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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山

        2020-10-10 02:50:33魏心宏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0年8期
        關鍵詞:司務長背簍下山

        吃過午飯,炊事班又在說,廚房里少了這個少了那個,司務長有點不高興了,對司務員李建福說,明天你下去一次,把需要的東西都補齊了,省得他們說三道四。李建福說,好。

        下午李建福就去了監(jiān)獄,對管理員龍清泉說,我明天要兩個人。龍清泉點點頭:“還是那兩個?”李建福點了點頭。

        第二天清晨,李建福就帶著易點貴和玉民出發(fā)了。一個月前,也是這兩個人跟著他下山的。

        出發(fā)前夜,他去找了他的老鄉(xiāng)、連里的文書也是他的表弟李福庚,偷偷要了他想要的東西。

        買菜的地方在山下,下山一次要走三十里,全部都是山路。如果從那些有人走過的路下山,那是三十里,走那些沒人走過的山路,可以縮短一點兒,但也近不了多少。李建福每次下山都走自己的路,他不愿走那些人家已經(jīng)走過的地方,路硬,磨腳。

        早走是為了避開清晨的烈日。易點貴和玉民都背個大簍子。李建福也背了個小的,腰上還要挎著手槍、水壺。

        他讓他們兩個走在前面,他跟著。山勢很陡,沒有路,要從低矮密布的灌木叢里蹚著走。腳下去,或許是石子,或許是泥巴,或許是蛇,都不能預知。這座山也是奇怪,川東地區(qū)雖然也是丘陵地多,但是,忽然就起了那么大一座山,而且陡峭。山高據(jù)說有海拔三千多米。這在川東就可以算是大山了。

        三個人一聲不吭,在山路上走著。易點貴和玉民也都是川東人,卻是在平地上長大的。但是,好像對上山下山不感到為難,來來回回上上下下繞著走,并不特別累。李建福反而有點喘。他的老家,在浙江金華,雖然也是丘陵地,但是,要平坦多了。而且沒什么海拔,空氣十足。

        樹林里有些鳥叫,偶爾還會有一只斑鳩飛過,呼啦一聲,有點驚懼。瞬間就沒了聲響,又安靜了。只有他們?nèi)齻€人下山的喘氣聲。

        下山很費腳,一腳踩下去,如果沒有踩穩(wěn),腳腕子就會來回一擰,這個很費勁。也傷鞋。部隊發(fā)的解放鞋也不太結實,容易破,李建福很小心,盡量踩穩(wěn)了才往下去。易點貴和玉民穿的是草鞋,用布條子把邊包起來,可以增加結實度。因為要下山,他們在鞋子上纏了更多的布條,為的是防止鞋子斷裂,如果斷裂了,也還可以補救。

        易點貴是個小個子,目測起來應該都不到一米六。人很憨厚,見了人愛笑,呵呵呵的。

        玉民的個子要高很多,身強力壯。卻不愛說話,也沒表情。悶罐子一個。

        李建??纯刺焐?,太陽已經(jīng)開始展露了,光線很強,照在眼睛上,根本睜不開眼。熱氣開始上升了。草叢上的露珠也漸漸干涸了。他感到累了,他決定休息。

        三個人分開坐下,李建福擰開水壺,喝了。然后把水壺遞給易點貴。易點貴擺擺手。玉民想喝,但是也還是沒接。

        李建福打開自己寫的采購計劃,就一個小本子,記有油、鹽、醬油、豆瓣醬,還有就是連隊里戰(zhàn)士們托他買的黃金葉煙、云煙什么的。連隊的伙食費有限,每個人每天的伙食費只有四角四分,還要一個星期安排吃一次肉,都要在這個錢里來解決。所以,司務長有些怨言。他合上本子,把軍帽摘下來,擦擦汗。

        “你叫易點貴?”

        “是的是的。”易點貴趕緊接。

        “你呢?”

        “他叫玉民?!苯釉挼倪€是易點貴。

        “你倆犯的是啥罪?”

        “我是殺了狗日王佐家的牛。狗日的欺負人。玉民是老婆讓大隊干部搞了,不服氣,打了干部,把那龜兒打傷了?!?/p>

        “多少年?”

