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寧
近日在讀北大中古史中心羅新老師的新作:《有所不為的反叛者:批判、懷疑與想象力》。書中講述的是羅新作為史學(xué)研究者,關(guān)于“何為歷史學(xué)家的美德”的探討。顯然,書名中提及的三項能力,就是歷史學(xué)家的美德。
羅新的觀點并不孤獨。著有《地中海世界與羅馬帝國》的日本歷史學(xué)家本村凌二也認(rèn)為,研究歷史要具有想象力。
認(rèn)同了此種研究歷史的方法,再回頭審視自己的生活,忽覺憑空增添了許多趣味。繼而翻閱史料,竟能嗅出故紙堆里飄來的暗香,頭腦頓時清明了不少:批判、懷疑與想象力,完全可以指導(dǎo)我們走完長長的人生。
武默訥的東北行
陸其國
1677年4月,康熙任命滿洲正黃旗人,也是姓愛新覺羅,且驍勇善戰(zhàn)、屢立戰(zhàn)功的武默訥為欽差大臣,讓他偕一等侍衛(wèi)費耀色、塞護禮,三等侍衛(wèi)索鼎等,前往吉林,瞻禮長白山。作為欽差大臣,僅僅帶著這樣的任務(wù)出行,是不是有點輕松得像去旅行,簡直和許多年以后,道光皇帝任命林則徐為欽差大臣,前往廣東虎門禁煙的重任不可同日而語。殊不知,武默訥一行此行其實絕不輕松,從某種意義上說,其肩負(fù)的“重任”,甚至要超過道光朝的林欽差林大人。畢竟后者牽涉的是“貿(mào)易”問題,前者卻關(guān)系到大清王朝政體的安危。
且說康熙執(zhí)政前期,形勢極為嚴(yán)峻,舉其大者,先是出現(xiàn)鰲拜集團弄權(quán);后又發(fā)生南方三藩之亂,以致國無寧日,嚴(yán)重威脅到朝政和國家安危。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康熙運籌幃幄,繼清除鰲拜集團后,又花八年時間,終于平定三藩之亂。就在對三藩用兵節(jié)節(jié)走向勝利之際,康熙敏銳地覺察到一個現(xiàn)象,那就是此時有不少滿族新貴不再關(guān)心國事,而是熱衷于升官發(fā)財,貪圖個人享受,尤其是對富庶的“南方各省,人人愿往”,而對故土東北,“則不愿者多矣”。正是鑒于這些滿族新貴的“忘本”現(xiàn)象,康熙為喚起他們不忘故土,振奮他們?yōu)閲ЯΦ木瘢谑侨蚊淠G為欽差大臣,率員作東北之行,去瞻禮東北第一名山——長白山。
長白山險峻挺拔、氣勢雄偉的主峰聳峙于吉林東南。關(guān)于清朝立國,有個出自滿族傳說的“皇權(quán)神授”的神話故事,說是從前有個仙女叫佛庫倫,到長白山下的水池沐浴。此時飛來一只銜著一枚朱果的神鵲,它將朱果放在一旁仙女佛庫倫的衣服上后就飛走了。佛庫倫吞食朱果后懷孕,生下一男孩,名叫布庫里雍順。后者長大后,母親回到天宮,布庫里雍順遵照母親囑咐,乘一葉小舟順流而下,來到鄂多理城。當(dāng)時城里有三個異姓部落正為爭雄而相互拼殺。布庫里雍順告訴他們,他系天女所生,姓愛新覺羅,此番奉天意來平定亂勢。三姓部落人于是共推其為首領(lǐng),建國滿洲,是為清王朝先祖。如今眼見那些滿族新貴數(shù)典忘祖,康熙為使他們“不忘來時路”,并激發(fā)更多的人艱苦創(chuàng)業(yè)、勵精圖治的思想,決定讓武默訥一行赴東北“尋根”,一來瞻禮長白山,二來酌定祀典,并巡視寧古塔(后為黑龍江寧安)等處。
武默訥一行不負(fù)康熙所望,一路跋山涉水,又是步行,又是乘舟,又是騎馬;在當(dāng)?shù)孬C戶和協(xié)領(lǐng)官兵的幫助下,有時還伐木開道,總之,歷盡艱險,費時數(shù)月,最后終于來到長白山下。第二天,他們登上一處高山之巔,“緣木而望”,發(fā)現(xiàn)長白山上有“片片白光如積玉”,亮可耀眼。之后他們沿著一條山崖小路攀援而上,這才發(fā)現(xiàn)那“片片白光”,原來“皆冰雪也”;山巔有池,此即天池。武默訥等人遂在此跪誦敕旨,瞻視行禮。因為覺得此乃“清凈勝地,不宜久留”,因此完成上述儀式后,即原路返回。隨后武默訥一行先騎馬后乘舟,由松花江順流直下,于7月回到吉林。之后往視寧古塔等處。巡視畢,便從寧古塔馳驅(qū)入關(guān),于8月還京復(fù)命??滴跎鯙闈M意,詔封長白山之神,令擇吉地建造祠宇,“永著祀典,以昭國家茂膺神貺之意”。圓滿完成東北之行的任務(wù),也成為武默訥一生中感到最自豪和驕傲的一件事。1680年,武默訥被召入養(yǎng)心殿??滴跆亍懊だL其像以賜”,這既是對武默訥奉旨瞻禮和尊封長白山的獎勵,也寓意著康熙對此事的釋懷。
