了該給客人泡杯茶。這樣過了一會兒,申屠青青的電話響起來,我嚇了一跳。她的電話彩鈴和阮東臺的一模一樣。這樣一來我簡直懷疑坐在我對面的就是阮東臺。

        我要走了,申屠青青對我說,董事長讓我來,還給你帶來了一個拍子。

        拍子?

        羽毛球拍子。

        我接過她遞來的拍子,看見球把上面刻著“CN”和一串?dāng)?shù)字編碼。我認(rèn)出來,這是國家羽毛球隊的專用拍子,限量版的。

        董事長說了,等他回來,還要好好和你切磋切磋球藝呢。

        回來?我說,那他現(xiàn)在在哪兒?

        申屠青青看了我一眼,說,你完全不用為他擔(dān)心,他的財產(chǎn)都是國家的。

        我突然想起周美的話來,接道,那五百億礦產(chǎn)呢?

        董事長說過,要是需要,不光是財產(chǎn),他的一切都可以歸屬國家。

        一切?直到送走申屠青青,我還在回味著她的話。轉(zhuǎn)身看見她坐過的椅子,猛地想起來,那正是槍案前汪峰坐過的。汪峰坐在那里,最后一次跟我談的是汪馨和貸款的事。

        十四

        第二年春天來臨,在將近半年的時間里,幾乎完全沒有了阮東臺的消息。有時候也會在報紙和新聞里看到一些關(guān)于他和他的項目的消息,每當(dāng)這時,我就會想起當(dāng)初大師賽他提出的那場遙遙無期的球約,眼前奇異地展現(xiàn)出一幅縹緲的水墨畫來。我不能說清楚那幅畫的全貌,但那幅畫里,他就是那個鮮明卻又墨黑一團(tuán)的漁翁。愿者上鉤。我仿佛看得見他的笑容此刻正水泡一樣,在那團(tuán)他穩(wěn)坐著的釣魚船的濃墨里一串串地浮現(xiàn)而出。

        元宵節(jié)后那幾天,審計局來了幾個人,說要了解這些年國企改制的情況。其實這些情況我們都有現(xiàn)成材料,最初改制的價值評估肯定會低的,但是貨賣當(dāng)時,在當(dāng)年條件下,怎么說也算不得國有資產(chǎn)流失。但與之前不同的是,來的這幾個人一待就一個禮拜,大有刨根問底、重起爐灶的架勢。周四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我被通知到審計局約談。我一進(jìn)門,就知道此次談話非同尋常。

        這樣的談話看上去特別平靜和無關(guān)緊要,但嘮家常底下卻是貓捉老鼠的游戲。談話都事先經(jīng)過精密設(shè)計,看似貌不經(jīng)心,本來還在說這些年國有資產(chǎn)改制對相城發(fā)展的貢獻(xiàn),以及貨賣當(dāng)時的道理,但話鋒陡然轉(zhuǎn)到小財主的項目上。他們語氣依舊平和,手里卻已拿出一組數(shù)據(jù),當(dāng)時小財主出了多少錢,阮東臺出了多少錢,一目了然。非但說明這個項目阮東臺收益巨大,而且從銀行抵押貸款達(dá)到了近十億。我有些吃驚,這就是說,除了收益,阮東臺還利用項目套取了大筆資金。這一點似乎印證了周美之前的說法。

        話說到這里,我忽然有了頭緒,難道他們是沖著阮東臺來的?難道阮東臺出了什么問題?那些相城套取的錢又去哪了?這些問題顯然我是得不到答案的。從會議室出來,我忽然看見了阮東臺從對面走來,我正要伸手打招呼,但他已和他身后的兩個人匆匆而過。我后面的人也輕推了我一下,算作是一種提醒。我馬上確定,我看見的人是阮東森。因為在他的眼睛里缺少一種定力,而那樣的定力,無論何時何地,我覺得阮東臺是不會缺乏的。

        一轉(zhuǎn)眼,又是清明。去年沒來得及送汪峰,今年想著去看看他。

        墓區(qū)的人并不多。我們這里習(xí)慣清明前掃墓,到了正日反而人不太多。進(jìn)了墓區(qū)不多遠(yuǎn),便看見墓道左側(cè)有一個熟悉的側(cè)影。盡管多年不見,但我立刻反應(yīng)過來,這人是蔣長安。

        蔣長安的模樣已經(jīng)大變,他不再有當(dāng)年那般靈氣有加的書生意氣,戴著老花鏡,從鏡框外看人,略略佝僂著腰,缺了幾顆牙,連嘴唇都癟了進(jìn)去。

        我站在他身后,看見他面對的墓碑上寫著劉英的名字。劉英是阮東臺母親,墓碑上阮東臺的紅漆描字已經(jīng)龜裂,看得出阮東臺很久沒來過了。我在蔣長安面前站住腳,他半張著嘴,打量我半天,竟沒認(rèn)出我來。我只好自我介紹,說我是阮東臺的朋友。

        沒想到蔣長安第一句話就是,他沒欠你錢吧?