        “我兩年,他三年?!?/p>

        李建??纯刺焐?,還是走吧。

        三個人繼續(xù)下山。天越來越熱起來。

        埡口小鎮(zhèn)就在山腳下的一個斜坡上,沒幾幢房子,都沿街而建。都是那種四川很多見的簡陋土坯房子,門面都是要上門牌的。早上上,晚上卸。也有街沿,用石板鋪成,石板都磨成圓的了。上面都是土。

        有幾家小店。

        這就是最臨近的采購點。

        李建福讓易點貴和玉民靠在沿街的地上坐著,自己進了店里,把自己的采購書和人家說了。

        臨街的地方,坐著幾個老人,在抽那種味道很沖的葉子煙。也有幾個孩子在玩耍。再遠一點兒的地方,有人在地上鋪了席子,準備曬糧食。把雞鴨都圈起來。雞鴨亂叫。主人不高興,揮手制止。但無效果。

        李建福往抽葉子煙的老人們手里塞了幾個空彈殼。那是他們要拿去做煙嘴的最好配件。

        李建福跟店主說好了。然后就帶著兩個人去找點吃的。

        他們走了三四個小時。早上起得早,下到山下,才九點剛過。肚子早就空了,需要打點牙祭。

        街上有人家賣稀飯,要了點,也有賣面餅的,也要了幾個。菜就沒什么了,就是泡菜。撈了一碗,放在不干不凈的桌子上,將就著吃。

        易點貴喝著稀飯,咂咂嘴,對著李建福一笑:“好吃好吃?!庇衩襁€是沒表情,用嘴咬住餅子,使勁甩起來吃。

        李建福是軍人,吃相就要正許多。坐正了用很端正的姿勢拿起飯碗,悄無聲息地吃了起來。

        有幾個孩子圍攏過來,他們顯然看到了李建福腰上別著的槍,叫起來:“槍槍槍。”

        老鄉(xiāng)們也轉(zhuǎn)眼過來看他。

        李建福心里在盤算著,買完東西,時間還早。計劃當中,準備今晚在山下住一晚,明天回去。這個住的地方,李建福也看過了,就在街的南頭,有個水泥建的二層小樓,也沒有牌子,但是,可以租住。李建福覺得那個地方合適。

        吃完了飯,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抹了抹嘴。買好的東西已經(jīng)裝進了兩個大背簍,高聳起來,像是盛不下了。易點貴和玉民把東西用繩子捆結實了,束了束腰,在地上還跳了跳。李建福看到兩個人的草鞋已經(jīng)爛了,就順便進了店里,在貨架上拿了兩雙膠鞋。

        他們起身去住的地方,易點貴和玉民背起大背簍,像是扛起了兩座山一樣。李建福還是走在后面。再后面就是嚷嚷著的孩子們。

        住店里只有一個婦女,百無聊賴。見到有人來了,就問,住嗎?

        李建福說:“住,就一晚。”

        “三塊錢?!眿D女說。

        婦女拎著鑰匙牌,丁零當啷地去開門。婦女上了二樓,黑黑的走道里,打開屋門,屋子也是黑乎乎的,就三張床。床上的被子薄而臟。李建福自己選了靠近門口的床,把自己的背包也放下。易點貴和玉民各自歸位,大背簍就靠在墻邊。

        李建福對婦女說:“打點水來?!?/p>

        婦女大聲說:“早就泡起了。”

        李建??刺焐€早,對兩個人說:“下午放你們假,可以到附近走走。別走遠了?!?/p>

        因為早上起得太早,李建福有點困了,想睡一會兒。

        易點貴對著李建福笑著說:“管理員,你先休息。我們就在樓下轉(zhuǎn)轉(zhuǎn)?!闭f完就拉著玉民出去了。

        李建福感到腦袋沉起來,倒下就睡了。睡下去之前,還是有那么一點兒警覺,把手槍壓在枕頭底下。誰動他第一個知道。

        易點貴和玉民來到樓下,他們也有點累了,畢竟走了幾十里山路了。其實易點貴也想睡一會兒。只是覺得,管理員要睡,他怎么能也睡呢。他想的是,出來找個地方睡。玉民卻好像一點兒睡意都沒有,東看看西看看。

        易點貴就在樓梯的邊上坐了下來。腦袋靠在墻上,眼睛就開始打起了瞌睡。

        玉民沒說什么,一個人走出了小樓。

        川東地區(qū)的氣候,到了夏季,還是有點悶熱。這地方正處于四川盆地的周邊,高聳起來,然后把個川西平原給包裹起來,從川西壩子上飄浮起來的水汽霧氣就往這盆地周邊來尋找突圍,可是卻被山地給擋住了,那就再次返回平原。這樣流蕩的濕氣就成了川東地區(qū)的常見氣候。早起早一點兒,還算涼快,只要逼近中午了,熱氣就無法耗散了,一股子熱氣就開始冒出來,又沒風,也無法驅(qū)散它們。熱氣就圍著人們轉(zhuǎn)。