選自《新民晚報》
2020年2月27日
賞析
清太祖努爾哈赤出生于東北赫圖阿拉老城,即現(xiàn)今遼寧撫順的新賓滿族自治縣。雖然大多歷史碎片已散落塵埃,但清朝先祖的傳說仍保留至今。至于先祖是否是神的孩子,當(dāng)傳說看待就好。
有時,史學(xué)研究有點像探案。本文中的傳說看似只是個故事,但清代第三位皇帝康熙就用上了。他派大臣去“尋根”,是為了喚醒沉迷享受、躺在功勞簿上睡覺的貴族,起到了穩(wěn)定統(tǒng)治的作用。歷史沒有閑筆,傳說總是有用的。
白日何短短
靳小倡
《長安十二時辰》中,許鶴子一首《短歌行》圈起無數(shù)狂熱的粉絲?!抖谈栊小肥菨h樂府的曲調(diào),因其聲調(diào)短促,故名。多為宴會上唱的樂曲,內(nèi)容以詠嘆時光易逝,感慨滄海桑田為主,其中最著名當(dāng)屬曹操的“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不過,許鶴子唱的是李白的《短歌行》,同樣吟詠時光,李白的詩雖慷慨悲郁,卻并無及時行樂的頹廢,反倒要上九天攬月,讓時光停駐。全詩想象奇瑰,淋漓快意,體現(xiàn)了浪漫主義詩人光怪陸離、神奇而詭譎的想象力。
按照短歌多唱于席間的特點,李白的這首《短歌行》,也該是為一場宴飲所作,憑李白的才華橫溢,這首短歌口占即可,或許邊飲酒、邊吟詩、邊舞劍,暢抒胸臆,劍走龍蛇,舉杯豪飲,詩句便字字珠璣落于席上:
一天的辰光多么短暫,多么短暫;一輩子的悲苦也很容易成為過眼的云煙——吃盡了苦難,生命也就走上最后的圓滿。蒼穹浩浩宇宙茫茫,天地廣袤無垠,人是多么渺小;時光匆匆,歲月如梭,活在混沌之中,經(jīng)受萬劫的磨難,這樣的日子何其漫長!都說麻姑長壽,曾經(jīng)見過東海三次變?yōu)樯L?,可是她垂下的兩鬢已有一半染霜。東方朔《神異經(jīng)》說,東王公常和玉女用箭作投壺游戲,每次要投一千二百支,若未投中,天便開口大笑,這就是下界所 見到的電光。如今這種電閃雷鳴已歷成千上億次了,天,也大笑過億千場了吧。
麻姑的霜鬢,億千場的歡顏,誰曾見?時光,走得這么快,恍惚中,歲月已不再。
我要飛上天,攬住為太陽駕車的六條神龍,調(diào)轉(zhuǎn)龍頭回到東方,把太陽所乘之車拴在“日出之所”的扶桑樹上。我要摘取北斗星,用它們做酒爵,把這六條龍全都灌醉,讓它們不再到天庭奔跑,讓時光從此駐足停歇?;钤谶@塵世上,榮華富貴非我所愿,我只想留住這短暫的時光,留住身邊的美好。
李白的詩,天上地下任之馳騁,日月星辰信手拈來,這是因為,他的習(xí)慣是昂著頭,是仰首向天,他天生我材,驕傲地在這個世界上晃來晃去,日月星辰便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世間萬物,于他,皆是平等,皆是平凡。人生短暫,恰如白駒過隙,站在時光之上,看時光的長河浩浩蕩蕩,奔騰而去。蒼穹遼闊,歲月更迭?;钪伪匾獢渴缀?,何必要畏首畏尾?百年,不過是彈指一揮間。沒有人,可以阻止時光的腳步。
那就放飛自我吧。
每個人,都唱過時光的悲歌,有人想抓住時光的尾巴,及時行樂,也有人,只渴望著有朝一日能“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
在這短暫的生命旅途中,實現(xiàn)人生的理想,才是生命最瑰麗的綻放。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滿。蒼穹浩茫茫,萬劫太極長。麻姑垂兩鬢,一半已成霜。天公見玉女,大笑億千場。吾欲攬六龍,回車掛扶桑。北斗酌美酒,勸龍各一觴。富貴非所愿,與人駐顏光?!?/p>
這首《短歌行》在《長安十二時辰》中出現(xiàn),恰到好處地烘托了劇情,那清曠凄涼的歌聲縈繞在鮮血、傷痕和死亡的場景中,曲調(diào)悵惘,憂傷吮肌噬骨,讓人不覺感嘆生命的無常以及時光的流逝,真正斷人情腸。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滿……”