        我大覺詫異?;卮鹆怂奶釂柡笪野l(fā)覺他的表情更加局促了。他站起身來,頭發(fā)顯得有些稀疏。他的眼睛看著墓碑,嘆口氣道,這個人,直到他媽死他也沒能原諒她。一聲嘆息,似乎也倒出了他的怨氣。接著,他好像把我當(dāng)成了能解決問題的大人物,東一嘴西一嘴,斷斷續(xù)續(xù)地陳述開來。多多少少,他的陳述解開了長時間里我對阮東臺的許多疑惑來。

        當(dāng)年他媽把他托付給我??伤谔缘降谝煌敖鹬缶屯耆珕胃闪恕:髞硭顿Y移民成功的話,也就不會有這些麻煩事了。

        我沒有說話,聽他繼續(xù)說。

        他并購重組,賺到大錢后,名義上說要走去資產(chǎn)化道路,其實是利用對外擴(kuò)張轉(zhuǎn)移資產(chǎn)。被銀行和相關(guān)部門阻止后,資本輸出受限,只能再次回頭,轉(zhuǎn)向國內(nèi)。而這一轉(zhuǎn),一系列的國外投資均因違約而失敗,其中西班牙項目損失最為慘重。為彌補(bǔ)虧損,只得在三線城市繼續(xù)投資,脫虛向?qū)?,最后轉(zhuǎn)向商業(yè)地產(chǎn)。

        為什么到相城呢?

        一些地方已被他炒作過了,再說銀根也相對較緊,而相城這樣的三線城市急需發(fā)展,需要引進(jìn)他這樣的品牌和項目。在項城,開始我促成他和馬漢合作,但不知為什么他知道了我借給馬漢的錢馬漢沒及時還,剛愎自用,認(rèn)定馬漢不可靠,臨時撤資。馬漢一怒之下跟我學(xué)期貨,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他學(xué)這個是為了抄阮東臺后路,就毫無保留地把底托給了他。

        你是把所有資源都交給他了嗎?

        是的,后來馬漢很快就接觸到了阮東臺的陣營,在大豆的秋季交割日,一鼓作氣,聯(lián)合了人做多,專打空頭阮東臺,沒承想反倒被阮東臺打了個伏擊,在正式交割前被逼倉,栽了大跟頭,不得不在交易所門口擺攤賣大豆回收現(xiàn)款,出盡洋相。

        不是說阮東臺虧了幾千萬嗎?

        那又是另一出戲。只有戲碼層層交疊了,才會有恩怨。

        那傳說他收買汪峰……我試著提了個敏感問題,卻沒有具體說清楚誰收買了汪峰。在這里,汪峰成了條游走在兩個人當(dāng)中的兩頭蛇,咬受害者,也會咬收買他的人。

        蔣長安嘆了口氣,回答我道,我早就告訴過他,他不是做期貨的料。而且錯上加錯,他去投靠了阮東臺。蔣長安說著,話題又轉(zhuǎn)了回來。

        阮東臺?

        汪峰一直以操盤手自居,可他的腦子和手段,要能抵上阮東臺十分之一的話,那他就不會落到這種下場了。

        蔣長安把話說完,站起來離開了墓穴。最后背對著我揮了揮手,算作是和我打了招呼。他走路的樣子,看上去左腳用力,右腳一瘸一拐的。不知道是年紀(jì)大了的緣故,還是右腳受了傷。看著他后腦勺周邊不多的幾綹白發(fā),我抬起手,要招呼他停下步來,和我一起去看看母校,在邊上的小飯店撮一頓,敘敘舊??墒鞘痔г谀抢?,嗓子眼兒里灌滿了鉛,怎么也說不出話來。

        你喊,他也不會聽你的。他就是來看看阮東臺他媽。

        我轉(zhuǎn)過身來,是項懷成站在我身后。我的心往上吊了幾寸,你……還好吧?

        不好。項懷成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小惠在非洲被撕票了,我回來是給她安葬的。見我想發(fā)問,項懷成出手制止道,不說她了,人各有命,我們還是去看看汪峰吧。

        又是命,我暗自嘆息。說話之間,已到了停車場。打開車門,里面有汪峰生前最愛的煙酒,還有一些香紙蠟燭,除此之外竟還有一棟金碧輝煌的紙房子,上面寫著“學(xué)區(qū)房”三個鮮紅的字。

        在汪峰墓前我們一樣樣地給汪峰燒化,點燃學(xué)區(qū)房項懷成嘆了口氣道,兄弟啊,汪馨已住上學(xué)區(qū)房,你可以安心了,啊?!

        汪馨住上學(xué)區(qū)房的事我知道。汪峰留下的錢做了首付,按揭現(xiàn)在每月由阮東臺公司付?,F(xiàn)在汪馨抱著布娃娃,每天到學(xué)校曬太陽。

        我真弄不懂,我說,他好端端的去做什么生意?