        午飯后的小街上,連早上起來喝蓋碗茶的老人們都縮進了不怎么隔熱的屋子里,街上的土地都會冒出一些青煙來。

        熱啊。

        易點貴也已經(jīng)被這股子熱氣搞得有點暈了。他就倚著墻角,用草帽把臉給蓋住了,打起了瞌睡。

        玉民的眼睛卻始終那么精神,他似乎在尋找著什么。

        街上空無一人。

        按照約定的地點,玉民來到了埡口鎮(zhèn)的西口。那是一條廢棄的舊街,有幾棟年久失修的舊房子,上面都蓋著草席。草席從屋檐上掛下來,好幾處都快要散了。整個小街上只有一條無人照管的草狗在溜達。

        玉民在舊房子里找了個地方坐下,忽然感到身后有人,回過頭來。是袁德碧。他激動起來,轉(zhuǎn)身就去摟抱。袁德碧跌進了他的懷里。那么久不見的夫妻,身心的饑渴可以想象。玉民把妻子緊緊地抱在懷里,用手去撩她的頭發(fā)。一種女人特有的體香沖進了他的心里。他太久沒有碰過女人了,更何況是自己的女人。他奮力扯去了袁德碧的衣服,用他厚實的嘴唇去咬她的乳房。白皙的胸脯上出現(xiàn)了一道血印子。一股暖流瞬間浸潤了他的身體。他需要她,毫不猶豫,他把妻子壓在了身下。

        過了很久,兩人漸漸平緩下來。玉民給袁德碧穿上了衣服。自己則仍將腦袋塞在妻子的胸前。

        妻子突然問:“你這樣不會有事吧?”

        玉民露出茫然的眼神。

        袁德碧拿起寬大的草帽,神色慌張地說:“那我走吧?!?/p>

        玉民緊抓著她不放。

        “家里怎么樣?那個畜生沒再找你吧?”玉民問妻子。

        袁德碧搖搖頭:“沒有?!?/p>

        “你來了多久了?”玉民問妻子。

        袁德碧用手擺了個蒲扇狀,來回翻了翻:“十打十天了。我都是按你說的,在小旅館找了個活路,住下來等你?!?/p>

        玉民對妻子點了點頭。這都是他預先策劃好的,讓妻子到埡口鎮(zhèn)來找份工作,在山下等他。中午的時候,妻子見到了他們?nèi)?,知道今天行了?/p>

        草狗從空屋子一邊閃電一般掠過。妻子又緊張起來?!拔疫€是走吧。”妻子掙脫了玉民的摟抱。兩個人已經(jīng)渾身上下都是熱汗了。

        玉民沒再挽留。他讓妻子先走,他不動。萬一被人看見也好裝不認識。袁德碧從屋子一角閃躲而去。玉民足足等了好久,確認完全沒有人之后,才站起來,走出了屋子。

        屋子外就是臨河的一塊兒閑地。玉民走到河邊,蹲下,用手捧起河水,從頭上往下澆。一股清涼。他大喘了一口氣。終于完成了自己醞釀已久的事情,他又有一種釋然。他太想念妻子了。再不見她,他都有點想不起來她長什么樣了,都不知道她那柔軟的身體是屬于他的了。

        他坐在河邊,用水把身上都洗了一遍,然后站起身來。他又回轉(zhuǎn)去,把衣服都脫了,直接跳下河去,讓自己在河水中痛快地清洗一遍。仿佛這樣一來他剛才與妻子親熱的事實就不會再有人去說了。

        被太陽曬熱的河水泛著一股子泥土的味道,玉民讓自己平躺在河水上,默默地回想起剛才和妻子親熱的每個細節(jié),他太需要這樣的回憶了。

        他和妻子的約定是通過上個月出獄的朗德傳給妻子的,他無法確定的是究竟哪天才是他下山的時間,只說了個大概。妻子就按照他說的,到埡口鎮(zhèn)來了。小鎮(zhèn)上也沒啥事可做。還好,算是找了份管旅店的差事。妻子開始了等待。心里卻還要牽掛著家里的老人孩子。老天終算不辜負有心人,給了他們夫妻見面的機會。她在丈夫的懷里的時候,感覺自己快要給融化了。她不敢往下想了。