選自《安徽商報》
2020年6月6日
賞析
盛唐詩人,有三位必讀:杜甫、李白和王維,后兩位都生于701年,王維比李白早去世一年。杜甫比他倆小11歲。
若論三位詩人,誰的詩最好?我相信,讀者各有喜好。正如文中所言,李白詩華麗灑脫,有上天攬月之勢。杜詩沉郁激昂,細(xì)膩感人。王維號稱“詩佛”,晚年隱居終南山,詩中浸滿禪宗,耐人琢磨。
三位詩人,都曾是大唐翩翩美少年。從年輕時開始,就在人生路上,上下求索,歷經(jīng)波折。這么放浪的李白,都會以“人生何短短”,感嘆時光易逝。人生的抱負(fù)還未達(dá)成,人就老了??梢?,奮斗何其難。
但李白仍然愿意為理想奮斗,因為“富貴非所愿”。如果說我們保證不了奮斗的結(jié)果,那么過程一定是美的。突然想到理想這個詞,滿心感動。
從“諛墓”說起
何 華
近日和朋友聊天,談到韓愈“諛墓”,頓生感慨。文章千古事,然一失足便成千古恨。
立碑以歌功頌德之風(fēng)始于漢代,唐代此風(fēng)尤盛。時人為了給家中逝者求得一篇好墓志銘,往往要出巨資專門找大文豪來撰寫碑文,而撰者為錢財所驅(qū)使,也不管逝者的勛績、品德究竟如何,隨手就把逝者吹捧成和姜太公、孔子一樣偉大的人物(“銘勛悉太公,敘德皆仲尼”)。這類碑文被稱為“諛墓”文章,撰者所得錢款被稱為“諛墓金”。
東漢的蔡邕和唐朝的韓愈都是“諛墓”文章的高手,也因此為后人所詬病。顧炎武就對“蔡邕‘諛墓受金”有所批評,錢鐘書在《管錐編》里對蔡邕這類文章也不以為然。唐代樹碑之風(fēng)達(dá)到頂點,韓愈是“文起八代之衰”的文壇領(lǐng)袖,求他寫碑志的不計其數(shù),《韓昌黎集》里收有大量墓志銘,可見他收了多少“諛墓金”。比韓愈小四歲的白居易寫過一首《立碑》詩,痛批諛墓風(fēng)氣,雖未指名道姓批評韓愈,想必昌黎先生看了也會出一身冷汗吧。
文章的第一準(zhǔn)則是真情,來不得半點虛假,這一點韓愈當(dāng)然心知肚明,他寫的幾十篇碑志,加起來也不抵他哀悼其侄的《祭十二郎文》。通篇沒有鋪排郡望、藻飾官階的固定模式,而是記敘家?,嵤?,以情動人。另一個例子是顏真卿的《祭侄文稿》,此件被譽為“天下行書第二”。撇開書法價值,它是一篇不可多得的真情文章,也正是因為其內(nèi)容感人,反過來給書法藝術(shù)加了分。顏真卿帶著一份悲痛之情,一氣呵成,他不顧筆墨之工拙,字隨情走,完全是情感的自然流露,已經(jīng)超越了單純意義上的書法,而是一種生命狀態(tài)的呈現(xiàn)。還有,寶玉祭晴雯的《芙蓉女兒誄》也是帶著真情實感而作的,故能感人。
唐諾寫過一篇文章《抄寫在日本墓園里的王維》,說到日本墓園里,很多墓碑上不寫亡者生平,不寫哀悼和祈愿之語,寫的是佛偈和詩句,詩句幾乎都是摘自王維,譬如:“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著處是蓮花,無心變楊柳”“一向石門里,任君春草深”之類。我覺得在這一點上,日本人想得透徹,用這些清雅詩句保存生命最后的尊嚴(yán)。
幾年前,我游日本,特地去鐮倉圓覺寺訪小津墓,墓碑上僅一個繁體漢字:“無”。我也去過京東的法然院,尋找谷崎潤一郎的墓,墓石上也是一個漢字,曰:“寂”。比起那些天花亂墜的墓志銘,無、寂二字,真是耐人尋味。
選自《安徽商報》
2019年11月16日
賞析
“樹碑立傳”的機會,當(dāng)是人生鄭重其事的時刻了。可也有不走尋常路的武后則天,身后一尊無字碑,任由后人評說,實乃有曠世勇氣的女中豪杰啊。
說到現(xiàn)在墓園里的墓碑,大多千篇一律,不是“流芳千古”,就是“永垂不朽”。已經(jīng)沒有像蔡邕和韓愈這樣的大家肯動筆了,哪怕你給足了“諛墓金”,也沒用。
不過,類似于“諛墓”的事兒,在現(xiàn)代社會也是有的。美國作家約翰遜寫過一本書《先上訃告后上天堂》,講的就是作為《紐約時報》的訃告版編輯,她是如何努力鉆研寫訃告的技能,力爭將訃告寫得生動有趣的。
“諛墓”也好,“訃告”也罷,是人類歷史與習(xí)俗的一部分。至于寫這東西……如果有人給錢,為啥不能收呢?