        學(xué)區(qū)房。折騰來折騰去,他就想讓汪馨住上學(xué)區(qū)房。

        折騰來折騰去為個房子,這話讓人唏噓了。細(xì)想想,要不折騰又何至于此,我說,買一個學(xué)區(qū)房他有什么困難?

        來不及了,項懷成看了我一眼,道,他有胰腺癌。就是不被槍殺,也沒幾天時間了。

        癌?!

        醫(yī)生說他只剩半年時間。不然他急著去阮東臺那里做什么呢?

        原來如此。他身患絕癥,又虧了錢,生怕來不及讓汪馨住上學(xué)區(qū)房才橫遭災(zāi)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樣與其說是被殺,還不如說自己找死。拿命博錢——項懷成早就說過這話。早知道這樣,那兩百萬的卡我就不退了。我說。

        他退過一回了,他不拿那個錢。項懷成引頸向天,他的悲劇在于他不是生意人,卻總以為自己能當(dāng)上賺錢的操盤手,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其實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會說活著身不由己,又有幾個人能反其道而行之呢?項懷成說到這里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和周美一直在懷疑我和小慧的選擇,但周美為什么一路向西,不再回頭,難道馬漢做的每件事都無懈可擊嗎?

        問題是你之前不一直在說阮東臺靠不住嗎?順著他的話題,現(xiàn)在我終于說出了這一直如鯁在喉的話。

        但你也應(yīng)該記得我還說過的另一句話,他說,要找出阮東臺的問題,除非他自己犯錯誤。

        這是句權(quán)衡再三的話。這樣的權(quán)衡看不到信心,更像是保底式的賭博。他質(zhì)疑阮東臺,是因為當(dāng)時還沒看透阮東臺的能量,后來他認(rèn)定阮東臺不會出問題,那是他發(fā)現(xiàn)阮東臺身上有一種能對他的前程保底的砝碼。他的選擇與其說是信任阮東臺,還不如說他相信的是阮東臺身上有一種保底的能力。對于當(dāng)初的汪峰來說,是不是也因為看到了這一點,才把自己有限的生命都押注給了阮東臺的呢?那么,這到底又是種怎樣的魔力呢?我點點頭,我說,我記得。可這一次,他是不是表現(xiàn)得有點過頭了呢?

        這你從哪兒看出來的?

        就在他從非洲回來,在相城高調(diào)出場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

        從非洲回來之后,他就從沒在相城露過面,那些場合出現(xiàn)的都是他的替身。

        替身?又是替身。難道每當(dāng)案件碰到死路,項懷成只會祭出替身的招數(shù),才能找到出路嗎?

        難道你聽見過那替身完整地講過一句話嗎?

        確實,在那些場合阮東臺除了高調(diào)出場,所有的話都是那個女總裁在講。那么難道和我見面,策劃周美跳槽的人也是替身嗎?那次他講了理想,講了申屠青青和風(fēng)箏,還有很多很多……

        所以他還沒登場表演呢,怎又知道接下來會是怎樣的唱念做打,成敗得失呢?

        可是阮東森被約談話,小財主也被從國外叫回來了……

        就是他們承認(rèn)了什么,說了什么,對阮東臺又會有什么影響呢?可能所有人都以為阮東臺一直在削尖了腦袋為自己賺錢,可他早就做好了公證書,連非洲的五百億礦產(chǎn)都要捐給國家的。

        真有這事?

        項懷成淡然一笑,道,他這樣的操盤手,遠(yuǎn)是馬漢、汪峰這樣的人望塵莫及的。他們做不到,可能連想也不會想到。馬漢至今還在為安達(dá)礦業(yè)的官司申訴,但申訴就等于勝訴了嗎?所有人都可以懷疑,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但我了解的阮東臺,其實并不是靠什么后臺,靠什么關(guān)系在做生意,而是靠他自己的信念。帶著這樣的信念去做事,可能連值不值得去做,他都不會去評估。

        有風(fēng)過耳。項懷成像是說累了,掏出煙,和我在臺階上坐下??粗炖锿鲁龅臒熑?,他說道,有時候累了就會想起小惠,想想小惠就會哭,哭過了就有一種手里的風(fēng)箏離我而去的感覺。其實女人都是風(fēng)箏。心硬的割斷了繩索,自己飛走;心軟的會把一根線頭塞在你手里,看似被你牽著,其實是帶著你飛。還是你有福氣,不累。項懷成說著笑著搗了我一拳,起身的時候,我看見他眼里有什么東西晶亮地閃動了一下。

        又一陣風(fēng)過。這次耳邊響起的是申屠青青的歌聲。而我閉著眼睛,不是在欣賞歌聲,而是在極力分辨著歌聲的方向,是不是來自非洲,而牽著絲線的那手里,是不是還有著小時候焐著冬青子的味道。

        責(zé)任編輯 劉升盈

        【作者簡介】袁亞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生死期貨》《影子銀行》《交易所》等多部長篇小說,部分作品改編成電影劇本。曾獲第十五屆《小說月報》百花獎?,F(xiàn)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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