        敢往下想的是玉民。他的計劃周密嚴實,沒有破綻。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妻子,把自己那么多歲月里對妻子的想象和渴望全都一股腦兒泄進了妻子的身體。讓他覺得自己羞恥的是,在那一刻,他也忽然想到了那個畜生,也是這樣的動作。他突然不敢想了。

        太陽已經(jīng)西斜了。

        李建福睡了一會兒就醒了,屋子里太悶熱了,他什么也沒蓋,結果還是睡成了滿身大汗。他起來以后,就走出了屋子,到了樓下,看到了倚墻而睡的易點貴。易點貴已經(jīng)徹底睡過去了,還打起了鼾聲。一條臟狗就倒在了他腳邊。

        李建福拍打了易點貴一下,易點貴醒了,看到李建福,馬上站起來:“報告管理員,我沒事?!?/p>

        李建福對他揮揮手,坐坐。

        易點貴沒坐,站著,汗從身上流下來。

        李建福問:“那一個呢?”

        易點貴往外張了一眼:“不曉得他去哪里了,說就在附近,走不遠。”說著就要出去找人。被李建福拉住了。

        “不要管他了。你跟我出去一下?!崩罱ǜσc貴說。

        易點貴跟著李建福在街上走著,走過小郵電所的時候,易點貴站住了,臉上露出一絲虛假的微笑。李建福問:“你想干啥?”

        易點貴搓搓手,說:“管理員,我想跟你借點錢,給屋里頭孩子寄一點兒過去。小娃兒,太可憐了?!?/p>

        李建??粗c貴,怔了片刻,覺得沒啥,就問:“借多少?”

        “二十。”易點貴沒想到管理員會同意他。

        他有點激動起來,顫顫巍巍地從衣袋里掏出一片紙來。

        李建福問:“那是什么?”

        易點貴說:“我也不識字,中午管理員睡覺的時候我去找人幫我寫了幾個字,一起寄回去?!?/p>

        李建福拿過紙條,看到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

        娃兒,爹爹寄給你幾個錢。買點吃的。不要自己吃,也給妹妹吃一點兒。爸爸改造好了就回去。

        1972年8月7日

        李建福也不知如何評價。就把紙條還給了易點貴。從口袋里掏出二十元,交給他?!澳阕约簳k嗎?”

        監(jiān)獄對犯人的管理是,犯人不可以身上有錢,所有的錢都要交給監(jiān)獄代管。監(jiān)獄里也有小賣部,可以用錢。不用的,就到了出獄的時候給你。犯人每個月干活兒還會有一些很少的補助,都一起放在管教干部那里。易點貴跟著李建福下山,根本拿不到錢,所以只能找他借。李建福原以為易點貴也和他一樣,累了,睡了。其實他心里還是惦記著家里的小娃。找人寫了信。李建福覺得,別看易點貴傻乎乎的,其實一點兒也不傻。

        易點貴從郵電所出來,興高采烈,好像是中了大獎一樣,手都甩得老高。

        李建福說:“那么高興?”

        易點貴使勁地點點頭,好像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最讓人滿意的事。

        李建福帶著易點貴到了街的另一頭,那里有一家很全的雜貨店。李建福走進去,問了:“有手電筒嗎?”

        店主趕緊給他拿。李建福要了三支手電,還有電池。還要了幾盤蚊香。要了一包煙一盒火柴。

        店主把東西用一張粗糙的紅紙包起來,交給李建福。李建福讓易點貴拿著。

        兩個人出了小雜貨店。

        迎面看到了走來的玉民。

        李建福對兩個犯人說:“我想了一下,我們還是今天晚上走吧,白天走太熱,我們走點夜路,涼快一點兒,你們看怎么樣?”

        兩個人都點頭。

        “那就這樣,今晚我們早點睡,到了半夜我們出發(fā)。”

        夏夜的山區(qū),清風送爽,寧靜爽朗。星空中沒有一絲云彩,湛藍湛藍的,似乎有著遠山的倒影。人在這樣的景致下,心曠神怡。

        三個人也沒有心情去欣賞這樣的景色。他們倒在了床上呼呼大睡,都知道一會兒就要爬山了,所以趕緊讓自己在睡夢里把自己給徹底放松了,一會兒好使勁。

        李建福晚上帶著易點貴和玉民去飽飽地吃了一頓,讓小店里格外加了菜,回鍋肉,用燒柴火的大鍋炒出來,滿屋子都是辣子的香味,唯獨肉少了一點兒,市面上根本買不到肉,只是用了店家的一點兒臘肉,存貨,否則就全素了。李建福覺得特別香,都流口水了。山上的部隊盡管還有肉吃,但是,要能炒出有著這么香味的回鍋肉,也不可能。真是難得的享受。李建福要小店多上點兒飯,大口吃起來。三個人足足吃了一大桶飯。易點貴激動地說,這是我這輩子吃的最好的一餐飯。玉民沒說,臉上卻是滿足。其實,他的滿足并不在飯,而是白天所為。

        吃完了,李建福問了多少錢,店家說,十元。李建福覺得這次出來有點超出了,就拿出一點兒全國糧票,店主一看到全國糧票,眼睛都放光起來。“那錢就不要了?!?/p>

        李建福假惺惺地說:“那怎么行,錢還是要給的。”

        最后,這餐飯用的是全國糧票,沒有用錢。各得其所,皆大歡喜。

        李建福帶著兩個犯人往住的地方走,一邊剔著牙,一邊問了一句玉民:“你下午到哪兒去了?”

        玉民早就等著他問:“我下河洗澡去了?!?/p>

        凌晨四點,李建福醒了。對著兩個犯人叫了一聲:“起床了?!眱蓚€犯人瞬間就蹦起來了。

        也不需要洗漱了,他們收拾起東西,就出了小樓。

        月光如水,街上的一景一物都格外清楚地映入眼簾。李建福把腰上的手槍正了正,就在前面走起來。

        易點貴和玉民一人背一個大背簍跟在后面。實實足足的兩大背簍東西,足夠連隊吃用一個星期了。住在山上,下山一次不容易。下山了就想著多給連隊買些必需品,免得到了山上這個也沒了,那個也沒了。這是連隊多年的習慣了。司務長還是司務員的時候就是這樣,老司務長把擔子交給司務長的時候就是這樣傳授的?,F(xiàn)在是李建福當司務員,是全連戰(zhàn)友的采購員,李建福對自己的這次采購任務還算滿意。更滿意的是他選定了清晨回去,這樣可以避免被日光照射,還可以看看夜色中的景色。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決定英明。

        開始爬坡了。易點貴和玉民都很有經(jīng)驗,他們把自己的身子壓得很低,每走一步,腦袋都要戳到地上了。這樣子爬坡,看上去費勁,實際上省力。李建福也勒了勒自己背上那也不算太小的背簍,使勁地向上攀爬起來。

        到底是凌晨起步,別人都在熟睡,連太陽都在熟睡,只有他們?nèi)齻€就已經(jīng)起步上路了。他們離開小旅店時,看到管店婦女的屋子里還亮著昏暗的一盞燈。那不是在招蚊子嗎?怪事。李建福嘟囔了一句。玉民沒有接話,他在猜測,是不是管理員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最后確認,沒有。他默默地走著,這種神秘的感覺真好。三個人默默地在山道上走著,偶爾樹叢中會有一些小動物閃過,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們也沒管那么多,就知道爭取多走一步是一步。

        很快,他們就到了半山,李建?;仡^望了望走過的路,覺得今天真是有如神助了,走得這么快。他決定先休息一下,對兩個人說:“把背篼放下來,休息。”

        李建福想起了白天買的煙,就掏出來,遞給他們兩個:“抽起!”

        易點貴不會抽煙,也笑呵呵地用雙手托起煙,說:“抽起啊?”

        玉民倒是會吸煙,一口下去,半支沒了。李建福又甩了一支給他。

        李建福看著易點貴腳上的草鞋,差不多已經(jīng)全破了,就伸手去拿出了買的膠鞋,遞給他們。

        兩個人換上了膠鞋,頓時覺得輕松了,還在地上跳了跳。李建福注意到,易點貴還是把已經(jīng)走爛的草鞋拴在背簍上。心想,挺仔細的一個人。

        李建福望了望山上:“我們還有差不多一半的路,我們走快點,爭取清早到。”

        三個人又一次上路。

        越往上走,山坡也越陡。

        忽然,一頭野豬躥了出來,哼哼地使勁叫著,它沒有想到山里會有人。

        李建福迅速地掏出槍來,啪啪,兩聲清脆的槍聲響起。

        易點貴和玉民都傻了。

        野豬消失在樹林里。李建福摸著手槍:“媽的,沒打著,讓它跑了。”

        然后他對兩個人擺擺手,坐一下。

        三個人又坐下來。李建福拿出擦槍布,先把槍給卸了,然后把部件一個個擺在自己膝蓋上,擦了起來。

        他對兩個人說:“媽的,當兵的不讓我打槍,那也太沒勁了。我就要打幾槍給他們看看?!?/p>

        易點貴有點驚魂未定地問:“管理員,這樣打槍不要緊吧?”

        李建福說:“有啥要緊。我這個屬于緊急抗敵。要不然,還要槍有啥用?”

        易點貴說:“是是是。”

        李建福話是這么說,不過,心里還是有點虛。他剛才打的子彈就是跟連隊的文書李福庚要的。這樣回去,把槍還給司務長,司務長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什么。他現(xiàn)在又把槍也擦了,更不易察覺了。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覺。

        易點貴看到李建福有點安定了,就上來湊熱臉:“狗日的,打槍好兇啊哦,嚇人?!庇衩裾f了一句:“要是打到就好了??上ё屗芰恕!?/p>

        畢竟早上起得太早了,這會兒天還沒有一絲光亮,李建福對兩個人說:“干脆再睡一會兒吧?!?/p>

        又是一片漆黑,一片寂靜。

        三個人靠在大樹上平靜下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呼啦一聲,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躥起,對著李建福沖了過去。睡意未消的李建福被這個東西驚了一身汗,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自己已經(jīng)被這東西撞下山去了,一路跌滾下去,身子重重地砸在了一塊石頭上。

        過了一會兒,李建福才聽到易點貴和玉民在叫他。他蘇醒過來了。

        “狗日的野豬,又返回來算賬了。”玉民粗聲粗氣地說。

        “根本看不清是啥子?!边@是易點貴的聲音。兩人把李建福扶起來,讓他靠在樹上。李建福只覺得自己好像渾身散了架一樣,疼痛無比。

        易點貴發(fā)現(xiàn),李建福腦袋上也出了血。他趕緊撕扯自己的布衫,把李建福的腦袋包了起來。

        兩個人試了試看看李建福根本無法動彈了。易點貴很著急:“這可咋辦?”

        玉民還很沉著:“這樣子,我來背管理員。”

        易點貴說:“那么多東西咋辦?”

        “東西重要還是人重要?”玉民沒好氣。

        于是,易點貴把李建福扶到了玉民的背上。李建福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往下墜。玉民對易點貴說:“你把我的背簍藏起來,做個記號,我們再來取?!?/p>

        易點貴把大背簍放到一個山坳里,然后又去扯了一些樹枝來,把背簍蓋上。這個地方,一般也不會有人來,來了也不一定能背得動這么沉的東西。易點貴這么想。

        一切都料理停當了,三個人又一次出發(fā)了。這一次,只有玉民走在前面,易點貴在后面給他打著電筒照路。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玉民已經(jīng)感到自己沒勁了,想要停下來,他叫易點貴來幫忙。易點貴毫不猶豫地趕上來,把李建福輕輕地放了下來,然后趕緊給他水壺,讓他喝一點兒水。李建福喝了一口水后,把水壺遞給了玉民:“你也要喝水才行?!?/p>

        玉民確實累了,走這樣的山路不要說背人,就是自己什么也不拿,都不一定能走得動?,F(xiàn)在自己是身負兩人的重量,確實感到了吃力。

        易點貴給玉民遞上了一支煙,也給李建福遞了一支?;鸩癫亮?,黑暗中看到每個人臉上都是汗水。

        天已經(jīng)開始蒙蒙亮了,天邊上有一道魚肚白浮現(xiàn)了出來。從他們所在的位置往遠處望去,景色真是很壯觀。要是管理員沒有摔傷那該多好,他們可以看著美景一路攀登了。

        由于沒有戴表,也不知道是什么時間了。李建福對玉民說:“這次辛苦你了,回去我要和監(jiān)獄說,表彰你。”

        玉民擺擺手:“沒啥子,應該的?!?/p>

        “你們要不要吃點東西?”李建福用手指了指易點貴的背簍。那里面有他白天準備的餅子。

        易點貴趕緊去拿了出來,遞給他們。李建福說:“我不吃,給他?!?/p>

        玉民接過了餅子,吃了起來。確實餓了。

        三個人在漆黑的樹林里攀爬著,可是,玉民感到越來越難以堅持了。而背上的李建福也一直在喊叫,只要玉民一邁步子他就疼得直叫。好像行走觸及了他的傷口,他也已經(jīng)再難繼續(xù)在玉民的背上了。李建福叫著:“停停停?!?/p>

        玉民停下腳步,把李建福擱在樹林子里偶爾會有的大石頭上,呼呼地直喘氣。易點貴跟上來,問:“怎么了怎么了?”

        玉民對易點貴說:“再也不能走了。管理員感到渾身痛?!?/p>

        “那咋個辦呢?”易點貴說。

        “我看要不這樣,我們還是下山,回到小鎮(zhèn)上去。因為,就算是我們把管理員扛到山上去了,他還不是要下山來找醫(yī)生才行?來回這樣背起走,他吃不消。不如我們把他安置在山下,然后我們上山去報信,看看部隊怎么說?!?/p>

        玉民的主意確實是一個可以選擇的方案,但是,這需要得到李建福的同意。他們兩個把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李建福。

        剛從疼痛中解脫出來的李建福也緩過神來,對著他們說:“我看可以。這樣子來回折騰我非散架了不可。就這樣辦吧?!?/p>

        于是,三個人再次下山,按照來的時候走的路返回埡口鎮(zhèn)。

        為能減輕李建福的疼痛,他們決定用樹枝搭建一個擔架,把管理員抬起走,這樣可以減少背著的時候身體的摩擦,疼痛自然也就可以減輕了。李建福認為玉民和易點貴太有智慧了,揮手贊同他們的方案。

        擔架搭建好了,三個人再次上路,易點貴人矮,走后面,玉民人高走前面,這樣正好可以減去上下的落差,有一種走在平地上的感覺。只是這樣一來,擔架的重量幾乎全部都壓在了玉民身上,他很吃力地走著,走著。

        天已經(jīng)開始泛白了。遠處的天邊上有一道很深的云彩印記,而橘黃色的太陽光就從那片似乎是陰云的邊上照射出來,像一束追光一樣,帶著一些熱度,射到了玉民和易點貴的身上,有點火辣。但是,這與要把解放軍抬到小鎮(zhèn)上這件事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們奮力地前行著。

        小鎮(zhèn)終于到了,他們又重新來到了住過的那家旅店。

        接待他們的卻已經(jīng)不是袁德碧了。她已經(jīng)連夜趕回了幾十里外的家。見到了自己的男人,也和男人之間有過了肌膚之親,她覺得她一刻都不能再繼續(xù)停留了。她的心里,總是覺得是自己對不起自己的男人了。她是在村子后山的野地里被大隊那個色鬼看到的,大隊干部厚顏無恥地去拉拽她的衣服,說是想看看她的身體。她表示了拒絕??墒?,他卻被激怒了,跑上來非常粗魯?shù)貙⑺囊路兞巳?,然后就脫去了自己的衣服,將她死死地壓在地上,強奸了她。周邊沒有任何人,她即使呼救也不會有人來救她。她只能默默地忍受。大隊干部無恥地對她說,你要是敢報告,我就讓你們家在這個村子里無法待下去。然后他就走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報告了。她的短褲上留有這個畜生的精斑。最終,案件成立,這個惡魔被抓了。可是卻又被放了回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丈夫玉民為此憤怒至極,結果直接去了他家,將他狠狠地揍了一頓。結果是,丈夫被抓了。由于丈夫的毆打?qū)е履莻€人骨折,結果,丈夫卻被判了刑。為此,她深深地替丈夫感到冤枉。她把一切責任都歸于自己,要不是她,丈夫怎么可能被判刑,怎么可能成為犯人。她無法原諒自己。所以,當?shù)弥煞蛞律絹淼臅r候,她丟下了手邊所有的事情就趕過來了。她想以自己百倍的溫柔重新贏回自己在丈夫心里的形象,洗清自己的罪名。可是,她的心里,全都是家人和孩子。她好像是覺得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一樣地倉皇地逃離了埡口小鎮(zhèn)。

        玉民對此自然清楚。他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失望或者焦慮,他只讓接替妻子的旅館接待員趕緊去打開房門,讓管理員可以平躺下來。先這樣安置好了再說別的。

        李建福再次被安置進了他們昨晚睡過的旅館。

        玉民把易點貴叫了出來,在走廊上對他說:“我看這樣子,你現(xiàn)在就抓緊往山上跑,趕快去報告。我留在這里照顧管理員。”

        易點貴點點頭:“那,那些東西咋辦?”

        玉民說:“你就不要惦記那些東西了,先把管理員的事做好再說。”玉民看到易點貴有點為難,說:“要不,你留下,我去報告?”

        易點貴趕緊揚了揚手,說:“還是我去吧。你心思多一點兒,留下來照顧最好了?!?/p>

        說完,易點貴就緊急出門了,又向山上跑去。

        天已經(jīng)大亮了。

        十一

        易點貴一口氣就跑回了山上,他絲毫也不敢耽擱。心里想著趕緊回去報告,讓部隊想辦法來解救管理員。就這么想著,也完全忘記了累和熱,滿頭大汗地站在了監(jiān)獄門口。

        “報告管理員,我回來了。有緊要的事情要報告?!彼蛑诒f道。

        哨兵打開了監(jiān)獄大門。里面是監(jiān)獄管教干部龍清泉。

        “報告管理員,我們回來的時候,管理員被野豬撞傷了,摔了下去。現(xiàn)在根本不能動了。我們只好把管理員又抬回小鎮(zhèn)上去了?!币c貴喘息未定地說。

        龍清泉問:“那現(xiàn)在管理員情況怎么樣?”

        “現(xiàn)在在小鎮(zhèn)旅館里躺著,玉民在照顧他。我先回來報信。買的東西還都在山上呢?!?/p>

        龍清泉趕緊搖起了電話:“接部隊?!?/p>

        沒過多久,司務長以及連隊好幾個戰(zhàn)士來了。

        易點貴把事情的經(jīng)過再次說了。司務長說:“這樣,我們馬上下山去。”他用手指了指易點貴:“你,帶這幾個管理員去把買的東西找回來?!?/p>

        人們分幾路朝著山下跑去。

        易點貴帶著幾位管理員重新找到了清晨掩埋背簍的地方,將蓋在被樓上的樹枝揭去,取出背簍,重新向山上爬去。

        司務長帶著衛(wèi)生員和兩個炊事班的戰(zhàn)士往山下去了。

        到了旅館,司務長見到了躺在床上的李建福。李建福拉住司務長的手:“司務長,是我不好,我沒有聽從你的意見。我用槍打了野豬,野豬才來撞我的,要不是這樣,今天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了?!?/p>

        司務長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按住李建福的手:“啥也不用說了,衛(wèi)生員也來了,現(xiàn)在馬上讓他看一下再說?!?/p>

        衛(wèi)生員趕緊上前去檢查。他按了按李建福被撞的地方,李建福一陣疼痛,叫了起來。衛(wèi)生員又看了看他頭上已經(jīng)包扎的地方,然后對司務長耳語了幾句。

        衛(wèi)生員的判斷,李建福被野豬撞擊的腿部發(fā)生了骨折,腰部有一些軟組織挫傷,頭部也給摔破了。其他地方暫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有更加嚴重的問題。衛(wèi)生員的意見,立即送醫(yī)院才行。

        司務長畢竟是老兵了,遇到事情很鎮(zhèn)靜,也很老練。他對這幾個跟來的戰(zhàn)士說:“這樣子,現(xiàn)在我們立即轉(zhuǎn)場送他去醫(yī)院,距離這里最近的醫(yī)院恐怕也有個十幾里地。部隊醫(yī)院就更遠了?,F(xiàn)在只能送地方醫(yī)院了。你們在這里準備一下,我去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車子?!?/p>

        司務長說完就出了屋子,到樓下去了。

        十二

        一個月后,李建福出院回到了連隊。因為不是什么特別光彩的事情,連隊也沒有舉行什么歡迎儀式。指導員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養(yǎng)傷,暫時不要參加連隊的訓練了。”連長在一邊啥也沒說。

        司務員的工作暫時仍然由司務長直接管理負責。

        監(jiān)獄方面,由于玉民和易點貴的表現(xiàn),監(jiān)獄對他們給予了表揚。尤其是玉民,監(jiān)獄決定按照他這次的表現(xiàn),可以給他記功,列入下一年度犯人減刑名單。易點貴也受到了監(jiān)獄長的贊揚。

        炎熱的夏季過去了,山上開始刮起了秋風。下山路兩邊的樹葉子也都變顏色了。

        李建福已經(jīng)可以下地活動了。他時常會站在上頭的坡上,望著遠方。他很想知道的是,下一次允許他再次下山去采購是什么時候,連長指導員會不會因此而徹底不讓他下山了。

        責任編輯 劉升盈

        【作者簡介】魏心宏,1954年12月出生于上海,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上海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輯?,F(xiàn)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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